“那个上海娶的媳妇儿”,这句话在语法上也许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在情感上,却是大大地不合理。黄裳忽然感到恐惧,“上海娶的媳妇儿”,就只该呆在上海吧?如何竟跑到酆都蔡家村来了?仿佛电影中的人物跑进现实里来,如此地格格不入。蔡家村,顾名思义,住的都是蔡家的人,她,虽然嫁了蔡卓文,可她算得上是一个蔡家人吗?况且,既然他要特地强调“那个上海娶的媳妇儿”,自然就该另有一位“这个”,有一位“村里娶的媳妇儿”了。是面前这位扶老携幼声势浩大的贤媳吗?然而他不是离婚了么?怎么她还在这里?还管他的妈叫妈,而他的孩子也管她叫妈?

尚未理清楚这些个人的关系,那老太太蔡婆婆已经咋唬起来:“哟,那是贵客了,还不快请进屋呢?”故意地把个“客”字咬得很重,支使着儿媳妇,“真是的,小家贫户,也没什么可招待姑娘的,秀美,去洗几个果子给黄姑娘尝尝。我这个媳妇什么都好,就是没眼价儿,也不知招呼客人。”又嗔着两个孩子,“怎不叫人呢?叫呀,叫姨。这是你爸外边娶的婆娘,搁在过去,你们应该管叫二娘的,现在不作兴了,就叫姨吧。叫呀。”

黄裳只觉得老太太脑前脑后都是眼,浑身上下都是嘴,飞钉射箭地,令她全然难以招架,“外边娶的婆娘”,“上海娶的媳妇儿”,在这里她是没有名字的,只是一个外来者,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填房”。

忽然间,当年父亲在烟榻上褒贬阮玲玉的话蓦地兜上心来——“那陶季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老家原本有老婆的。这阮玲玉也是,闹来闹去,还是给人做小”——如今想起,分外刺心。她望着卓文:“你说你离了婚的。”软弱地,仿佛求证。

“我没有骗你,我的确离了婚,不过她不肯走。”便是这一句,再没有其他的话。

这是实情。可是她的心仍然被刺痛,一阵阵地往下沉,直沉进不见底的深渊去,周围一片漆黑,永远没有着落,谁来救她?她求助地望着卓文,然而他的眼中只是无情,只是难堪,只是疏淡遥远。他的呼吸清晰可闻,甚至她能感觉得到她的发丝拂着他的衣裳,但他们已是远了,远在天边。

她伸出手,伸向虚空:“卓文,救救我。”

她以为是在高喊了,可是实际上没有一丝声音。她忽然意识到,自小她是痛恨继室的,可是如今她自己也做了人家的继室了,却还没有当年孙佩蓝的威风,甚至不能真正得到人家人的承认。

她还想再喊,却突然张开嘴,一口鲜血喷出,晕了过去。

二十一、秋扇之捐

1、

黄裳醒来的时候,只见屋子里塞满了人,都像看怪物那样地看着她。眼中只有惊奇嘲弄,没有焦急关心。

在刹那间,她以为回到了少女时代的“鬼屋”,那个无爱的空间。那些冷冷的眼睛,个个都像孙佩蓝。但是转眼看到卓文,她清醒过来,自己是在蔡家村,为寻找丈夫而来。

然而蔡卓文,真的是她的丈夫吗?

她看一看面前的秀美,那才是他结发的妻哦,自己算是什么呢?

卓文伸手在她额上探了一探,皱眉说:“你有些热度,最好是去看医生。不过,这里没有医院,只有镇上有一家小诊所。吃过饭,我带你去看看吧。”他烦恼而无奈地看着周围,明知众目睽睽议论纷纷会给黄裳多大的困扰难堪,可是无法阻止。

黄裳这样一个人,来到蔡家村这样一个地方,会引起怎样的轰动是可想而知的。

蔡家村祖祖辈辈几百年来,还从没有亲眼见过一个真正来自大上海的阔小姐呢。况且,她又是这样的美丽、高贵、娇弱无助。闻风而动的村民们像赶庙会那样齐齐赶来,而村里的规矩照例是大门敞开,任人进出的。

在蔡家村里,只有道理,没有礼貌,只有私情,没有秘密。

一切都是敞开的,要看就看,爱说便说,不必忌讳。

于是人们便说了。男人嘻嘴笑着,觉得蔡卓文的所作所为都可以理解,这样漂亮的婆娘,若能睡上一晚,杀头也愿意的。蔡家村祖祖辈辈,有谁睡过大上海的小姐了?只有他蔡镯子有这福分。

男人们心照不宣地点着头,说:“难怪,不过……”

女人们却将头凑在一起,互相撇着嘴:“也不怎么样,不过……”

“不过”和“不过”的意义虽然大相径庭,结论却都是差不多,都觉得这女子中看不中用,到底不是咱们蔡家村里的媳妇,便娶了来,也是不能长久,不过雾里看花罢了。

对于这一总的议论,卓文听在耳中,只如针芒在背,可是他能堵上他们的嘴么?他能撵他们出去不叫他们看他们说么?他是寡妇家的儿子,靠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同姓长辈都是他的活命“恩人”。而他休妻的“壮举”,却一度使他成为全村的“罪人”。如今“罪人”落魄了,受了报应了,回到这穷乡僻壤里来,“恩人”们不践踏他已经是又一重深恩大德,他还有什么资格响声说话抬脸做人?

人家要说,只有凭人家说,他自己,却是再也没有脾性的了。看到黄裳晕倒,他也心疼,他也难过,可是同时他也更觉得她远。到底是城里的大小姐,动不动就晕倒,哪里是做农家人媳妇的材料呢?

他并不后悔当年娶了她,可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他娶她是因为他们都在上海,那个花柳繁华地人间富贵天里,什么样的故事都可能发生,公主与贫儿相恋被称之为传奇。可是现在,在这里,长天大浪,黄地青山,是只有笑话没有传奇的,而且多半是毫无机智的黄色笑话。至于落难公主,更是笑话中的笑话,除了被人演绎玩笑,别无价值。他看着黄裳憔悴苍白的脸,就在这一刻,暗暗下定了分手的决心。无论她怎样地楚楚可怜,一往情深,他决意不要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心软来。他既决定了分手,就要分得干干脆脆。他们已经没有了以后,那么,也不必在惜今天了。

而他的母亲何寡妇,难得看到家里来了这么多人,从那些村民的眼中,她看到了艳羡和惊异,不能不有几分陶然。她的村妇的智慧告诉她,这是一次难得的扬眉吐气的机会,但是她表现的方式绝非洋洋得意,相反地,人家越是稀奇,她就越要表现她的不在乎,她的骨气,正气,和傲气。一边招呼年老的乡邻坐下,一边敲着人群中钻来钻去的小孩子的青脑壳:“你这龟儿子,挤嘛挤?又不是看大戏。没看过城里的小姐是不是?好好读书中状元,赶明儿叫你娘也给你娶一个回来,放在炕头天天守着看。可就是一条,城里的媳妇儿纸糊的灯儿,外边亮堂,肚里咣当,中看不中用。动不动就真晕假死的,你可孝敬不起。”

说得村民都笑了。并不觉得何寡妇的话有什么不对。有位老者便问:“他何婶子,你家堂客顶刮刮地靓咧,这开口钱少不得要多拿一些出来哟。”

“开口钱?我可不敢要黄姑娘开金口。”何寡妇剜了儿子一眼,道:“镯子这耷耳朵(意即怕老婆)结婚时没领媳妇让我过眼,现在找上门来,我倒也轻易不敢让人家叫娘。这话我早几年就同他撂下了,他在外边娶,管他在外边娶,凭他娶个三房四妾呢,我可只认我们秀美。我当秀美自己亲生闺女儿一样,断不容人欺负了她的。不过话说回来,黄姑娘是城里的小姐,知书识礼,也不像那容不下人的人不是?再说人家远来是客,也不会习惯我们这小地方,住不了几天还得走的。这不,刚一来就晕了,这再要住上两天,还不得闹出人命来。所以我说,你们要看呢,就赶紧多看两眼,过了这村没这店,还不晓得有看第二眼的机会没有呢?”

她的舌头就仿佛是带了钩子的,几十年的寡居生活令她比谁都刻薄,都恶毒。儿子是她的私有财产,也是她惟一的所有。凡同儿子有关的一切,也该都同她有关。可是黄裳却是一个强盗,把儿子从她身边抢走了一年之久,让他生活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同一个她不承认的人在一起。她怎能不恨?如今总算得了机会,让她好好地当面羞辱那个强盗女一顿,她焉能放掉这个机会?更何况,在她心目中,她并不是在报复,而是在保护,保护自己的媳妇、孙子、自己的家,她是为了正义而战。

所以黄裳越是尊贵,她就越要形容得她低贱,贱得如同她脚底下的泥,随便踩踏。儿子娶一个大小姐来做婆娘算什么?她把个大小姐来做灶头丫环辱骂才叫痛快呢!

黄裳并不能全部听懂何寡妇的话,但总也猜到个大概。她毫不反驳,只是看着卓文,看他面对他的娘如此羞辱她是否也觉得痛快。然而卓文的眼睛空空一片,并不带丝毫感情。她撒目望去,见到的只是村民们贪婪惊奇嘲弄猥亵的目光。她心里悲哀至极,眼睛却毫不示弱,大大方方地回顾着众人,将那些各种含义的目光一齐顶回去。

蔡家村人不习惯了。新来的婆娘客,怎么好这么明眉瞪眼地看人呢?她该是低头含胸,被人看着的么,哪里有回望的道理?又是这么犀利的眼神。

便有人招架不住,将眼光游移开去打量四壁的陈设,又去注意那只仍在摇着尾巴到处寻觅的黄狗,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也有人挑战地充着大胆,用开玩笑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大声叫着:“秀美,你老公大婆娘来了,你咋不好好招待咧?”

秀美怯怯地,一边招呼村里人,一边招呼黄裳:“黄姑娘,我倒杯水你喝吧。”

黄裳赶路赶得急了,一时气怒攻心晕了过去,虽然很快醒过来,并无大碍,却是头昏昏地又渴又累,浑身上下无处不痛,看不见的千疮百孔自里向外疼出来,正想要一杯东西热热地提神,并不曾细想,只随口说:“谢谢,请给我一杯热咖啡。”

“咔……咔什么?”秀美茫然。

黄裳忽然省悟,一个乡下女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咖啡呢。她苦笑:“算了,就是水好了。”

秀美如释重负,谦卑地笑着,取过一个杯子,用抹布擦了又擦,抹了又抹,恭恭敬敬倒了一杯水过来。

黄裳未待接过,一股馊抹布的味儿已先扑鼻而来,真是打死也喝不下,端了半晌儿,还是放下了。

卓文看在眼中,不无怜惜。然而他又能如何呢?她早就该知道他是一个农人子弟,而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在上海时,他风度翩翩,车进车出,可那是身份官位顶着的。如今打回从头,不过是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法海钵下被迫现形的白蛇。

原来,她才是许仙,而他才是异类!

一时愧窘交加,他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沉声说:“这里原不是你来得的地方。”

黄裳低头半晌,满心委屈,哽着声音说:“你是要我喝了这杯水才信我是真心?”

他恨她,他恨她,为什么?他不是最懂得她的人么?他说过不要她掉一滴的眼泪,可是如今他看着她受伤,看着她在蔡家的人群中孤立无援,眼中竟没有一丝悲悯。

只为,他所有的悲悯与怜惜,都给了他自己。是谁令他走到今天这地步的呢?躲回村里还要藏头露尾,是她。他不能不有一点怨恨。而如今她来了,亲眼看到他的落魄,颟顸,只有更使他怨恨,莫名地恨。曾经爱有多深,如今就恨有多深。她不该来,不该来的。不来,至少他们还有过去的回忆,来了,却只能将一切打破。他怎么肯让她面对他今天的狼狈?那根心上永远的玫瑰刺,如今扎得更痛更深了,可是再也开不出花来。

他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回敬:“乡下人的水,对你来说和砒霜差不多,你大小姐蜜罐里泡大的人,哪里喝得?”

黄裳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气不过,重新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泪水随之涌出,却撑着不肯哭出声来。

秀美一旁看着他们两个说话,却是一句也听不懂,虽然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钻进耳中,可是连在一起硬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忽然见黄裳取水喝了,又流了泪,她倒有些懂得了,忙忙说:“姑娘不愿喝就别喝了,哭什么?”又嗔着卓文:“孩子他爹,你也真是的,黄姑娘远来是客,你不说好好接着,还气着她。黄姑娘不喜欢喝水,你就不要逼她喝嘛,人家都说‘牛不喝水强按头’,说的可不就是你吗?”

卓文看着秀美,又好气又好笑,又怜惜她的无知,又恼她丢自己的脸,冷声喝:“你不懂就不要胡说,做饭去吧。”转念却又阻止了,向黄裳道:“算了,做了饭你也是不吃的,还是我带你去县城吃吧。”

2、

这是酆都县城惟一的一家客栈,建在一个高坡上,也管吃,也管住,但吃也只有那几样小菜,住也只有那几间客房,钱多钱少都是这些,一个完全消灭了阶级的地方。

但是县上的人毕竟已经比村民文明了许多,不会那么直眉瞪眼地看人,穿着也相对整齐,至少都穿上鞋子了。小二胸前挂着棉布兜子,曾经也许是白色的,但如今却不大容易确定,因为或许是蓝布褪白了也说不定。那乌亮的油点该是今天才溅上的,还有明显的油晕,辣椒汁的艳红也还新鲜,但是那一大坨黑还有那块紫就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或者是虾子酱么?但并没听说本地盛产虾酱。不过或者是去年的椒汁的沉淀吧?

店门口伸出个竹竿挑着幌子,照例写着“李白遗风”四个字,倒有几分“杏帘在望”的古意,然而也是脏兮兮的辨不清颜色。至于“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更是无从论起。

搁在过去,这小店的肮脏是黄裳无法忍受的。但是经历了刚才蔡家村那一役,酆都客栈已经是天堂了。

到了这稍微文明点的地方,蔡卓文便也比在村里时和悦许多,体贴地问黄裳要吃什么,辣子放多些还是少些,然而其实点不点都是一样,不论你说什么,店伙总之是照样地端出那几盘菜两碗面来。

黄裳无心吃饭,盯住了卓文问:“你如今打算怎样安置我?”

卓文叹一口长气,明白地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你也看到了,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我们还是分手吧。”

“分手?”黄裳一惊,连碗里的面汤也泼洒出来,“你,你不要我了?”

“不是我不要你,是我要不起你。”

黄裳惨笑:“那你也照样地给我写一纸休书吧,反正这于你也是写惯了的。”

卓文却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面。

黄裳看着他,只觉得不认识,忍不住再一次怀疑,这个一门心思低头吃面仿佛永远也吃不饱的汉子,果真是上海餐馆里同她一起品尝新磨巴西咖啡的卓文么?是那个给她送花写卡片,说“我只想做一阵风,吹动那风铃,吹拂那雪花,吹皱那海浪”的蔡卓文么?他说过:“也许只是一回眸,也许可共一盏茶,但是够了。我只希望这个。”如果真是那样,未尝不是一种美,一种情趣。可是她却给予得太多,不仅仅是一回眸,更不只是一杯茶,而是给予了自己全部的情,倾心的爱。于是他无法承受了,他怕了,拒绝了,逃掉了,逃回到这贫苦的山村里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不过是春天,她却已经做了人家的秋扇。他不要她了。他竟不再要她,躲回这荒蛮之地,愿一世不与她相见。

然而越是看见那样的荒凉贫苦,她就越发觉得,蔡卓文实在是一个异数。能从这样的境地里挣扎出身,是几辈子积德才可以赚来的殊荣吧?可是如今为着她,他却又不得不回来了,回到这荒凉贫苦之中。

现在她知道他到底都为她做过些什么了。都是为了她。

“是我害了你。”她叹息。

他吃面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是不久便又接续下去。完了,用袖子使劲地横着把嘴一擦。她现在发现,其实他可以不必这么粗鲁的,他这都是为了做给她看,撵她走。她哭了,泪水滴落在一口也没有动过的面碗里。

他看着,觉得心疼,同时却又本能地想,那面她一定是不吃的了,倒不如他拿来吃了。要知道,面条在这里可是奢侈品。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便为自己感到悲哀。他完了,已经彻底地完了,连感动也不懂得。他已经变回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眼里只有面条,没有眼泪。

吃过饭,他陪她取了客房钥匙,将行李安顿了,又向柜上要了火来把灯笼点着,便说要走了。

“我不得不回去。”他说,“我妈有话说,我总得打点一下。”

是的,那是他的家,家里有妈,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婆媳妻儿,满满堂堂的一大家子人,都是蓝蓝灰灰的,却不知为什么,透出大红大绿的色调来,整幅画面杂乱的,嘈嚷的,彼此碰撞着,却仍有一种奇异的拥挤的和谐,甚或还可以再多加进几只鸡一条狗进去,但独独塞不下一个黄裳。

那是他的世界,却不是她的。况且,她自问也实在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他的家人,尤其是他那个能言善道的妈。

她站在客栈门口看着他走远,客栈在一个高坡上,可以把卓文的背影看得很仔细——微佝着身,穿着辨不清颜色的旧衣,同着一点猩红的灯笼摇摇地走远,摇摇地走远,一直走出她的视线。刚才从家里走的时候她见他拎着一只灯笼还觉得奇怪,以为是有什么特殊讲究的,她注意到村路两边零星地有几座坟,或者红灯笼是为了驱鬼,也许今天是农历的什么节日,这不是鬼国酆都么,关于鬼的传说和礼数一定很多。她那编剧家的想象力无限地发挥出来,即使在这样混乱的时刻,也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想着,片刻间转了无数个念头。可是现在她知道,那不过是为了回去的时候走夜路方便。这本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个道理,但是于她,就有醍醐灌顶这样的彻悟。

渐渐地卓文拐了一个弯,那点猩红的火看不到了。可是她仍然不离开,仍然痴痴地望着。

天上有一点月光,弯弯窄窄地一线,仿佛是有重量的,落在山道上又会清脆地弹跳回来似的,跟着卓文,清晰地照着他走进一个四边都是玻璃的房子里去,同他的妻儿老母在一起。

她看得见他,却听不到也摸不到,只像观哑剧样,看他们张嘴说着笑着,玩着闹着,有一种无声的喧哗。她想进去,但撞来撞去都撞在玻璃的墙上,冷而硬,她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夜空像水晶一样地透明,月光却已经渐渐地冷了。

3、

这一夜黄裳并没有睡。

在此之前,她原也知道卓文是来自乡下的,但是乡下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于她却是冷疏。在她心目中,卓文的出身地是一幅田园诗画,清新俊逸,遗世独立的,春是“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冬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夏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秋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雨雪阴晴,皆可入画,一年四季,都是文章。

然而如今她亲身经历了,却发现全不是这样。不是的。自然这里也有燕子、也有鱼、也有萧萧下的落叶木,滚滚来的长江水,甚至也有水郭山村,酒旗招摇,可那不是诗意,是梦呓。

她想着白天见到的秀美。

秀美才该是这里的人——秀是蔡家村的秀,美也是蔡家村的美,一切都打上了蔡家村的标志:身材,神情,态度,举止……标志性的双脚做八字并拢的站姿,标志性的在衣襟上蹭手的动作,标志性的谦卑的笑,标志性的龅牙,标志性的微张的唇,还有标志性的脸红————不是女儿窘迫特有的羞红,不是胭脂水粉涂就的嫣红,不是油腻过重形成的朱红,却是雨淋日晒又被风吹干吹皱的褐红,粗砺而触目,带着一种原始的悍然,明白地向黄裳摆着“脸色”,无声而响亮地宣布,我才是蔡家村里的“自己人”!

卓文当年也是有这样的标志的吧?只是慢慢地被上海薰软香浓的风吹得淡了,渐渐遮没在酒色灯影之后,然而如今重新经了风雨阳光,又固执地显露出来,也在颧骨处醒目地带着那样两坨红,无言地拉开了同自己的距离。

要有多久才晒得出那样的坨红?要滚在土里才能同他重新接近吗?把一块泥,捏一个你,抟一个我。将你我两个,齐来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是要这样的么?要这样才能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么?否则,便你是你,我是我,始终是走在两条路晒在两个太阳下的两个人么?

他们曾经一起出生入死,曾经海誓山盟,曾经自以为水乳交融。到今日她才知道,水乳交融又如何?心心相印又如何?他同他结发的妻,可是血脉相连,同根同气的呀!她以为她已经走进了他的心,可是她不知道,他却是出自另一个女人的身。如今他要回去了,他已经回去了,她留不住他,留不住他了。

她怎样留他呢?上海没有他们的地方。酆都会有吗?酆都或许是他的地方,然而却不是她的。

乡下的女子,统统都是妻兼母职,成日拈着根针,“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那种。那几乎成为一个固定的模式。可是她却做不来,也想象不出她拈针穿线是一副什么样子,更不要说撒网打鱼,挥镰种地。她的手是握笔的,握不住锄头也撑不得船,她能做什么?她只是他的拖累,是他身外的一个人,同他无论曾经怎样的亲密,然而终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要回归到两个世界里去。即使死了,也是尘归尘,土归土,各不相干。

不相干!

两行清泪自腮边流向枕畔,而天已经渐渐地亮了。

二十二、前世今生

1、

黄裳想了整整一夜,也哭了整整一夜。

然而第二天早晨卓文来到旅店的时候,她终于睡着了。身子蜷成一个S形,身上盖着薄毛毯子,在腰的部位深深陷下去,因为看不真切,显得格外细弱伶仃。即使是在梦中,也是不安稳的,蹙着眉,长睫毛不住地抖动。

卓文没有惊动她,静静地在她对面坐下来。他认识黄裳这么久,已经做了半年夫妻了,可是还从来没有这么尽兴地仔细地看过她。

她真是美,美得像一个梦,淡淡的眉娇艳的颊乌青的发都像一个梦,连她的轻微的呼吸都像。

他简直不相信这竟然是他的妻。

在现世中是不可能有这么清洁干净的一个人的,在乱世中,插下一双脚去都已经要拼尽了全力,又如何挤进一个灵魂去?

可是她却可以,她的灵魂似乎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即使世界消亡了,太阳殒灭,她的爱却仍然高高在上,单独明亮地存在着。每个人都为了活而活着,唯有她,却单单只为了爱而活着。

她爱他,他也爱她。然而,他如何承担她的爱呢?

在上海,他们结了婚,却没有家,只得借饭店的包间相会;到了酆都,这里是他的家了,却不是她的,她们仍然只有在旅店见面。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下一双相爱的男女。

从相识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在离别。一次又一次地,不断地离别。见面,也是为了新的离别。总觉得时间不多,总觉得缘分有限,追着抢着,要多见一面,多爱一点。

然而如今,终于已是到限了。再没有将来。

旧事前尘一齐涌上心头,他忽觉悲从中来,情不自禁,执住黄裳的手,将头埋在她手中,将泪和吻一齐印在她手心,却发现她的手心热得烫人。

卓文吃了一惊,将手覆在黄裳额上一试,果然滚烫灼热,这才猛省,难怪她双颊娇艳,压赛桃花,竟是着凉生病了。他忙推醒她:“黄裳,醒醒,你觉得怎么样?”然而黄裳只是微微开启双目,目光迷离,略微地一轮,却又安然睡去。卓文再叫,却是怎么也叫不醒了。

卓文只觉脑子“嗡”的一下,一颗心突突乱跳,大叫起来:“小二!小二!快请大夫来!”一路奔出门去,跑得急了,见不得门坎,结结实实绊了一跤,直将前额摔得红肿起来,也顾不得疼,仍爬起来一径地跑到柜台上去,与了小二几张零钞,令速速请镇上最好的大夫前来。

小二得了赏钱,哪有办事不利之理,很快便拉了一位穿长衫的白胡子老中医来了,虽然尚不知医术如何,然而长眉白须,仙风道骨,光看相貌便是个半仙了。卓文心里稍定,忙请至黄裳床前,那老中医伸手出袖,方往黄裳腕上一搭,先自吃了一惊。卓文早已急不可耐:“大夫,她怎么样?”那老中医却不急不徐,重新端正了黄裳手腕凝神搭脉。卓文不敢催促,两眼只盯着大夫脸上,要从他神情中看出个子午卯丑来。

大夫搭了半晌,又翻黄裳眼皮看了,问道:“倒不知尊夫人饮食如何?”

卓文答:“她昨天刚从外地过来,一天吃不下饭,又吐了口血,昏了一次,但是很快就醒了,便没在意。”

大夫听了,又搭一会儿脉,仰天吟哦片刻,方字斟句酌地说:“尊夫人脉象细弱,唇颊赤红,舌干苔白,乱梦少眠,骨蒸潮热,形气衰少,谷气不胜,是为阴虚。依在下之见,其患疾不在短日,当是来此之前,原已有疾在身,不待痊愈,便长途跋涉,劳倦过度,而内伤不足,备受风霜之苦,又染风寒之症,加之心情郁结,虚火内攻,上焦不行,下脘不通,而胃气热,热气薰胸中,故内热。凛凛恶寒,微微内热,冷热交替,至于不醒。”

卓文听他罗嗦半晌,总不大懂,直到最后听到“不醒”两字,大吃一惊:“依你说,这病竟是不好的了?”

大夫摇头:“那也未必。夫人虽然寒热两伤,然而劳者温之,损者益之,补中升阳,对症下药,头痛加蔓荆,眩晕加天麻,心悸加黄芩,气滞加陈皮……”

卓文哪里有空听他卖弄医术,急得催道:“大夫,您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怎样才能救醒他,等她好了,我给你挂匾鸣锣,磕头谢恩去。”

大夫微微一笑,起身施了一礼,有板有眼地道声“不敢”,才又罗里罗嗦地说下去:“我说未必,是说风寒本是小疾。只是尊夫人旧症未除,又添新病,身体本弱,精神不济,心神两亏,至于不醒。然而我这几剂药下去,内外同调,便未必不好。然则医家包治百病,却不能包好,唯有尽人力而听天命可也。”

卓文听他掉了半天书包,无非是敲竹杠的意思,又气又急,只得道:“大夫只管开方救人,只要救好了我太太,要多少诊金,听凭大夫开口。”

那大夫却又谦虚起来:“那里那里,大夫治病救人,原为菩萨心肠,悬壶之心,岂可贪钱物哉?”说个不了。

卓文耐着性子同他周旋半晌,方终于得了一张方子,便急急往药店里来。然而几味草药倒罢了,却有一味药引唤作“细辛”的竟不可得,只急得额上见汗。

开药店的自然都略通医术,店老板便出主意说:“不妨以蒿本代之。”卓文犹疑:“使得吗?”

店老板道:“怎么不使得,细辛这味药虽然价廉,却最是难得,每每开到这一味,小店向是以蒿本代替,至今未见吃死了人。”

卓文听在耳中,颇为不悦,然也无他法可想,只得依言办了。

回到店中,因不放心小二煎药,亲自守在火旁,细火温功,三碗水煎成一碗药,推醒黄裳,左手抱肩,右手端药,亲手喂她喝了。

黄裳双颊赤红,星眸半启,勉强于他手上喝了,便又昏昏睡去。卓文守在床边,握着她一只手,久久地看着,不知不觉,流了一脸的泪。

2、

黄裳睡睡醒醒一连昏沉了三天,到第四天早晨,她终于完全清醒了。

醒了。可是她没有动,默默地注视着床前那个被痛苦和内疚折磨着的进退两难的男人——卓文这三天里,都是一直打地铺睡在她的房里,时时刻刻地守着她。

这是她生命中最亲爱的人哦,如何竟负了她?!

他负了她。他说过会一生一世地爱她,永不离开她,可是他终究是负她!病中的黄裳格外软弱,软弱得甚至卸去了她所有的骄傲与刚强,她曾经问卓文:“不要抛弃我,告诉我,我错在哪里,我改。”

卓文心中大恸,却仍然咬着牙回答:“你没错。”

她没错!唯其因为无错,更无从改过。

黄裳的泪再次流出来。她想起初识卓文的当儿,一日他们两个在路上散步,遇上学生游行,她一时热血沸腾,便要加入其中。卓文却一把将她拉住,眼中满是苦涩难堪,说:“不要去,我不想明天到局里保释你。”她忽然恼怒,回头问他:“有游行就有镇压,就有逮捕和禁闭,然后是敲诈保金。你,也在其中分一杯羹吧?”

卓文看着她,眼睛忽然就冷了。他们的距离,也忽然地远了。紧接着,便发生了家秀找她谈话,要她同卓文断绝往来的事,她便也顺水推舟,就此分割。

如果真在那一次分了手再不往来,也许后来的一切悲剧都可以避免了。然而无奈,那样的两个人,既然相遇,便注定了会相爱。从见他那一天起,他便占据了她整个生命,不留余地。

不是没有人追求,声名鹊起之初,她曾向家秀自嘲是色艺双绝,兼之出身世家,上海滩黑白两道的顶尖人物莫不以能与她同席为荣。她不愁吊不到金龟,养活她们两个。

然而她认识了他,从此除了他,她眼中再看不到其他的人。她知道她会为他伤心流泪,从看到他第一天起就是这样了,每次相逢总是泪湿红绡,可这是她的命,纵然预知,无法回避。

她又想起新婚夜,他们泛舟西湖,他问她:“我若得罪了你,你会怎么样呢?”他又说:“你说过,要同我天上地下,生死与共;而我对你,也是水里火里,永不言悔。不论你想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你一句话,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必定笑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