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喉咙哽了哽,声音有点沙,“你好好养病,今天来的太匆忙,我什么都没带。刚才看见外面的餐馆有卖瓦罐鸡汤的,你想不想喝?我去给你买一罐,胃穿孔,以后你的饮食一定要注意了。”

许云谦看着她,半晌,才说:“好,你去给我买一罐吧。”

她只觉着和他说话十分吃力,仿佛背着重重的行囊在跋涉一般,得了这句话,就像得了大赦似的,于是快快地向病房外走去。到了门边,正要拉门,门却被人一下推开了。

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打扮的很时髦,眼睛像会说话,见到她仿佛也吃了一惊,也盯住她看。方圆第一眼就觉得她有点面熟,想了一下,记了起来,这个女人就是火车站候车室门口的那个女人。

她扭头看向许云谦。

许云谦望着她,既不解释,也不介绍,但却一眼也不看那个女人,只是望住她。

感觉再停下去就会僵住,她转过头,从那女人身边走了出去。

她在餐馆里坐了半个多小时才提着一罐鸡汤回了医院,走到病房门口,她举手敲了敲门,听见里面喊了“进来”,她才推门而入。

病房里只有许云谦一个人,他坐了起来,倚在床头看着她。

她把瓦罐放在床头柜上,从下面柜子里拿出一个碗,一边往外舀鸡汤一边说:“趁热喝,我让那个老板把上面的油都撇掉了的,你不能吃油腻的吧?”

许云谦没说话,只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手一抖,汤勺一下掉入了碗里,“叮”一声响,两人都定住。

许久,许云谦才说:“你不问问我她是谁吗?”

她这才问:“她是谁?”

许云谦怔半晌,然后颓然松开握着她的手,惨然一笑说道:“你根本就不在乎,你要是稍微有点爱我,你都不会是这种表情。”他声音一哑,闭住眼睛说道:“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

方圆愣了片刻,想起房子的事情还没说,想对他说的,可是看着许云谦紧闭的双眼,她终究开不出口来了。

转身,她离开了病房。

她也不想这样,可她摸不到自己的心,不知道它丢在了那里,要能找回来,也许她能分一点给许云谦。

坐在回去的车里,她一直在发呆,等醒过来的时候,发觉已过了两三站路了,急急忙忙下了车,又发觉过马路要到很远处的人行天桥才可以。

她干脆放弃了乘车,沿着人行道慢慢的往前走。

仿佛已是下班时间,有背着书包的学生从她身边跑过,对面的行人也是脚步匆匆的,所有的人都在前进,就她被困在原处,步履蹒跚,失魂落拓。

她也想走开的,可是那个人又回来了,带着往事那么稠,像浓重的沥青一样层层裹着她。

电话响了起来,她拿出来看着,她能不能不接它,仿佛不行,因为那个人蛮横的说:“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好吧,就当是工作的一部分。

她把电话举到耳边,苏南的声音冷冰冰的传了过来,“不是告诉你晚上要参加一个饭局吗?你跑哪去了?”

她也不想给他好脸色,语气也又冷又硬,“我在路上,正在回来。”

“那条路上?”苏南竟追着问。

她很不耐烦,“青年路,离公司不远。”

那边的人比她还不耐烦,口气更硬,“你在青年路转弯的路口等我,我过来接你!”不等她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她在“嘟嘟嘟“的忙音中凌乱着,她很想掉头就走,管他什么饭局,还有工作的。

第14章 第一个迷

方圆在青年路转弯的路口等着,边上有一个小小的三角花坛,她就站在花坛的旁边,经过的车应该很容易看见她。

站了不到五分钟,一辆黑色的奔驰就停在了她身边。副驾驶位的车门被推开,苏南冷着一张脸看着她,她与他冰冷的眸子接触了一下,便拉着车门坐了进去。

车旋即就开动。

高级轿车的隔音效果就是好,车厢就像一个封闭的匣子,两人不说话,车里空气便凝滞起来。方圆心里有点气愤,他凭什么随便给她脸色看,如果她不是方圆,如果她不是和他那么熟,他苏南会这样对待一个员工吗?

正在越想越气,听见苏南冷冷的开了口:“你下午到哪去了?”

她扭头看他一眼,苏南直视着前方,半边脸冷得像雕塑,她压制住想反抗的情绪,收回目光说道:“我向吴锡请了假的,我也正在往回赶。”

“以后私自外出,记得准时赶回来,这点职业操守,你不会不懂吧?”

她猛地把脸转向他,“苏总既然对我这么不满意,不如把我开除了算了!免得我在你跟前碍眼。”

苏南冷冷地回了一句,“暂时找不到更好的人选,所以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她气的不行,终于把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是不是想报复我,才把我弄到你身边的?”

苏南扭头瞄了她一眼,嘴角一扬,神情里似有不屑,“我有这么无聊吗?别太高估自己了,我纯粹是不想让陌生人在我脸上摸来摸去,我记得对你说的很清楚了。”正好红灯,他把车停住,转头看向她,“报复你?你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想法?难道你还在爱着我?只有爱着,你才会在乎是不是天天会看见我。”

“你。。。”方圆差一点又爆粗口,幸亏她硬生生的刹了车。果然看见苏南眼中寒光爆闪,一双眸子紧盯着她的嘴,那表情再明显不过,如果她敢把后面的两个字吐出来,那他就敢扑过来。

她几乎憋到内伤,顿了半天才说:“爱你?苏总你放心,我就是爱一头猪,也不会再爱你。”

苏南盯着她,慢慢的说道:“那就好,所以以后安心工作,不要想东想西的。”

她紧咬住唇,嘴唇都快咬破了,硬是把上涌的一抹泪意压了下去。

之后的二十分钟车程里两人再没说话,她一直侧脸看着窗外,直到车停下来,她才动了一下。

“到了。”苏南说了一声。

她跟着下车,眼前是一家著名的酒店,吴锡从大堂里迎了出来,想必是看见了苏南的车,见了她也不吃惊,微微一笑,就对苏南说:“建设厅的人已经到了,还有中建三局的几个领导,都在等你了。”

苏南点了下头,转头看向她,目光竟柔和了许多。

她冷漠的移开眼,不想与他对视,听见他说了声“进去吧”,三人就向酒店里走去。

她毕竟肚里窝着火,脚下难免就不情不愿,所以穿过大堂去向旋转楼梯的时候,便落后了他们四五米。苏南走到楼梯口就停住了,回身望着她,等她跟了过来才抬脚迈向楼梯。

她冷着一张脸,是再也不愿意正眼看他一下了。

一直上到三楼,有穿着紧身旗袍的服务小姐迎上来,将三人引向一个大包间。门一推开,繁星似的水晶灯照耀了一屋子,当中一张硕大的圆桌,原先坐着的人纷纷站了起来,几个年轻点的便上来和苏南握手,余下的几人像是比较有身份的,没有离开座位,而是隔着桌子倾着身体和苏南握了握手。

众人把苏南让到上首位,他坦然自若的接受了,吴锡挨着他坐下,方圆便坐在了吴锡的旁边。这时,她一抬眼看清了对面的一个人,那个人早就在看着她了,她愣了一下,盯着那张相貌依然不凡的脸看了几秒,便把目光移开了。

苏南在向在座的介绍她:“我助理。”一干中年人向她颔首,她面带微笑地还回去。然后那边的人开始逐一介绍,到了刚刚注视她的人,有人在说:“建设厅郑副厅长。”苏南伸手与他握了一下。

一圈寒暄下来,已过了一二十分钟,菜已陆续上桌,又开始劝酒戏码。她低着头吃菜,听他们谈项目,谈规划,不插一句嘴。好在这一群人都是有些身份的,喝酒也不胡来,倒也没人来为难她。除了对面一双眼睛,在频频看向她,她只装作视而不见。

酒过三巡,气氛还是热烈了起来,有人端着一杯酒,站起身说道:“苏总,趁今天这个机会,我给你赔个不是。当初你在我们中建三局实习的时候,我们对你很满意,本来是决定要你的,但是,你爷爷来打了招呼,让我们不要招聘你,我们只好。。。还希望苏总谅解。”这人打个哈哈,又说:“不过,要是早知道你是苏老爷子的孙子,我们也不敢要你啊。”

方圆一下停住了筷子,她没有抬头,听见苏南在说:“没关系,我怎么会怪你们呢?我知道原因。”

那人接着说:“苏总有志气,不想靠老爷子,但是你爷爷这么大一份家业,怎么能不把你逼回他身边呢?我们那时候就在议论,要不了几年,你就会执掌苏泰,你看看,现在果然是的吧。。”

一片附和声,旁边有人喊:“喝酒!喝酒!你自罚一杯,算是给苏总赔罪。”

那人说:“好,好,我喝。”

方圆这才抬起头,看向苏南,见苏南也正望向她,两人目光碰上,他又若无其事的转头和别人说话去了,她却再没了胃口。

原来,这个才是他当年一直找不到工作的原因。

想起苏南刚毕业的时候,在中建三局实习,那时候他还满怀着信心,白天上工地累个半死,晚上回来洗了澡就抱着书啃,对她说,要尽快考到全国注册造价师和一级建造师的资格,这样才能更快的实现贷款买房的梦想,然后母亲就不会看他不顺眼了。

七八月份那么热的天,两人窝在他的小屋子里看书,窗机“嗡嗡嗡”的响,屋里还算凉快,她趴在书桌上,苏南席地而坐在一张席子上,她看着看着就抱着书从凳子上滑下去溜到了他怀里,苏南搂着她,先还能把持一会儿,要不了多久就俯下脸来吻住了她。

到后来他的希望一个个落空,她再让他试着找别的工作的时候,他就沉默不语。

她以为他是丧失了信心,却不知道是因为有人在阻止他。

她忽然觉得可笑,两个苏南,过去的和现在的,都是她不认识的。

起身她走出了包间,没有人觉得异常,都知道她是去洗手间。她沿着走廊慢慢走,两旁橘色的灯逶迤着向前延伸,她刚要转弯,听见有人叫她:“圆圆。”

她脚步一滞,喊她的人已到了她身后,她缓缓转过身。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虽已年过五十,但依然看着风度翩翩,与许多年前相比,他的两鬓上染了些微霜,但也更衬得他老成持重,有种威仪。

见她不开口,来人说道:“这么多年没见爸爸了,见了不喊我一声吗?”

她面无表情,“从十岁开始,我就没有爸爸了,郑厅长,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圆圆!”

“别这样叫我,我和你不熟,我姓方,叫方圆,请叫我全名。”

“圆圆!非要和爸爸这样说话吗?你还是这样恨爸爸。”

她看着眼前神色气恼,脸上露出受伤表情的男人,再没有说话。但她也不打算缓和自己的脸色。

郑利民望着她倔强的脸,知道无可挽回,只能叹一口气,问道:“你和你妈妈这几年过得好不好?你们搬家以后,我就没有了你们的地址,不知道你们过得怎么样。”

她想忍的,但是没能忍住。

“你要真的想找,难道会找不到?”她讥讽的反问。

那么多以前的熟人,总有一两个知道她和母亲搬去了哪里,他只要用心打听一下,怎么会找不到她们。

郑利民脸上显出尴尬的神情,这与他仪表不凡的样子极不相称,方圆看在眼里,只觉得刺目又刺心,她宁肯不遇见他,倒反能骗自己父亲是真的找不到她们了。

不想再看下去,她转身欲走,郑利民叫住了她,“圆圆,给爸爸留一个电话号码,以后我可以和你联系一下。”

她望着父亲。有多爱就有多恨,她不想给他赎罪的机会,一点也不,她也要让自己变成父亲心头的一根刺,就像他一样,深深的扎在她和母亲的心尖上。

她说:“用不着了。我只有一个爸爸,就是我继父,十岁以后,是他把我养大的,我只叫他爸爸。”她继续无情的说道,“郑厅长,十岁以后,你就不是我爸爸了。”

“圆圆!”

郑利民的脸瞬间扭曲,方圆欣赏着他的表情,心里想,这张好看的脸终于有点难看了。

父女俩正在僵着,走廊那头突然出现一个人,她抬眼望过去,是苏南,他也从包厢里出来了,正在向这边走来。

她转身把父亲丢在了原地。

走进洗手间,她却掉下了眼泪。

她不能忘记那年的春节。大年三十,一家三口正准备吃年夜饭,忽然有人按门铃,年幼的她跑着跳着去打开了家门。

一个挺着肚子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口。

父亲呆怔住,母亲手里的碗碎在了地上。

那女人对着父亲喊:“郑利民,你给我出来!”

父亲出去了,母亲蹲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收拾破碎的瓷片,她看见母亲的手被瓷片割破了,在淌血,她害怕的叫了一声妈,母亲抬起头,用那样一种带着恐惧和颤抖的眼神看着她。

接着父亲回来了,对母亲说,他要和那个女人走,否则,会一尸两命。

母亲用带血的手抓着父亲,对他说:“今天你要是敢走,我也会死给你看!”

可是父亲还是走了,脸上和手上都印着母亲的斑斑血迹。

母亲没有哭,只是叫她自己去吃饭。她还不到十岁,知道母亲很难过,却还不能懂得她的绝望。

对着一桌子菜她一个人吃不下去,就去沙发上依偎着母亲。

母亲用那只没被割破的手替她捋头发,捋了额头的,又捋脑后的,捋了很久,然后对她说:“圆圆,你去隔壁李阿姨家看电视吧,咱们家电视坏了,收不到节目。”

她拿起遥控板打开电视,果真每个台都是白花花的。那时候她不知道是母亲做了手脚,拔掉了电视信号。

她先不愿意去,想陪着母亲,母亲又说:“圆圆听话,妈妈想一个人静一静。”这个理由说服了她,她去了隔壁李阿姨家。

李阿姨家很热闹,有爷爷奶奶,还有一个姐姐,他们不停的给她吃糖,吃巧克力,吃各种各样美味的小点心。

可她一直心里不安,胸口像被一只手在揪着,那只手是母亲的,它被割破了,在淌血。

坐了半个多小时她终于忍不住跑回家去拍门。

可却拍不开,门紧闭着,听不见母亲的声音,一片死寂。

她大声的哭起来,惊动了左邻右舍,人涌了过来。

不知道谁大喊一声:“有煤气味!不要开灯!不要按门铃!。。。把门撞开!”

只是铁门那么牢,那里撞得开。后来有大胆的邻居从阳台翻了进去。

母亲躺在厨房的地上,已经陷入了昏迷。

父亲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她守在医院抢救室的外面,整个除夕夜,她都在打父亲的手机。换了好几个电话,她想,是不是因为前面的电话都坏掉了,所以才打不通。

母亲被救回来了,她冲进去抱着母亲哭,对她说:“妈你不要死,你不要丢下圆圆,圆圆以后听话,再也不惹你生气,你说什么圆圆都听。”母亲这才望着她流出了第一滴眼泪。

母亲活了下来,她也一直兑现着对母亲的诺言,做一个听话的孩子。唯一的一次反抗,是为了苏南,可她还是不能犟过母亲。因为母亲说,苏南和父亲长的一样的好看。

她恨父亲,就是由那个打不通电话的夜晚开始的。

第15章 谁不认谁

从洗手间出来,方圆遇见了苏南,似乎他在等她,站在洗手间的外面。

见到她苏南就盯着她看,她冷漠的瞟他一眼,就想从他身边过去。

苏南开了口,“刚刚郑厅长问我要你的电话号码,他拜托我多关照你一下,说你是他女儿。”方圆停住了脚步,苏南接着说:“原来你也有我不知道的事。”

方圆抬眼看向他,目光还是冷冷的,“我和你不同,我不是刻意隐瞒。我不提这件事,是因为这件事不值得我说,你是这样的吗?”

苏南没说话,顿了几秒才说:“有些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亲眼看见的,也并不一定就是真相。”

“你想说什么?”她露出一个冷笑,“我倒是很好奇苏总你今天非要带我来吃这顿饭的目的,真的是为了工作吗?”见苏南不做声,她又自嘲,“不过我肯定是在自作多情,苏总你不可能是为了所谓的真相,才叫我来的吧?”

苏南说道:“你想多了。”

她点点头,“我当然知道我想多了。”她望着苏南,“请问苏总,我能不能先走?”

苏南的脸骤然冷下去,“不能!”

“还是工作?”

他口气强硬,“对!”

“那我遵命。”说完她就向包厢走去。苏南望着她的背影,眉紧锁着。

无趣的饭局在一个小时后终于结束,众人在酒店门口告辞,方圆看见父亲上前与苏南握手说再见,眼睛却在望着自己,她把脸扭向一旁,郑利民无奈的轻叹一声,转身离去了。

她刚想跟着吴锡走,想他大约是开车来的,吴锡却扭头看向她,“今天是来喝酒的,我没开车,你让苏南送你吧,他的司机来了。”

他话音刚落,一辆车就停在了他们面前,正是苏南先前开来的那辆,司机已快速下车打开了车门,她看了一眼,对苏南说:“苏总,现在我是不是可以下班了?”她不想坐他的车,她宁可打的。

苏南眉皱了一下,说:“上车,我有事给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