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毕业,同学间充满了离愁别绪,有些伤感的女同学甚至掉了眼泪。

安宏问楼静静要填哪里,她回答想报上海大学。

“以后毕业了肯定得回来,只能趁读大学的机会出去待几年,我妈又不让跑太远,只能选上海咯,我的分数填那几个好学校估计没戏,上海大学应该还够得着分数线。安宏,以后你来上海找我玩呀!”

“好啊。”安宏笑着回答。

沈柯问安宏报哪里,安宏答:“北京理工大学。”这是路云帆建议的学校,理由是离清华近,学科又比较适合安宏。

沈柯考得也很好,他说:“你要去北京?我也是,我是要报中国人民大学,学金融。”

安宏笑了下,回头朝路云帆看看,他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回家填了志愿,妈妈专程回来签了名,女儿考了好成绩,妈妈还是很高兴的,许诺暑假里带安宏出去旅游一趟。

交志愿前,路云帆不放心,拿过安宏的志愿表仔细看过,确认了是北京理工大学,他才开心地笑了起来。

交掉表格后,他们一起回家,路云帆一路上都在述说对未来的憧憬,北京哪儿好吃哪儿好玩哪个季节最美就是沙尘暴有点烦人…他神采飞扬,高兴得几乎要飞起来了。

只是,他不知道,回到家后,安宏立刻返身赶回学校,敲开了班主任办公室的门。

那一年的夏天,很热,传说中的台风迟迟不来,J市每天都处在将近40度的高温中。

楼前的树叶子都是静止的,知了在树上聒噪,安宏坐在窗前,翻开书看了几页,思绪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她有些心烦气躁,在一切都没有下定论前,她根本就平静不下来。

不知道,当臭小孩知道了她最后的决定,他会怎样。

不过,一切已经覆水难收,纵是他家再有权再有钱,交至教育局的志愿表也是不能更改的了。

有一天,路云帆打来电话,说自己要去七中踢球,叫安宏一起出去转一圈。

安宏同意了,穿着短袖衬衫和西装短裤就出了门。

七月底的天气,闷热得令人发疯,可是那群少年却在球场上挥洒汗水,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热。

安宏坐在大太阳下的水泥看台上,看着路云帆和一群男孩在奔跑。

他的右脚受伤后,有半年没有踢球,直到高考前才能试着踢一下。此时的他,穿着一身白色球衣,在球场上肆意奔跑,黑色的发早已汗湿,一缕一缕地贴在额上,头顶的碎发随着奔跑跳动起来。

他那么年轻,那么有活力,飞扬的眼神透

着张狂气息,16岁的路云帆正在茁壮成长,安宏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腮,静静地望着他。

路云帆是踢前锋的,他喜欢进球的感觉,他有身高优势,抢头球也是强项。每回把球踢飞,他都会吐着舌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进球后又会张开双臂满场飞奔,好像得了世界冠军一样高兴。

对着强烈的阳光,安宏眯起眼睛,她想,过了这个夏天,她就要和这个男孩说再见了。

从此以后,天各一方。

她竟然感到难过,非常非常得难过。

两年的相处,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对彼此非常了解,甚至,有所依赖。

只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未来,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负责。

安宏自认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路云帆。

就像当年,韩晓君做下的决定一样。

她在心里说,臭小孩,你要保重。

路云帆踢累了,自动要求换下场,他小跑着来到水泥看台前,三步两步地就跨了上来,坐在了安宏身边。

安宏递水给他,他接过瓶子就大口地喝起来。

安宏看着他笑,又给他递毛巾,他接过来就胡乱地擦了把脸。

“看见没?我进球了!俩!”他伸出两个手指,笑着在安宏面前晃了晃。

“看见了。”

“我的脚跑久了还是会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全好。”他抬起右脚,晃着脚尖打量着说。

“快了吧,你还在长身体,骨头还没长全呢。读了大学,自己也多照顾自己,跑步啊踢球啊什么的多保护一下右脚。”

“恩!”路云帆扭头朝她笑,说,“到时候你一起监督我呗。”

安宏笑了笑,没说话。

两个人沉默下来,一起望着球场发呆。

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滑落下来。

很久以后,路云帆突然伸过右手,握住了安宏撑在水泥看台上的左手。

安宏心里一跳,立刻扭头看他。

路云帆仍是目视前方,他的侧面很好看,下颚的线条流畅清晰,浓密的黑发已经半干,头顶蓬蓬的,鬓边的发还是有些湿,贴在脸颊上。

他的眉很浓,眼睛很亮,从侧面看去,能看到纤长又有些翘的睫毛。

他的鼻梁很挺,鼻尖上满覆着小小的水珠。

他薄薄的唇紧抿着,透着一股倔强。

他的脸颊——泛着一阵古怪的红晕。

他轻轻地说:“安安,我喜欢你。”

男孩子的声音还很清脆,语气却流露出无比的坚定。

然后,他转过头来,漆黑的眼眸就望进了安宏心里。

安宏愣愣地看着他。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静止了,燥热的感觉围绕在他们周围。

安宏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也感受到了路云帆的右手,掌心炙热的温度。

她突然凑过头去,吻上了他的唇。

男孩子的嘴唇柔软又温暖,她自己也是一样。

安宏睁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瞬间石化,他瞪大双眼,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切。

安宏只是浅浅地吻了他一下,1秒,或2秒,但是对路云帆来说,却像是过了一千年。

他的心跳得好快,血液都冲上了脑袋,待到他想要反击的时候,女孩儿已经退了回去,坐直了身体。

路云帆傻傻地看着她,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唇,他突然笑了起来,脸也迅速地红了。

两个人就这么看着对方,再也没有其他动作,直到安宏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他们才发现各自的掌心都已濡湿一片。

18岁的安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是想,就当,是送给他的礼物吧。

路云帆,谢谢你,谢谢你这两年的陪伴。

谢谢你,在每天上下学的路上带给我的快乐;

谢谢你,为了跑400米给我看而转学;

谢谢你,教我玩跳舞毯,送我习题库,为我弹钢琴;

谢谢你,在每一次晚自习结束后,都送我回家;

谢谢你,在我生日时请我吃饭,送我小玩偶做生日礼物;

谢谢你,在那个悲伤的情人节,为我而喝醉;

谢谢你,在那个元宵节,在他们面前,牵起我的手;

谢谢你,在20世纪结束的那一刻,为我放烟花,送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

谢谢你,为了保护我而与别人打架,把自己弄到受伤;

谢谢你,谢谢你喜欢我。

在全世界都放弃我以后,在韩晓君都离我而去以后,用你独特的方式,喜欢我。

谢谢你…

8月初,妈妈信守承诺,和萧医生一起,带着安宏和萧琳,去北京玩了一趟。

妈妈知道安宏已经改了志愿,安宏对她说是放不下外婆,妈妈很感动,就说既然不能去北京读书,咱们就去玩一趟吧。

安宏参观了天/安/门,故宫、颐和园、天坛,她爬上长城,望着眼前壮阔的景象,心绪难以平静。

北京,北京。

这是一个伟大的城市,它是首都,是心脏,是个繁华的大都会。这里有热情的北京人,说话都带着卷儿,特别好听;这里有纵横交错的高架桥,有安宏从未见过的地铁;这里有数不清的摩天大楼,有霓虹璀璨的夜景;这里有闻名全国的枫叶林,据说在10月时会特别特别美;这里有全国最著名的高等学府,有全国最拔尖的人才,有全国最好的科研机构,这里有许多许多,J市没有的东西。

那个骄傲的臭小孩,未来的四年,或许更多年,他都会在这里度过。

她为他感到高兴。

只是,她高兴地,掉了眼泪。

回到家没多久,高考成绩就放了榜,接着,各批次的录取

分数线也都一一公布。安宏接到路云帆从远方打来的电话,知道他考了702分。晚上看新闻,安宏惊喜地发现,路云帆的成绩竟然只比全省理科第三名低了1分。

他毫无疑问是七中的状元,也许还是J市的状元。安宏看着电视机,又一次为路云帆的出色感到骄傲和开心,她不禁感慨自己做的决定,是如此正确。

八月中旬,安宏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她是第一批被录取,望着通知书上“Z大,土木工程专业”字样,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他肯定已经收到了清华的录取通知书,终于,一切都尘埃落定。

路云帆一直在黑龙江的外婆家过暑假,8月下旬,安宏接到一个久未联系的老同学的电话。

是宋李婷。

她听到安宏的声音,特别开心,说:“我找了好多人,才得来你的电话,哎,我和你说,咱们小学同学要开同学会啦,你一起来吧。”

安宏仔细回想了一下,小学时她是如此糟糕,班里的同学大部分都不喜欢她,到这时候,她都已经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了。

她拒绝了一下,宋李婷说:“这一次大家高考完,都想聚一聚,夏老师也来的呢,你就来吧!”

听到夏老师的名字,安宏动心了,问明时间地点,就答应过去。

同学会那天,安宏的到场,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小学时的同学大多都是城北学区的孩子,他们班没人考去七中,自然就没人知道安宏这几年的变化。

当高挑的安宏穿着蓝色连衣裙走进饭店包厢时,大家都骚动起来。

6年前矮小黑瘦的丑女孩,竟然蜕变成如此青春靓丽的大美女,几个大胆的男生立马变得殷勤起来,为安宏拉椅子倒饮料,不停地凑近乎。宋李婷看到安宏的变化也是很吃惊,高兴地拉着她的手说:“小时候你比我矮将近一个头呢,现在竟然长这么高啦!”

安宏也不多说什么,这些人对她来说很陌生,尤其是男生们瞟到她身上的眼光,更令她觉得难受。

人果然都是以貌取人的,在这个世界上,完全不介意她丑陋的外表,对她好的男生,只有两个。

大概一辈子,也就只有这两个了。

而他们,都已经离她而去。

将来的她,再也不会看到男人的真心,因为他们都不曾见过卑微的自己,又怎么能体会到她过去的伤。

鲜艳的花儿人人都爱,谁能知道,寂寞的小草也需要一点点的阳光。

安宏坐在夏老师身边,亲热地和她说话,汇报着自己的高考成绩。

“夏老师,数学我考了146,差点就满分了。”

夏老师很高兴,摸摸安宏的脑袋,心里喜欢得紧。

吃到一半,有个人姗姗来迟,是打扮得很时尚的江妍儿。

她马上

就要出国了,去加拿大念大学,看到安宏的变化,她很吃惊。

她坐在安宏身边,挽着她的胳膊说:“我听我小姑说起过你,听说你现在和路云帆关系不错啊。”

“还好。”安宏笑着回答。

“你去哪个大学读书?”她问。

“Z大。”安宏老实回答。

“Z大?”江妍儿有些楞,说,“我听我小姑说,你好像要和路云帆一起去北京读书吧,她说路云帆天天在家里都高兴坏了。”

安宏的笑敛了起来,她想,糟了。

第二天,台风天气终于来临,J市狂风大作,大雨倾盆,安宏躲在家里,惴惴不安,深怕电话会响起,深怕会听到那个年轻男孩愤怒的声音。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告诉他一切,她原本是想等他快出发前,再和他说明这件事的。

可是,估计是不行了。

从早到晚,电话一直没有响起,晚上9点多时,安宏正坐在桌前发呆。

突然,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窗外是嘈杂的雨声,哗啦啦啦地响了一天了,安宏侧侧耳朵,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一声清晰的“安安————”划破雨夜,响在她的耳边,她才“嚯”地站起身来,打开了面前的玻璃窗。

雨声立刻变得更大,雨水也打进了窗,很快就湿了她的窗台,蔓延到写字台上。

安宏双臂撑着桌面往下望,就看到了暴风雨中的那个瘦高人影。

路云帆浑身湿透,他连伞都没带,气喘吁吁地站在安宏家楼下,仰着脖子大喊:

“安安————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为什么要骗我!”

“安安————————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你要读Z大!我可以陪你一起读!!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雨太大,安宏已经看不清他的面目,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哭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大声喊:“你快回家!小心感冒!”

“安安——安安——你这个骗子!你从小就骗我!你这个骗子!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老是把我丢下!你这个骗子!骗子!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耸着肩膀,低下头抬起手抹了抹眼睛,安宏突然就难受了,“砰——”一下就关了玻璃窗。

她颤抖着手找出随身听,胡乱塞了盘磁带进去,带上耳机就钻进了毯子里。

她听着不知名的歌,想要忽略掉一切,却总是能听到一个男孩撕心裂肺的大喊声,一遍又一遍地响在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