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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个人住?”我有些奇怪,看房间里的摆设又不像。有女性的东西。

“和阿姨。”他在小房间里传出话来,过一会又补充一句,“是后妈。”

我没有话接,拘谨地站着。墙上似乎重新刷过,与外面的白比起来醒目得多。饭桌带着常年使用下来的油光。角已经磨圆了。屋子里没太多件什。这点似乎又和他很像。

过一会他走出来,已经换了衣服,依然是白色的长袖衫,没见过的,逗得我忍不住看。他去倒水,一大一小两个杯子,小的递过来,水很烫,我手一缩。

“啊,先放在桌上凉一凉好了。我皮厚,不太觉得。”他又招呼我,“别站着,坐啊。”从桌底下抽出两个吃饭凳。给我一个。

这样面对面坐着总让我觉得别扭,又想起一个大问题:“那阿姨,等会回来吧?”

“嗯,她今天晚班,得入夜才回来。怎么?害怕?”

“不是。”

“她来了也不用怕的,她还不坏。”

我不知道怎么去评价他这话里的感情。

“那上次见到的…是继父吗?”好象是挑了不该说的话题。

“…不是。他和我妈离婚后又结婚的,但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住了。继母也不要他。”他对着杯子吹气,脸上像有雾蒙蒙,“烂人一个,赌博赌疯了。她们两人,都替他还了许多债。”

“那你勒索是为了替他还钱?”

“才不是…别乱猜。”他站起身,拿下墙上的电话,“我只是想报复他。我不认这个父亲。他伤害了很多人。”

“可是——”话被他递来的听筒堵住。

“你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吗,今天要晚回去。家人会担心吧。”

“…嗯。”

家人。他有哪一个?

夕色的微弱逐渐衬出电灯的光来,原来是偏红的暖光,我抬头看天顶,灯的接角有些零星的蛛网,心里好似被猎获了。他坐在灯光里,样子比在外头看来多了不少血色。像是真人。

哪门子说法,好象之前是假的一样。

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活了起来,在耳朵里嗡嗡地响,带着不可忽略的温度,从这个很简单的屋子,从染了锈斑的窗框上,从放在门口的拖鞋上,从他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中间,渐渐苏醒。他说了什么,好象从刚才起我都没听进去。

“你很想她吧?”

“啊?”他被冷不妨打断,摸不着头脑。

“亲妈妈。”

“…是会不时去看看。不过她也已经结婚有了新的小孩了。”他笑,“真快。”

我心里塌了一片,轰隆作响,眼睛首先冒出一圈泪:“你别笑。”

他愣愣地看着我。迅速换了表情。

[6]

出门时,城市的霓虹都烧了起来,红红绿绿的。他说要顺便去买些日用品,一直送我到了车站,车很长时间也没有来,身边的人换了一茬接一茬,只有他没变。手插在口袋里,脚上穿着白色拖鞋,深色校裤还没换。整个人就是黑黑白白那么分明。

“你就只有那一辆车能坐么?”

“嗯。”

“等好久了啊。”

“喂。”

“干嘛?”

“你记得我们最初那次在车站等车时说的话吗?”

“不记得。怎么?”

“没什么。我也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他当时摊开双手笑着对我“说果真有坏人来,还得请你保护我啊”,我死死得一点也不记得。如果真的忘记了,怎么还会有现在这样深刻的心痛呢。

早上跑步,经过那张贴在橱窗黑板上的处分告示,白寥寥的晨曦让照片上的脸似真似幻。没有迎面而来的另一支队伍,能一眼看清远处灰白色的建筑。上午集合做广播操,楼道里塞满了一、二年级的学生,看上去都是快乐的。中午挤到食堂吃饭,端着花椰菜走过的人都长着一副平庸的面孔,我不小心掉了筷子在地上,没了胃口。下午放学前送课本到教师办公室,临走时听见几句碎语。

“好象是刺成重伤。”

“我听说是死了啊,送到医院后。”

“那父亲肯定会被判枪毙吧。”

“原先都不知道那孩子的苦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出门的。走到教室拿了书包,听见有人在背后呵呵笑,“如果有坏人来,还得请你保护我啊”,我惊恐地转身,谁也不在那里。脑袋里某个灼热的可能性似乎消失了。

离开时经过长廊,经过保健室,经过一个平时不会被注意的死角,经过贴着告示的黑板。到了校门,已经快走不动了。

车辆塞满了道路,对面竟然像河岸一样遥远。每一步踏下的脚印,都像与谁的重叠了——在这里,两边张望一下,踏出漫不经心的步子,带上身体淡漠的节奏,穿越,站进车站上的陌生人群。

眼前的世界都带着熟知的陌生,每辆从眼前开过的电车,每个身边错过的面孔,每丛地上变换的光影,都像在这最后一次遇见中丧失了曾有的温度。

我不能自制地蹲下身子,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喉咙里的声音冲泻出来。不能的,这不可能的。不去想,不要再想。没人发现,决不能被人发现,我…

“又丢东西了?”透过颤抖麻木的知觉,有个声音问。

我抬头。

深色校服西装,露出白色的衬衫领子,书包斜挎在身后。逆着光的浅笑,舒展:“唷。”

[7]

(注:结尾是后续的,不喜欢,就不放上来了)。

如果声音不记得(第一回)

[一]

到了走廊尽头刚要开门,有人在外抢先一步。应着“吱呀”的声响,室外的晨光在吉泽脚下旋出一个不断扩张的角度。

光线勾着那人的边,留个薄薄的浅色轮廓。外头的知了声从他周围余下的空白里模糊地漏进来。

像是半透明。

匆匆对视一眼,吉泽经过他走出旅馆。门在身后关上。吉泽想这是集训第几天了?

第18天。

18天了,还是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原本也没指望新堂圣还认识自己,虽然自己还认识他。只是这认识既轻又薄,他们不过在接二连三的全县高中理科选拔赛上碰过几次面,有一回又恰好被安排成邻座而已。知道彼此的姓名,偶尔对个眼,这点程度的,若说认识,也能算是认识,可严格说来,更像是多见了几次面的陌生人。

难怪他会忘记。幸好吉泽不在意这些。她在意的是集训,是集训后的全国竞赛,是被组委会安排与自己住同一栋旅馆,吃同一间餐厅,上同样三十天强化课的对手们——来自全县十几所高中的四十多名尖子生啊。鹤立鸡群是一种荣誉,鹤立鹤群那就是莫大的压力了。

吉泽做惯了傲人的鹤,到这里也不愿意屈一屈修长的脖子。读得苦,坐在静谧的教室里都会憋得心慌。人就是这样。平日在学校总是抱怨课堂太吵,按说这里只有老师一人的声音,再好没有了,却又感觉压抑起来,一呼一吸间都紧张。折磨人。

弦绷太紧,终于断了一根。

中午休息时,吉泽就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预感不妙,晚上回旅馆后立杆见影地里吐了两场,水分和食物一起清空,身体像蔫叶子。病了。她不愿请假缺课,琢磨着去附近找家药店买药。

旅馆走道里装的是声控灯,平日里就不怎么灵敏,眼下更显出麻烦。吉泽脚底软绵绵,踏出去的步子无声无息,沿路的壁灯也就早早熄了。她懒得理,干脆在楼梯上摸黑。好不容易从三楼下到底层,却猛然想起自己把房间钥匙忘在了屋里。这个打击颇大,最后一点力气也瞬时泻走。她苦笑两声,慢慢滑坐在地。不想动弹。

没辙啊。人像掉进哪个窟窿。看见的尽是黑暗,听到的只有无声。可黑暗让人什么也看不见,无声也意味着什么也听不着。这些虚无的矛盾像突然有了实质,化成满满当当的水,盖住脚,没了腰,最后朝头顶覆过去。什么课程、对手、竞赛、压力,全在外浮着,不痛不痒地望着她。

有点意思。黑咕隆咚没有声息的,反倒安下心。吉泽正觉得好笑,一侧的大门被人打开了。

关门声不轻,壁灯也终于亮起来。进门的男生正低头翻背包里的东西。灯光里垂着眼,整个人都是含混的。等走两步后抬起头,才如同底片上显出的像,逐一浮现出他深色的头发与清淡的五官。

新堂。

吉泽想对他打声招呼,又觉得依自己现在的状态实在有些无厘头。就这么瞧着新堂在看见席地而坐的自己后一愣神,停顿了半秒,走近俯低身,伸手盖住她的头发。

“吉泽——你怎么了。”

集训第18天末尾,听见他的第一句话。音节少,声音仿佛透明。意外的是,原来新堂还记得她的名字,像她记得他一样。

[二]

躺在地塌上侧过脸去看在一旁烧水的男生,只能看见他的深灰色裤腿,抬脚时才露出隐约的白袜子。视线朝上,翻不过他的肩,最后停留在颈部露出一小片的皮肤,在头发的对衬下显得挺苍白。

瞎看哪儿呢,吉泽骂自己。

视线转回天花板,四角型的灯,盯得时间长了,眼睛疼,又转开。地铺那头,是自己的书包、擂成一摞的资料。再过去,多了个陌生的男式背包,挂在靠椅上。继续朝前,瞄见被移开的桌子,零散地放着药、碗和茶杯。绕完一圈,重又回到新堂的长裤,他侧了侧身,那灰色就好似浅了些。

“谢谢你。”吉泽开口。她谢很多,包括新堂找到旅馆的服务员要来备用钥匙,包括他扶自己上楼,包括他买了药,包括他现在为自己煮开水。等一下,为什么要煮开水?自己昨天明明已经烧过一壶了呀。

“没水了么,可我记得…”

“早凉透了,喝了再得个病。”没回头,说话声撞到墙后再传过来,听着像责备。

吉泽闷哼一声,有些气馁。心想这人虽细心,却不怎么温柔啊。只能继续干躺回去,听见新堂在草席垫子上走动的脚步声。

好似漫不经心的落叶掉下来,席子泛起极浅极浅的波纹。他多走两步,地上就沾满更多安静的声音。那声音越是真切,听着却越觉得若有若无的,不知是否真的被自己错过一声,掉在席子缝隙里,软软地卡住了。

正出神,感到脚步靠近,男生弯腰递来个体温计,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用棉花消过毒了。”

吉泽想自己本来都不知道这玩意是要先消毒的,想想而已,没说。接过放进嘴里。

体温计在嘴里含着,看什么都像是多了根指针,指着哪就是哪。新堂在指针那端,听见后面水响,转身去拔了电插头。开水注进杯子里,他又找来另一个,把水反复从这个杯子倒进那个。十几遍后估计差不多不那么烫了,正要尝一口试温,想起这是要给女生喝的,赶紧刹车,又多倒了几次。

一看时间也刚好,问吉泽要回体温计。她挺小心地取出嘴,惟恐上面带出唾液丝什么的恶心到人家。新堂却没这么多想法,拿过一看,没发烧,就把水递过去,又去桌上找药。

“都买了什么药?”吉泽想难道他知道病因不成。

“什么都买了。”随口答的。

“治生理痛的药也买了?”突然冒出来的促狭念头。

“…没。”

他的语气果然拐了个弯,前后对比,引得吉泽想笑,忍了,跟着追加说明:“我就是胃难受,也没别的。”

“唔。”他由此决定了目标,拆开一盒。

原来是这样的人。怎样的人,临走时绞了条湿毛巾放在桌上,出门前还顺手关了灯。屋里漆黑,新堂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时,门逢下就立刻透过一条窄窄的光线。脚步远去后,光线消失了。没有了声音的空间,恢复黑暗。

吉泽想,忘记问他住哪间了。明天再问吧。

第二天起来终于无大碍,虽然力气还差点,吉泽依然坚持去了课堂。坐在位置上,穿过一排人影看向新堂,左手撑着下巴正往书上记着什么。昨天晚上看起来暧昧不清的脸到了今天白天就线是线点是点地坦露开。头发像是画笔没停住,烈烈地延长出了身体。眼睛沉进阴影,好似光线在那里进不去,只能找到颧骨和鼻尖栖息。于是整张脸就显出触目惊心的动人。

她转开了眼。

教室里响着老师一字一句拆分公式的声音,前一刻无比安静,到后一刻飒飒地闹起来。云声、风声、呼吸声、叶子落地声、尘埃迁徙声、文鸟云游声、阳光变叠声、许多许多人隐秘的心声,就在这安静下面闹了起来…

[三]

终于没问他住在哪,念头一搁,就搁过近十天去。也不是刻意的,只是集训临近尾声,安排了一场模拟测验,测了还不够,听说要列出排名。吉泽觉得旅途快到终点,脑袋里一根神经不分昼夜地跳,什么听在耳里都显得嘈杂。她有些担心。

标准的竞赛型试卷,到了后端难得丧心病狂。教室里细密的书写声挠着神志,一道解析题突然读不懂了。吉泽揉起眼,手肘无意识地捅向一边,还没反应过来,桌上的笔盒做了个自由落体。

尖利刺耳的响,教室里巨大的沉寂应声而碎。

心跳几乎都漏了一拍,找不回来,她又窘又急,在别人纷纷看来的目光里弯腰去捡掉了一地的东西。抬头时接过某个温度的视线,循过去,对上了新堂的眼睛。深墨色,黑得流光,轻轻停在她脸上,没有移开。

完蛋了。她想。

随后的成绩公布证实了吉泽的感觉。模拟测试排名第33,接近倒数。而新堂圣,近乎满分地拿走第1位。不同寻常的男生,像在月亮上的人。吉泽从地上望过去,只瞧见一个淡色的光斑挂在高处。月亮。她盯紧了,投在眼里的小光点,让咬了一天的委屈和懊恼找到出口流出来。终于忍不住,趴在旅馆窗台上一阵凶过一阵地哭。

眼泪撒下去,倒映出什么。什么在空气扎了根,藤蔓似地长上来。

是声音。

“快赶上下雨了。”

新堂的声音,染着夜色,从楼下浮到耳边。

吉泽探身朝下看,他就在正对着自己窗户的二楼窗边反身坐着,手臂打开架在窗台上,支着背,仰起脸,正好盛下她的视线。

不再需要问他住哪间客房了。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模糊的面孔,却留着鲜明的轮廓,五官隐约,神情却持续完整,这些奇异地交织在一块,在月光下散着、飘着,一点点沾进吉泽的眼里,投下透明的阴影。

愣住半天,终于想起应该生气:“…你这是偷听啊!”

“我是乘凉。”无辜的陈述句。

“是偷听!”

“是乘凉。”

“是偷听!!”

“是乘凉。”

“是偷听!!!”

“是偷听——”

“是乘凉!!!!…哎?”吉泽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掉下圈套,听见楼下轻轻的笑声,脸瞬时涨得通红。正想收回身子结束这状态奇怪的对话,却又听见他的下句。

“还想哭?”他坐直了些,总觉得额角似乎还留有她的眼泪,抬手去擦,却是没有的。错觉吧。

“想的。”吉泽实话实说,楼下坐着第一名来安慰自己,其实更刺激人。

“女生啊。”好似很了解,“让我又洗了把脸。”

“你、你懂什么?”吉泽挺生气,“我在这里熬了一个月,又想家又紧张,这乡下旅馆还这么破,供应的饭菜又难吃,连纯味的乌东面也没有,今天的测试又——”

“想吃?”冷不防插进来的问句。

“啊?”

“想吃乌东面,到楼下等我。”语气在句末微微扬起,令她感到有个微笑也同时摆过他的眉毛,盘旋到了末端,才轻轻放下。

[四]

走了快半个小时的夜路,看见小巷里摆出的路边摊,小小的一间棚子,罩在路灯光里,垂着“久文屋”的小块布帘。吉泽有些吃惊,朝新堂看去,他不作声,带着她继续朝前。

两人在摊前的板凳上坐下,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笑容抹着油光,一块一块地亮着。

“欢迎——今天还是荞麦面和牡丹饼?”见到新堂张口就问。看来他是常客了。

男人见到吉泽又笑得更深些,转而向新堂:“介绍新朋友来了啊,真是太好了。”

“嗯。”新堂取过两副筷子和汤勺给吉泽一副,“给她乌东面。”

“啊啊,等等等等,鳗鱼串、烤乌贼和天妇罗,都有吧?”吉泽对集训所在的周围环境一无所知,天天吃餐厅配的饭都快吃疯了。

“有,有啊。”男人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