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扬裹着毯子坐在电脑前,一口气打了十几个喷嚏。

周一的沟通会定在下午两点。

林洛坐在宽大的真皮椅上,面无表情看着投影屏,嘴角向下撇出弧度,如同刚被寰东拖欠工资八百年,而直到顾扬展示完最后一页PPT,他也还是没有说话。

会议室里有些过分安静。

杨毅只好主动问:“林总觉得怎么样?”

林洛干脆利落地摇头:“做不到。”

至于为什么做不到,林洛继续说:“这里搭个房子,一来会影响主体建筑的采光,哪怕玻璃房也一样会影响,二来坏风水,东南广场下沉带水,能招财。”

杨毅看了一眼陆江寒。风水这种事,经商的人都是宁可信其有,谁也不想闲得没事触霉头,况且玻璃房的想法虽说不错,但也不是非有不可,和整座购物中心的财运比起来,明显后者更重要。

顾扬也被这理由堵得心服口服,于是合上电脑,一心一意等散会。

陆江寒和林洛对视。

“东南广场绝对不能动。”一分钟后,林洛把电脑推给助理,让他去连接投影仪,“但这个玻璃房子,我们可以搭在主体建筑内部。”

顾扬:“…”

嗯?!

“你的想法可以,这个玻璃房单拎出来也不难看。”林洛继续说,“但如果把它放在东南广场,只会是一个多余的累赘,和整体风格并不搭。”

顾扬虚心接受教育:“我当时只是觉得,这里的空地不用可惜。”

林洛表情一僵,把剩下的表扬都收了回去。

有块空地你就要修房,什么暴发户品味。

“我会把三号厅做一下改动。”林洛用红外笔标出一块区域,“这里换成玻璃幕墙,再配合LED灯光系统,来打造不同时期的不同需求。”

陆江寒心情很好:“有劳。”

林洛的助理和顾扬交换了联系方式,用来做后续沟通。会议结束后,杨毅看了眼时间:“等会要去凌云吗?”

“要。”林洛收拾好东西,“一起?我蹭个车。”

这天是凌云时尚的合作伙伴答谢酒会,寰东和贝诺都在嘉宾名单上——那座矗立在花悦路口、时髦闪闪的玻璃大楼,就是林洛的作品。

“也不知道为什么,”杨毅递给陆江寒一杯酒,“自从知道了Nightingale的事情之后,我总觉得易铭看起来有些…贼眉鼠眼。”

“目前还没有证据。”陆江寒提醒他。

“你又不是法庭,私下聊天还需要什么证据。”杨毅靠在桌上,“哎,如果Nightingale真是顾扬的设计,你觉得现在单靠易铭,这牌子能撑多久?我可还指着它带飞这几年的女装业绩。”

“不好说。”陆江寒道,“知名度已经打出去了,只要易铭不要大改风格,靠着余也能维持两三年。”

“两三年够干什么。”杨毅摇头,“凌云还想把Nightingale推向国际,这点时间,连在国内站稳脚跟都不够。”

“所以就要看易铭了。”陆江寒说,“要么靠自己守住牌子,要么继续去找顾扬,就像你说的,用钱买才华。”

“顾扬能答应吗?”杨毅问。

“他要是能答应,当初就不会离开凌云。”陆江寒走向角落沙发。

“刚毕业的时候血气方刚,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两年之后,难说。”杨毅坐在他身边,“而且他刚好还在寰东,可以随时查到Nightingale一骑绝尘的销售业绩。”一般人谁能受得了这打击。

“所以呢?”陆江寒笑笑,“换成是你,你怎么做?”

“我会和易铭合作,继续出设计。”杨毅坦然,“然后开天价。”品牌既然已经拿不回来了,那不如想开一点,用丰厚的物质来弥补精神损失,至少不能两头吃亏。

“那我们就等着看Nightingale下一季的新品。”陆江寒靠在沙发上,“到时候就能知道,顾扬的设计到底值不值这个天价。”

酒会进行到一半,易铭从一堆应酬中身,到露台花园里烟透气。不过还没过五分钟,助理就匆匆找了过来,说等会还有致词环节,让他千万别走远。

“我知道。”易铭把烟头摁灭,烦躁道,“里面太闹,我十五分钟后再回去。”

今晚每一个围绕在身边的人,几乎都在说Nightingale,如果换做以前,他可能会为之狂喜,但现在的Nightingale已经无法再令他燃起哪怕只是一丝兴奋。为了保证下一季的销售额,他不敢在新品设计上做任何大改动,只能尽量维持住顾扬的原有风格,外行短期内可能看不出来,但他自己却心知肚明,这种僵的克隆体,是绝对无法长久的。

他需要新的血液,也需要新的灵魂。

“…我刚刚和林先生的助理聊了几句,林洛。”助理注意观察他的神色,“据说顾扬在寰东干得很好,而且还对普东山新店的建筑外观提出改造建议,今天下午被林先生采纳了。”

易铭没有说话。

一个实习期的零售新人向建筑业大佬提意见,居然还能被采纳,虽然听起来有点天方夜谭,不过放在顾扬身上倒是一点都不违和——毕竟那些自己苦苦追寻的灵感,对他而言就只如退潮后沙滩上的贝壳,俯拾皆是。

令别人羡慕至死的天分,年轻、嚣张、横冲直撞,似乎永远都不会有枯竭的一天。

“需要我去找顾扬谈谈吗?”助理继续说。他叫申玮,是易铭的私人助理,服装设计师,也是除了易铭之外,唯一知道Nightingale真相的人。

“你打算怎么跟他谈?”易铭皱眉,“我已经开出了近乎天价,他还是不同意。”

“软都不吃吗?”申玮补充了一句。

易铭迟疑:“你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没有副cp~3~

陆江寒:看我老婆就够了.JPG

第15章 交易

“薛凯你还记得吧?得绝症那个,最近又进了医院。”申玮说,“就薛松柏那点家底,这两三年能撑下来,全靠亲戚和校友捐款。”

“你想让他去找顾扬?”易铭泄气,“就一个普通的大学老师,他说话能有什么分量。”

“顾扬在大学的时候,薛松柏可没少带他跨系上课,但凡有好的实践机会都把人强塞过去,因为这个,他的学生还在网上匿名发贴抱怨过。”申玮提醒。

易铭依旧没明白他的意思。薛松柏虽然是服装学院的老师,带过一阵子顾扬,但两个人之间也不像是有什么深厚情谊,更别提是让顾扬接受Nightingale.

“薛松柏和顾扬的爸爸顾涛还有些私交。”申玮也抖出一根烟,斜着叼进嘴里,“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薛家现在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薛凯的病是无底洞,既然用钱砸不动顾扬,那就去砸薛松柏,让他为了儿子去顾家下跪呗,别的老师可没这本事。”

“…如果还是不行呢?”易铭皱眉。

“用几张稿子换薛家一条命,按照顾扬的格,他不会拒绝的。”申玮又说,“更何况这也是薛松柏欠你的,他当初拿你的设计时,可是一点情面都没留。”

片刻后,易铭点头:“说话时注意一点。”

“放心。”申玮把烟头丢进垃圾桶,“你现在就是给薛松柏一根录音笔,老头都不敢耍花样,至于他要和顾扬说什么,这和我们可没关系,就算将来真的闹出去,也是顾扬伙同他搞污蔑。”

等到这场答谢会结束,时间已经接近凌晨。

陆江寒在电梯里再度碰到了顾扬,对方手里拎着几大盒小龙虾,胳膊下夹着的一打啤酒还在不断往下滑。

“看这架势,明天打算翘班?”陆江寒笑着问。

“我不会迟到的。”顾扬保证,“今晚有球赛,来了几个好朋友。”而独居的美妙之处就在这里,可以和朋友尽情熬夜喝酒,哪怕凌晨五点才睡,也不会有人在耳边唠叨。

陆江寒帮他把啤酒拎出电梯。

“要尝尝看吗?”顾扬举起手里的小龙虾,“我买了很多。”

陆江寒:“…”

辣椒爆炒的香味越发浓烈,霸道而又气势汹汹,几乎塞满了整条走廊。

陆江寒很冷静:“不用了,谢谢。”

“那您早点休息。”顾扬打开门,“晚安。”

“晚安。”陆江寒说。

“跟谁说话呢?”李豪正在餐桌旁收拾盘子。

“邻居。”顾扬随口回答。虽然陆江寒没有特意提过这件事,但住处总归是隐私,自己也没必要逢人就讲,广而告之。

杜天天吃着毛豆感慨,在这冷淡的摩天大楼里,居然都能找到邻居,我们扬扬果然可爱。

过了一会儿,又问:“是富婆吗?”

顾扬“嘎巴”咬开螃蟹腿:“滚。”

哄笑声传出橙黄色的窗户,飘飘忽忽,最后轻融于风和夜色。

半天都是月光。

国货品牌的招商推进很顺利。

贝诺专门在购物中心里规划了一片怀旧区,是微缩后的鑫鑫百货——或者说那个年代全国各地的百货大楼,设计其实都大同小异。而林洛也再次用才华证明了,他确实有资本易燃易爆炸,从天顶到地面铺设,无一不体现着历史与现代、破坏和延续的完美结合。

而这精心设计的区域,也能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寰东的诚意,经过一周的接洽,几乎所有的国货品牌都表示愿意入驻新店,只要能站稳脚跟,前期可以把利润降到最薄。

“我现在有点迫不及待想看到新店了。”顾扬说。

“张大术那边应该也差不多,听说天天有人堵着他闹,最近连家门都不敢出。”老阎发动车子,“怎么着,送你回家?”

“我要回父母那。”顾扬系好安全带,“送我到观湖就好了,我坐地铁回家,谢谢阎叔。”

“家里又做好吃的了吧?”老阎笑着说,“有车还坐什么地铁,睡会儿吧,我直接给你捎回观澜山庄。”

顾妈妈揭开锅盖,把炖好的汤水盛出来,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在放勺子的时候,还险些被烫了手。

顾教授叹气:“你先别多想,看看儿子的意思吧。”

客厅里传来开门的声音,顾扬把钥匙丢到一边:“爸妈,我回来了!”

“扬扬回来了。”顾妈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怎么这么晚。”

“阎叔非得送我,结果被堵在了高速出口。”顾扬把手洗干净,“怎么突然找我回来,明天还要开会呢。”

“先吃饭。”顾教授帮他放好椅子。

“我最近没犯错误吧?”顾扬态度良好,积极反思。

“别管你爸。”顾妈妈给他夹菜,“好好吃饭。”

看来还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顾扬扒拉了两筷子饭,神情凝重抬起头:“先说好啊,我不相亲。”

顾妈妈哭笑不得,又觉得应该抓紧这个机会,于是问:“你喜欢什么样的?”

顾扬还没来得及说话,顾教授就先咳嗽了两声,提醒她今晚不合适。

顾妈妈只好放弃这个话题,继续坐在一边生闷气。

顾扬风卷残云吃完饭,把碗丢回桌上,“报告组织,我已经准备好接受教育了!”

“白天的时候,你的薛叔叔来了,薛松柏。”顾教授说。

“薛老师?”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顾扬先是一愣,又猜测,“是不是他经济上有困难?我前两天还在学校的群里看到公告,呼吁大家捐款。”

顾妈妈端着碗进了厨房。

“他儿子的情况不好,目前离不开医院。”顾教授给他倒了一杯茶,“命全靠钱往出堆。”

“那怎么办。”顾扬双手握住茶杯,“学校已经组织捐过好几次款了,不然我们资助薛老师一点?”

“易铭去找过他们。”顾教授看着他,“昨天。”

房间里变得异常安静。

声音、时间和灯光,一起凝固在空气里,像某种粘腻的爬虫缓缓游走,让人的后背也变得湿哒哒。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顾扬才开口:“我知道了。”

“他愿意承担薛凯后续治疗的所有费用。”顾教授继续说。

“你和我妈怎么看?”顾扬问。

“我们当然不希望你再卷进这件事,想让你离易铭越远越好。”顾教授说,“但是你薛叔叔情绪很激动,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我也能理解他的处境。就算这次回绝了,他大概率还会继续去寰东找你,所以不如早点说清楚,你也能有多一些时间考虑,不至于措手不及。”

“是天价吗?”顾扬说,“医药费。”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天文数字。”顾教授点头,“易铭承诺会从国外请专家。”

顾扬嗓音有些哑:“我想一下吧,你也和薛老师说一声,让他别着急,别来我公司。”

顾教授无声叹气,平时他总想让儿子接受挫折和锻炼,但在挫折真正来临时,却只想本能地想把他护在身后。

这社会有时太肮脏,摇摇欲坠的尊严、道德和信仰。

这个夜晚,顾扬没有住在家里,他固执地闹着要回公寓,像个发脾气的任小孩。虽然这么做其实也没什么意义,只能让父母更为难,但至少也能表达出不满——极其幼稚的不满,并不能对阴暗卑劣的人造成多一份伤害。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顾扬打了个电话回家,闷闷道歉。

“傻儿子。”顾妈妈鼻子一酸,“听话,快睡吧。”

顾扬答应一声,抱着膝盖坐在落地窗前,一个人看着月光下的植物群。

有两盆多肉已经开出了花,层层叠叠,笼罩在夜晚和晨曦交替的微光里。

每周一的寰东例会,杨毅敲敲桌子:“顾扬?顾扬!”

“嗯!”昏沉的睡意被赶跑,顾扬瞬间回神,“对不起。”

“你脸色不大好。”杨毅皱眉看着他,“生病了?”

“没有吧。”顾扬说,“可能昨晚太累了。”

“这还叫没有?”李芸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不行,你得去医院。”

顾扬全身酸痛膝盖发软,的确很有重感冒的趋势,于是也就乖乖站起来,被于大伟送到隔壁三医院打退烧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