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来正要现身,突然见墙头上跳下一个人来,冲丫头道。“咦?怎么哭成这样?谁欺负你了?跟我说!看我不揍得他满地找牙!”

如意大讶,此人赫然便是方才在非凡楼里所见的跑堂少年。

然后更讶,讶中有惊,惊中还带着点怒。自家女儿竟飞奔过去,扑在少年的怀里嘤嘤地低泣。

怒不可遏时,如意问身边的老梧桐,“这人是谁?”只才三年不在,这丫头竟与这许多陌生男子有勾搭?不像话,真真不像话!

老梧桐呵呵一笑,“此乃丫头的同胞兄长是也。”

怒意稍稍平息了些。

丫头在那少年怀里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如意约摸听出个大概来。丫头给心上人羞辱了。对方戳着鼻子讲的一大篇文绉绉的词儿丫头没大听懂,更没记住,到最后的一两句浅显些的,总算明白了,是在骂她“女儿家不知羞”。丫头脸皮再厚,也是个姑娘家,这回终于受不住,哭着回来了。

其实这些词儿不算捏造,如意也早想骂她,只不过自家女儿哪里轮得上别人教训?自己教训是教训,别人教训就是叫欺负了,谁也受不住的。

果然就见丫头的同胞兄长捏着拳头,一字一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妹子,放心吧,不把他揍成猪头我是不会回来见你的!”

说罢,纵身又从墙上翻过去了。这翻墙头一技,原来是丫头家传。

如意摇着扇子现身,在梧桐树下说着凉薄话,“早叫你不要去了,偏不信,怎样?这回被人家羞辱了吧?哪有姑娘家成天往男人家里扑的…”

话音戛然而止,是因为如意自家被人扑了。

“神仙爹爹…呜呜呜呜…景皓他…他骂我…呜呜…”

看着把鼻涕眼泪往自己前襟上一通乱抹的这位,如意有些怔仲。

在认识丫头之前的一千年里,如意从来都是鼻孔朝着人的,别说姑娘,就连只雌鸟都没摸过一摸,抱过一抱。

认识丫头之后的这三年,抱过两次,头一次抱的是不省人事的小丫头,当时心境,跟抱个酒坛子没什么区别。这是第二次,抱了个满怀,两只手臂还箍紧了他的腰。

酒坛子可没这么软,也没这么香,满院的牡丹杜鹃玫瑰花都发不出这么淡雅的馨香味儿来。心旌于是有些飘荡,悄悄地收拢了手,听着丫头嘤嘤的哭声,教训的话也没再说出口。

脑袋里暖洋洋的,如同当初还在蛋里的时候,被涵玉谷的大太阳晒着。

此时情景正交融,却偏偏跑来一个不识相的。

“哟,这是怎么了?”带着笑意的脸出现在月洞门口。

冷不丁被推开,丫头又带着一腔委屈飞奔着朝来人扑过去。“呜呜…先生…”

如意瞪大了眼,扇子柄快要嵌进肉里。死狐狸!你要敢抱…你要敢抱…拼着一千年的道行我也…

老狐狸悄悄看他一眼,笑意愈甚。轻轻地伸出胳膊,在丫头快接近时握住了她的双肩,将她固定在一只手臂的距离之外,抬起袖子揩了揩丫头脸上的泪湿。“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手里的扇子这才松了。暗暗舒了口气,老狐狸还算是个识趣的。

想开了的郡主娘娘

哄人这种事,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好的,有的人做起来如春风喜雨,有的人做起来就如火上添油。神仙亦然。

如意翘着脚听老狐狸同丫头絮叨。

素白的衣裳,沉静的影,悠然的说话声伴着梧桐叶的碎响娓娓道来。笼着两人的气场宁静而安详,如一个无缝的蛋,哪只苍蝇都叮不进去。

老狐狸目光不知飘去哪里,深长得看不见尽头。“不愁啊,喜欢这回事,若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任你的情意再浓再烈也都如镜花水月一般。美则美矣,却只能望而兴叹,终究捧不到手里。”

丫头不哭了,眨了眨如同两个烂杏似的眼,哑着嗓子道,“先生,月亮在天上,人哪里能够得着?可是,本来我想…如果镜子还在,水还在,偶尔瞧上一眼也是好的。若换成了是先生,又会怎么做?”

梧桐树梢头飘过一片云,又飘过一片…老狐狸沉默了许久。“我竟连镜子都不敢瞧。不愁啊,先生不如你,惭愧。”

有人不甘被冷落,偏要在没缝的蛋上叮上一叮。

“哼,说得跟自己看得多明白似的。一个深山里修炼几千年的老狐狸,又能明白多少人间情爱?来这里卖弄!”

老狐狸闻言,收回了眼,对他微微地笑。“三太子自然是不明白的。三太子怎么会明白呢?若三太子能明白,三太子便不是三太子了。”

如意懒得理他。净绕着弯儿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老狐狸就是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后来,景太尉派人送来一大箱礼品谢罪,太尉府的管家恭恭敬敬向澧王爷奉上一封信,打开来细瞧,通篇都是道歉的字眼,就差没把一颗诚心剖出来给人看了。澧王大度,朝来人挥一挥手,不过是小孩子之间闹别扭而已,若郡主想开了,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罢。

郡主没再哭,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想。到晚饭时刻,没去和自家两位爹爹在餐厅里用餐,丫鬟们端来的饭菜也一口都没动。下人们想,这是郡主娘娘还没想开呢。

过了晚饭时刻又许久,二更的梆子响了两声。丫鬟们悄声地劝,“郡主娘娘若实在不愿吃东西,就早点歇了吧,明早有了胃口,再叫厨子做些好的。”

盖着被子又躺了不知多少时辰,眼睛还是闭不上,一直到三更天,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饿了。

郡主娘娘要吃饭,丫鬟们,厨子们,烧火的,炒菜的,一众人等全都从被窝里折腾起来,叮叮咣咣地做宵夜。有年岁的厨娘殷殷嘱咐端饭菜的小丫鬟,“夜里吃多了怕积食,叫郡主娘娘捡清淡的略吃些,垫垫肚子,明早起来再好好吃。”

小丫鬟照实转达,杨不愁觉得很是,便没有放开肚皮。喝了两盅鸡汤,略吃了两碗干饭,四碟炒菜各吃了大半盘,觉得肚里差不多六分饱,还有些余地的时候就乖乖地搁下了筷子。

吃了东西再上床,头刚沾着枕头,就不省人事了。

这消息传开,底下人心里大大宽慰了一把,吃得下睡得着,郡主娘娘这回总算是想透彻了。

一觉睡醒,隔日又是花红柳绿,大好春光。杨不愁出门伸了个懒腰,迎着阳光眯着眼,看了看栖在梧桐树上摇光散彩的凤凰,笑了。神仙爹爹,昨夜睡得可好?

一个笑刚刚绽在嘴边还没怒放,有小厮急匆匆的脚步声从月洞门外传来。澧王爷差人来请,太妃娘娘懿旨,着父女俩人今日入宫,享一天天伦真乐。

驷马高车载着两人出府,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眼前琉璃瓦,朱红墙,眼看着就到了宫门。

太妃娘娘端坐在康寿宫内,一见杨不愁进来,忙不迭地起身迎过去,一把将丫头搂在怀里。“我那苦命的孙女儿哇!”

丫头的脸埋在柔软丝滑的布料里,愣了一愣。

太妃娘娘依旧嘤嘤咛咛个不住。“亲爹亲娘不在身边的娃儿本就可怜,怎料到…怎料到…还要平白地受人欺负…呜呜…我的不愁丫头唉…”

澧王爷在一旁讪讪地笑,“母亲怎么又提这个?亲爹亲娘不在,不是还有我这个爹爹么…”

握着帕子揩眼睛的手马上一转矛头,食指尖尖快要戳到王爷的鼻子上。“你…你还有脸说哟!堂堂一个王爷,居然任人家欺负自家闺女,你算是哪门子的爹爹呀…呜呜…瞧瞧我这孙女儿,模样生得多好,跟画儿里走出来的一样,又乖巧又伶俐,看上谁都是那小子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怎生偏偏就有那不识趣的东西,践踏了咱们丫头这份儿心哟!”

王爷六千岁心往下一沉,扑通落在地上溅起一片飞尘。得,他家女儿这事儿就像摔烂了的酒糟桶正遇上小顺风儿,连宫里头都闻见味儿了。

“本宫早先就曾托人打听过,据说太尉府家那小公子能文能武,文采武功都不错,也让人悄悄画了像回来看,本宫觉着这孩子长得也算上上之姿,是个有出息的样子,论家世人才跟不愁很是般配。既是丫头喜欢,咱们做长辈的也乐得撮合,成就一桩美事。这两天正寻思哪天找个好日子把你,把景太尉和景家老夫人都约到一处喝喝茶,顺便把这丫头和他家小公子的事儿定下来,谁成想…谁成想…怎么就出了这种事儿呢…”太妃娘娘痛心疾首,握着帕子的手一下一下往胸口上砸。“还以为官宦之家,诗书门第,总该知书达理,景太尉多谦恭沉稳的一个人,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我家孙女儿哪里不好?哪里不好?!”

杨不愁再也发不得呆了,急忙从她怀里挣出来,搀着胳膊扶上了软榻,又从一旁宫女的手里接过茶来递上,“皇祖母不要生气了,不愁没事,皇祖母喝口茶顺顺气。”

太妃娘娘含泪看着丫头的乖顺样子,越发地悲从中来,苦不自胜。

王爷也上前两步,柔声劝慰,“母亲消消火,莫气坏了身子。”

眼前人又勾起自家一些怒气,“都是你这个当爹爹的平日里慢待了不愁,才叫人家瞧低了!虽不是亲生女儿,皇家血脉,本宫可是拿她当亲孙女儿待的,该有的场面该端的派头你这个爹爹可一分一毫都不能少了她的!丫头若受了什么委屈,本宫唯你是问!”

澧王苦笑,只能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母亲教训的是,我一定抬着举着,捧着疼着,管教丫头的排场大过了我这王爷的仪仗。”

不愁抬手抚着太妃娘娘的胸口帮她顺气,“王爷爹爹待我极好,从没有委屈过我,皇祖母不必担心。”

太妃娘娘抬眼看看丫头的笑脸,心略宽了宽。转瞬想起点什么,又道,“他家儿子做出这等事,景太尉就没什么表示?”

王爷道,“表示了的。景太尉特地派人过来赔罪,还送了许多礼品。”

“哼,从这上头便知他赔罪的心不诚。若是诚心,该是亲自押了他家儿子到澧王府上,给我家丫头认错道歉!”

“小孩子家的事,不过一时玩笑,过去就算了。大家同僚,今后相见时还要应对,给他留些颜面也罢。”

丫头也扯着手道,“皇祖母,我不难过了,景皓他就算不道歉我也不怪他。”

这说的本是宽心的话,没想到太妃娘娘一时想岔,手里的帕子又抬到眼角一阵揩抹,“呜呜…我家不愁啊…真真是个痴情的丫头…事情都到这份儿上了,居然还帮着那小子说话…我可怜的娃儿啊…”

福寿宫里正一片凄风冷雨之时,有小太监匆匆来报,太子殿下从勤政殿来,马上就到宫门了。

太妃娘娘这才揩干了泪,理了理鬓发衣裳,正襟危坐。

沉稳的储君

正堂门口的阳光突然被遮了一块,颀长的一个人影,看不清面目,在身后光线的映衬下更加显得庄严凝重。

杨不愁从太妃娘娘身边站起,上前两步,微一福身,脆生生地唤,“太子哥哥。”

太子丹商,在十二岁刚受封时,就很有个储君的样子了。诏书一出,满朝重臣无不欣然点头,丹商皇子少年老成,丹商皇子龙章凤质,丹商皇子文韬武略,丹商皇子大仁大智…王侯卿相们交口称赞,主上圣明,江山代代有明君,何愁无金汤之固?

及至长到年十九岁,越发沉稳得像一块磐石。

无忧郡主四岁进府,年年进宫。年幼时懵懂不知事,知道太子其人,对他有些印象,还是在八岁那年。那时才十二岁的少年,端庄肃穆得宛若太后堂上供的那尊佛像,木头刻的一般。

堂上众人依循长幼尊卑见礼完毕,照例要说上几句场面话。

落座之后,太妃娘娘道,“听说太子殿下最近每日里在勤政殿里参议政事,为皇上分忧,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太子看看澧王,“最近常在父皇左右,学着理些朝政,还要帮着批阅奏折,无暇出宫,实在是许久没去探望过六皇叔了。听说六皇叔今日进宫探望太妃娘娘,丹商就匆忙赶来请个安。免得久未亲近,让我们叔侄间显得生分了。”

太妃娘娘点了点头,“嗯,难为太子这份孝心。唉,可怜你皇叔无嗣,以后也只能指望你们这些侄儿们尽些孝道了。”

澧王爷面皮一抖,颇有些不喜,“母亲怎能如此说?我不是还有不愁丫头吗?将来为我家女儿择一佳婿,也能当半子之功。我偌大一个王府,难道还招赘不来一个好姑爷么?”

太妃未及开口,只听太子朗声道,“皇叔劳苦功高,为我李氏江山操劳一生,又素来对侄儿慈爱有加,呵护备至。于公于私,侄儿都该尽心孝顺。太妃娘娘尽管放心,只要有我丹商一日,便不教皇叔和不愁妹妹受半点委屈。”说着,侧过脸向杨不愁看了一眼。

那一眼,她许久之后都记得。仿佛一块磐石突然碎裂成泥,被春风一吹,悠悠地长出一棵不知何物的小芽儿来。

由不得她不记住,实在是平生头一次见。世间千般怪,不如此间奇。太子他…居然笑了。

还来不及扶正下巴,太妃娘娘手里半湿的帕子又派上了用场,“唉,说到这丫头,怎么就这般命苦啊!”又将太尉公子胆大包天羞辱无忧郡主的戏码描述了一番。“太子啊,你说说,这还像话吗?一个臣下的儿子,竟然欺辱到皇家郡主头上来了。”

澧王爷埋头喝茶,面上热出一层薄汗。堂堂一个皇家郡主爬墙头看男人,也不是什么体面事儿。

太子沉声道,“发生这种事,孙儿也深感痛心。这段时日,确实是孙儿对不愁妹妹疏于关怀,若能多加亲近些,定不会出现今日之事。”

太妃娘娘冲他摆一摆手,“太子国事缠身,这也怨不得你。”

沉默了须臾,太子低头看着衣袍上刺绣的海水浪花纹样,悠悠地开口,“其实太妃娘娘不必太过忧虑,那太尉家的公子也未必便是良配,不愁妹妹品貌纯良,配得上人上之人。”

太妃娘娘愣了愣,握着帕子的手突然重重地捶在掌心,“太子之言极是,让哀家茅塞顿开了。民间不是有句俗语?人可不能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区区一个太尉府算什么?京城里王侯将相多得是。哀家这就托人四处寻访,哪家府上的公子与郡主年岁相当又未娶亲的,都画了像来,与郡主好好挑挑!我就不信,满城里找不出比那个更好的来?”

丫头拍着手叫道,“好啊,好啊!若能画了像来,再好不过了!”

澧王爷给一口茶呛了个咳嗽连天,太子木雕般的脸又僵了三分。

深宫生活里陡然多了个乐子,太妃娘娘脸上的折子都开了花,当下就拉着澧王爷一个一个掰着指头细细地数。爵位不能少,品级不能低,护国公,定远侯,忠烈伯,一品大员二品重臣,三公六卿,低于四品的都不能考虑。长相也重要,像兵部尚书孙大人那张麻子脸,能生出什么俊俏的儿子来?品行自然是重中之重,富贵人家多纨绔,哪些是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须叫人暗地里访查个明白…

太妃娘娘舌灿莲花,越说越有精神头儿,眼看着就开始一一列数澧王府该备的嫁妆了。

杨不愁是个耐不住久坐的,没一会儿工夫就觉得椅子上长刺儿,怎么坐都坐不舒服。揉了揉脖子,歪了歪屁股,扭了扭身子,刚要换个舒服点的坐姿,一侧头的刹那蓦然望进一双沉静的眼,目光就被吸进那幽幽两汪经年无波的深潭里。

“不愁,我们同去御花园走走可好?”

娴静的公主

皇家御园里,柳荫正浓,花色正深,翩翩数只黄鹂儿在枝杈间两两相呼,追来逐去。太子丹商同着杨不愁在一丛芍药旁经过,惊走了花瓣上两只彩蝶,翩迁而起。

杨不愁小时候进宫时,也常和皇子皇女们在御花园里玩耍。皇家的孩子里与她最投契的是太子丹商的亲妹子,素月公主。素月公主和太子一母同胞,比太子小两岁,比不愁大两岁。那时一同玩耍的孩子里,从来不见太子的踪影。

离御花园不远的地方,遍植万节修篁,竹影摇曳处,矗立着一座小轩。素月公主曾悄悄带她去瞧过,那是太子少时读书之所。无论霜寒,无论暑月,总能看见衣着齐整的太子端坐在轩内,或读书,或吟诵,或听讲。

素月指着轩中人,神色里颇有些不屑,“看,那就是我那个无趣的太子哥哥。”

杨不愁瞪大了眼睛,把那个端庄的身影看了半晌,仔仔细细地印在脑子里。哦,原来这就是太子。

妈妈说,在皇家里混,最紧要巴结两个人,一个是皇帝,一个便是将来要当皇帝的人。有了这两个人当靠山,天就塌不下来。

太子,便是将来要当皇帝的人。

“不愁。”太子在花丛里转身,眉间攒了几分凝重。

“咦?”

视线没有阻碍,直直地望进她眼里,“当年的那个翡翠玉麒麟可还在么?”

杨不愁只觉得耳边轰隆隆一阵雷响。妈妈呀!天,可真的要塌了。

怎能忘记,那年三月初三,有地方官进贡了万盆洛阳牡丹,太后下旨,令内官们将这些牡丹花摆在御花园里玩赏。百花之王,国色天香,雍容富丽的花朵风姿绰约,一时间让满园的姹紫嫣红竞相失色。太后大喜,垂降恩慈,下一道懿旨,让宗室子侄,皇亲国戚们一同入宫,赏花游园。

有好看好玩的,澧王爷从不忘把杨不愁带上。杨不愁穿戴一新,打扮停当,上了驷马高车,直奔宫门。

王爷皇子国舅们难得聚在一起,赏了半日就都坐在御赐的酒筵之上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去了。

杨不愁随着素月公主游了一会儿园,折了两支花,插在头上到处招摇了许久。到最后两个人也是百无聊赖,意兴阑珊。不知不觉便又走到了竹林深处,入目便是太子读书的小轩。

素月公主向来娴静,倚着竹竿,妙目顾盼,淑丽得有如竹林里一棵优雅的百合花。“每天都是同样的表情,真是无趣。要是能看看太子哥哥着急或者发怒的表情,那该多好。杨不愁,你也想看吧?”

杨不愁深深地认为成天看着木头般的那张脸确实挺愁人,于是她便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看看他发怒的样子吧。”娴静的公主弯起了嘴角和眼睛,“太子哥哥桌上的翡翠玉麒麟纸镇是皇爷爷赏赐的,据说宝贝的紧。杨不愁,你去把它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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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也如今日,杨不愁一脸天塌了的表情,哆嗦着两条腿进到了轩内。

扶着门框探头偷偷向里瞄上一眼,年少的太子穿着金丝线绣成的衣裳,凝神端坐在桌前。挨着门槛缓缓向里跨入一只脚,桌前人未动,又跨入一只,桌前人仍未动。

素月公主姐姐说,太子每每见她时,她总是隐在一大群皇室子女中间,鸦鸦杂杂地一片,就算见过一眼,想必也是不记得的。一旦事破,假装成宫女,拔腿就走便是。太子读书时素来不喜有人打扰,内官近侍们只在轩外侍候,她只要从从容容出来,有一个公主在身边,料也没人奈何得了她。

案头镇纸的玉麒麟通体翠绿,真是一块好玉。

杨不愁伏低身子匿在桌子这边,手堪堪触到那只玉麒麟的腿,指尖传来一点沁凉。事半矣。

“可是六皇叔家的无忧郡主?”

头顶上一个冷静沉稳的声音忽然砸下来,惊得杨不愁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半截身子凉透。无所遁形,事败矣。

“你…你认得我?”她牙关有些颤。公主姐姐算错了,要当皇帝的人,记性也如神仙放屁,不同凡响。

太子站起身,绕到桌子这边居高临下地看她,十二岁的少年,身量比桌子高不出多少。“那日去皇祖母宫里请安时见过,其他人都是走着进来的,唯有你一人是滚着进来,因而记得。”

杨不愁双颊上似有两个刚出炉的包子,熟透了,蒸得热烘烘的。那天入宫前,挑了一件苏州师傅精心绣制的曳地裙子,拖着长长的裙摆跟着王爷爹爹去见太后,甫一进门,就被门槛绊了一跤,这件大大的丢脸事,竟被人记到现在。

她摸了摸鼻子,缓缓起身。既然被人发现,还是溜之大吉,回去告诉公主,太子奸猾,偷之不易。

刚欲行礼告辞,却听太子又道,“你是来和本宫捉迷藏的么?”

“…”

“不过捉迷藏是小孩子家玩儿的,本宫不玩那个,不如你陪我下棋如何?”

八岁的杨不愁看着十二岁的太子从厚厚的椅垫下面摸出一个纵横交错的棋盘来,接着,又从书架上的花瓶里倒出一堆黑黑白白的棋子儿。

这个玩意,她的两位爹爹经常下。每每窝在王爷爹爹怀里看他们把黑的白的棋子儿往那棋盘上落下,黑黑白白混成一片,看得眼晕。棋盘边的香茶从热气缭绕到凉透,她从呵欠连天到枕着爹爹的胸膛一觉醒来,这盘棋还未下完。王爷爹爹兴致来时也曾手把手地教过她,只不过,除了拿着棋子在棋盘上垒城墙,要让她耐心地下完一盘棋却终是无望。美人爹爹看了便勾起唇角笑得开怀,“你娘也只会在棋盘上摆字而已,不愁还能摆出城墙来,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下不好,可面前的太子是将来要当皇帝的人,怎能拒绝。

硬着头皮坐在棋盘前,捏着棋子儿,两眼还是不住地朝那玉麒麟看了又看。

毫无悬念地输了许多局。

太子面色如平湖,不泛涟漪。“虽赢得容易,倒是比我一个人跟自己下棋有趣多了。”

杨不愁暗暗翻着白眼,他觉得有趣,她可觉得无趣死了。玉麒麟啊玉麒麟,你今日害我不浅。

“无忧郡主老是瞧着那玉麒麟纸镇,可是喜欢?”

“…!!”呀,被人看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