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风月的公子听着曲儿,得意地笑道,“状元公,这京城的女子比起你们江州的如何?”

状元的茶杯刚举到嘴边,闻言稍顿,目光落在杯中,湖泊色的茶水里映出一双微弯的眼,“自然是京城的好。”

那公子一笑,“那你看这些花娘之中,哪个最好?”

状元放下茶杯,抬起眼来,在屋里扫了一圈,视线在一个弹琵琶的女子身上停住。那女子鬓边斜插一枝杏花,在黑发间更显娇嫩红艳。

不由得又记起那日,在琉璃瓦的屋檐下,两三枝带雨的杏花,雨润红姿,俏丽可人。

呵呵…

看着那枝杏花,唇边现出一抹越漾越大的笑意来,“这朵杏花最好。”

满座中人哈哈大笑。状元郎原来不只会读书,于赏花之事上也颇为在行,这杏花女郎,相貌出挑,柔美俏丽。

簪杏花的女子笑得娇羞,抱着琵琶,盈盈下拜,一双妙目悄悄在玉人般的状元郎脸上转了几转,“状元爷过奖了,妾身不敢当。”说着,竟飘然而来,向他身边挨近了些。

状元郎收回了目光,又落在杯子里。他并没在看她,这场误会不好收拾。

弹琵琶的纤手端起酒杯向前一送,露出一双素白皓腕。“妾身祝状元公宦途得意,平步青云。”

各位进士们又哄笑道,佳人殷勤多情,状元公怎可拂了人家的美意?

无奈只好匆匆饮下一杯,推说量浅,再不举杯。

宴罢,擅风月者犹不尽兴,提议众人移步天香阁,月圆人好,岂能辜负了美人恩?当在温柔乡里度过才不枉这番良辰美景。

状元郎扶了扶额头,歉然一笑,“也没喝几杯,怎么这就有些上头了?诸位仁兄请自去尽兴玩乐,小弟不胜酒力,已然头昏眼花,站不住脚了。明日还要去翰林院点卯,怕酒醉误事,须得回府歇上一觉才行。”

一行人聒噪了一阵,吵吵嚷嚷地去了。

回府的时候,特意绕到澧王府的门前经过。

在巷子口处喝停了轿夫,下轿步行。缓步行至澧王府大门,白玉阶前两尊大石狮子威风凛凛。两扇朱红大门紧闭,遮住外头人的眼,望不穿里头的风光。

站了许久才离开。临走时抬头看看天上,想到门里门外看的都是同一轮明月,便笑了。

晚上特意开了窗睡的,窗子里漏了一地皎白的光。

我在这厢看明月,明月又在那厢照着何人?月光若有情,可否替我遥寄相思?

澧王府的景致

三月二十八,吉日,宜出行,宜会友,宜嫁娶。。

树头的喜鹊从早上起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澧王府的老院公抚着胡子对一众小厮们笑道,“喜鹊登枝,喜兆,喜兆!”。

果然,太阳刚升上两竿子高,门子便匆匆来报:“王爷,有贵客登门。”

其时王爷正在紫藤花架下跟叶文昔下棋,两指间夹着一颗棋子儿踌躇不定。紧锁着眉头,目光在棋盘上逡巡了几圈,只见棋面上的白棋来势汹汹,攻城略地,自己的黑棋早就落了下风。手中这颗棋子举了半日没找到归处,心里连叹了好几口气:可恼偌大一个棋盘,竟容不下小小一颗棋子。足见世间万物之中,量窄者多,如本王这般胸怀宽阔者,少。。

唉!。

左右是个死,早死早超生。。

心里一横,便要将棋子往一处险要地方落下。正在这要命的当口,门子来了。深躬一礼,毕恭毕敬地禀道,“王爷,有贵客登门。”。

来得好!早死早超生不如不死不超生的好。。

王爷的心里如元宵节的夜空,烟花乱绽,怎一个美字了得。急忙把指间的棋子握在手里,欢声道,“快快有请!”。

太过愉快高亢的声音把门子惊得一颤,片刻后又听王爷对面前人柔声说,“昔儿啊,今日有客,容我前去接迎接迎,不如我们改日再下?”。

俊美男子抬起一双妙目,在他脸上打了个转,轻笑道,“好。”又吩咐左右的丫环们,“小心把这棋局原封不动地收好,莫要碰偏了一个子儿。等王爷见客回来,我们再接着下这残局。”

美人如花,美人似玉,美人有玲珑的九九八十一个心窍。。

王爷紧紧握着那颗棋子儿,一手汗湿。。

不管伸头还是缩头,刀就在那里,等着削他这堂堂王爷的脸面。。

澧王府的两尊大石狮子作证,来者果然是位贵客,翰林院的大学士,刚出炉的新状元,乘着蓝呢官轿,穿着藏青官袍,前来澧王府拜望。。

京城百姓都道,举凡少年得志者,大都孤高自傲,今年的这位状元郎却谦恭有礼,秉性温良,很是难得。。

还没进巷子口,就远远地喝停了轿子,下轿步行。站在白玉阶前将身上簇新的官服上下掸了一遍,又将衣服上的些微皱褶仔细捋了半晌,这才扶了扶官帽,从袖子里掏出拜贴来呈给门房,垂手而立,等着王爷召见。。

片刻,宾主们在前厅中落坐,王爷特意叫人请来了独孤先生作陪。。

“状元郎才高八斗,与本王这等俗人在一起怕是没什么话聊,还是你们斯文对斯文,才显得谈吐相称些。”。

正坐得端正的状元猛一听这话,惊得忙起身折腰施礼,“不敢,不敢!王爷折杀晚生了。”

澧王爷又推让了许久,他才坐下,脊背上像绑了块木板,挺得笔直。。

独孤先生淡淡扫过那一张局促的脸,微微笑问状元的来意。。

状元略略垂目,眼里只见地上的青砖,“蒙圣上恩准还乡祭祖,回来时捎了些家乡江州的特产,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还望王爷笑纳。”。

下人们将状元爷带来的礼品呈上堂来,几匹丝绸,几串珍珠,不甚奢华,却精致。

江州驰名天下的特产,一是丝绸,一是湖珠。。

李一鸣自年少时起便在书房勤奋用功,十年中走出家门的次数掰着指头都能数得清,逛商铺买礼品更是从未有过,这次回家特意央着族里的婶婶们带着去的。。

城里头最负盛名的老字号,一家一家地逛下来,随行的女人们各个扶着门框捶着腰,叫苦不迭。“小奴才,你可累死我们了!一个大男人家,怎么挑来拣去得比那大姑娘绣花还细致呢?横竖都是那两样东西,在哪家买不是一样?捡能看得入眼的赶快挑些,再逛下去,我们这几把老骨头都折腾散了!”。

小丫环们都搀着自家主母呵呵直笑,“夫人们啊,没有这细致劲儿,怎么能做得好学问,中得了状元?”。

李一鸣脸上有些飘红,却并非面皮薄受不住几句夸奖。眼前的丝绸有红有紫,有蓝有绿,有锦绣团花,有凤戏牡丹,却没有一匹衬她的。。

从京城回来的时候已然想了一路,能衬得上她的颜色,不能太艳,亦不能太素,淡红水蓝都好,只是这花样么…又费了许多思量。。

逛了一天,终于买齐。临了送各位婶婶上轿回去,赔着笑脸,赔着不是,还连带赔上了几大包补品。

婶婶们俱都忿忿而去,“别说状元,就算日后当了公侯宰相也好,你这小子可再别想拉着我们一起逛街了!”。

李一鸣摸摸怀里的丝绸,瞧瞧手里的珍珠,一晚上笑得合不拢嘴。。

澧王府前厅案上,陈着那几匹精心挑选的丝绸,粉红的那匹是喜鹊梅花,水蓝的那匹是翠竹兰草,一旁锦盒中的珍珠个儿虽不大,论皮色,论光泽,论形状,都称得上是上乘好珠。

杯中的茶叶或沉或浮,在水中缓缓舒展,浸出一杯新绿。

独孤先生拢一拢茶叶,“府中这茶我极喜欢,只取雨后长出的第一片嫩芽,慢火焙制,清香甘醇,滋味不俗。状元公也尝尝看?”

李一鸣将茶杯端至嘴边,小口品饮。。

此时却听对面的先生向王爷道,“这几匹丝绸甚好,可惜颜色不大适合王爷穿,不知王爷准备如何处置?依小生之见,不若孝敬给太妃娘娘。”。

状元猛地被一口热茶呛了一下,喉中又烫又痒,忍不住一阵猛咳。。

王爷却似没听到般,跟先生你一言我一语,来来去去,“嗯,母后的年纪,怕也穿不得这么粉嫩的颜色。我有几位皇妹,年纪尚轻,料想她们定然喜欢。明日,我就差人送去。”

一张玉面硬生生憋成了酱紫色。。

先生与王爷对视一眼,微微一笑,“王爷忘了,皇上还有几位公主,正值芳龄,这个颜色做衣裳正好。哦,说到公主么,听说皇上对状元公极为欣赏,有意将素月公主下嫁,那日状元游园赴宴时,素月公主还躲在楼上纱帘之后偷看过几眼。皇家既有赠珠之意,不知状元公可有惜月之心啊?”

状元郎凝着一张憋红的脸,眼中无比郑重。“晚生那日看到的,并非公主。”

不是公主,又能是何人?。

那日里谁在琼楼之上伸长了脖子张望?谁又扯着嗓子对着楼下的状元郎高声喊叫?满京城的人,只要是长了耳朵的,想必都已经知道了吧。。

下面的话已不必再问了。。

先生和王爷一个端着茶碗,一个举着扇子,遮掩着嘴角忍俊不禁的笑意。

桌上的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三人从江州物产聊到京城逸事。。

说话的空隙间,目光又向院子里瞟了一眼,三月已尽,四月将至,眼看就到暮春时节。

王爷看着他笑道,“本王这前厅只待外客,平日里来来去去的也就几个下人而已,无甚风光,教状元公看无可看,委实不大好意思。”

茶水喝多了,难免要办些急事。状元口中告罪,起身更衣。。

澧王府占地广大,房舍众多,若贸然乱闯,轻易便能迷了路。王爷是殷勤的主家,忙吩咐小厮带路指引。特意反复交待,其他所在都不需去,别的道路都不要走,单单走那条通往后花园的,路过玉镜湖的,也好让状元爷仔细看看王府的景致。

今生注定的纠缠

后花园的景致果然最好。平湖如镜,柳丝如裁,曲折的游廊,青石板的小桥,走入其中,竟觉得似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韵味。。

好极,好极…妙不可言…。

最妙是那湖面上孤零零一座六角凉亭之中,桃红的身影凭栏而坐,绿水映着红裙,此情此景无防备地撞入眼里,让人差点失却了呼吸。

这些天来日里夜里心心念念的一个面容,终于破土而出,幻化成眼前临水而照的花影。

湖面上的凉亭里,桃红衫子的少女瞪大了双眼。“咦?你不是那个状元么?”声音如那日一般婉转入耳。。

状元一愕,垂着头笑得赧然。头先只是隔着湖面远远地望,怎么两条腿不听使唤,竟然自己走过来了?。

万幸,她,竟然还记得他。。

第一次见面,她在高楼之上,遥遥地唤一声状元郎;第二次见面,该是他深深折腰,尊一声郡主娘娘吧?

君子当发乎情而止乎礼。读书人做事,言行皆逃不过一个礼字。父母长辈们教导过该如何如何,圣贤诗书上记载过该如何如何,自己心里也明白,该如何,不该如何。。

眼前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郡主娘娘”四个字在舌尖上转了几转,终究没出口。

到底该如何,抑或不该如何呢?。

“你是来找我王爷爹爹的?”杨不愁歪着头问。。

“不,”一片红云飞上了如玉的脸颊,目光垂在地面上,好似千钧之重,“我来找你。”

事情远比他预料的容易,万事随心而动,心里想如何,便就如何了。父母师长圣贤诗书交织成的那道网,一时间统统隐去不见

“找我?找我做什么?”墨玉般的明眸里充满疑惑。。

右手伸进袖袋里掏了一阵,出来时握了一方手帕。。

“这是送给我的?”杨不愁看他把手帕递到眼前。。

“嗯。”向前伸出的手,微微有些抖,手心里起了一层潮。。

粉色的丝绸上,两三枝红杏,四五行小诗,都是自己题的自己画的,再去托了江州城里城外最好的绣娘给绣上去的。昔年在书房里苦读的时候,看书看乏了也捉起笔来胡乱涂抹几幅小画,以此作为寂寞读书生涯的调剂。只是没想到,有这么一天竟派上了用场。若早知是如此用场,该专心学精一些。。

帕子带着体温,从这只手里递到那只手里。

还未打开来细细地看,突然平空里起了一阵刚风,从柳梢头掠过,擦着湖面向凉亭里吹来,手里的丝绸帕子便被生生地刮飞

“唉呀,不好!”杨不愁大叫,看着那帕子被风带到半空,又似要徐徐而下,即将落入平静的湖水里。。

离水面只有半尺高的时候,又有一阵风从对面吹来,卷着那帕子悠悠飘向凉亭,片刻后落在杨不愁的脚下。

一来一往,把人的心往嗓子眼儿里吊了一趟。。

岸边的柳荫里,有人掐着别人的脖子,狠声威吓,“臭狐狸,你敢阻本太子施法!”

有人即使被别人掐住脖子,也丝毫不改面上的淡笑。“三太子息怒。”

息怒,息怒!臭狐狸三番两次跟他作对,让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怒气!。

“为什么阻我?”抓着领口的手背上暴出青筋。。

“三生石上,早已写定,状元郎和不愁丫头这一世注定要有这场纠缠。”独孤先生阖了阖眼,又猛地睁开,目光炯炯,不容闪躲,“不过,我却想问三太子,这般恼怒,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猛地从丹田中提上来的一口气,未及行到喉咙口就散了。整个人像被掏空了的壳子,胸口一阵阵发虚。。

究竟是…为了什么…。

手上的力道渐渐松懈,脑子里却没闲着,一幕幕映出的都是丫头的脸,乌黑的瞳,薄红的双颊,小巧的唇微开微闭,脆脆地喊一句“神仙爹爹”,四面八方都是回音不绝,嗡嗡地响在耳边。

神仙爹爹,神仙爹爹…谁稀罕当什么见鬼的神仙爹爹!

湖心亭里,杨不愁拾起帕子,“为什么送我这个?”。

“因为…我喜欢你。”状元郎脸颊上像烧了两团火,红过了丫头身上的石榴裙,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投在这两团火里当了燃料。“从第一眼见时,就喜欢。”。

他喜欢?他凭什么说喜欢?。

他跟丫头才见过几次?才认识几天?居然就敢说喜欢!。

才貌双全的状元郎,也不过是个轻薄浪荡子!。

面前一道仙障,将如意远远地隔在湖岸上,心里燃起一片燎原之火,千里焦焚,却寸步难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湖面上一双倒影,对面而望,你一句轻言,我一句软语,犹如芒刺入耳。

“我以后常常来看你。”。

“嗯,好啊。”。

忍无可忍。。

“臭狐狸!再阻着本太子,就是跟岐山神宫作对!”

独孤先生在岸边负手而立,一双眼沉沉地看进湖水里,“三太子,那状元郎胸中锦绣,品貌无双,乃是天赐的姻缘。人间少年男女,求的不就是一个良配?三太子何必执意妄为?若三太子一心要棒打鸳鸯,在凡人身上施诸仙法,乃是逆天之行。我不能眼看着三太子步入歧途而袖手旁观。”

什么天赐姻缘,什么人间良配,无稽之谈!他岐山凤三太子自从蛋壳里出来,向来我行我素,天地间顾忌过哪个?什么时候轮到他这个老狐狸来指手划脚?。

京城是个大地方,三教九流的人多,各种各样的事也杂,京城的百姓口中从来不缺新鲜趣闻。状元的琼林宴过了没多久,传言声浪又起。。

——新登科的状元看上了那个郡主娘娘,每日里一出了衙门就往王府里头跑。

——哪个郡主娘娘?。

——还能有哪个?澧王府里的那个呗…。

——吓!就是那个谁谁谁?。

——可不是么…。

——啧啧啧,这状元郎瞧着一表人才,挺机灵明白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不开眼呢?

——唉!想是读书读傻了,还真以为皇家的女儿各个都是贤良淑女呢?。

朝中也不乏消息灵通兼且热心助人的官员,顾念刚暖热乎几天的同僚之谊,于左右无人之时把状元公悄悄拉到僻静处,压低了声音小声耳语。。

“李状元啊,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澧王府的郡主,虽出名门,却非淑女,名声上一向有些不大好听。你这等才学,这等人品,金枝玉叶都任你攀折,京城官宦之家的贤达闺女,哪一家的求不得?怎么偏偏就…唉!”多少惋惜都含在一声长叹里。。

李一鸣深深一揖,藏青官袍的袖子都快垂到了地上,“多谢各位大人为我费心,只是一鸣对无忧郡主情深意切,再也撼不动分毫了,就算她是母夜叉河东狮,我亦无悔。”。

坚定的神情炯亮的眼,让诸位热心的同僚看了都唏嘘不已,转身走开时还不忘摇一摇头,抛去几道悲悯的目光。。

情之一字,害人匪浅。可惜啊可惜!。

深宫里也有灵通的耳目。

夜里已过二更,勤政殿依然灯火通明。前几日天子御驾往江南一带巡游去了,命年少的太子留京监国。太子白天与众臣们共议朝政,晚上还要将下面递上来的奏章一一批阅。日日面对的这些,关乎军机大事,关乎国运民心,关乎父皇和满朝文武的期望,自是马虎不得。

太子丹商批完最后一个折子,正要回宫,突然门外急急忙忙有人来禀,太妃娘娘亲自端了人参鸡汤来看望太子爷,这阵子已经到了殿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