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她预感的那样,电话是李兵打来的。他的声音有几分焦急。

“你能不能马上来一趟加拿大?”他恳求说,“我小叔……可能时候要到了……”

顾明秋的电话,便自手中滑落。

她连夜坐飞机飞赴加拿大。清晨,李兵亲自来机场接她。他们两人也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乍一见面,李兵怔了一怔。

仿佛见到了当年跟他三叔到他家里初次作客的顾小婶。

真像。

在车上,他跟她说了他的情况。顾明秋一路沉默不语。

李叔叔的养老之处,有远山,湖泊,森林,景色绝美。湖边,有他养的小马,自由自在的吃草。

他就躺在湖畔的躺椅上,休憩。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看到她,他原本浑浊的狭长眸子中迸射出明亮的光芒。

“你来了。”他欢喜的说,“宝宝呢,你生完了?”

“顾顾,是男是女?”

顾明秋在他身旁坐下,轻轻的说:“是个女孩。”

她说:“她叫明秋,跟我姓。她叫顾明秋。”

“太好了!”李叔叔狭长的眸子笑得弯弯,“女孩像你,一定是个漂亮的孩子。她来了没有?我给她也养了小马。”

顾明秋忍着眼泪说:“没有,孩子太小,我没带她来。”

李叔叔失望的“哦”了一声。

顾明秋没忍住,她问:“她不是你的孩子,你真的会喜欢她吗?”

“傻话。”他看着她,目光温柔,“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他说完之后,感到很累,就闭上了眼睛:“我睡一会儿,待会带你去骑马。我给你养的小马。”

他闭上了眼睛,却握着她的手。

顾明秋的眼泪终于落下。

不过六年,她的李叔叔便苍老至此。从他知道了她母亲死亡的真相后,他的身体和精神,便每况愈下。

早些年吸毒的经历,到底是对他的大脑和脏器都产生了不可修复的伤害。

从两年前,他就已经患了海默氏。他忘记了他心爱的女人在多年前就离开了人世,他总是以为他才离开她,他才为她养了一匹小马。他以为等她生完孩子,他就可以把她接到身边。

他每天都在湖畔等她,带着美好的期盼,等待她的到来。

等她带着孩子,一起来。

他握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以至于他们把他抬回房里的时候,她不得不牵着他的手紧紧跟随。

他后来没再这么清醒过。顾明秋的出现,给了他最后回光返照的力量。

顾明秋就这样牵着李叔叔的手,在床边陪了他一日一夜。

他在海默氏初期,曾在清醒的情况下立了遗嘱。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拒绝医院,拒绝上呼吸机。他要求就在这湖边,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第二天的上午,他阖然长逝。

这一年,他只有五十八岁。

在顾明秋的外公外婆都还身体硬朗的时候,她的李叔叔离开了这个世界。

落叶归根,李叔叔的骨灰被带回了帝都,在那里举行的葬礼。

顾明秋一直浑浑噩噩,她是跟着李兵,陪着李叔叔一起回国的。下了飞机,她住进李家,一直都还浑浑噩噩,头脑不清醒。

他们下飞机的第二天,就是葬礼。国内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有条不紊。连顾明秋在葬礼上要穿的衣服,都一并准备好了。

顾明秋住在李家,自然是和李家人一同出发。李兵的儿子李洛,就比顾明秋小五岁。他拿着黑袖箍发给家人,发到顾明秋这里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

顾明秋这时候似乎清醒了点,她接过了那黑袖箍,套在了手臂上。李叔叔孑然一身,没有子女。他将她看作亲生,就让她为他带一次孝吧。

但她的手似乎失了力气,她怎么都弄不好那别针。

有个李家的男人过来帮她把别针别好。他穿着军装,身量很高,有着一双李家男人都有的狭长的眼睛。

“谢谢。”她说。

“我是李航。”他却说。

葬礼非常隆重,来的都是有身份,有年纪的人。

现场不多的几个年轻人就特别扎眼。尤其是顾明秋。她和李家人站在一起,作为家属谢礼。李家的人都视若理所当然。

然而现场许多了解李家的人都知道。李家三兄弟,铜墙铁壁一般成犄角之势,在商场和官场守望互助。李家的第三代,李兵有一子。李航至今未婚。

没人知道顾明秋是谁。

葬礼之后,她告别了李家人,要回江都去。

走之前,她去见了父亲一面。他意外于她提前回国,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说:“回家参加李叔叔的葬礼。”

她的父亲微感迷惑:“哪个李叔叔?”

顾明秋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李盛,李叔叔。”

她的父亲却竟然需要回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

当他想起来之后,他表情连连变幻。他似乎愤怒,失望,伤心,不甘又嫉妒。但最后,只化作叹息。

他女儿的妈妈都已经死去二十多年,他对那个男人的种种心思,也都失去了意义。何况,他死了。

在父亲的家里,顾明秋见到了她久违的弟弟。自那次他们共同的父亲暴怒的给了他一耳光之后,他的生母拿到了一笔遣散费,被驱逐自他身边。他被父亲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看起来,长进了很多。

似乎也终于明白,自己的母亲,不过是他父亲的情妇之一。而不是像他以前以为的那样,本该端坐正宫,却被长姐妨碍。

他回忆起过去的无知,有些羞赧的和长姐打招呼寒暄。顾明秋礼貌的回应。

他们虽然有血缘的牵连,但感情,是处出来的,从来不是生出来的。他们这对姐弟,大概注定无缘。大家彼此礼貌客气,已经很好。

她告别了父亲和弟妹,搭飞机回江都。登机后被乘务人员告知她的座位被升舱。她去了头等舱,却发现邻座便是李航。

“李航哥。”说起来,她管李航叫哥,没有管李兵叫哥那么尴尬。李兵大她足足二十五岁,李航只大她十二岁。

“小秋。”他叫的非常自然。

他是个话不多的男人,跟李兵的性格不太一样。他长着跟李叔叔一模一样的眼睛,坐在他身边,顾明秋常常产生坐在李叔叔身边的错觉。

她觉得气氛尴尬,便寻找话题,问李航怎么也会搭这趟飞机。

“我要回东方战区。”他说。“我从小就是在那长大的,离你很近。”

东方战区就是从前的金陵军区,军改后更了名。确实离江都不算远。但顾明秋总觉得,应该还有更近更直达的飞机才对。

李航的话太少,只好由她来负责调节气氛。她便说起他们共同知道的地方,不知怎的就说起了她的小学。

“江都邗江二小。”李航说。

顾明秋愕然。

“然后是邗江一中,然后江都十五中,一直到考上大学。”他看着她惊愕的眼睛,微张的嘴,微笑道:“你的事,我都知道。”

“小叔命令我照看你。我已经看了你很多年了。”

“你初三那年,被三个小流氓堵在巷子里想要非礼。你出奇制胜,踢翻了他们,然后跑掉了。后来那三个人被敲断了腿。”

“我亲自敲的。就这样,小叔还嫌我下手不够狠。”

窗外的雪白云海上,阳光亮得刺眼。

顾明秋的眼睛感到了刺痛。

“别哭……”李航抹去她的眼泪。“你知道有人一直在守护你,就行。”

顾明秋很努力想把眼泪憋回去,还是失败了。

“李兵哥说,他很遗憾,我不是你们的堂妹。”她憋了很久,才吸吸鼻子说,“我也……很遗憾。”

“不……”李航却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不遗憾。”

那一年,李航牵着顾明秋的手,陪同她去祭拜她的母亲。

他们生起火盆。

顾明秋打开背包,掏出一只盒子打开。里面有用皮筋扎好的卡片。每一扎,代表一个有意义的日子。

顾明秋很早就知道,那些卡片不是给她的,但是她一直舍不得。但是现在,她终是该把那些卡片,还给她妈妈了。

一张又一张的卡片在火里化为灰烬。

【又是今天,电梯里见到你,浅薄,轻狂。只想上你。】

【为何我没有忍住,不被你发现,便没有后来的狂乱。】

【第一次吵架,拿你总是没办法。后来我去见了你的老情人,呵,比不上我。】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可世上没有后悔药买。】

【两个月的纪念,卡地亚经典款,衬你。】

【最后一面。】

【第一次在一起的日子。美妙。】

【没控制住,伤了你,我吓得快要死。】

【见了我妈,她喜欢你。】

【最后悔的那一天,不知道该说多少遍对不起。】

【一杯a,思你如狂。】

思你,如狂。

【《泥》全部完结】

一路至此,鞠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