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是无效信

落落 著

传说世界是这样归于安静的。

河水缓慢侵蚀地表, 草种徐徐散在风中,流光交错,花香漫长。落满在心里层层的尘埃,被月色款款洗去。所有尝试还乡的旅人,都还安眠在迷局。

其实也用不着那么琳琅。

蹲下身时,有棵植物挂伤了宁遥的小腿。如同一句背后的诽谤暗算,过了半天才感觉到它细微又锋利的疼。宁遥低头看去,只有一小颗血珠渗在皮肤上,更像是来自身体之外,偶然沾上的一个标点,为自己写下的话做着断句。

“最讨厌王子杨”。“最不要脸就是王子杨”。

下午四时,体育仓库朝西的外墙。阳光不情愿地斜切过上方,形成泾渭分明的两种色彩。大半依然浸泡在暗淡光线里,小半随暖黄的夕色蒸发。灰白涂料刷得马虎,时不时在某处鼓起一个大包,或在哪里留下班驳的裂痕。既亲近,又粗糙。

事实上,这些并不应该是第一眼所能看见的。

第一眼应该看见的是,满满一墙的涂鸦,像张面积广大而疏密不均的蛛网,盖在了墙上。互相拆分着编旁和笔画的字句,最终以交错乱线的方式,将亲近而粗糙的平面,写成一张新面孔。在光线的切分下,显露出了既诡异又真实的魔力。

“黄秋洋去死吧”、“喜欢你”、“靠”、“一万年不变”、“西门大妈是三八”。那些是在一米外所能分辨的特大字体。

“楼旭楼旭楼旭楼旭楼旭楼旭”、“忘了忘不了”、“社会主义好”、“如果声音不记得”、“悟空,你在哪里”、“我是一个的寂寞女孩”、“秘报:校长已离婚”,以及如同小虫爬过般的一行“我真的写不出来了写不出来了写不出来了”…都是凑近一些后,从线条中产生了意义的组成,一句一句现出原来的形状。

暗淡的心情的秘密。

暖黄的秘密的心情。

同一个平面上的。无数个不同空间。

“最讨厌”的“厌”字贴着他人一句“打倒监制!”,或许会看岔成“最讨打王子杨”。宁遥没有在意,蹲在地上继续将句子写向墙角,没有空间了,以至于最后“就是王子杨”五个字不得不彼此叠在一起,变成黑压压一团。

也好。颜色越深,心情才越舒畅。

起身时腿狠狠地发了麻,疼得宁遥龇牙咧嘴。扶着墙,姿势别扭地走了出去。

到了教学楼前,看见王子杨站在放学的人流中左右张望,视线扫到宁遥脸上时,微笑起来,随后拖着两只书包跑向了她。

“你去哪里了?”边说边将一只书包递了过来。

“老师叫。”

“谁叫你?沈燕平?”

“嗯。”

“有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宁遥转进了车棚,一边避让着不断打着铃冲出来自行车,一边寻着属于自己的那辆。

“这里这里!”王子杨在身后冲她喊,“和我的并在一起啊。”

“哦。”宁遥回过身,“忘记了。”

“我这辆车容易找,以后你只要找到我的,就一定找到你的了。”特有成就感的笑容。

宁遥弯下身去的时候,鼻尖就对着王子杨那辆新山地车的车杠,是非常醒目的粉红油漆。她突然停了动作,直起腰看向对方。

“怎么了?”女孩一脸不解。

“嗯?没什么。”

就是忍不住地讨厌你。

回家的路,两人并行的,三分之二,自己一人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一的路上,是摇碎在头顶的树冠,一排把婚纱洗后晒在马路护栏上的婚纱店,以及靠着十字路口的绿色邮局。几年前有个电工在修理路口的高压电线时触电烧死了,当时宁遥从自己的窗看见密密麻麻的旁观人群,和电线上一团不可辨的黑影。后来电视台也曾有报道。是邻居们宣传着“我们这里上电视了啊”,才使自己家没有错过那个节目。

几年过去,宛如什么都不曾发生。宁遥每天骑车经过那名电工出事的地方,眯眼看着电线交错在日光下。也只是交错的电线,和日光。遥遥不关己的毫无感觉。

傍晚是如同半流质态的向前延伸,凝滞而巨力的疲倦。有时的错觉是,不是自己在路面上前进,而是脚下的路不可抗拒地后卷。

并非仅仅是傍晚。晚饭时听父亲抱怨着学校里的人事,母亲听新闻又对房价怒气冲冲,宁遥总是默不作声地在一边喝汤。可以真切感受到在体内流动的暖热。最后融在腹部,慢慢消失。许多的热能,都这样不知消失到了哪里。如果不那么大煞风景地分析着脂肪百分比的话,确实值得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成长为一个没有热情的模样。

好象那些所有的骨头汤、番茄汤、青菜蛋花汤,都从体内一个洞里消失了。只留下漆黑漆黑的一片。哪怕是光线想去探一探,也去向无踪。

于是成了无法描述和认知的部分。

“死气沉沉的。”母亲不只一次毫不避讳地对邻居这样说起自己的女儿。宁遥那时就坐在窗边看书,默默地听着随后两个母亲各自挑剔自家孩子的不是,并恭维着对方。

死气沉沉、学不进东西、心思很重、和父母不够亲。

很乖。文静。像个女孩子嘛。哎呀,女儿都是父母的棉毛衫,比我家那个死小子不知道要好多少了。

有时听着听着就会笑起来。一件事情的两种评论,截然相反却又各自正确。宁遥探出脑袋,看见妈妈摇着满头烫卷的头发,神色却终于因为那一位母亲的说辞而变得骄傲起来。

 很好哄的妈妈。

晚上正要回自己的房间时,爸爸接起电话,随后递给宁遥。

“是我呀~”王子杨俏嫩的声音。

“哦…”宁遥沉了沉脸色,“有什么事?”

“你在干嘛。”

“刚刚吃完饭。”

“我也刚吃完~”

“嗯。”

“等会看电视吗?我爸爸租了好多碟,你过不过来?”

“什么碟啊?”

“嗯…反正好多啦,你过来就知道了。”

“不要了啊。都晚上了。”

“子杨的电话?”妈妈在一边出声问,宁遥就转过头去点点头。

“她让你去玩,干吗不去,整天闷在家里,发出虫子来。”妈妈经常有些古怪而幽默的比喻句。

“你妈妈都同意了啊。”王子杨在那边听见了,越发催促到,“过来陪我嘛。反正你在家也没什么事做,过来玩,啊。”

宁遥沉默了一会:“好吧,那我等会过来。”

“啊对了,宁遥,”像想起什么似的,“等会来的时候,替我买四根法式蜡烛吧。就在我家的超市里。我懒得下楼了。”

“…嗯。”

 出了自家的楼道,骑车五分钟,换成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王子杨家刚刚新迁不久的小区里。是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的刷红涂料的眩目的楼房。

宁遥最不喜欢红色。说不上喜欢什么颜色。反正红色是最不喜欢。所以王子杨两次邀请她都拒绝,尽管最后每回都被缠得没办法而答应了她。第21门,12楼1202。很多的1和2,也是前不久宁遥才记住的。

21门,12楼1202。

出了超市,塑料袋里装着四根红色的长长蜡烛。这东西宁遥没有使过。她的情调不像王子杨那样浪漫,总是时不时地不开灯,点蜡烛营造气氛。比起光,宁遥更喜欢黑暗而暗寂的地方,虽然母亲将她不喜开灯的举动理解成“节约电费”。

也是在节约电费。

还能受到表扬。挺好。

走进庞大的住宅区,照着心里反复的数字挑准楼道迈上台阶,到了电梯门前正要按开关。却看见一边贴着“亲爱的住户,本电梯因故障今日维修,暂停使用,请各为住户予以谅解。”宁遥心里一沉。王子杨的家在12楼,怎么爬。在底下犹豫半天,考虑到东西也买了,只能无奈地走进一侧的楼梯口。

全封闭的楼梯,除了目的地遥远带来的无力感外,更多的是害怕。

宁遥走到二楼,已经看不见底层的入口,变成了如同在什么生物体内般受到结界的地方。她咽了咽唾沫,从一级台阶,变成每步两级台阶。刚刚走到三楼,看见灯光在这里褪到上方,昏黄变成了暗灰色。

上一层没有灯。

在她想到各种血腥事件的同时,听见楼梯上有人的脚步。其实对方完全可以是同样为电梯所苦不得不爬楼的住户,但恐惧在未知的催化下朝着不见边际的地方飞快膨胀开。那人刚一露面,宁遥就“哇啊”大喊一声,塑料袋脱手,四根蜡烛在台阶上蹦跳了一会才终于停住。

对方显然也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动作一僵。却没有像她那样一惊一乍,而是就站在几级台阶下,定定地望向宁遥。

光影暗淡的部分间凸起的轮廓线条。

年轻男生的脸。

眉间有稍稍的单薄,挂着一点少年们特有的冷冽神情。却不可怕。还有模糊开的发线,是脸部最深的色彩。

全都随着他身边的最后那点灯光,向自己悄然地涌来。

比自己更先动作的是对方,宁遥看他弯下腰去,伸手拾起几根蜡烛,随着他的动作,人影突然折下一块,变成单薄而自然的一堆线条。什么像是要滑下去,却又差那么一微米的距离还连在一起。光线的渲染中难以分辨他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眼下却是深褐黄色。直到他又直起身。

 “你的。”走上前来,递给宁遥。

等对方示意般地做了个接的动作,她才回过神,接过东西,飞快地往上跑。跑过两步后,脚步又迟疑了下来――

折向上方的空间一片漆黑。

身后的人跟了过来,宁遥停滞了几秒后,侧过身让对方先上。那人也不说话,斜过肩就走了上去。经过宁遥身边的一瞬时,传来了温暖的热量。几厘米的空间升起微不可测的度数。

看他走在前,宁遥才跟上。完全的漆黑里,丝毫看不见对方的动作。只能听见细微而清晰的声音。脚步声,衣料摩擦声,呼吸声,以及女生不停咽喉咙的尴尬声响。充斥在难以目测的空间里,化成朝上漂浮的细小翅膀。懵懵懂懂地浮游不定,东摇西摆。

宁遥一脚踩空。

原本预想中应该有的台阶突然转为平地。宁遥一个踉跄后,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一层已经完结了。

感觉到男生在前面停了动作。宁遥也站住了。

“没事吧。”声音响起来。听不出什么感情。

“嗯。谢谢…”

“这里每一层都是18级台阶。”传授着。

“…知道了。”

随后男生正要走,又停下来,像摸索着什么东西。宁遥努力睁着眼睛以分辨那一团漆黑中属于他的一片,正为无所收获而有些着急时,“嗒”的声响。

一朵黄色的花瓣摇曳着投影在她的眼睛里。

打火机的光,映着他的脸。

宁遥的瞳孔里像钻开两个洞,什么东西被逐渐剥夺走。

明明没有声音的。周遭在火光边缘模糊,所能分辨的都包围在它的四周――手掌上突出的骨节,在末端变亮的发梢,和下颌最后隐没的线条。而其余的一切,呼吸流失了,心跳被血液盖没,正和反不再争执而混为一谈,身体里无知的黑暗释放出能量…一切的一切,都归于无声,向无尽的地方直线下滑。

没有声音。但那么多无声的动静聚在一起,无声也变成有声了。

震耳欲聋的寂静的声音。

被一片明黄色的火焰,在空气中逐渐燃烧。

两人一前一后地踏上楼梯。再上一层,宁遥突然想起是否应该捐出一根蜡烛,却还是作罢。那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那么,会不会被对方误会成自己小气得不可救药。眉头绞在一起。直到对方突然又熄了火光。宁遥不解地望向前面的黑影。

“烫手了,抱歉。”男生像是把打火机举到嘴边。宁遥听见了吹气的声音,这才下决心对他说:

“用蜡烛吧。”

“也好。”

等到了12楼,宁遥早已喘不过气。令她比较意外的是对方同自己一样都是到12层,推开楼梯甬道边的门踏进楼层的走廊,是明晃晃的灯光,从某个切面间不断溢出,四下被泡在安逸泛滥的明媚里。宁遥感觉是如释重负,而男生吹灭了烧得只余最后一小截的蜡烛。

 腾空而起的青色烟雾,像微缩的云。在某个瞬间里,带着特有的气味,随着时间摇动的筛子,被轻轻过滤在了下方。

道谢过后,宁遥就和对方就此分别。然而两人却往一个方向而去,不由有些尴尬。直到最终停在同一扇挂着“1202”号门牌的门前。

“你是?”宁遥开口时,男生也有些困惑地问:

“你找谁?”

“诶?我,我找王子杨。”

“这里没有这个人。”

“啊?不,不可能啊…”宁遥又看了一遍门牌,和心里的数字重合无误。

“这里是21号门12楼1202,你是找这里么?”

“21、12、1202…”嗫嚅着和记忆比对着,12、21、0、1、2…随后才醒悟过来。是自己一路默念结果中途搞混了,就这样吟着错误的数字直到这里。

“对不起。”慌慌张张地要走。听见背后的人出声:

“你一个人走,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说出口的话却因为咽了一下喉咙而有些走调。男生扫了宁遥两眼,想了一会,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打火机给你。”

绿色的塑料壳打火机。

宁遥没有对王子杨解释什么,只说自己买不到蜡烛所以也懒得去她家。王子杨还是有些怨色,直说那也不打个电话来,我还因为你在路上出什么事了呢,宁遥你这人总这样,不想的时候就不出一语地跑,摊子扔在那里,打个招呼都不会。

宁遥抬眼看着王子杨有些阴沉的脸,开口说:“嗯,对不起。”

“下次别这样了啊!”

“嗯…对不起。”手伸进校服口袋里,握住那只打火机,“以后不会了。”

 和王子杨是从小学五年级起的朋友。那时宁遥刚刚跟随父母回到上海,小学生对与新同学没有高中生那般的冷淡,都积极地拿着课本上传授的友谊去巴巴地实践。于是很快同桌的王子杨就成了宁遥最熟络的朋友。学校周围最受欢迎的零食摊都是王子杨推荐的,班里唧唧喳喳的男生都是王子杨介绍的。没多久她就成了宁遥家里的常客。父亲母亲都挺喜欢她。

妈妈说的最多关于王子杨的一句话是“到底是标准的上海小女生。”

什么叫标准的上海小女生。

王子杨。

王子杨这里成了个形容词那样地被使用。当宁遥尚且对于“标准的”“上海的”无法清晰定义时,整个儿渗透进她认知的,就是王子杨的一切。小时候在孩子手中最流行的塑料皮铅笔盒,就是王子杨,就是上海;一双挺刮的红漆皮搭扣鞋,就是王子杨,就是上海;母亲是任何时候都皮肤白皙的中年妇女,就是王子杨,就是上海…

等长大了后,想起那些直白而幼稚的判断式,却很难轻易笑出来。因为直到今天,宁遥一日日地目睹着王子杨成长到17岁时,心里依然存在着同样的判断式。

家境良好的,房间里有欧式桃木床,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杨;挑拣一切机会逃避穿校服,在老师允许的范围内露出肩膀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杨;说话中含有非常真实的撒娇成分,习惯性将自己依向别人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杨;不由自主地将自己放在行使命令的位置,却又没有命令口吻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杨…

宁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住的全是令自己讨厌的地方。

所有人都说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连宁遥自己都觉得最要好的朋友也就是这样了。她和王子杨每天都一起骑车去上课,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回家,春游秋游的时候也坐在一起,永远是形影不离的样子。宁遥过生日,王子杨买了大束的百合花朵,在众目的注视下交到她手中。在高一学生中,这样的行为令周围的人在场几乎嗟叹。

而宁遥自己知道,她不喜欢任何一种花朵。

喜欢百合的,是王子杨。

花插在家里几天后就谢成褐黄色,宁遥没有动,是妈妈把它们打扫走的。宁遥看着收垃圾的人把它们埋没在塑料大筒里不知会运去什么地方。但可以肯定的是,以后会腐烂,会变成有机物,会逐一分解。

分解。最要好的朋友,和非常讨厌的人。

这个世界上的确有着怎样无视也无法忽略的距离。是一条河流,单独地流淌在她的心上。没有人知道的河流,自然谁也跨不过去。硫磺气体在上面盘旋,沸腾的泡沫蒸发成气体。最后循着血液在全身周回,每个毛孔都散发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厌恶。

是像丝线一样纠缠不清而精致的恶毒。

直到宁遥发现了学校陈旧的体育仓库背面,那堵朝着角落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