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不是王子杨!我只是代她把信还你!”

“见鬼。”男生吃了一憋,有些恼火“…那你写这个算什么?”

“…”宁遥一怔,“…你管不着!!”

“你们女生真是莫名其妙。”干脆走了进来。高个子。把光线掩去一半。

“还不是你搞的事!”

“就算是――” 萧逸祺找着话反驳,“就算是,也没必要…这样说别人吧。”

宁遥眼睛散开一圈。

那些东西,厌恶着它们,同时又倚靠着它们存活。好象变成了佝偻的老巫婆,不知该做什么表情,说什么话反驳。终于身体内部的黑洞开始发挥最大的威力,像要把一切都吸进去。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萧逸祺被女生的神情闷住了,闭上嘴。干坐在一边。过一会感觉到边上强烈的颤抖,才真的慌了神。

“喂!我可没说你什么啊,又哭,哭什么哭啊。”

“你走――”

“喂。有人啊。”

感觉到男生捅过自己,宁遥愤怒地睁开眼睛:“干什么!”

接着,她在窄道的尽头,看见一个熟悉人影的出现:“王子杨…”

宁遥好似被拔走了插头那样一动不能动。

“宁遥。我来找你的。”女生面无表情地说着话,“不过,你能告诉我那行蓝色的字,写的是内容么?”

像是成熟期的蒲公英,只消一点点气流的不安定,就会带走所有的种子。

宁遥动了动嘴,要开口的时候,视线被人拦住了。

背朝自己的男生,距离近到似乎目光往返也来不及。身上散发着汗水健康的咸味,头发的末梢因为湿透而小搓粘在一起。衣服沿着蝴蝶骨贴紧。随后是他的声音在那一面传出去。

“这是我写的。‘王子杨活该’。”

“你说什么?!”比宁遥更快出声,问出和她心里一样的句子的,是在另一头的王子杨。

“‘王子杨活该’。我写的。”加重了语气的回答。

“…真搞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拖着余音。口吻讥讽。

“啊哈?”男生似乎一时想不出更充足的理由,解释也毫无进展,“什么什么?”

圆不下去的谎。

“这话是你写的?你是谁啊你?”不依不饶。

“…我啊…我可不是刚被你拒绝嘛。这就不认得啦?”像是突然反应出什么似的,能感到声音里如释重负的微笑,“那信。被退回来了的信。”

“你是…”王子杨一顿。

“三班的。记起来了么?”语调更吊儿郎当了些,“我可没面子到极点啊小姐。”

“…这真是你写的…?”指着墙上的字。

“不然你以为谁写的。”反击一般地回问道。

王子杨的沉默像是迅速上涨的潮水,飞快盖过了宁遥心里某个限位。有警报拉在深处。却没有声音。她无意识地拉过萧逸祺的衣角。男生回头瞥她一眼,看看粉笔字,又继续说道:

“当然,这举动是不太上道。”

“…你也知道不太上道啊!你这样做恶不恶心?恶不恶心!”

拔出变异的尖利的声音,让宁遥的心在这里停了一秒。手指掐进掌心里。无休止地用力。再用力。等到手心逐渐觉察出指甲钝实的痛感,才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最平静的话端。她抬眼看着萧逸祺:

“是啊,做这么恶心的事,你不害臊吗?”

吃过晚饭后,看半小时电视新闻,随后洗澡,接着做作业,有时还会一边偷偷地听下电台广播。广播台里有一个节目主持人话多得出奇,还有些自以为是的幽默,不可理解的是给她写信的人却依然不少。每放完一首歌,她便播读着听众各式各样的来信,替人“排解烦恼”。诸如女孩和男友吵架了之类,发现对方的心正在远离之类,想不清楚该选A还是选B之类。每个故事都很老套,并且主持人的开导也和十多年前的“白鸽姐姐热线”之类没有分别。但自己还是常常地听。漏过几段也没所谓地常常地听。听那些口气哀怨而颇无文采的诉说:“请主持人帮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有的写得冗长,有的写得激动。反反复复。

所以说,每天都有人不开心。

在广播的间隙,偶尔听见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响一阵后没了下文,应该被妈妈接了下去。而隔上几分钟也没有动静,那就说明不是打给自己的电话。

不会再打给自己了。

整整一路。被路人和汽车拥挤下,傍晚的忙碌的混乱的路程,都在王子杨一路无声无息的痛哭中,化成黑白默片。强制性地,一格一格拖过宁遥的眼前。

那些在世界中喧腾的车流,那些压着天的电线,那些热腾腾起来的饭店厨房,那些在轮子中扬起的尘土,原来全都可以被硬性而粗暴地搅在一起,统统压缩进小小的放映器中,等到灯光全灭,它向黑暗中投出一笔黄色的光束――是烙在视网膜上的,女孩非常凄厉的痛哭

的脸。持久不断。直到瞳孔被灼出一个小洞,有什么迅速地从中灌了下去。

不要哭了。

对不起。

可这也都是你不对在先。

我一直都忍着。

是讨厌你。讨厌得要死。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你。

你别哭了。

哭个什么劲呢。

路人都在看。

对不起。

但都是你活该。

对不起。

但都是你活该。

对不起。

但都是你活该。

――内心里各式各样的念头,在没有约束的放肆里几何级数地膨胀。横行肆虐,让全身的神经频频跳闸。哪里黑了,哪里还亮着。刺眼的黑,和暗淡的亮。就这样矛盾地并列。而宁遥终于发现,原来一直有两个自己在各执一词。一个郁闷着“是我不对”的自己,一个冷酷地评价“早知道今天会被你发现,应该改天来写就好了”的自己。这样鲜明而真实的存在着,两股力量不相上下。

自私恶毒。无奈懊悔。水天相接处也会有痕迹。它们却能完全融合在一起。

分离不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全都是真的。

从书店、二十四小时超市、外贸服装批发市场,到建筑中的大楼,围墙,树和花坛。两人的距离在沉默中间变得如此微妙。

像失去了交通灯的十字路口。

所以说,每天,每处,每个人,他们的每个故事,都可能是不开心的。

读初二的时候,班上的男生开始风传着宁遥和她同桌的谣言。最后甚至“嫂”啊“嫂”地喊着开她的玩笑。宁遥起初窘迫,随后又渐渐地似乎有些享受谣言带来的甜蜜感。只是这些甜蜜无从诉说,只能强烈地忍在内心深处。有一件诽闻在身的人,不知为什么就总比普通女孩要引人注意一点。那些成为话题后的兴奋,已经成了琢磨不定的少女心情中获得一致肯定的定理。而于此同时,她与同桌的关系也变得奇特起来。那个看似特冷酷的男生,有时会突然问宁遥一句“你还没吃饭啊,反正我要去楼下小卖部,要不要帮你带?”故作轻松的句

意里,好象真的有些东西就要产生。毕竟无论什么,放在暧昧里泡一泡,都会带上异常美丽的色彩。

只不过随后,每次当有人再提起宁遥和男生的谣言时,王子杨总会站出来说“他们俩个根本没有什么,你们别瞎说”,非常肯定的样子。宁遥在一边愣半天,动动嘴,只能跟着应和一句“是啊…你们不要乱讲”。三番两次的,这回事就逐渐烟消云散。

男生也不再与宁遥说话时微微红起脸。又变成了互相漠然无视的男女同学。

宁遥一直不想去回顾这件非常别扭的往事。因为她确定其中带有一线丑陋的污渍。从自己这里,延伸向王子杨。

究竟是出于好意的维护。还是为了煽灭这一点受人关注的话题。

在那些被人们提起的美丽的友谊中间,为什么总是存在着各种腐朽的可能性。

那么,自己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也许也可以被人理解吧。毕竟王子杨的个性已经让人非常难忍,非常难忍了啊。自己也不过是小小地发泄一下,难道不是一种自然的表现么。

谁说朋友非得两相契合到天衣无缝的地步?

在那些存有罅隙的地方,终将有些杂草茂盛地繁衍,根刺痛地扎进心壁,叶溃烂在泥土表层。

用了整整一夜的胡思乱想去填补不安所带来的空洞后,宁遥几乎已经能够鼓起勇气面对第二天将会发生的一切了。

大不了就此决裂。也不会有什么重大的损失。

就在她冷着脸走下楼梯正要推车的时候,看见了停在门前的王子杨。

血毫无预兆地直地涌进大脑。碎在心里的玻璃渣被冲得尽光。

宁遥赶紧跑过去,见王子杨一边捧着饭团一边冲自己点头:“走吧。”

她费力了半天,才终于操纵自己发出了两个音节:“啊!…好!…”

两人沿着昨日的马路慢慢地骑。不时说点无关紧要的话。别的什么也没有提。王子杨的脸上,也惯常如昔。

这么说,她应该是相信了萧逸祺撒的谎。

 自己变成了无关者,从中侥幸逃脱。

该侥幸么。还是该对这侥幸抱以更大的不安。

数学课,宁遥继续以往走神的习惯。漫漫地盯着前面几排的王子杨。精心打理的长发总是吸引人的地方。非常柔美的肩膀线条。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家境良好,成绩也不错,被人

提起来总会有一个“甜美”的评价。粗粗算下来,几乎没有什么缺陷的地方。被那么多人暗恋,也不是没有道理。

也许是因为一直都过得很顺风,记忆里几乎难得见王子杨哭过几次。反倒是看起来不那么娇贵的自己,总在号啕的时候有王子杨忙不迭的安慰。

所以昨天是被吓到了。罕见的痛哭的脸,被泪水糊皱在一起,吓到自己了。虽然是两个对峙的自己。但其中的一个带着哭腔般地说“对不起,是我不对”,不管另一个自己怎么冷酷地嘲讽着“是王子杨你活该”,这一个自己始终以近乎谢罪般的懊悔,反复说着“对不起”。

能够清晰听见的“对不起”。

毕竟再怎么讨厌,真实地具体地讨厌着,也只是一个不愿意被落实的意识,只在没有曝露前才有持续的可能。因而当它一旦被揭露,剧情演变成朋友无力愤怒的眼泪,原本自己设计的精致的秘密就突然成了败坏的伤口,裸露在空气里,只有抽痛和丑陋,没有半点趣味。

思维被老师的提问猛不丁地打断。结果自然是尴尬地站着脑袋里一片空白。这时,宁遥看见王子杨在前排偷偷写了个数字答案透露给自己。

字迹反光,投进眼里,微微刺目。

一阵悲伤而懊悔的情绪突然灭顶地漫上来。

对不起。

对不起。

中午去食堂吃饭时,宁遥主动去拉过王子杨的手,相视笑笑,排在长长的队伍里,不时聊上两句。王子杨还在对昨天晚上的娱乐新闻喋喋不休,宁遥不时插进两声“是吗”,“这样啊”,语气非常真切。一边伸手摘走王子杨脸上一根小睫毛。

两人端着餐盘正找位子时,宁遥发现王子杨脸色兀地冷了下来,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径直地朝食堂一角走去。宁遥疑惑地跟在后面,近了,才发现正和对座的朋友聊得欢畅的男生,好象,是叫,萧、逸祺的样子…

手里微微一抖。

宁遥来不及出声,王子杨已经就着萧逸祺身边的位子坐了下来,又冲宁遥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就坐这儿吧。”

宁遥咽了咽喉咙。硬着头皮坐下去。

萧逸祺最初没有意识到,只感觉着身边的位置被人坐走了,便顺手把放在外的汤碗挪近了点。直到他在余光里看见斜对面的女孩有几分眼熟,瞥过去时,从那张有些紧绷而不自然的脸上认出了宁遥。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往自己身边看去,和王子杨冷漠的目光接着正着。

男生有一刻的发怔,随后自我解嘲似地笑着,又转过了头。

宁遥强装平静,一口饭和着一口菜,今天她没有点汤,吃太快了怕噎着。在埋下头去的时候,飞快地往对面两个当事人溜几眼,看着王子杨神色平静地细嚼慢咽,萧逸祺和他的朋友自顾自地聊天,局势依然无恙,心里才稍稍安定了点。

就在她夹起一块辣鱼片刚刚放进嘴里的时候,听见自己身边,萧逸祺的那位朋友开口问道:

“他们又替你写情书啦?”

鱼片就这么突然顺着食管直接滑进了胃里。刺肺的麻辣从五官里爆出气来。眼泪鼻涕一起破堤而出。宁遥完全顾不得形象,张大着嘴直呼气。声音跟拉风箱似地响。

辣到心肺。快烧裂了。

萧逸祺有些被这意外的局面震住了,呆呆地看着女生猛往嘴里扇风,又皱着眉连打喷嚏,像是卡通片里的动物角色那样有趣。等听到王子杨连声问“怎么了,辣着了”的时候,醒悟过来,心里痒,几乎控制不住要笑。终究还是一点点忍下来。

宁遥直管苦着脸猛点头,刚想喝水救急,才发现自己今天没有点饮料。看向王子杨那边,居然是碗酸辣汤,喝下去,没得说,效果一定比火上浇油还要刺激。

“等等,我帮你去要碗凉水。”王子杨正要起身。

“给,这个我没喝过。”一个男声响起来。

宁遥傻瓜似地看看萧逸祺,又看看推到眼前的碗。特干净的冬瓜汤。顾不了其他,哑哑地说了声“谢谢”就端了过来。

喝完最后一口,身体里的烧灼度有了相当的降低。宁遥放低碗,前因后果在逐渐冷却的头脑里重放了一遍,才后知后觉地烧红了脸。

王子杨早已忍不住地笑起来,一边找出面巾纸塞到宁遥手里:

“你啊,怎么搞的。急什么呀。”

宁遥恨不得挖个洞,硬着胳膊接过纸巾,看见两个男生交换了一下目光后同时的微笑,快哭了。

“昨天那比赛――”萧逸祺拖长了尾音,朝宁遥笑着看一眼后,找出个话题又聊起来,“我看姚明只当得了老二了,双M策略摆明了就要崩盘。也许老二他还当不成。”

“你懂个屁,少乱说。”一句话,果然两个男生又开始投入他们的世界。宁遥被忽略在一边,却有些轻松的宽慰。见王子杨吃得也差不多了,赶紧提议快走吧。两人站起身时,宁遥又快速地冲萧逸祺说了句谢谢。男生冷不防被打断,冲她点点头,停了一秒,笑着:

 “你是该谢谢我――”

宁遥一呆,低头便走了。

“你们是认识的么?”

“哎?”王子杨的问题非常突兀,刚转进楼梯的宁遥只觉得背上一抽。

“感觉你们像认识似的呢。”说得话意含糊。

“不认识啊!”宁遥急急地申辩着,“就是那天…还信,有照过一次面。”

“那这男生还挺热心的。”王子杨笑笑,又说,“下午什么课来着。”

“化学和地理…”宁遥努力地不去探究那个“热心”评价里的真实意义,“我地理作业都还没做,老曹别到时候抽到我,那就死定了啊。”

“我借你咯。”

宁遥笑着扑过去:“你最好!”

王子杨一边拥着宁遥的脖子,一边说:“今天我不回家吃饭,晚上你先走吧,我爸会来接我。”

“啊?哦,好。”

在推着自行车走出车棚时,宁遥心里隐隐一动,逆着离校的人群,骑到了操场后。停在体育馆仓库前。站了良久。却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那堵墙上一小块的字迹。只是窄窄的一条,看不具体写了些什么话。

要花多久时间才可以把所有的句子从墙上全部冲走?有雨。有风。还有干燥的天气把石灰一点点分解。在它们的作用下,一共要花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