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事实上,那两人也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男生向自己点点头后,就扶着王子杨走出了走廊的阴影。留着宁遥一个人站在那里。

从暗处看向明处的心情,是无比清晰,而又寂静压抑的无奈。

如果不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把古怪的气氛切换到正常的频率的话,宁遥想也许自己永远没法出声,说一句“好”,又或者说一句“不”。

因为隔着墙的关系,“接她吗?”的问句听在耳朵里,缺了主语,不过却能根据当时的场景推断出完整的样子。宁遥跑出去,便看见萧逸祺推着车正冲陈谧打招呼,今天罕见地没有热得一身汗,反而是端端正正地扣着校服白衬衫的领子。有一瞬让宁遥感觉陌生。和。非常英气。

“呀,你也在。”冲着宁遥招手。

“…”心在刹时跌落下去,“干什么啊?”

“不回去么?”

“当然回啊。”

“那干嘛不走?”

“…这不就要走么,你好烦。”

对话到此,宁遥才突然反应过来,朝已经坐上一辆自行车的陈谧和王子杨看过去,两人俨然是看小狗在打架似的微笑着,这让宁遥越发气恼,回过头就凶恶地向萧逸祺剜一眼。

“喂。瞪我干什么啊。”

宁遥跳上自行车,一用力就窜出去了。

四人同行。

虽然是三辆自行车。可还是很少会骑到并排,因而总是宁遥和萧逸祺在一排里斗气,陈谧他们落在后面。

“还在生气哪?”

“什么气?”

“那可乐的事啊。”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至于嘛,女生就是小家子气。”

“…这不是小家子气不小家子气的问题!”

“扑,哈!”男生扯着嗓子笑起来,“你说话的气还真是长啊。小家子气不小家子气,可以去做绕口令了。”

“…”宁遥直翻眼睛,用力蹬出去半米的距离,“我真是吃错药了…跟你这种神经

病说话。”

“别啊。这么说可太伤人了。”男生又赶上来。

“…别靠近我!数你的摩天轮去吧!”

几个回合下来,已经完全不见另两人的身影。宁遥有些茫然地朝后望着,果然是自己骑得太快了么。

“他们好慢。”

“是我们太快了。”

“我一直都是这么快啊。”

“…可我不是!”

“骑快点有什么不好。”萧逸祺朝远处看一会,“我们去喝饮料吧。”

“啊?”

“好渴,我请你啦,去吧。”

“谁要去,”宁遥躲避着男生抓过来的手,“变红灯了,快停下!”

“所以要赶紧啊!”还是撩过胳膊勾住宁遥的脖子,在一阵毫无预兆的衣物洗涤剂味道里,把宁遥带出几米,随后才收回手,“冲吧!!”

两人以逃逸般的速度快速穿越了横马路上已经发动的车流,宁遥慌乱而兴奋地在公交车和的士前打着龙头,又听见司机们在身后的破口大骂,她刚要羞愤,领先自己半个车身的萧逸祺突然回过头冲她笑:

“会被抓哦!”

“那就骑快点啊白痴!”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等停在饮料摊前,好象每个关节都在往外喷汗。宁遥感觉发线一层层地湿下去,内衣也紧紧地沾在身上。力气从每个毛孔中徐徐蒸发。

“给。你的蜂蜜柠檬冰水。”

“啊,…谢谢。”宁遥接过来,一口就喝掉大半杯。

“热死了。”解开了领口的扣子。

“谁让你骑那么快啊傻瓜。”

“那可是你让我这么骑的。”

“哼。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啊?”

“你不会的~”

“恶心。”背转过身。

萧逸祺边笑边往身后的墙上靠去,感觉自己的衬衫似乎湿了一小块,边扯着吹干时,朝宁遥看去。这只是个很浅意识的动作,但良好的视觉让他看见了女生背后因为汗湿而显出的清晰的内衣肩带,细细的勾勒,和隐约的花纹。

“…我说。”

“啊?”宁遥喝完最后一口冰水,一边要走到几米外的垃圾筒去扔。

“你给我吧。反正我也喝完了,一起扔。”说罢就蹬着车,也没等宁遥回应,抓过她手里的杯子就骑了出去。

 “你还真是个行动派啊。”宁遥没辙,见萧逸祺回来后,便问,“走吧?”

“等等。”突然迟疑了起来,“我说…”

“什么事啊,婆婆妈妈。”

“还是等衣服干透再走吧。”

“那要等多久啊,骑车一吹不就好了。”

“再休息一下而已嘛。”

“…要休息你休息,你还可以变休息边数摩天轮哦。”转头要走。

“再等一下。”突然抓住宁遥的胳膊,没有很大的力气,却挣扎不脱:

“我说,再等一下。”

“就是,昨天我们都见到了,对吧。”女生冲王子杨起完哄后,又转向宁遥寻求证词,“宁遥,你把事情一五一时地说出来吧。”

“呃。啊?什么?”

“你在没在听啊,昨天王子杨的‘朋友’来接她时,你都在一边吧。说说,说说。”路

人A。

“长得超帅哦。冷面型帅哥。”路人B。

“你看清楚了?”路人C。

“那是当然,他就管我问的问题嘛,”女生模仿着陈谧的口吻,“‘请问,你是和王子杨的同班同学么?’呀啊啊!超酷,但又超温柔的感觉啊!”

“你个死人。”路人A更激动地抓过宁遥,“一定要交代清楚哦。”

“行了行了,你们别烦着宁遥了。”王子杨皱着眉毛说,“她没和我们一块儿走。她不知道的。”

“哦哦,那么说果然有什么事吧?”

“…你们哪。”

宁遥在后排看着以王子杨为中心发起的话题圈,渐渐意识到刚才虽然一直看向那边,却始终没有听见她们在说些什么。

明明是自己关心得要死的内容。在自己和萧逸祺先走一步后,发生过什么,发生了什么,明明都是最想知道的。却不可抑制地走神了。

果然还是因为那句话的原因么。

那句话。以及男生罕见的正色的脸。

自己当时是被吓一跳,闷住了,心里没了气势,就淅沥糊涂说了句“好”。

“后来你们去哪了?”

“什么?”

在茶水间,王子杨一边往杯子里倒蜂蜜,一边问:“你们骑得那么快。”

“…没有去哪里,就直接回家了啊。”

“陈谧和我都觉得你们像对小冤家似的。”

宁遥倒茶的动作停下来。不知道自己是句子里的哪个部分而震惊。

“陈谧和我”,“你们”,“小冤家”。

哪个部分都很震惊。

“怎么了?”王子杨碰碰宁遥。

“你们别瞎说。”

“我可没说什么呀。”女生笑着,“只是觉得你们在一起就特热闹。”

“是那神经病太热闹吧。我可烦得要死。”

“嗯,我也很讨厌那个萧逸祺。”王子杨喝一口茶,“很讨厌那种在背地里说女生坏话的男生。男生一做出那么恶心的事,就跟菜馊了一样,没得救了。”

饮水器的热水开关弹回来,有两颗滚烫的水溅到手背上,宁遥一敛鼻息,才没有叫出声:

“是啊…很过分的人。”

往杯子里吹两口气后,又问:“今天,需要我接你回去吗?”

“当然需要啊。”王子杨勾住宁遥的手臂,“陈谧昨天也只是碰巧来吧。”

宁遥扶过女生柔软的肩,配合她的步履慢慢往回走。

碰巧吗。

可还是有这样的一个“碰巧”啊。他经过学校,会想起你脚上的伤,会想起自己只送没有接,是不是不太周全,他会推车走进来,还记得你所在的班级,记得它的位置,白天送你

时候的教学楼和晚上看起来是不同的,但他还是准确无误地走到这里,他会在走廊下有些犹豫,他会在没看见你时,找到同班的女生向她们打听你,也许还不是一次就找到的。也许问了两个人,都说不认识王子杨,问了第三个,才告诉他你在教室,他说着谢谢,穿过阴暗的长过道,来找你,想载你回去。

那么长,那么长的一段路,如果是因为一个“碰巧”,更会显出它多么宝贵的温柔啊。

下一节的体育课,女生做垫上运动,男生打篮球。运动结束后,女孩子都纷纷坐在一边的草地上聊天,体育老师也不知去了哪里,就当是放羊。宁遥挨王子杨旁边坐,一根根掐着地上的小草,被她看见了,提议说我们来比吧。比什么。王子杨拔过两根草,示意宁遥拉住一根的两端,自己抓着另一根,“十”字交叉地互相使力。“啪”的一声后,宁遥手里的那根先断了。

“就是这样比。”有些得意地冲宁遥转转手里胜利的草茎。

宁遥本不想玩,琢磨着离下课还有段时间,便答应说好。

不知道要找怎样的草。坚韧的草看起来是什么样的呢?

连试两次,都是宁遥输。她有些想放弃。

“不啊,陪我玩嘛,你们刚才还活动过了,我可是一直都休息在这里,无聊死了啊,”王子杨拉着宁遥的胳膊,“那,我把我这个给你,我另找一个?”

宁遥想想,点点头。

这下轮到宁遥连胜了三局。王子杨有些郁闷,嘀咕着“早知道就不给你了”。

宁遥开玩笑似的说“给了就不能反悔啊”。

“得了吧,总能找到更好的。”女孩在地上摸了半天后,终于拔过一根,“这个!肯定行!”

“呵呵,不试试还不知道呢。”宁遥有些自信。

结果是势均力敌。

两条交叉成“十”字形的短草茎,哪个也没有先断裂。而是胶合状态般地,因为摩擦在边缘破开,发出对于它们而言声嘶力竭的声音。眼看就快要一起断截,却还差了一秒僵持在那里。

谁也不肯输给对方。

虽然只是这么小的一个游戏。

宁遥的指甲有些发疼,但她还是没有松手,不仅没有松手,还效仿着王子杨,不断把手指往草茎的中心逼近。两人的手指几乎要挤到一起。

 “这回,还真是――”不由咬牙切齿说出的话。

“不行了啊,手痛死了!!”尽管这么说着,却依然没有放弃意思的王子杨。

“我才不会输咧!!”发泄似地拔高嗓门,一边施力一边大喊着。

“我也是啊!!”女孩想耍诈,猛地说了句,“宁遥喜欢不出声的帅哥!”

宁遥嘿嘿地笑起来,手仍然没有松:“别以为这样我就会上当。”

“真是没劲。”王子杨一弯嘴角,过了几秒,“那宁遥你喜欢我么?”

只是时间流过一个罅隙那样的短暂,那样短暂的空白,却深深地裂在头骨里,流下不知是什么颜色的血。

宁遥的手些微一垂,被王子杨抓准时机,她拽过手里的草茎,快速地将宁遥的扯断成两截。

不知道是输在那里。就像站在原野中不知道为什么火光会消失,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诗歌可以腾空流进风去,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东西变不了音符,变不了颜色,最终只能变成一两片腐烂在泥里的树叶。

不知道输在哪里。全是毫无凭据的疑问。却妨碍不了自己问自己。

从她说“来玩吧”,自己说“好”起,就输了。

还是从她把自己的草让过来起,就输了。

还是最后,句意含糊,可谑可正地问一声“那你喜欢我么”,头脑里匆匆一束的空白,彻底输了。

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吧。

真正的原因,早在很久以前,已经从在土地下长出盘结的根,层层翻覆,交错影响。看不见那些原因的时候,还能看见在土地上茂盛的树,树龄越大树冠的阴影也越大――

因为我一直讨厌着你。因为说不出口。因为心里永恒地繁殖下去的讨厌,爬在灵魂的各个入口,过滤掉了一些原本简单的物质。

所以这样的比赛,从我讨厌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输了。输得没有抬头的机会。伏在很低很低的地方勉强呼吸。我想是自己被上了恶毒的魔法,而它总有着大把指挥我的时刻。让我把自己放在你的空间以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和平的织网。

这本是我们“朋友”之间的比赛,我却先讨厌了你,连比赛的资格也没有,更别提会胜利。

不是朋友,不是敌人,只是个卑微的失败者,带着消除不了的劣迹和遗憾,惶恐地想要堵出可能已经开裂的缺口。

“那你喜欢我么?”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