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这里的主人,这里的一切,包括我,都是你的,”他焦躁地踱步,顷刻又回身看了我一眼,一字一顿地问:

“你懂了么?”

第十一章

“你懂了么?”

那一刻,我的脑袋里只剩空白。

看着江海洋气恼却又不知所措的模样,我突然觉得,我可以死去了。

我有些不能分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因为这七年来,我做过太多的梦,每一次当我以为江海洋像骑士一样出现,披荆斩棘要将我带出那片混沌时,我就会醒来,然后重新面对眼前一切的无可奈何。

我总是想,我可以死去了。

这是一种极端消极的情绪,我害怕这种情绪在我体内扩散,而此刻,这种会让我恐惧的情绪却突然让我感到无比的超脱。

脑海里出现了很多凌乱的画面。

零碎,没有逻辑,只是一幕幕像蒙太奇的电影一般变换着。

夜晚冷风刮起了灰沙尘埃,紧紧抱着双臂始终盯着广场时钟的女孩;天桥下瑟瑟发抖,却不敢去抱住身边那拥有宽厚背脊男孩的女孩;在江边洗脸遇到精神分裂病人被推进刺骨江水中的女孩

一幕一幕的往昔,经过饥饿、死亡的考验,走出狂躁、偏执的阴霾。

原来,我已经在残酷而糜烂的生活中百炼成钢。

可是我却还是那么胆怯,比如现在,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我只是点头:

“江海洋,这是个过程,你要给我时间,去学。”

清晨金色的阳光点亮了沉寂的房间,炫目的光诱惑我睁开了眼睛。眼前明明很陌生,却又带着熟悉气息的一切明确的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

虽然不是在同一个房间,但是想想江海洋就在和我隔着一堵墙的地方睡觉,我就不禁心跳如擂鼓了。

我倏地从床上起来,带起一阵窸窣的声音。走出房间,张望四周,没有看到江海洋的影子。有些失望。

正准备钻回房间时,大门“咔哒”的响了,我警惕地盯着门,直到看到江海洋那张熟悉的脸才放松。

他穿戴整齐,只是头发略显凌乱,带着一身的仆仆风尘。满手拎满了各式各样的袋子,看上去有些笨重,我赶紧上前去分担。

还没等我近身,江海洋就将身子一侧,对着我努努嘴:

“两点,第一,赶紧去洗漱;第二,穿衣服!!!”

我“噢”了一声,就钻进了浴室。看着镜子里的我,我不由的笑了。

一身不合身的T恤,一条肥大的沙滩裤,全部是江海洋的私人物品,这让我不由的有些想太多。镜子里那个头发有些凌乱的女人两颊飘红的场面让我惊悚到了,我竟然脸红了,顾岑光口里那个“无欲无求,冷清绝爱”的于季礼竟然也会有脸红的时候!

不得不说,我这会儿还真是枯木逢春,激情燃烧了!

洗漱完我披上了江海洋的棉衣,江海洋招我吃早饭。

桌上摆着白粥小菜和油条,他一边看报纸一边和我说话:

“明天我就要上班了,可能不能一直陪着你,你有事就跟我打电话。”

我吃着油条顶着满嘴的油,顺手擦了下:“我初八也要上班了,没空有事儿了。”说完又加了一句:“你不是刚回国么?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

“我爸爸的朋友开的公司,去帮忙。我现在在准备考试呢,想考法院去。”

“法院?”我疑惑地看了一眼依旧悠哉看着报纸的江海洋,压低声音问:“你大学不是学的经济么?”

江海洋折好报纸放在一边,拿起白粥吹了吹放在我眼前:“现在是温的,赶紧吃。”

我反手推过去:“你一直在看报纸,都没吃早饭,你吃吧,这里还有呢。”

江海洋笑笑,拿起筷子夹了点小菜: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能不对我这么客气。”

我瘪瘪嘴,嘀咕道:“我从头到尾都没客气过。”

话音刚落,江海洋就用筷子的另一头敲了敲我的头,口气温和地嗔责:“说不得你了。”

我仰起头,继续绕回刚才的话题:“你还没回答我。”

“我双修的是法学啊。不过鬼佬的法律我白学这么多年了,还好我这几年一直在研究国内的法律,考试应该可以应付。”

“那倒是,你可是名校硕士呢!”我的口气又酸涩又骄傲,复杂而矛盾。看着镀了一身闪闪金光的江海洋,再想想自己,这差距还真的不小呢。

“诶诶、”江海洋敲敲我的碗,阻止我继续神游太虚:“你以前不是说想考检察官,我想想,检察官和法官多般配啊,所以我就回来接着考呗。”

“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江海洋让我想起了过去的阳光无忧,对比现在我不由感叹起来。

“这有什么?我考上法官了,你以后出去可以逢人就吹,我老公是法官!”他一边说着一边瞪大眼睛做出夸张的表情。

我捂着嘴看着一脸孩子气调侃的江海洋,嗤嗤地笑:

“你现在啥也不考,我也能逢人就吹,想想,你可是美国回来的硕士,那金灿灿的海龟啊,真真的‘金龟婿’,多少女人抢呢!”我故意用夸大的口气说着,突然,我意识到刚才的话里有些不对劲:

“你刚说什么老公呢?”最后的几个字,我有些不敢启齿,说完后,我瑟缩脖子,整个头几乎要埋进胸脯里。

江海洋缓缓收敛起笑容,轻轻放下筷子,双手撑在桌上,严肃地说:“你以为昨天你是考虑清楚了要和我过一辈子了。”

一辈子?我迷茫地计算着,这个模糊地概念。

“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早了?”我不是悲观,只是,就算是正常交往的男女,也不会表白第二天就开始说过一辈子吧?人说“闪婚”“闪婚”,但是,这也太闪了点吧?

“我也没说现在就要结婚呢,只是呢,先给你打好预防针,我们,是以一辈子的前提来交往的,你明白么?”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脑子里想到了一个和江海洋气质很不符合的词霸道。

这个发现让我兴奋异常,我一脸笑意地说:“江海洋,不兴你这么霸道的。”

江海洋作势地斜睨我一眼:“怎么?后悔了?”他一顿声:“后悔也没用,晚了!”

在江海洋的家里过了一夜,两个成年的男女却像初恋一般丝毫没有任何杂念,回到小租屋我还在想着这像梦境般的事实。

握紧手中江海洋家的钥匙,我终于相信,辛蒂瑞拉的魔法终于也在咱身上出现了。

江海洋的话还言犹在耳:

“给你三个选择,第一,搬过来,给我做饭洗衣服当黄脸婆;第二,搬过来,不想洗衣服做饭当黄脸婆,那就在家呆着,想怎么样怎么样;第三,结合以上两条,还奉送金灿灿‘海龟’一个,天天给你捶背。”

我幸福地握着钥匙扑进了被子里。

春节总是短暂的,厂里上至老板下至工人都还沉浸在过节的喜乐中无法自拔。各个春风满面油光水滑,一看就是节日里养的太好了。

象征性的开了个会就各自回到岗位了。大家配合默契的做着自己的工作。

几个老师傅从聚头开始,就不停的在讨论麻将,讲的不亦乐乎彷佛手上正磨着的不是皮料而是方方正正的牌。

我一直在忙着节前还没处理完的订单,也没空管他们。一笔一笔对着厂里唯一的一台配置低级的电脑输着数据。

一摞一摞的数据看的我头晕眼花,直到午饭时间我才得以休息。

我坐在办公室看着电视吃着盒饭。正看见老板拿着一张白纸条愁眉苦脸的走进来。

看他的样儿就不太对劲,我们喜乐佛似地老板现在怎么成了苦行僧了?

“老板,怎么了?”

老板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皱着眉将手上的纸递给我。我放下饭盒结果纸条。

我快速地浏览完,激动之情已经溢于言表了,我手舞足蹈地窜到老板身边:“终于拆到我们了,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换新厂房了!”

老板斜睨了我一眼,拍掉我不安分攀上去的手:“你就这么想拆迁么?再说,现在只是发第一次通知而已,八字没一撇呢!”

我讪讪地收回手:“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儿的居民多想拆迁你又不是不知道,规划了这么多年终于动手了。”我重重地拍了一下老板的背:“我说老板,你愁眉苦脸个啥劲儿啊?咱们厂房加办公室差不多四百平米,怎么拆你都赚翻了!”

“呸、”老板毫不客气地啐了我一口:“我才不稀罕钱呢,你知道这里对我家多重要么?!”

“我爷爷”

“你爷爷跟着张学良打仗断了一条腿,他用补偿金买了地才有这片厂房,后来斗地主打资本家国家没收上去改建成了学校,再后来你爸爸抗美援朝战死了,作为烈士遗愿你才领回了这块地。你对这里有非凡的感情,这是你爷爷的腿和你爸爸的命换来的。”一连串语速很快的话说完,我回头看了一眼老板:

“我说的对不对?”

我像机关枪一样一连串的话就为了把老板的话给截住。这话他实在是说了太多遍,我耳朵都生老茧了。

老板语塞了半天才开口:“你都知道你还期盼着搬迁啊?你明知道我是个多念旧的人。”

“切,”我鄙夷的揶揄道:“能多念旧啊?自己的‘旧’老婆不是一样不要,跑香港找‘新’情人?”

“你”老板被我一席大逆不道的话气得跳起腿来,手指直直指着我的鼻尖,气结了话都说不顺:

“你你”

第十二章

看着老板抓狂的样子我反而无畏起来,他一贯是这么歇斯底里,我拍了一下他指着我鼻尖的手,继续说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话: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尖:“就是我,怎么?我说错了?”

老板瞪大眼睛,眼球里尽是血丝,他面部僵硬地绷了起来,狰狞的模样让我有些气短,鲜少见他气到这样,他一贯是叽里呱啦说一大堆的,这样什么都不说的模样反倒让我害怕,我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良久,我们都没有说话,空气仿佛滞固凝流,我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暗暗观察着老板的反应,寻思着是不是我话说的太重,把老板都气傻了。

很久以后,老板长叹一口气,他看着我的目光终于恢复到平常,他耸拉着脑袋,像被霜打过的茄子:“算了,和你个孩子争,没意思。”

看老板垂丧着头的低落模样,我突然有一点了解老板现在的心情了。我想,这个残墙断壁的厂房,应该曾经给过老板许多的回忆。就像小时候我们总是躲猫猫的那个防空洞一样,属于我们某些特殊的时代,隶属于记忆,永远不能磨灭。

他又叹气,大手一挥:“下午你别上班了,去一趟拆迁办找张主任,去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能不能晚点搬。”

还不待我惆怅完,我就被老板的话定身在原地,我面有难色地看着老板,气势弱了许多:“干嘛又要去找那个老色鬼主任啊?”

老板闷闷地哼了一声,乜我一眼:

“你还好意思说?上次他不就摸了你一下,你至于那么大反应么?我为着你,他就一直暗地里使坏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会儿厂里生死存亡了,你再不去解决一下‘旧事’,我们厂里就要贱价了!”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强词夺理,老板停了一会儿,诚恳地与我对视,语重心长地说:

“你以往怎么顶撞我我都不计较,但是这件事关系着我的厂,你也不希望我爷爷的腿和我爸爸的命白丢了吧?”

我心里憋屈得紧,像打翻的五味杂瓶,我知道老板也有他的难处,但是那个色鬼张主任的事儿不是我的错啊?

我是个皮包厂的销售员我就活该被摸?被摸了我还该感恩戴德谢谢他老人家皇恩浩荡,润泽吾等愚民?

我闷闷地应承了他一声,就转身准备出去了,手刚握上门的把手,就听见老板低沉的声音,充满了无奈:

“路从来都不是一条直的通到底,会拐弯,会发现很多捷径。”

“不是每个人都想走这样的捷径。”

我扭了一下门把,“咔哒”一声,我反手一带,将房内和房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我啃着硬的和石头一样的充当午饭的面包,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坐在摇摇晃晃的公车上,耳边是公车上嘈杂的广播,时不时还能传来两句乘客方言谩骂的秽语,我不适地转过脑袋,将视线移向窗外,努力睁大眼睛。

窗外沙沙摇曳的树像在曼妙舞蹈,蓝色的天空像洗过一样明亮,透彻,棉白的云随风移动,缓慢的,安静的。沐浴着澄澈的阳光,一切都是那么安详而美丽,我却不得不在这样灿烂的情境中盘算着一会儿要是遇到突发状况该怎么办。

嘴角溢出一丝无奈苦笑,眼底有陌生的湿意。我第一次觉得生活太过残忍,将我做人所有的原则全部磨灭不见。

麻木地听着报站器机械的声音,在中福路下车,步行了一会儿,看到区委庄重内敛的大楼,我却咽了咽口水不想进去,心想,怎么那样的垃圾还能衣冠楚楚地坐在里面享受暖气,而我却要在这酝酿一会儿我该怎样谄媚的陪笑脸。

这种认知让我气闷,我按着胸脯顺了口气。

“嘀嘀”两声冷不丁的喇叭声吓了我一跳,我下意识地回头,锃亮的银色轿车里探出一颗头,狭长的丹凤眼,薄薄地嘴唇上扬起戏谑的弧度:

“美女。”他说着,手往旁边一指,示意我让开。

我这才发现自己站在大门前,挡住了车的去路。门口的门卫紧张地凑上来,谄媚地对车里的男人嘀咕了些什么。我皱着眉头,但是还是礼貌的站到一边,让出道来。

轿车再次发动,经过我身边时,那男人停了下来,探出脑袋:

“美女,不要随便在路上发呆,你知不知道你迷倒了多少人?”

说着,眯起了狭长的丹凤眼,笑容里带着邪佞的笑意,一脸标准的纨绔子表情。

我望了望车里副驾驶座上妆容精致的□浪美女,嗤鼻地斜了这男人一眼,故意放大分贝:

“帅哥,你旁边的美女眼里有火了,你开车要小心了,汽油是可燃的。”

说完,我狠狠地踹了他的车一脚。便往区委大楼扬长而去。

我不是个爱挑事儿的人,但是惟独不能容忍这样自以为是的人。

现在我感觉特别顺气,这样的纨绔子弟,就该吃吃瘪了。不然他还真以为每个女人看见他就脸红气短呢!

深呼吸,我忐忑地敲了敲张主任办公室的门。得到准许后我轻手轻脚地钻了进去。

“张主任!”我谄媚地笑。故作很熟稔的样子喊他。一贯用色迷迷眼神看着我的张主任自从上次吃瘪,便对我不再和颜悦色。他头也不抬地看着手中的文件,口气十分公式化:

“群众有困难,政府会尽最大的努力予以解决,□部门在一楼106室,那边有专人接待,于小姐可以去那边。”

第一战就吃了闷瘪,我翻了个白眼,这吃喝拿一样不差的老鼠屎现在还给我摆官架子。这都是什么人儿啊?

但是嘴里还是锲而不舍:

“张主任,上次的那不是误会么?和我个小女孩生什么气呢?”

“呵呵,”张主任一脸横肉,皮笑肉不笑的一扯嘴角,眼里放着狡诈的精光,他双手一撑,站了起来,一步步向我走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

“张主任这是?”

“关门。”他肥手一指。

“哐”的一闷声,门关上了,密闭的办公室里只剩我们二人,紧闭的百叶窗让我异常紧张,打起了百分之两百的精神。

“于小姐,请坐,刚才门一直开着太冷了吧?”

“不冷不冷。”我客套地笑,刻意坐在离他较远的位置。

他也不勉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于小姐今天来有什么事?”

暖气十足的办公室让我汗意涔涔,我有些紧张的绞着手指:

“我想咨询一下关于搬迁的事儿。”说完,看着张主任肥肉横生的脸,忐忑地等着答案。

“于小姐渴了吧?”张主任答非所问地扯话题,殷勤地去倒茶,“我得招待好啊,政府部门对群众的关怀是无微不至的。”说完递了一杯热气氤氲的茶给我,我的手触到他粗肥的手指,吓得一缩,不料他用力一握,将我的手箍住,一脸得逞的表情,做作地说:

“于小姐手真凉啊。”一边说一边摩挲着。

我皱着眉几次想抽回来不料却敌不过他的力气。我不耐地瞪了他一眼,转而还是促狭地一笑:

“张主任,这样不好吧?”

他肥头大耳一晃一晃,油腻的模样让我有些反胃。

“拆迁的价格由我们内部开会决定”

他故意欲言又止。我想起老板落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