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江海洋聊了很多,却完全不觉得累,也不记得到底说了些什么,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说,江海洋只是静静地聆听。

一直到很晚我才意识到时间不早,我们明天都还有工作。

我握着发烫的手机,低声说:

“江海洋,要注意身体,赶紧睡觉吧。”

“嗯。”他静静回应,那端一阵翻弭声,大概是他在翻身:“于季礼。”他低声唤我的名字。

我轻哼一声,静待下文。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江海洋一直没在说话,我有些诧异。

“怎么了?有话想说么?怎么吞吞吐吐的?”

江海洋重重地呼吸了一下,似是考虑良久才开口:“于季礼,你想过换个工作么?”

我一怔。终于意识到他犹豫着开口的原因。

他的家庭我大体是知道的,虽然没有刻意的去问,但是流言碎语还是听了一些。他从来不会刻意的和我议论我的物质世界,大概是顾全我的面子。今天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我不解他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个。

江海洋似是有些难以开口:“其实,我想带你回家”

从他的欲言又止中,我总算是听出了端倪。我对他的建议本能的反对。本来十分愉悦的心情顿时沉到谷底,眉头凝起:

“不需要。我现在做的很好。你是觉得我的工作抹黑你了么?”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面,可是就是忍不住不依不饶地质问他。

“于季礼,我要的是你这个人,你做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你开心。”江海洋语气坚定,似乎被我的质问弄得有些不快:“但是我的家人不能完全理解我们,所以我觉得他们会有想法,我不想任何人看不起你,所以才想征求你的意见。”

“我靠自己的双手赚钱,有什么好让人看不起?”

“于季礼!”

电话两端的我们都沉默了起来。耳边传来江海洋有些紊乱的呼吸声,良久,他慢慢的平复。只听见他无力一声轻叹:

“于季礼,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和我有以后?七年前你也是这样让我狼狈,七年后仍旧如此。”

我紧紧地拽着手机,发不出任何声音。鼻尖泛起一阵一阵的酸涩。

江海洋,你轻描淡写所说的以后,对我来说,是一种极端绮丽的梦想。

我从来都不敢想。我不是不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也有我的无可奈何。

第十六章

记忆一下子溜回七年前,1999年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很平凡的一天,和之前以及之后的每一天一样。

进秋以后天气就开始冷了起来,人也都如天气一般有些奇异的惆怅。

刚交完活动计划表,我一个人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脑海里满是刚才老师们欢欣的议论。

“周老师,恭喜你啊,你的学生都走出国门了!”理科平行班的班主任一脸笑意的向我们班主任贺喜。

周老师很是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是人家家里移民,又不是我,恭喜我干嘛?”

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也纷纷凑过来开始议论这件事,我填好申请将单子递给周老师,周老师笑脸盈盈地接过,还不忘鼓励的说:

“于季礼,加油学习啊!”

我有些诧异,心里也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老师,是谁要出国么?”

周老师拍拍我的头:“咱班的江海洋,全家都要移民去美国了。明天就走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的。我的大脑一片不能控制的白懵。只是反复地回荡着这句话:

“咱班的江海洋,全家都要移民去美国了。明天就走了。”

江海洋,要去美国了么?

一下午,我都盯着他的后脑勺发呆。他还是一本正经的听课,放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这一切发生的有够静悄悄。

放学后我一个人走在学校的后街,双手紧紧地拽着书包带。后街热闹非凡灯火通明,一个个的小推车上挂着一盏一盏的灯,像一条明丽蜿蜒的小河,熙攘的放学人群自我身边擦身而过,都带着明丽的笑容。

却依旧不能缓解我的心神不宁。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纠扯着,不可自抑的疼。

这种疼一阵一阵,时急时缓,我额间不禁出了些许忍耐的冷汗。

江海洋,这个名字充满了水汽,却又真的如大海一般广博,能将我紧紧包围。每当我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念着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心都是温暖而柔和的。

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不能说出去的秘密,是我不舍与任何人分享的珍宝。

而现在,我就要失去他了。

我无法轻描淡写的对自己说没事。

浑浑噩噩的回到家,毫无意识的拿出作业本,无力的打开,眼前都是一片花白。

一张纸片猝不及防的从作业本中掉出。

我下意识弯腰拾起,然后,我便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的悸动。

“于季礼你去哪!?”身后是叶爱红愤怒地咆哮,我外套都没有穿就闯门而出。

我的心已经飞到了另一个地方。

我的手心出了些微薄的汗。全身紧绷的我只是紧紧地跩握着那张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我太过熟悉。所以才能让我的心跳一瞬间那么鼓噪。

站在朝阳公园门前,我一直不能控制的展露着笑容。因为紧张,我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直在原地踱来踱去。

不远处的广场上时不时传来阵阵音乐声,比之这段萧瑟的景象,那边要热闹许多。

朝阳公园是城市规划中将要拆迁的公园,围墙破落,树枝丛出,门口的路灯好几盏都是坏的,再加上行人甚少,让我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里晚上非常安静,围着公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黑漆漆的,可见度很低。我只能抬眼眺望不远处广场上的时钟。

6点50。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墙上剥落下的小石块,就着昏暗的灯光在地上画了个小棋格,自娱自乐的走起了五子棋。

我抬头望了望天幕中若隐若现的皓月,夜晚天空的死角都是一片蓝黑色,星星更是难以寻见,我寻思着,一会儿会不会下雨。一阵冷风吹来,我全身一颤。没有穿外套,再加上夜风习习,我一直冷得打哆嗦,只能来回搓着自己的手臂取暖。

那个晚上,不知道是太冷,还是我太迷糊,我明明一直在看广场的时钟,却没发现那个钟停了,一直到我第二次发现时间一直在7点40时,我才终于意识到,时钟停止了。

也许,一切就是天意。

天意让广场的时钟停下来。天意让朝阳公园有两个门。天意让我和江海洋分别在东门和西门

当我急匆匆赶到西门时,江海洋已经不在原处。我只能看见他等待时用石头在地上刻的三个字。

于季礼。

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是由轻到重。最后是一片紊乱的划痕。

我就那么站在那里。背后是夜色深沉的街巷。许久才有一辆车经过。刺眼的车灯晃花我的眼。那光点在我的记忆中镌刻,如烙印一般让我永不能忘。

看吧,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命运这个东西,我连鞋都跑掉了,却仍然没有赶上和江海洋的最后一面。

八点十五和九点。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我们便永恒的错位了。

往事带着陈旧的摺痕,每一摺儿都带着岁月的印记,在我的心上钝重地刮过。

那时候的江海洋,是带着怎样遗憾和失望的心情离开的。我不得而知,也无从得知。

我只知道,即使过去这么多年,即使他现在在我身边,我的心,仍然会疼。

“于季礼,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的心是冰的。”

这是江海洋挂断电话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没有回应任何话,因为我什么也说不出。

巧克力真的很甜,甜的都发苦了。

一股股的苦涩涌向喉间。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只知道心间像有尖刀在绞,直绞的我血肉模糊。我几乎不能呼吸。眼眶里全是堆积的眼泪。

我不敢动,害怕一动,眼泪就会濡湿枕头。

死死地咬住嘴唇,极力地克制着自己。

七年来,我都是这么过的,当我想他到无法控制的时候,我都是这么做的。

在梦中,他的身影都是模糊地。我却总不想醒来,因为我害怕,害怕醒来时的一片虚无。

我从来没有勇气,去靠近那段遥远的过去,不敢去揭开,那段尘封的往事。

江海洋说,我的心的冰的。也许是。

所以我才能对顾岑光4年的感情无动于衷。

江海洋,你可知,我一直以这份工作为骄傲。一直感激着老天爷能让我认识厂里那些善良的同事。

在你求学国外,安逸生活的时候,于季礼有多么遭,你一定想不到。

彼时,我还只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众叛亲离的离开家,和顾岑光两个手不能扛肩不能挑的人能做什么?最难的时候,我们睡在天桥底下。最苦的时候,我们和恶狗打架。

如果没有老板的收留,也许我们早就静静地消失了。

我怎么能离开?

我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眼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去的。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好,做了很多梦,梦见小学的时候和小朋友们在防空洞附近捉迷藏。轻雨飞扬,只有我一个人在草丛中钻来钻去。雨随着呼呼地风落在我的眼角眉梢,让我几乎不能睁开眼。那些疯长的野草放佛有生命一般都张牙舞爪的向我袭来,紧紧地将我缚住,我几乎不能呼吸。

一夜醒来好几次,每次都是一身冷汗。

早上循着生物钟自然地起床。坐在公交上听着车载电台主持人低沉悦耳的声音。絮絮叨叨的报道着早晨的路况交通。

我手撑着下巴,脑袋里一片空白。

车窗外是滚滚的车流。城市拥堵的交通让人的心情也不能平静。车上赶时间的乘客开始躁动不安起来。一句句方言的咒骂传至我耳边,依然引不起我心底的丝毫涟漪。

和心情相反的,是今天的天气。

艳阳高照,碧空如洗,空气中可以清晰地看见微靡的尘埃,每一粒细尘都被堵上一层细密的金色阳光,像一只只金色飞虫在翕动着羽翅。

我一直对着窗外发着呆,直到被身旁的乘客拍醒。那是一位好脾气的小姐,她笑意从容的提醒我手机一直在响。

我从包中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便接了起来。

疲惫的身体让我不想说任何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那端的人。

“于季礼?”那端是江海洋试探的低唤。

“我在。”

“对不起。”

面对江海洋的道歉,我感到十分茫然与不安,因为这件事,根本没有对与错。而他隐忍的道歉,让我很是心疼。

“江海洋,你没有错。”我的心里有些乱七八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江海洋的语气中隐隐有些焦虑和歉意:“我不该那么说你,不该看轻你的工作,我只是为了我们的以后,所以”

“我明白。”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他想说的。我全都明白。

人不理智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就是要让人肉血横飞才算痛快。所以我从来不会当真。

我们都沉默了起来,因为我们都知道,问题仍然没有解决。而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解决。

挂断电话前,江海洋用略带缱倦的声音说:“我爱你。”

那一声听得我心内陡然一颤。蓦然沉到最底处。

见我郁郁寡欢的挂断电话,身旁的小姐一脸善意地问:“和男朋友吵架了么?”

我勉强的一笑,摇了摇头。

“两个人能在一起,就要好好地珍惜,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下一秒还能不能在一起。”

我抬眼,看见了那小姐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神色。只一瞬间,便恢复到刚才的笑脸盈盈。

“我姓顾。”她善意地伸出手。我礼貌的与她回握。

整个堵车的过程中,我都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交谈。总算让心里的阴霾逐渐散去。下车时,我感激的与她道谢。

没有留下任何的联系方式。

城市很大,所以我们每天都与一些人相识,然后别离,这只是一个伦常的循环。

上班前我去了一趟老板的办公室。

老板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眼,便头也不抬的继续做自己的事。

我自己寻了凳子坐下。

“老板,我以后可能会结婚。”我的语速很慢,我以为自己说不出,却终究还是说了。

随手拨弄着老板桌上的仙人球,仙人球的刺很长,却不至于太扎手。

老板仍旧没有抬头:“废话,你当然会结婚。”

我不理会他恶劣的态度,只是继续说着:“老板,我不能随着你做一辈子包了。”

老板啐了我一口:“什么一辈子?!小孩子乱讲什么呐?被我老婆听见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我从座位上起来,轻叹了一口气:“老板,我可能不能做下去了。也许我会找新的工作。”

不等老板回答,我转身准备出去。

“于季礼。”

我回头,老板停下笔,从座位上起身,自柜子里拿出一个文件夹。

他抽出里面的一张纸递给我,眼底满是与平常不同的慈爱:

“结婚也要先回趟家。他们搬家了,我前不久才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