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笙急红了眼,拼命地要冲开穴道,然后大声为自己辩解:和我无关,都是窈娘这个贱女人出的主意啊!

可惜没人听到他的心之呼唤。

冷眼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段冰寒仅是眸光微闪。

他先以保护段雪寒为名严令手下不准轻举妄动,接着又对苏叶说:“苏姑娘,刚才发生的事情你亲眼看到也亲耳听到了,家门不幸,一切皆是我这叔父犯下的过错,日后呈堂证供,还望苏姑娘能代为解释段氏的无罪。”

就猜他会这么说。

苏叶冷笑:“敢情我就这点作用,正好当了回证人。”不仅是她,其他那些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也一并算上,大家都是证人。

窈娘却不管这两人在说什么,她心知今日难逃一劫,所以也不打算能逃离尹阳段氏的势力。

窈娘举起匕首。

忽然,“段雪寒”睁开了眼。

混沌的眼睛里污浊不堪,先前他闭着眼时的萎靡远远不及现在这种毫无生机的样子可怕,而且他好像已经丧失了神智,眼内不含半点光芒。

岳珂当下尖叫起来:“啊!二少爷!”

苏叶惊喘,继而愤怒地叫道:“窈娘!你对他做了什么?!”

段家的人登时沸腾起来。甚至连段冰寒也诧异地“啊”了一声,似乎并未料到竟会出现此等失控的状况。

唯有窈娘还在得意。她笑着用匕首挑起了“段雪寒”的下巴,只一句话就定住了岳珂即将冲上来的身影:“小丫头,我劝你别过来。”接着她又感慨似的对苏叶说:“无论他到底是谁,只要他还叫段雪寒、只要他是段家二少,那他就必须得死。你明白么?”

岳珂的眼泪已经在一串一串地往外冒了。

苏叶却渐渐冷静下来:“窈娘,你究竟想怎样?杀了不相关的人,你就能轻松吗?”

窈娘道:“你懂什么?我等了这么多年,就为等今天这个机会。三姑娘想必是没有感受过这种手刃仇人的滋味吧?很美妙。”

认真地盯着窈娘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后,苏叶像是迎头被人泼了冰水一般:窈娘疯魔了!

按捺下心中不安,苏叶不再关注其他,只尽可能顽强地抓着窈娘已经有些涣散的注意力,以安抚的语气缓缓说道:“窈娘,我知你恨了段家父子将近二十年,但是你想想你的丈夫、你的儿女!你觉得一个满心充斥着仇恨的妻子、一个沾了一手血腥的母亲是他们所希望见到的吗?”

窈娘的表情在一瞬间有所动摇。

段冰寒一直屏住的气稍稍吐出了一些。

其实他也不敢冒着让继风受伤的危险触怒苏叶,毕竟段家的名誉很重要,若苏叶一朝震怒,到头来将整个段家拖下水,那就太不合算了。

孰料岳珂大叫起来:“你跟她废话什么!看我先收拾了她!”

苏叶和段冰寒的脸色在同一时间风云变幻。

窈娘似是反应了过来,脸色一整,重新端起匕首,狠狠地对着“段雪寒”的心口一刺。

苏叶大震,她制止不及,硬要起身却从椅子上跌落下来,狼狈地摔倒在地上:“不!窈娘,你住手!”

当锋利的匕首刺进“段雪寒”的身体时,岳珂也跃到窈娘面前将她一掌打飞。伴随着后背撞击墙壁的闷响,窈娘体内清晰地传出骨头碎裂的声音。

头一偏,窈娘呕出一大口血,可她依然在笑:“……哈、哈……”

架着继风的那两个人早被岳珂解决了,而岳珂此时则被段冰寒牢牢地抓住。段冰寒迅速地点了岳珂周身各个大穴,然后一掌掴在她的面上:“回去!闭门思过!”

苏叶奋力爬到继风身边,一面抱住他的头,一面拼尽全身力气凄声高呼:“挽春!挽春!快出来救他!他若有三长两短,我就让你永远不得回京!”吼完,苏叶也不理从天而降急忙诊脉探伤的挽春,只死死地瞪向段冰寒:“带着你的人给我滚得远远的!尤其是岳珂和你这个无耻小人,我这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你们!滚!统统给我滚!”

段冰寒脸色铁青。

他身后有人战战兢兢地问:“尊主,我们就这样放着二少爷不管能行吗……”

“胡扯!”段冰寒怒斥,“你没看到挽春在这里?尹阳城里还有谁能比挽春的医术更高?”想了想,他又吩咐:“速速派人,去把岳宁和回春堂里所有能用得上的大夫全都喊来!”

那边,苏叶捧着继风的头喊着他的名字,尽量让他能清醒过来。

挽春被她喊得头疼:“你这样也没用,他中了失魂散……哎,别喊了,他感觉不到才好啊,这代表着他不必受剜心之痛。”

正说着,挽春忽然“咦”了一下:这人好像没有武功底子啊,难道不是那个段雪寒?

苏叶不知他心中所想,紧张地问:“怎么了?”

挽春埋头咳了咳,惋惜似的小声说道:“不行了,已经救不回来了。”

苏叶只觉万念俱灰。

“救不回来了?”她愣愣地坐在地上,任由一地的血水将她的裙子染红。格开齐克泽伸过来想要搀她起身的手,苏叶喃喃自语:“救不回来了、救不回来了……”

挽春虽与苏叶一贯不合,但也不忍看她这样。暗示性地推了推她,挽春继续小声说:“我们走吧,这里会有段家人善后……”

苏叶中了迷药本该全身脱力,此时却突然爆发,撑起身揪住半蹲在一旁的挽春:“你刚才在哪里?在哪里?!你刚才为什么不出来救他?以你的身手,救他不在话下!你究竟在干什么?!”

挽春大受惊吓——他从来不知这位三姑娘一旦愤怒起来竟会如此恐怖。他呐呐地问道:“呃……段雪寒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啊?”

不过苏叶的愤怒也就持续了这么一点点的时间,她转头扑在“段雪寒”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你这个混蛋!给我站起来!快点说话!快说你没事啊!快跟我贫嘴!快啊!”

挽春被她哭得头晕,实在忍不住,一记麻利的手刀就劈晕了她。

齐克泽大惊:“你!你?”

挽春轻松地扛起苏叶,又瞄了眼已被人松绑了的齐克泽:“跟紧了,齐家的小子。”

看着对方扛起苏叶就要走,齐克泽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指指地上正大喇喇地横陈着的“段雪寒”尸体,口吃起来:“他?他……”

挽春吹着口哨:“会有人来处理的,走吧!”

依言跟紧脚步轻快的挽春,齐克泽深感自己被强烈的困惑包围了。

刚出被层层封锁了的海潮阁大门,就见一位五官绝对完美、肤色略显苍白的男子面带微笑,优雅地立于门外。

这男子几步走向挽春,彬彬有礼地说道:“挽春吗?苏太傅有令,命你尽快回京。这边有劳你了,那么接下来由我带小叶离开即可。”

挽春一脸防备:“你是谁?”

相较于挽春的防备,齐克泽则瞪大了眼睛:“继风,你怎么也在这里?!”

继风笑而不答。

齐克泽不爽了:“喂!我问你话呢!”

挽春也瞪大了眼:“啥?你就是那个继风?那好,”他如释重负般地甩开某件名为“苏叶”的大包袱,“你的女人,还给你!”

齐克泽生气了:“喂!你这家伙说话小心点啊!什么‘他的女人’,小叶才不是谁的女人呢!”

不料继风含笑点头,从挽春手中接过苏叶就将她打横抱在怀中。挽春扔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就倏地没了踪影。

齐克泽大怒了:“继风!就算你和她交情好,也不能这么毁她名声吧?你这么做,让她以后还怎么嫁我……呃,嫁人啊?!”

继风恍若未闻,贴在被噪音弄醒的苏叶耳边低声呢喃道:“我还活着。”

苏叶的泪水立即哗啦啦地流,她两肩一塌,委屈得像个得不到大人爱怜的孩子:“我看见你死了!”

继风道:“那不是我,只是我从府衙大牢里借出来的一个死囚。呵呵,许他段冰寒骗人,就不许我也骗骗别人么?”

苏叶很想给他一巴掌,但她现在没有力气,于是准备储存着等以后有劲了再同他算账。然而即使她手上乏力,不代表她嘴巴也乏力:“你混蛋!”

继风好脾气地应和道:“是,我混蛋,我不该吓你……小叶,从此世上再无段雪寒,我是继风,而且只是继风。”

苏叶明白继风的意思。对于段冰寒来说,他要的不过是让唯一的弟弟段雪寒可以体面地死去。既然已经完成了段冰寒最后一项要求,那么继风就能从段家脱离出来,重新完完整整地当他的礼王府小公子。

眼看着这两人卿卿我我个没完没了而自己却又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齐克泽不由气急败坏,试图插话:“喂!你们两个,这还在大街上呐!”

没人搭理快要跳脚的齐克泽,继风只瞟他一下,就抱着苏叶慢悠悠地离开了。

齐克泽顿觉面上无光,硬生生地咽了这口气,忍耐地跟紧了继风,像蜗牛一般朝继风所住的客栈爬去。

——他闹不明白,这个继风为什么也跑到尹阳这边来了呢?

34前传 一

这年的冬天格外地冷。

大雪飘了整整一晚。天还没亮,太傅苏清便起床更衣,收拾好一切后又转身为妻子掖紧被子,这才悄悄走出屋门。

早有人候在屋外:“老爷,路上雪厚,需要备车么?”

苏清道:“不必。”

他平素上朝多半步行,偶逢下雨才让仆人准备马车,比起一般文官的常年坐轿,苏清已算是不合群的了。然而似这般大雪刚过,他决计不会以马车代步。一旦积雪压实,马蹄和车轮一并打滑,即使伤不着路人也容易伤着自己。他总要为一家大小负责,危险的事情尽量还是少去沾惹。

提起家人,苏清的表情就稍稍柔和了一些。他的妻子有孕在身,九个月大的肚子格外显眼,比先前两次还要笨重几分,都快遮住脚下所有路面了。

根据大夫的说法,应该是怀上了两个孩子。这对她来说有些辛苦,不仅比以往嗜睡贪吃,甚至连脾气都变得暴躁易怒、反复无常。

黑色缎面的官靴踏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苏清脚不点地,边走边问:“昨夜容大人送的什么?”

昨晚因要照顾妻子的情绪,所以睡得早了些,好友容离命人冒雪送来的东西既没起身查看也没询问内容,只让人先放着了。

小跑在苏清身后的仆人回话:“容大人送来了一封信,还有……两个孩子……”

苏清脚步略停,“孩子?”

小厮从袖子里掏出信,双手递给苏清,“是两个男孩子,一个有五六岁吧,另一个才三四岁的样子。”

苏清接过信拆开一看,不由得大皱眉头:这个容离!他怎么总喜欢把莫名其妙的事情揽回家?处理不了就麻烦别人,从路边捡着了孩子就自己养啊,关他苏清何事!

虽然朋友一场,但苏清也不太想把这种赔本的买卖接下来。休说代为抚养孤儿,依他的性子,若在以往,只要不妨碍到自己,哪怕有人活生生地被打死在脚边他也照走不误。

可是……

如今苏府已有一儿一女,妻子又成了大肚婆,苏清忽然觉得是该为孩子们培养几个专供差遣的小随从——顺便还能减少一下几个小鬼头对母亲的依赖。

不动声色地把信放进了怀中,苏清吩咐道:“回头派人去容家捎个信儿,告诉容大人,说我同意收留这两个孩子。另外记得找几件孩子穿的衣服,再给他们收拾收拾。”

“是,老爷。”

就因为苏清这么一句话,两个孩子便焕然一新了。不过当他下朝回家之后,却遭到来自妻子的质疑:“这两个,是你在外头留的种?”

辛苦万分地挺着异常巨大的肚子,苏夫人一手勉力叉腰一手斜斜指着正在桌边狼吞虎咽的两个娃娃,而她的一双儿女则闪动着好奇的目光盯着那对将头埋进饭碗的饿死鬼,似乎很奇怪竟然有人能把白米饭和青菜汤视为天下第一美味。

苏清结舌。

他在外头留的种?这怎么可能?!

面对明显误解了自己的妻子,苏清头疼地解释道:“不,这是昨晚容离送来的,据说他前几天在路上闲逛的时候捡着了他们,带回家里却发现米粮不够了,养不起……”

六岁多的大女儿梧桐正处于喜欢抢话的年纪,就听她接话接得流畅自如:“爹撒的谎也太不地道了,他们再怎么能吃,容家也不会养不起啊!”

四岁的苏台点点头,表示无条件赞同姐姐的言论。

苏清怒了:净拖自家人后腿的小笨蛋!你们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儿和儿子啊!

事情不能拖延,被误会了就一定要及早澄清。太傅大人迅速搬出一家之主的威严:“大人说话关你们小孩子什么事!早课完成了吗?书也都背过了?”

梧桐吐舌头:“还没。”

苏清瞪眼:“既然没有还不快去!”

“啊知道了知道了!爹别生气嘛!小心越生气皱纹越多!”

赶在父亲冒火前,苏家大小姐梧桐放下这句话就一溜烟消失在门外。苏台也紧随其后,迈着小短腿逃跑了。苏夫人的闺蜜小河见形势不对,马上一手牵了一个,领着那两个还不知来历的孩子急忙遁离。

成功赶走多嘴的小孩并清了场,苏清转脸继续向妻子解释:“我这里有容离的亲笔书信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苏夫人拍桌:“解释等于掩饰。我也不拾掇拾掇自己走人了,反正在你们这里生双胞胎本来就有生命危险,不如这样,等我死了,你再娶一个吧。”

苏清无力:“能不能不要把死挂在嘴边?”

自从苏夫人得知自己怀上了两个宝宝,她就陷入一种消极情绪。这种状况若放到现在,会有个时髦的名词,叫做“产前抑郁症”。经过几个月的磨练,苏太傅习惯了她时不时的要死要活,再不像刚开始那样跟着妻子一起歇斯底里、神经兮兮,而是已经能用比较平常的心态来面对了。

苏夫人相当配合:“好,我不死,我要活着,我要拖累得你一辈子没法纳妾!”

苏太傅:“……”

这一天,苏太傅在夫人的疑神疑鬼和儿女的谴责刁难中度过。他有点郁闷,所以当晚他在入睡前跑到好友容离家,三下五除二地拆毁了那扇漆痕斑驳的大门。

第二天,自己缓过劲来的苏夫人突然对丈夫说:“哎,我发现昨天那两个孩子,长得很像容离。莫非,他们其实是容离的私生子?”

苏清:“……”

不知怎的,苏夫人的话就传到了容家。听说容大人在家里跌了一跤,不慎跌伤了脸,足有十天没法出门见人。

对此,苏清十分满意。

小半个月后,苏夫人顺利生下一对脸蛋红彤彤的双胞胎姐妹,苏太傅根据妻子多年前曾为长女定下的名字,为孪生姐妹中的姐姐取名“苏兰”,妹妹则叫“苏叶”。

苏夫人对此的评价是:“家里有一个以台阶为名的孩子就够了,幸好你这次没随便拿个字就来充数。”

虽然妻子在分娩的时候喊得极为凄厉,但好歹母女三人均平安无恙。直到此时,苏太傅悬了近十个月的心才慢慢归于原位。于是他开始琢磨那两个暂时寄居在苏府的孩子。

也许他该找个时间去瞧瞧这两个孩子适合什么。

还没来得及排出合适的时间,那两个孩子反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毕竟在被捡回之前,不少人对他们扔过白眼、吐过口水,有时候还会挨打挨骂,再小的孩子也懂了人情冷暖。

苏家的老爷让他们住宽敞的、有床可睡的屋子,床上有温暖的棉被,这半个月来,他们天天穿着干净的衣服、吃着可口的饭菜,还能洗掉脏乎乎的污泥,他们总该知恩图报。

年纪稍大的男孩儿一进书房就跪了下来:“多谢老爷收留我们!”随即,他眼巴巴地瞅着苏清,“只是我们在老爷府上白吃白喝也不行呀!我、我今年也该有六岁了,能、能不能跟在小少爷身边伺候着,就当是、是报答老爷的大恩——我什么都会做,不会的我可以学!我能吃苦!”

在父亲身边习字的苏台好奇地问道:“你们叫什么?是兄弟吗?”

“兄弟不是……名字、这个、这……我姓楚,名字不知道……不,我、我叫狗子……”自称六岁的男孩儿偷偷瞟了苏台一眼。他觉得这对父子实在太耀眼,再加上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的大小姐,他好像都有点不太敢直视了,而且还结巴得紧,颠三倒四的完全没有往日挨家挨户乞讨时的张口就来,“其、其实,小少爷和大小姐也可以赐名……”

“狗子?”在苏清左手边坐着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苏梧桐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狗子?噗!哈哈哈哈!好啊狗子,我赐你名为……”

太傅大人淡淡地瞥了女儿一眼。

“……呃!对不起,我错了。”苏梧桐马上低头,装模作样地研究起弟弟练的字。

苏清垂了眼眸,对稍大些的男孩儿说:“你以后就叫楚林,在小少爷身边做个随从。不过你每天要和大家一起习武,怎么样,能做得来吗?”

新得了名字的楚林喜不自禁:“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苏台嘀咕:“多了个小跟班……”

苏太傅却不理他,又多看了几眼那个稍小些的孩子,“至于你,资质确实不错,有名字吗?今年多大?”

男孩儿抬起头,“我三岁了,叫晚春。我娘说我是春末生的,所以叫晚春。”他在提起母亲的时候,脸上明显暗淡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