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这里的钱不是我们出的?你住的旅店花的不是我们的钱?你身上的衣服鞋,所有的一切不是我买的?你的钱用差不多了吧?不必再向我们要了吗?你跟我谈选择,你花着我的钱,在这儿跟我谈选择?”

陆苗倔强地挺直脊梁,不愿松口:“我不花你们的钱,我会去找工作。”

“陆苗,你到底是傻了还是疯了?”陆永飞皱紧眉头:“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拿个高中文凭,你打算出去打工?”

“我不是一个人,”她露出小小的笑,颊边有浅浅笑窝:“江皓月也在这儿。”

“行,那你等会儿听听他怎么说吧。”

林文芳抱着手,表情似笑非笑:“我们跟他通过电话,他一会儿就来。”

他们进到房间里,气氛糟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林文芳眼尖地发现屋里多出了一张床。

“加的床是怎么回事?你们睡一个屋?”

陆苗瞥了眼用来堆杂物的小床,轻描淡写道:“他不睡那个床。”

她侧身,给她妈妈指了指房间正中心的大床:“我和他一起,睡那张。”

陆永飞和林文芳的脸色,被她气得一阵青一阵白。

“陆苗,你想怎么样?”

林文芳没忍住,歇斯底里地冲她吼了起来:“你没本事考来,准备大着肚子留在这里,让上大学的江皓月养你?”

这话说得相当难听,陆苗攥紧拳头,清清楚楚地重复道:“我不用他养,我会去打工。”

“哦?打工。”

林文芳将那样的生活撕碎了,血淋淋地扔到她面前。

“大着肚子,拿个高中文凭,给人点头哈腰地打工,每日最大的盼望是你老公早点回家。这就是你所谓的,被你选择的、心心念念的,你想要的人生,对吧?”

陆苗的胸腔剧烈地起伏。她有一肚子想说的话,但她极力地,将它们全部咽下去。

对面是她的父母,她明白自己和他们是无法讲通的了,索性不说。

“随你怎么想吧。”

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倔得让人恨。

陆永飞看着眼前的亭亭玉立的女儿,恍惚间想起她还是小不点的时候。

林文芳举着鸡毛掸子要收拾她,她被打得嗷嗷大叫,被追得满楼乱跑……可是她没错,就坚决不会认错。

好似一眨眼那么短的功夫,那个调皮的小娃娃,就长得这么大了。

他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拿现在的陆苗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房门没关,在这个林文芳接近崩溃的时间点,江皓月来了。

他礼貌地扣了扣门,不知先前的话他听了多少。

陆苗第一时间走到他身边,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江皓月的出现和他此刻亲昵的举动,让陆苗有了底气。

不过,这底气只维持了几秒。

“叔叔阿姨,你们别跟陆苗生气,别对陆苗失望。”

他的表情看上去,温柔又平和。

“正好大家都在,说清楚吧。”

陆苗望着他,他甚至分出心思,对她笑了笑。

“苗苗,我一直把你当妹妹,叔叔阿姨误会了。”

如坠冰窟不过如此,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用尽全力试图去理解他的那句话,其余的什么,她都想不起来。

“叔叔阿姨,你们出去吃个早饭吧,我跟陆苗说一会儿话。”

江皓月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他送陆永飞和林文芳出门,给陆苗留足了缓冲的时间,给她留了的脸面。

等他重新回到房间,这里终于,又一次只剩下他们俩。

在这个房间,他们紧挨着一起看电视,他吃她煮面的面,他帮她吹头发,她轻柔触碰他脆弱的断肢处,她安慰他的疼痛,她对他表白对他许下一生的诺言,他们拥抱、亲吻,缠绵,依偎……这是一个装满美好回忆的,属于他们的小天地。

“我爸妈走啦!”

陆苗自然地挂到江皓月的身上。

她吸吸鼻子,声音轻轻的、娇娇的,带了些毫无杀伤力的责怪。

“笨蛋,你好歹编个像点的谎呀,当我是妹妹……你说了自己信吗?”

他没有拂开她的手,纵容她做一切想做的。

可他对她说:“那是实话。我的亲人关系淡薄,我一直把你当成的亲生妹妹。”

亲切又恶毒,他管她叫“亲生妹妹”。

陆苗被这四个字恶心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松开圈住他的手,再也没法继续伪装出无事发生的模样。

“你会亲吻自己的妹妹吗?”她一脸的好笑。

“比那个更出格的事,我们也做了,你不会忘了吧?”

陆苗不要脸皮,她什么都敢说。

江皓月避而不谈的话,她愿意将那天浴室发生的细节,仔仔细细地复述一遍。

她直视他的眼睛,要从里面找出他说谎的痕迹。

江皓月的双眸灰蒙蒙的,静谧空旷。

他凝视着她,眼里却仿佛全然没有她。

他说:“因为你喜欢我啊。”

“我是个残废,你家对我有恩,从小照顾我,连我上学的钱都是叔叔给我出的。你喜欢我,不嫌弃我是个残废,你要我和你恋爱、对你负责,和你结婚,那也没什么,我愿意接受。”

江皓月摸了摸陆苗的脑袋。眼眸中,是与往日无差别的疼爱。

“你年龄小,贪玩好奇。你觉得什么好玩,我全部陪你玩。”

他太了解她了。

陆苗是在江皓月手心中长大的呀,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该怎么样能让她伤心,该怎么样彻底地弄碎她的心。

“玩?你把自己当成一个好玩物件?你把我对你的感情说成我觉得新奇,我在玩乐?因为你是个残废,你在对我报恩?我不嫌弃你,你就愿意付出?”

短短一句话,她一字一顿,说得颠三倒四。

陆苗连呼吸都开始不畅,胸口钝钝地疼了起来。

“你没喜欢过我?”

她如此艰难地问出这句话,江皓月答得毫不犹疑。

“你问男女之情的话,没有。”

他说没有。

“和我一起拍的情侣大头贴是什么?老了我们一起去海边去吃芒果冰的约定是什么?更早的时候,我们之间的不早恋协议是什么?”

陆苗尝试让自己语气听上去更加咄咄逼人。可是她发现,她能找出来的,江皓月喜欢自己的痕迹,少得可怜——翻遍脑海,最后说成三两句话,就用完了。

“你误会了。”

这是关于她的疑问,江皓月全部的解释。

是了,他解释过了。他那么做,因为她喜欢他,所以他愿意配合。

那些,跟他喜欢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后,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促使她告白的那夜,他的舍友跟她在火锅店的对话。

她问:“为什么你们会知道,我不是他喜欢的人,是他的邻家妹妹?”

“江皓月说的呀,”他们回答她:“他强调了很多次呢。”

之后,告白成功。

江皓月的克制,江皓月的挣扎,江皓月的欲言又止……她不是一无所察,所以她才会在他有所回应时欣喜若狂,不是吗?

陆苗挺想哭的,她觉得自己好可笑。

但她哭不出来,眼泪好像在昨天全掉光了。

不能轻易放手啊,陆苗对自己说,是这么喜欢的江皓月呀,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呢。

“江皓月,你不能骗我。”

“你喜欢我要跟我说。你这样认真骗我,我要信的。”

她咬着唇,小心地捧上自己缝补好的心意。

它经不起二次的伤害,但凡他的声音大一些,它就要碎掉了。

“那你如果是为我好,一定要我回去。你跟我说,你让我乖乖听你的话读完大学,我再来你城市找你;或者,我回去复读一年,再经历一次高考。”

“你跟我说,来日方长,我们以后能够在一起。你喜欢我的话,不能骗我。”

他拒绝她的时候,总归比他拒绝其他女生要委婉很多,温和很多。

江皓月静静思考了一会儿,慎重地对她说:“你回去读书是好的,为了我耽误前程,对你而言代价太大。你想让我跟你在一起,等我以后有能力了,我是愿意的。”

她面白如纸,心脏好似被人凿了一个洞。

它飞速地渗漏,凹下去,缩成扁扁的一团。

“嗯。”她笑:“让你选,你不会跟我在一起,是吧?”

江皓月仍是那套说辞:“我是残废,我没得选,你有得选。”

“我知道了。”陆苗不忍再听。

罢了,她想。

到此为止吧。

☆、64.溃烂

陆永飞和林文芳不知道江皓月对陆苗说了什么。

等他们回到旅馆,她已经开始收拾行李。

江皓月把他们送到火车站, 陆苗一路没说过话。

上火车前一刻, 她走在最后……他和她寻常地告了别。

隔着车窗, 江皓月凝视着陆苗背对自己的后脑勺。发车广播放了两遍,她终是忍不住回过头来。

站台人群来往, 其中她唯一熟悉的那个人影,再寻不见。

八月的炎热夏季,她脸白得像纸, 手凉得像冰。

回到自己的城市,陆苗的生活回归了正轨。

开学,她去录取她的大学报到,念自己根本没有兴趣的金融。

她的高考分数高了那个学校录取分几十分,每每提起这件事她的爸妈就会惋惜“你看吧, 读的那个破学校,叫你当初不听我们的, 本来可以上更好的”。陆苗一句不驳,再多说几句,他们便会自发地止住话题。

父母不太乐意谈论有关她和江皓月的事, 尤其是在有外人的时候。

刚从首都回来, 他们念了她几天——“你怎么傻成那样”、“你太幼稚了”、“你就是没吃过苦才会这么天真”, 陆苗由着他们说。到后来,他们也不爱说了, 大约是觉得丢脸, 觉得女儿当时的做法让他们难堪。

然后,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仿佛暑假那些激烈的争吵,是陆苗做的一场不值一提的,荒唐的梦。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陆苗变得越来越安静。

入住学校宿舍,舍友们对她的印象一致是:这女生长得很漂亮,只是性格太孤僻了。

作为大学新生,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考虑参加不同社团,积极地去聚会和活动。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像刚放出笼的鸟儿,享受着自由的生活,忙着认识新朋友。

陆苗却不是的。因为出众的外貌,一开始她身边不乏关注的目光。但她刻意地避开人群,不愿意和人交流。

在欢快闹腾的新气象中,她是格格不入的一抹灰色。

那些想要跟她做朋友的、想要跟她变亲近的,小心翼翼传达过来的善意,被她一次次地忽视、挡住,渐渐地它们减少,最后消失。

一整天,身处人来人往的校园和闹腾的八人间宿舍,陆苗可以一句话都不说。

高中时期的校友偶然在学校碰见陆苗。她的气质变化太大,如果不是脸长得一样,他们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是曾经那个阳光又活泼的姑娘。

以为陆苗是不适应新环境,他们上前跟她打招呼,她的反应生疏而冷淡。

林文芳一点没觉得女儿出了问题,相反,她觉得这是好事。

从前,她嫌陆苗太闹腾,现在她的模样,被林文芳解读为文静、沉稳,这是一种长大的表现。

家在本地,每个周末陆苗都要回家。

对于现状林文芳很满意,她能掌控陆苗的情况,将她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陆永飞那边,他的工作忙,关心陆苗的方式是,他相当大方地一次性给了她半年的大学生活费。

舍友们没有一个不羡慕陆苗。即便是父母离异,她有关心她的妈妈,有求必应的爸爸,得到的爱和零用钱,全是双份的。

这样的姑娘,本应是快快乐乐的,但她偏偏愁着一张脸。

她们私下嚼舌根:世上就是什么都不缺的人,会成天地矫情这个,矫情那个。

不知何时起,陆苗有了失眠的毛病。

睡在她对床的女生,清晨四五点起夜上厕所,发现陆苗睁着眼睛。

她没有辗转反侧,也没有玩手机,呆呆地望着空白的天花板流眼泪。

女生没敢跟她搭话。由于这个画面莫名的渗人,陆苗不在寝室的时候,她和其他舍友悄悄地讨论她,讲着讲着,大家都有点怕怕的——是不是陆苗的精神状态有些问题。

原来大伙都不止一次撞见过,她睁着眼睛不睡觉的样子。

宿舍里稍稍能跟陆苗讲得上话的妹子,找了机会委婉地问她:“你晚上是不是睡得不太好?”

陆苗回答:“我不想睡觉,睡着了会做梦。”

妹子疑惑:“你经常做噩梦啊?”

她说:“不是。”

多的东西陆苗便没有再说,同寝的人更觉得她莫名其妙,古怪到不行。

施澈算是高中跟陆苗玩得很好的朋友。暑假她人不在家,他找不到她,开学他又找了她五六次,她始终没有答应出来和他聚一聚。

一来二去,他明白她是故意不想见他,直接去她的大学堵人。

陆苗形单影只地出现。

不过短短几个月,她瘦了一大圈。

“猛弟,你这是……减肥啊?”施澈被她吓到,连玩笑都开得不顺畅了。

陆苗对他笑了笑,连他叫自己那个难听的外号,都不再在意。

宛如一夕之间,她身上那股生动的朝气被抽得干干净净。

一双大眼失去亮光,望进去是一片沉沉的灰烬。

她拒绝他一起吃晚饭的邀约:“不去了。我得回宿舍,要看书。”

“不行,”施澈扯着她,往校外走:“我请你吃饭。”

施澈没上大学,拿到高中毕业证之后,直接去他爸的工厂里打工。现如今他混得风生水起,驾照也考出来了。

载陆苗,他不再骑着以前的五彩带音响电动车,他买了一辆看上去就很贵的小轿车。

本想开着它来,跟陆苗炫耀炫耀,见到她以后,施澈已经没了那个心思。

她整个人的状态,太糟糕了。

“喂,你是被人下蛊了吗?我带你来吃水煮活鱼,是水煮活鱼啊,你还是不开心!”

施澈长长地吁了口气:“那你的问题就严重了啊。”

“你想多了,”陆苗一脸的轻松:“我没不开心。”

他心下烦躁,想叫老板上几打啤酒,记起陆苗是个乖乖女不喝酒,临时换成了雪碧。

给她满上一杯雪碧,施澈不绕弯子,直接问她了。

“不是去见江皓月了吗?”

听到他的名字,陆苗脸色微变。

“你高三就盼着一件事,考完试去见江皓月。暑假见了他,得偿所愿,怎么会不开心成这个样子?”

她抿了口饮料,开始走神。

舀起锅里的鱼块,施澈嘟囔道:“你心里有事的话,找我说呗,憋着干嘛?”

陆苗苦笑:连施澈也知道啊,她确实是,无人可说。

江皓月这个名字,已经和自己不在同一个圈子,且逐渐地,淡出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