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住地叹气。

“前些年跟他联系得频繁些,他好像被保研了又去别的地方深造了,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他跟我说过,我听得模模糊糊。现在,他在国家航天研究院上班,开发航天技术那种,能赚好多钱……唉,当初你和他很好的呢,不知道他谈女朋友了没有。”

陆苗出声掐断关于江皓月的话题。

“妈,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意思吗?我和他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

林文芳想要驳她,被她一句话堵住:“好了,少胡思乱想,别打人家的主意。”

陆苗的前半生,基本上可以归纳为一部《反抗家长纪实》。从前的反抗在明面,轰轰烈烈;现下的反抗,她学会了用巧劲。

二十五岁起,林文芳开始给陆苗安排相亲,虽然她一次也没答应过。

“你长得好看,工作也好,趁现在赶紧多挑一挑。我不是要你相完亲就得结婚,双方认识一下,看一看、处一处、约约会,你又不会缺斤少两。”

陆苗打着哈哈,意思绕来绕去,结论是不去。

林文芳气她不懂事。

“过了二十五,你就是奔三啦,你以为自己很年轻吗?现在不急,过几年急死你,晚结婚到时候连孩子都生不出来。”

陆苗听她说这些话,听得耳朵生茧。

她嘴上敷衍她妈几句,实际上那些话是左耳进右耳出。

林文芳再三交代,让她记住约定的时间,调个班去见一见张阿姨家那个有四套房的工程师儿子。陆苗工作一忙,完全忘了这件事。

等她下班,看见自己的手机有五十几条未接来电,再打过去,林文芳直接不接她电话了。

据说张阿姨的儿子在餐厅等了她两个小时。陆苗的爽约,让林文芳在她朋友那边颜面尽失。

她妈跟她生了一晚上的气。

陆苗下班后,特意开车绕到市中心打包的一盘红焖大虾,她一筷子都没碰。

洗完碗,把虾放到冰箱,陆苗出门倒垃圾。

回来时,她去水果摊买了颗大西瓜。

西瓜是她妈最爱吃的水果,陆苗切了个水果拼盘,端到房间里。

林文芳坐在床上看电视,余光瞥见她进屋,刻意地侧了侧身,不用正脸朝她。

陆苗将果盘放到她妈面前的凉席上,跟她搭话。

“妈,我买西瓜的时候,想起上学那会儿,你给我买泡椒凤爪。”

这事她有几分印象,林文芳挑了挑眉,听她要说什么。

“我生病了,吵着闹着想吃泡椒凤爪,你不让。结果当天我放学回家,你给我买了一整罐,让我吃前要冲冲水,一天不能吃太多。”

她问陆苗:“忽然说这个做什么?”

“想起我妈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啊。”陆苗讨好地把果盘往她的手边推了推。

林文芳冷哼一声。

“好啦……不气了。”

她手按在她的肩上,帮她按摩。

“我知道我妈关心我,怕我以后不嫁人,没着落。但是,比起把我的幸福寄托在一个未知的男人身上,还不如去相信我自己。那个男人可能靠不住,但我赚的钱,攥在我手里,它能确定地保障我衣食无忧。”

林文芳若有所思。

陆苗继续乐呵呵地跟她倾诉她的想法。

“妈,我已经大啦,你别为我操心。我能凭自己的力量保护我,以及保护你。我的幸福我自己来创造,不用期盼别人给我,不是更牢靠吗?”

她反问她妈:“妈妈,你为什么不安心呢?”

陆苗是有道理的,林文芳说不出自己不安心的原因。

大概是因为,陆苗是她的孩子,她的宝贝,所以看着她一天,她就不安心一天。

这种不安,是母亲的天性。

她失败的婚姻,让陆苗成为了单亲家庭的小孩。林文芳唯恐她遇人不淑,步了自己的后尘;却也怕她像自己,孤孤单单,什么事都要自己扛在肩上。

这些不安,和陆苗本身的能力没有关系,和她是不是结婚没有关系。

就算是她遇到了适合的结婚对象,林文芳也不可能像完成一个任务似的,永久安心。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强求陆苗,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找到她一生的归宿。

就像是陆苗所言,那个所谓的“归宿”是未知的,可能靠不住的。

谁知道,她的一再催促,会不会是在将陆苗往一个火坑里推。

“算了。”

林文芳想通后,心头开阔,端起了果盘。

“你这孩子从小就不让我省心。你被架在烧烤架上烤,不肯的,任你被烤成了碳都不会松口,脾气倔的跟头驴似的。我跟你计较,就属于吃饱撑的。”

估摸着这篇已经成功翻过,陆苗笑嘻嘻地凑到她旁边吃水果。

“西瓜甜吗?”

“甜,你多少钱一斤买的呀?”

“没注意,门口水果摊买的。”

“哎,老吴家的?”林文芳敲陆苗脑壳:“他们卖得贵啊,你这个败家子。”

陆苗摇头晃脑道:“我妈爱吃就行,多少钱都买。”

西瓜哪及她的嘴甜呀,她多会哄她妈妈开心。

母女一路相伴,一路吵吵闹闹,最后总归找到微妙的平衡,解决了矛盾。

那天之后,林文芳再没提过让陆苗相亲的事。

☆、71.圆月

陆苗的二十六岁。

十一月份的月初和月末, 有两场邀请她参加的婚礼。

月初是施澈结婚, 月末是她爸爸二婚。

施澈一贯喜欢热闹, 结婚前也不消停,叫上了一帮旧友庆祝他最后的“单身之夜”。

那帮施澈的朋友,搁以前上学那会儿, 全是些社会小伙、不良少女,有几个是篮球社的, 不过也全不是读书的料。

狐朋狗友凑一块,源源不绝的坏主意。他们打定主意,要让喜事临门的施澈今晚出出糗, 疯一疯。

几杯酒下肚, 最开始玩的就是真心话大冒险。

其他人是配角,主要火力是冲着施澈去的, 转盘一连好几次转到他。

施澈选的无一例外全是真心话,他自称是“没有秘密的男人”,面对任何问题都能坦诚。

“在场有没有你暗恋过的人?”

读出真心话的问题, 施澈撇撇嘴:“又是一道无聊的题。”

他丢下纸条, 看向陆苗。

“这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吗?我以前喜欢过我猛弟啊。”

“噫, 这个好无聊的,我们都知道。”

大伙一起起哄:“换一道换一道!”

全场唯一不知道这件事的当事人陆苗:“???”

“哦对,陆猛不知道。”

施澈这才想起来:“扑哧,你蠢死了, 我高中喜欢你非常明显吧。”

“有吗?”陆苗表情惊奇得像看见外星人。

“天天追着你, 邀请你加入叛逆部落、加入篮球社, 午休送你去一中,哭着求着让你做篮球社的社长……简直明显到,就差写在我脑门上了。”

施澈掰着指头一件件地数,数到一半不禁感慨:“猛弟,你蠢得叫人惊叹啊。”

“你才蠢!”陆苗难以置信:“居然搞暗恋这种事,这么纯情这么青涩……完全不是你的风格好吗?”

施澈被她说得也稍稍地感到尴尬。

“当时我有要表白啊,好像放寒假还是暑假前,我送了你一本星座书来着。送的时候,我叫你看我和你的星座配对。那本书我挑了很久呢,写的全是好话,我和你的配对指数是百分百,那你读完那本书不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回忆后续,他打了个寒颤。

“我期待你读完的反应,结果放假回来,你二话不说先把我揍了一顿。”

讲起这件事,陆苗是有印象的:“哦,你说那本送我的星座书啊。上面匹配度故意用笔改成了‘-100%’,我以为你故意在对我挑衅呢,所以就揍你啦。”

“不可能,”施澈斩钉截铁道:“是100%,我那时喜欢你呀,怎么会改成负数呢?我用我当初那颗纯情的少男心保证,你肯定记错了。”

陆苗不信他的鬼话:“呵呵,不是你改的,那是谁干的?”

这个话题最终在争论那个“-100%”是否存在中不了了之,施澈坚持他没改,陆苗坚持她清楚记得他改了。

朋友们听得没劲,催他们进行下一轮真心话大冒险。

“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的两位青年,禁止你们再继续回忆过去,翻篇吧,让我们进入新的冒险。”

那晚,施澈被灌醉,陆苗也喝高了。

她回到家,没来得及卸妆洗澡,挨着床就昏昏沉沉地倒了。

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

陆苗梦见自己在看那本星座书,江皓月坐在她的旁边。

指尖点在书页上,她按照那串文字,一字一句地念:“你们是需要奇迹的一对,性格、思维,及行为模式完全相反……你们的配对指数是100%。”

“好奇怪,”少女陆苗喝醉酒似的,脑筋钝钝的,无法思考:“施澈跟我说,他跟我的配对指数是百分百啊,他特意挑的。可这个百分百,是我和你的星座配对,为什么?”

江皓月用他那双沉静的眼眸望着她,默默无言。

一觉醒来,陆苗能记起的梦境只剩这段。

她一边刷牙,一边回忆着梦的内容,忽然心血来潮,想去找找那本星座书。

这不是件易事,从民房搬出来后,她和她妈一起搬了三次家。

上学时看的书在未来没有使用的可能,大多已经当作废品卖掉。剩下的一部分,跟她的书籍杂物放在一起,堆进大大的塑料收纳箱。

陆苗没抱太大希望,进到杂物间里随便翻翻。

找了半小时,没看见那本施澈送的星座书,倒是被她发现另一样东西。

——江皓月送她的糖果屋本子。

“好怀念啊。”

她的手指摸索着本子的封面,华丽的颜色,古旧的画风,卡通小男孩给小女孩撑伞。

粉色的雨伞伞沿,那串“3344520”褪了颜色……等等,褪色?

陆苗忍不住诧异:那不是印刷上去的吗?怎么会呈现出这样的褪色?

她重重地咽了咽口水,手指细细在字上摸了摸。

——不是印上去的,是写上去的。

手中触感给出了判断。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

两件事被连起来了……这行字迹,还有那本星座书。

或许,施澈和她都没有记错。

他买来的时候,配对值百分百的是他和她的星座,后来被人用笔改掉了。

唯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名字呼之欲出。

陆苗很快否定了自己: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没有理由。

翻箱倒柜,那本星座书始终找不到,只好放弃。她把糖果屋本子从杂物间拿出来,放到书房的桌上。

盯着那串“3344520”,陆苗咬着手指,皱紧眉头。

……

月底是陆永飞的婚礼。

新娘叫柳雯雯,是一个身材和长相都普普通通的女人。

林文芳受邀了,但她没去。

这么大的岁数二婚,他们没有大肆操办,只在一家精品酒楼开了一个大包厢,请最亲近的几个亲友吃顿午饭。

没有婚纱、没有捧花、没有热烈的掌声,陆永飞和柳雯雯穿着比寻常更整洁鲜亮的衣服,胸口戴了朵花。

陆苗也分到一朵小花,她把它好好地别在自己的裙子外面。

她是祝福他们的。

好几个陆永飞那边的亲戚,他们已经好些年没见到陆苗,这会儿突然一见,发现从前那个皮孩子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哎哟,苗苗年纪也差不多了吧,虚岁二十七。下次见面,说不定就是喝你的喜酒了。”

为了避免接下去一系列关于她为什么选择单身的问答,她流畅地回答他们:“是呀,有可能呢。”

所幸没有空余出太多的寒暄时间,身为陆永飞的女儿,陆苗的身份算是这场婚礼的主人,她要跟着她爸和柳雯雯给客人敬酒。

敬完主桌的客人,她旁边移动。这时,陆苗意外发现一个她没有料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江皓月的父亲,江义。

他发福严重,整个人胖了一圈,身穿一件土黄色的羽绒服,显得异常臃肿。

大家来参加婚礼,到餐桌上主要是吃菜的,而江义主要是来喝酒的。他霸占了桌上的红酒,一杯一杯地豪饮。

陆永飞看到陆苗在盯着他发愣,跟她解释道:“他替小江送礼金来的,小江包了一个特别大的红包。”

陆苗点点头。

婚宴结束,江义的伴手礼没拿,她替他拎上追了出去。

江义坐在酒楼外的树下,手里拎着一瓶白酒。

“江叔叔?”靠近闻到浓重的酒气,陆苗试探性地喊了他一声。

他醉眼朦胧,她跟他说自己是陆苗,也不知道他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陆苗不太放心他这样在马路上,于是拿手机给她爸爸打了个电话。

她爸听说她这儿的情况,让大伯过来帮忙她,陆苗喝了点酒没法开车,大伯负责开车。

“江叔叔,我们送你回住的地方吧。”

他们去扶他的时候,江义停在半路吐了一次,吐过之后好像稍稍清醒了一点,至少报出了他住的地址。

他搬回了以前租住的那栋破民房。

陆苗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一点点变得眼熟。这块区域听说快拆迁了,她自从搬走后再没回来过。

大伯是个爱聊天的,江义已经醉得神智不清了,他还在东一扯西一扯地跟他聊天。

她回过神时,正好听到他们在聊江皓月。

“你儿子是我们当时的省状元吧。”

“嗯。”

“我听我弟说过,在国家航天局那种地方上班?”

“嗯。”

“啧啧,他可真有出息,交女朋友了吗?”

陆苗看向江义,他摇头,大着舌头说:“他一直喜欢上学时一个女的。”

——上学时的女生?

说者无意,听者开始思考分析那人是谁。

——苏黛菲?彭雪漾?

可惜江义没有再说更多的话,陆苗脑海中浮现出了几个名字,没法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车开进小区,破败的四层民房,陌生又熟悉。

灰色的房屋,红砖砌成的围栏。

仿佛再一抬眼,就能见到那人正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望着远方发呆。

大伯让陆苗呆在原地,他一个人扶着江义上去就够了。

她应好,在楼道旁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