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瓷笑道:“不劳驾你了,我在门口呢。”边想这家伙起来得还挺早,边走进店里。一个店员背对着门,缩脖子鬼鬼祟祟听电话,“真的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琳娜正从办公室出来,皱眉一瞥,本想睁只眼闭只眼过去。

那店员却没看到她,还在继续八卦,“你说刷子看上她什么了?论什么也比不上咱店长啊。”段瓷微微一怔,扶着眼镜朝琳娜揶揄笑笑。旁边另一位店员见状,小声提醒同事,“诺诺。”诺诺这才发现店里突然多了好多人,连忙收起手机,“店长…”

杨霜跟在琳娜身后,手里掂着个小小的水晶戒指盒,见了那小姑娘又怕又羞的窘态,煞是喜爱,纵容地说:“下不为例。”

琳娜瞪他一眼,漠然回头,轻斥道:“你这月的工时补助别领了。下次别让我再重复,柜台里不许接私人电话。”

诺诺慌忙解释:“店长,是禾雨打来的。她今天请假去医院了嘛,说排在她前面手术的…”顾忌地瞄了瞄杨霜,低声,“是连翘。”

琳娜刷地白了脸,下意识转视段瓷。

杨霜不明状况,“什么手术?”

段瓷面色罩冰,直望着那个越说越乱的店员诺诺,“哪个医院?”

是一家以妇科诊室闻名全国的医院,连翘站在走廊护栏前俯视一楼大厅,但见进出者频频,一派繁华。说到底还是医院,这么繁华不好吧?

一个上午滴水未进,血糖偏低,转个身阵阵眩晕,靠在护栏上稳了一会儿,没敢轻易走动。这时有陌生男人上前,态度恭敬递给她一部手机。连翘的手机关机揣在风衣口袋里,这一部当然不属于她,不过这通电话却是她的。

号码仍是隐藏。

人在某些领域的权力大到夸张的时候,心里最邪恶的那面就会表露出来,会有一些可怕的恶趣味,像上帝喜见人们思索,死神愿闻哀号。

而屏幕上这个号码的主人,最大的乐趣,似乎就是操纵着她生不如死。

“如果你是为了安绍严,现在就离开医院。”

“你说过我可以自己生活。”

“这件事不行…”

“那段瓷呢?”连翘问,“精冶商业项目的收购者是你对不对?你想让苏晓妤做什么?”苏晓妤为何会想到从她这儿拿资料,段瓷想必会不解,可连翘自己再清楚不过。知道她底细的不过那么几人,能点拨苏晓妤来谋害新尚居的,无二人选。

“我答应你不会让她再做任何事,你先回去。”

“我回得去吗?”

“你知道我能阻止你去做傻事。”

连翘冷笑砾砾,手指在光亮可鉴的护栏上滑动,“你能让人拦着我进手术室,别的事呢?来不来得及阻止?”横栏下方是钢化玻璃,通透得让胆小者不敢靠近。

妇产科在四楼,这样的高度,找好角度跳下去,是能够一了百了的。

自会有人汇报她危险的行为,话筒里安静片刻,可辩窃窃言语。

“这不代表我连你伤害自己也不管。”

“你知道为什么我还活着吗?只因为你的那句话,你说会放我自己生活。可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她声音平静,表情平静,似在做最后的质问。

他富可敌国,名噪天下,此刻,却连一个答复也拿不出来。

“你别紧张,我不会死,你不值得我死,有人却值得我活下去照顾他。”连翘离开可以威胁到自己生命的区域,向手术室走去。

之前送手机来的男人再次出现,挡住她的路。

有人好奇地看过来。

连翘对着面前这张年轻忠心的脸,并无怪罪。

电话里一声轻叹,“别做傻事,翘。我找最好的医生给安绍严,你别伤害自己。”“现在他唯一想要的就是我!他得癌症啊,连明云,你什么也做不了。你不是神。”

手术台上的姿势很尴尬,并且像动物一样被绑着,连翘已有准备,而当冰冷的金属器具强行进入时,身体仍反射性的挣扎。护士在她手臂上打了一针,针刺难抵下体的巨痛。医生轻哄:“不哭,都多大的了还哭?”

麻醉师测试药效,问她:“你几岁了?”

为什么说她哭了?连翘感觉不到眼泪,抬手想摸,又动弹不得,只好乖乖回答:“28。” 护士咂舌,“是不是有流海儿就显得岁数小啊?”

医生看着病历笑道:“可能是药劲上来了,明明才23,刚毕业的学生。”“忍着点吧孩子,不做消毒,手术完会感染的。”

无影灯时明时暗,缓缓压了下来,连翘眯起眼,直觉应道:“嗯,别感染。”她得体力充沛地陪在安绍严身边。

“唉~又是一双活胎的,今儿上午这第三个了。怎么我那会儿就怀不上俩呢…”这是连翘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种程度的人流手术,基本上十几分钟就能搞定,医生一个上午能做数十个。连翘感觉这一觉睡了好久,没有魇魔作祟,睡得香恬。

先是梦到波士顿研究所里的咖啡馆,芭芭拉在谈她和老约翰即将有的婚礼,又谈起不知何时会有的孩子。芭芭拉想结婚,因为想生孩子了。她听到老约翰的家乡有一种说法,小孩儿长相继承父亲还是母亲,就看两口子谁是被爱的那个。

连翘听见自己问:“那如果是双胞胎呢?能说明你们两人是相爱的吗?”芭芭拉说:“一胎生俩也可能长得都像我啊,说明大鼻子爱我是我爱他的两倍。”

又梦到夕阳下明黄色的宽敞阳台,一个女人坐在藤椅里,腿边站着个小孩,伏她膝上;背上还趴着个小孩,双手攀着她脖子。两个孩子有着同样黝黑的圆眼、浓密卷翘的睫毛,正在听妈妈念故事。妈妈手里的是《古罗马神话故事集》,绘声绘色讲述着神与神之间的恶善美丑。孩子们听得很专注。客厅里的男人只会煞风景,大声取笑妻子,“你不能好好念吗?阴阳怪气的。”爸爸笑的时候,脸颊狭长的酒窝有一丝稚气。

在梦里还想,如果这梦可以持续,一直不醒来,该多好啊。可耳边的呼唤声越来越大。连翘到底是张开眼,医生和护士的脸全都看不清,眼前只一片洁白。

此外什么也没有了。

第五十二章

连翘躺在手术室外间的临时病床上,面对着墙壁,眼睛也不敢合一下。真实视野里的物体一消失,就会出现梦境。

从来没做过美得这么悲伤的梦,再也不敢梦到。

起身并不觉乏,只是麻药后劲似乎仍在,略感困倦。挨步走到停车场,按开车锁想了想,还是决定坐出租。刚转身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医院门口的脚步声再急也不奇怪,可那脚步渐慢,到她身边停了。心知是连明云的人还在,居然不再那么反抗。

或许就像之前说的,他不值得她再为之伤神动气。

没看见车子开过来,回头迎上呼啸掌风。

脸颊烫痛。

“你好样儿的!”

牙缝里迸出的狠话,比那记耳光更令她挨不住。

段瓷远远看到这道虚弱人影,已经知道自己不如不来。巴掌扬起落下,是心志疯魔,他不准备愧疚,却在她刹那惊慌的神色之外,寻到一抹来不及毁灭的哀戚。

忽然间想听一个解释,捉起她手腕,有些急燥地开口,“能不能跟我说一句实话,怎么就容不下他…”说话间意识到自己刚刚失去了什么,心脉恍惚被触痛,最后一个字几近无声。

到这一刻,他才想起那个无缘一面的孩子。

她毫不回避与他对视,“我不想失去后悔的资格。”

段瓷点点头,扣在她腕上的手滑落,一路紧握的东西塞进她掌中。

钻石光泽穿破剔透小巧的水晶戒盒,再抬头只有他的模糊背影。

杨霜站在不远处车子旁,看不清表情,整个人显得有些冷。

连翘睁大眼,盛住越来越多的泪,直到二人上车离去。

拐角一辆不起眼的车里,有人凝神目睹一切,眼似鳄鱼窥视众生。

副驾回头请示:“老板?”

车内静如永夜。良久,车的主人菲薄双唇轻启:“回去。”倚向靠背吩咐人打电话,“问苏晓妤还要等到几时。”

听琳娜说,店里那个小雨意外怀孕,两口子现在不想要小孩,所以请假是去做流产。这样一来杨霜也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心急火燎载着十一赶去医院。

人是见着了,苍白着一张脸,不用说,小的肯定没了。看见她这模样,杨霜也气得牙根痒痒,不过没想到十一那么干脆就一巴掌扇下去。他脾气是酸了点儿,可是从来不对段超以外的人动粗。话说回来,狐狸是很欠揍,换成是十一让琳娜选戒指以前,她不想要孩子,杨霜也许还会站在她这边。

车停在段瓷家小区门口,杨霜忽然想到,狐狸知不知道十一准备娶她呢?看着一言不发的人,到底也没敢问,更不敢再提给他过生日的事。

段瓷下了车,又回头问杨霜:“早上吃了没?”

吃过也得说没吃,杨霜调头过街,跟他进了一家地中海餐厅。段瓷菜牌也不翻点了几样餐,服务生记下来,又问:“多加一份酱汁是吗?”

段瓷愣了愣,“好,谢谢。”

有客人光临,开门带进一股风。

他缩了缩肩膀,变天了,好像有点感冒,鼻子很酸,眼眶微热。

杨霜想到了,会要双份酱汁的人,应该是那只口重的狐狸。张开嘴又合起,不知道说啥好,可必须得说些什么,总不能两个爷们儿这么对着煽情吧?想来想去,把自己难住了,心道还是别触雷眼了,一松懈脱口就说:“算了吧?”惊了,赶紧弥补,“我不是说你和狐狸…”拍着脑门儿靠在椅子上,他确实没长安慰人的细胞。

段瓷摇头一笑,笑容浅得连酒窝都没露出来。别开脸对着窗外,半晌才说:“她不想因为孩子跟我将就。”

这种答案,他还能不死心吗?

哪怕她说计划外,还没有想好如何对待,他也能接受。

可她考虑得很清楚,甚至想到有一天会后悔以往,不想那天到来的时候,因为孩子而将就生活。她不是不要孩子,而是不要他。

眼神决绝如针,刺破他所有希望。

她向来就够冷静,是他一直看轻她年少,却是自从相遇就没打算放开,终无所恋。

过咸的汤饭流经喉咙,哽在胸口,呼吸受堵。

连翘自安绍严住院开始就住在他家陪小寒,她托辞出差,安绍严趁机进无菌病房,自然得把女儿哄去培智学校,免得她得知自己病情。

胖阿姨眼看连翘一边在安绍严面前表演,一边又忙于打理生意,整个人虚得没了血气,心疼不已,忍不住开口劝道:“要不然还是跟绍严说了吧?再下去你这身子哪吃得消?”

“您可别说。”连翘喝完她炖的补品,把碗放在床头,“他这种时候就怕自己放弃了,他得有留念…北京话怎么说来着?”

“有奔头儿。”

“对。您知道吗,胖阿姨?人的忍耐底限是无穷的,有个奔头儿,说不好能撑过几年呢。真的,郑医生都这么说,他说三年前的手术成功率就很小,安绍严是放心不下小寒,才撑过来的。”

“那他是看现在有你顾着小寒,没记挂的事儿了,病才不见起色?”

“所以我说,您千万不能告诉他,我知道他的病了。我会让他有别的奔头儿。”

“你不是想拿这副病恹恹模样,哄他再撑着照顾你吧?”

“当然不是,您放心我没事,休息几天就行了,正好他也可以多调理一阵。”

连翘本打算静养一周,只躺了两天,星期二早上,手机收到电邮,总裁办汇总的行业周报。财经动态的第一行标题触目惊心——

新尚居:今日开盘再度涨停。

日前才曝出中冶单方中止新尚居合同的负面消息,如今面对此种辐度飙升的形势,二级市场的小散们当时崩溃,手稳者大抵也难忍多一天观望的折磨。连翘披件外套起身,去书房开了安绍严电脑。

果不其然,散股被抛出的同时,市面上亦有人疯狂吃进。

很明显有庄家进场。

这句话在连翘看来也就是,很明显连明云并没收手。

医院门口那一幕,足以证明她与段瓷再无瓜葛,这是事实,她自己也确信的。连明云理应看到,针对段瓷的攻击为什么没有停止?

手移向电话,按下一串号码后,连翘又改了质问的主意,按着挂断键,视线落在红绿柱线上。

难道是在试探她吗?

安绍严申请回普通病房,理由很充份,再住下去有人会起疑。郑医生便打电话通知那个出差的,“你再不回来,有人该起疑了。”挂下电话直摇头,干这行十几年,类似情况也接触了不少。有家属瞒病人的,有病人瞒着家属到最后一刻的,眼下这种局面可算是罕见。

而这两个人的关系,在他这半个外人看来也很诡异。

连翘推开病房门,被眼前的一幕逗乐,“嗬,这还当真提前体验起退休生活了?”

安绍严只看她一眼,“嘻皮笑脸的。”低头继续修剪墙角那株丁香,“还舍得回来,一走就热蹄子。你真是去谈生意吗?我可听说买回来不少衣袜鞋帽。”

“大多都是买给小寒的,她还告我状,孩子的人品让你教育得不太好啊。”

安绍严气得发笑,“得,那以后劳您给好好教育吧,我还省了心了。”

“我可管不好,你还是过两年再省心吧。简直都不知道怎么过份好了,帮你打理公司,还要管孩子!拜托你见好就收吧,你再不出院,我就要进来陪你一起住了。”

“老郑不让,说我这病得多住几天去根儿。”

“主要是你年纪不小了,复元能力没有年轻人那么强。”

“刺激病人有罪。”安绍严笑得和蔼,一剪刀裁掉顶端开得正好的那簇花。

“郑医生说的,他问我是不是你女儿,意思不就是你很老?”

“你别理那人,他除了写在病历上的,没一句正经。我说你是我朋友,他不信,我说你是我朋友的女儿,还是不信。我能说什么?”

“女朋友啊。”连翘弯腰拾起花枝,漫不经心道,“我听那些护士都这么说。”

剪刀停下,安绍严微扬两眉。

连翘低头,正巧无视他的表情,闻着尚未枯萎的花瓣,香气浓淡适宜,“这花不错,杀菌。”

“懂得还不少。”

“可能是听我妈说的,记得她挺喜欢花的…”手持花枝坐进沙发里,连翘露出回忆的眼神,“没记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