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氏收购精冶与段瓷离开新尚居的事,杨霜看着新闻,还没太理清之间瓜葛,王鹏琳娜已经火冒三丈了。杨霜被她那表情吓得,“你买他们股票啦?”

琳娜怒气无从宣泄,闻言剜他一眼,“都是你招来的。”

杨霜被损了个没敢还口。

外界并没曝出连翘与连氏的关系,但杨霜之流是知道的,也知道精冶与新尚居的利害,由此想来,连翘这种时候和段瓷分手,她在段瓷身边的动机的确就很可疑了。

杨霜不是不明白这个逻辑,只是想不通,很多个关键点是模糊的。

上次连翘流产,十一没向他们解释来龙去脉。那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无从得知。现在又闹辞职,并且是很不风光的辞职,名声事虽大,相信以十一能力,这种情况也还打击不到他。但如果真跟连翘扯上什么关系,杨霜就什么也不敢保证了。

一直知道十一对这段感情的认真,但体会不出能到哪种程度。直到看见他在医院动手打过连翘,之后那种颓废的表情,杨霜坐在那儿莫可奈何地瞅着,才真正明了,十一栽了,没有重心了。

人没有重心,站都站不稳,还能做什么。

想起来心惊。

琳娜恼火,大概也是看出这点,着急又帮不上忙。杨霜懂她,他们都想做点什么。但在十一和狐狸的关系里,其它人总归站在局外,有闲心可以往好里搅和,出了事,不可以比当事人更失控。

他们三个打小玩到大,自然有默契,可这一回琳娜始终放不下心。“这都回来快一个礼拜了…不行,刷子,你问他现在在哪,咱们得碰个面儿。”

拍拍她肩膀,杨霜说:“十一比咱俩能担当。”

琳娜眼圈有点红,“我觉得他肯定特累。”

杨霜把她拥进怀里,“冷一冷,事儿总能过去。”

对于段瓷来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职场上的变动,尔虞我诈,股市危机…跟他在医院前一巴掌打散的那些相比,毫无心烦的价值。甚至他根本就想摆脱这些,愁于没理由。这样一来很恰好,从容步出。当然各企业HR和猎头顾问的电话骚扰也随之而来,不乏挖料的大小媒体混迹其中,他已有思想准备,应对得滴水不漏。反正除了这些,目前无事好做。

此外还有两天里三通的国际长途,都是催他飞波士顿。段部长眼线众多,也不指望国内发生的事能瞒过他。段瓷心里有数,老爷子不会当真觉得这算个事儿,一准儿是老太太不愿错过这么好的当口,想把他早点弄过去。推说还有事情没处理干净,稍后再打算。

一直念着要去的人最终留下了,变成他非走不可吗?挺悲哀的情节。

晚上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梦到他带着连翘溜回老院子里偷葡萄。她在门口等着,他偷了一串拿出来,她嫌那串太青,他说那我再去掐一串,结果一回身就醒了,最终也没捞着吃。睁眼望着洁白的天花板,想起青葡萄味道,咕嘟咽口水。

小时工正在客厅拖地板,段瓷削了个苹果到阳台藤椅上躺下。苹果吃着不甜,一阵不快活,真冤,他还没在梦里吃过东西,下次梦到吃的,甭管好的孬的,先尝了再说。

略微欠起身子,对身后忙碌的人说:“阿姨,回头买点葡萄给我搁冰箱里吧。”

阿姨应下,把茶几上振铃的手机拿给他。

段瓷虽然没关机,但是有些人会很自觉地不在这时候打电话给他,能够真正称上是身边的人,比方邰海亮,比方刷子和琳娜。

再比方许欣萌。

段瓷是这么想的,所以看着来电显示,很意外。电话接通了好半天,才听到一句:“还好吧?”

“你说呢,欣萌?”他笑笑,撑身坐起来。

许欣萌叹口气,“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听别人问候,就当照顾照顾我心情,我实在是放心不下,问刷子,他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谢谢。不过我不能为了照顾你心情告诉你我没事,我现在确实不大好,想休息一段时间。”

许欣萌反倒感觉心安,言语间也轻松不少。

简短聊了几句,听筒提示呼叫等待,他结束了和许欣萌的闲谈,将电话切进来,音里含笑,大声问:“财神爷有什么吩咐?”

对方则是笑里带刺,“没事儿,听说你下岗了,狠狠同情一下。”

“你就露怯吧。亏你还喝过资本主义米汤,净冒些统包统配就业制度下的名词儿。”

“明明是动词,强调一行为。堂堂中文学士竟然犯词性错误,你这状态太让我忧心了。”

段瓷揉揉太阳穴,有些认输,“哎?我说老陆,咱闲着了上长安街排号儿等看仪仗队去成吗?甭跟这儿惦记挤兑我,多没成就感啊。”

这位老陆愣是不依不饶,音调挑得高高,“要么说还得是段十一么。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这气度。”

“RSD亚太区金融机构部主管,大清早陪我练嘴皮功夫,今天没看报纸,难道投行界也震荡了?RSD高层大换血还是什么的?”

“尽责关心大客户而已。”

“逗闷吧,在您那儿我能称上零星户都跟捡着一样的。”

“这点我跟你的概念不一样,我从来就不以业务金额为客户分等。你知道,玩钱的人得客观。”

“我光知道你爱拿投机股。”

“据说你也没少拿。”老陆朗笑,“事实证明,只要买卖策略灵活,投机份子永远有利可图。眼下用不用让他们帮你套一部分出来补贴下家用?”

“我现在足不出户,没什么家用,你还是给我省点儿手续费吧。”

“蛰伏着,打算折腾什么事儿?”

段瓷笑,“打算来年开春儿把阳台外面小花坛翻一翻,栽点儿大葱,再挖一坑放池子鱼苗儿。”说着抬眼望向窗外,艳阳普照,貌似温暖的景色。一愣神儿功夫,竟然对自己的信口胡言有莫名心动。

“说真的十一,别玩那媒体的是非圈了,老大不小的,媳妇儿还没娶呢,也不务个正业。”

“正业?”段瓷挑眉。这尊神仙何以把时间浪费在凡人身上,原来有心点化?

果不其然——“过来RSD怎么样?”老陆把话处理得极为低调,“我要退下去,带你两年。”

段瓷沉默数秒,“能容我个十天半月的再谈这事儿吗?”

“当前有别的考虑?”

“好像一下累着了。”

“你这岁数哭累还太早点儿。”

“估计还是修行不够吧。”

“我估计你是修行遭人破坏了。”

段瓷一时哑口。

手机里响起怪异笑声,听得人肾上腺素剧增。

这是位政府和银行都求着帮忙的真正的高人,若换在半年前,段瓷会和所有想在金融领域大展身手的人一样,为难得的机会雀跃。但是此刻他说累,并非托辞。

又一通电话打来时,段瓷在窗前小草坪边上转悠,午后斜阳已沉到对街写字楼天台,光线不明,他隔着自家玻璃,看见搁在圆桌上的手机闪闪。悠然走进去,铃声自然是早就停了,再一看来显,连翘家的座机号码,呆了一刹便拨回去。

他不抱什么希望,但是控制不住心理活动,听见姜阿姨声音,感觉还是落差般的不舒服。

老太太一贯迂回的口吻对他说:“我知道你和小连儿工作都挺忙的,这儿离上班地儿远不方便。前阵子来调暖气试水,你们家也一直没回来人,你看要不我张罗一下,再招户人家?咱说房子老也没个人气儿,总归不大好,是吧?”

“正好我这就要回去一趟,阿姨您不出门等见了面儿咱再说吧。”

这厢车子绕过小区影壁墙出了大门,那厢医院住院处一辆车驶进来。

安绍严正犯胃疼,疼得气短,吃过药刚取下吸氧管,轻轻两下敲门声响起。门不待应已被拉开,并非医护人员,袖子不是白色。却有一颗白色的方形袖扣。

那袖扣大约为罕见材质所制,似瓷非瓷,纯白不可思议,仿佛永远不会变质。

安绍严讶然起身。他虽非重要人物,却是重症患者,探病也因此受限,访客需经专属护士通报方能入内。可他并没接到护士电话。

面对意外来访者,说不出完整一句话,“怎么你…”

“来看看你。”来人细细打量他一番之后,在沙发上坐下,“很辛苦?”

安绍严答了句还好,跟着问:“小翘知道吗?”

“我见过她。”

“她太不开心了。”

“我想她过好点。”声音里有着不藏匿的疑惑。

“你总认为只有自己才能给她最好的。究竟你是不知道她要什么,还是不想面对?”

含有刺激成份的问话没有得到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安绍严点头,语速又慢了几拍,“也可能是,她从来都不知道你给的是什么。”

沙发里的中年男子对他的话仍恍若未闻,长睫略垂,掩住原本就不肯透露半点心思的双眼。很久才笑了一声,笑声不善,两颊却陷下浅浅酒窝。

“从当初见面,到要回小寒,到现在公司的事,明云,你帮了我很多,能不能再帮我最后一次?”安绍严将垂在机器边的细管拉起,放回原位。做这些事时,他背对着自己一直敬畏的那个人,而接下来的请求,他转了身,正视对方,道:“对小翘真正的放手吧,别逼她。”

“对我说这种话恰当吗?”鳄鱼眼没有温度地望过来,“我来是看你的病情,或者说——看你到底病得多重,她要做那么严肃的傻事。”

人或多或少要做些傻事的。好比原想修改一层错误的建筑,结果拆掉了承重墙。

傻事在连翘的理解是指,在一个不合适的时间地点表露执着。她现在就责怪自己犯傻回来。

下午四点半的小区已是红彤彤一片,她来退租,突兀地得知这房子根本就属于自己,在她表示喜欢这小区里的孩子和狗的几个月前。

姜阿姨说:“我老头子说这屋子要能当成新房,那可比造庙功德还高。”她说你和段儿不兴坏了我们功德。

连翘不知要怎么说抱歉。这个功德她此生是无论如何成全不了二老了,而她做了很多残忍的事,如果死后真要见判官,可能也不会再允许轮回。

第五十五章

段瓷不确定地看着坐在长椅上穿呢绒大衣的女人。侧影姿态颓废,不应该是会狼一样凶残对待他的连翘。可面前这一眉一眼,又再熟悉不过,神游的表情,妖冶眼梢,尖下巴,夕阳下橙红色的卷发,被风吹得瑟瑟轻扬。

她在这光景出现,段瓷感到惊奇,且非常喜悦。

是一种意外遇到想见之人的感觉,欢喜里有了惊讶的成份,往往会使人很想去感激什么。段瓷感激他向来不相信的命运,让她在自己生命里出现,时间不早不晚,二人相遇,恰好如歌里唱的,一切只若预定。所以,他想不通是哪里错了,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今天这局面。

屏息站了许久,最后他问:“凉不凉啊?”自然地,弯腰扶起她的衣领遮住风势。

她半仰头看他,眨眨眼,“怎么才来?”

他的动作一顿,“你在这儿等我?”

她没回答,只说:“我来拿些东西,听阿姨说你今天会回来。”

手指沾到她说话时的呼气,少少温暖,段瓷听见心里卑微的叹息。收回手,在她身边坐下。

入冬的傍晚非常短暂,天很快就黑下来。

她打破两人的沉默,“你最近都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他说着,双手撑了身子略仰,转转脖颈,发出细微的骨节活动声,“去了一趟餐馆,生意好极了,比工资好挣。”

连翘看他唇畔的酒窝,“不好奇连氏为什么收购精冶吗?”

酒窝隐去,他扭头与她对视,“他不是你亲生父亲?”

她想知道他这些天在干什么,其实没别的,只是把与她在一起的种种疏理了一遍。忽然发现过去许多看似没头绪的事件,串联起来皆自然。

“随便你想吧。”她不幻想他一无所知,并不代表她有准备配合他谈论这话题。

段瓷却开始为难她:“为什么躲他?”

“随便你想。”连翘睫毛扇扇,半垂,不着痕迹避开他过于犀利的目光。

“我想法会很失控。”

“是吗?”她别开脸,视线随着不远处一只奔跑的小狗移动。“可能——因为那就是想法失控的情况下,才会发生的事吧。”

虽然此前也已笃定自己的猜测,可她如此平静的承认,还是让他心律失常了数分钟之久。

脑中走马灯般掠过她曾经惊慌失常的表情,记忆的里的疑惑过渡到此刻的愠恼,而后无奈地心疼。手按在椅子上青筋突起,段瓷问:“你是因为这样跟我分开?”

她回头看他一眼,“我不会那么瞧不起你的,十一。”

她从不认为他会十分介意她的过去,连翘为他的问话莫名委屈。该说她做得不够,还是他知她太少?相处这么久,她可能连他基本的个性都不了解吗?

段瓷笑一声,“你知不知道?现在我对你连基本的判断能力都没有,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实际上你知道,只不过不是自己希望的,潜意识里在拒绝。”

“别分析我。我被你折磨得体无完肤,是不是还想解剖了?”

明知他不是逗乐的话,她却笑起来。仰头望天,惊道:“居然有星星!北京的星星多罕见。”

“深圳更看不着啊。”北京再怎么也没有特区的光污染严重。

连翘还是笑,“对呀。波士顿能看见很多星星,我还看过流星雨。”

段瓷对波士顿的星星有少许心理阴影,缩了缩肩膀,眺向天边。天幕还没有完全染黑,只在西南方向有颗长庚星。

今年初冬正是这星星的东大距,挂在远处一闪一闪,像她时常带有探究意味的眼。

“连翘,不管你怎么想,我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有些事对你来说,或许是灾难,但它造就了我所认识的你,某种程度上我感激它。”

她只是痴痴地盯着西南天空,笑道:“我是不是说过你,偶尔讲话很文艺。”

“因为我首先是一个文人,然后堕落成了职业经理人,但还是有相当严重的文字情结,你比方说我坚持以杂志为主营业务。投身商业运营本身就悖离初衷,现在我打算重新寻找自己的人生定位。”

“你一直就很明白自己要什么。”连翘听得出来,他在帮她卸去愧疚,可这于事无补。也许失去新尚居这个位置,完全打击不到段瓷,但在她来说,毕竟是自己一手造成。她也在预感一切时试图改变这结果,努力却是证明,她只有把事情变得更糟的本事。

“我也赶上过。”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惹她分神疑望,才补充道,“波士顿那年的流星雨,双子座的,据说六百年才能看见一回,我记得当时大半夜上万人聚在河边。那儿冬天比北京冷多了,段超凑热闹非拉我去,半道上她接个狐朋狗友的电话,自己开车就跑了。把我一人扔下冻得够呛,一边看一边溜哒,后来进了一地铁站里头。就在你们学校附近,滚梯上好些铜手套的那站,里面墙上全是刻字,谁说光中国人不讲公德来着?”

狐朋狗友…连翘偷瞪他,“那墙上面汉字好像是不少。”

“啊,”他舔舔嘴唇,“我还找空刻了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