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没理由不做,总不如有理由去做,来得痛快。

前期人员组建工作如段瓷所料一样顺利。邰海亮辞去新尚居副总的一职,带着顾问策划团队原班就位,在土地使用证拿到手之前就开始调研定位工作。

项目所规属商圈里,除了原精冶的地王项目,还有一个小体量商业在建,再加上段瓷这七万平米,区域内商业供量接近饱和。

连氏从精冶买入的地块,刚开工已被转了两手,成本顿增,品牌期望值又高,几乎被强行指派到高端购物中心的定位。

另一个是住宅配套,地铁上盖物业,换乘站,又是出入城必经之路,只要开发商小学是自己考毕业的,做出来的商业都会不愁租。

段瓷现有优势是拿地成本,除此之外,论开发实力不如连氏,地理位置也不占先机。低租金固然可以吸引一部分品牌入驻,毕竟不是常规运营之道。好在那两个项目着手较早,目前立意都已经明朗,只要在此基础上挖掘新的消费点,同样能够吸引到有效消费。新商业的落成虽然不能产生新的购买力,但是可以把原有购买力转移过来,甚至吸引商圈以外的人群。

段瓷没蠢到跟连氏直接竞争客群,根本是自杀行为。连明云对他下的不是杀手,他也犯不着上门找人拼命。

正如老陆所言,有些事是自己不方便说,别人也不方便听。而有些事却是自己不愿说,说了也没人信。总之,他把项目做好了,这局便是完胜。

段瓷想到自己常做的那个梦,一条悬空的路,他在上面走,每前进一步,身后的路就崩塌一段,他不敢停,越走越快,路也塌得越快,最后就是不回头地跑,一直跑到醒。醒来的时候,连翘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拼呢?”语气中有他不曾会错意的心疼。

他记得当时自己答不出她,现在想想,可能就是为了有一天,遇到这么个问题重重的女人,能用自己的一切,去为她做些什么。

哪怕只是证明,对于她,他就没有一天真正绝望过。

威廉姆斯教授把小舅子的项目当案例,组织了各国顶尖的商业策划到波士顿做研讨,光翻译就来了四个语种的。段瓷带去的人在国内都算是出类拔萃,什么阵势都见过,此次的交流也让他们大开眼界。

会开了一礼拜,关于项目定位,几番争执后呈现理性的统一。

回国的前一天,老约翰严肃地说:“十一,你首先要保持一颗清晰的头脑。”

段瓷对顾问团队的要求是,两个月内做好业态及品牌组合方案,一季度末出建筑设计初稿。

如此短时间去决定一个项目的经营角度,教授认为很儿戏。

段超在一旁嚼着口香糖,“你让他折腾,血本无归就消停了。”话落吹了个泡泡,啪地爆裂,糖胶扑了满嘴。

段部长始终对儿子涉足地产行业的行为很不屑,站在女儿这边伺机落井下石。

段夫人则比较关心他春节还回不回美国的问题。

只有小约翰,晚饭后溜进他房间问:“舅舅,我和你一起去北京看大熊猫吧?”

段瓷正整理这几天的报告,笑着敷衍他:“熊猫现在冬眠了。”

孩子看出他在忙,安静地坐在床上吃甜点,后来实在忍不住,又问:“Liengel还在北京吗?”

敲键盘的手一顿,段瓷扭头看他,“她在,不过她也冬眠了。”

小约翰耸耸肩,“那只好她们醒来再一起看了。”把一盒小饼干丢给舅舅,无聊地走开了。

段瓷推开电脑,起身到窗前看夜晚的雪景。波士顿是一如继往地冷,北京的冬天也还很长,冬眠动物们且醒不来呢。

第五十七章

项目正式手续年底就批了下来。如今政府正备战两奥,重心全放在招架老外的工作上,土地规划立项等暂不受关注,一纸文书也得以轻松争取。

从许山东的办公室出来,看见车上蒙了层雪,微微泛黄的雪。邰海亮伸手拂了一把,撇撇嘴:“北京一下雪忒脏,光成天说治理治理的,也没见什么变化啊。”

段瓷猫腰钻进车里,“狠招子还没使呢。”

下个月起,为配合绿色奥运,改善城区环境质量,五环内所有在建工程停止施工。段瓷的项目距动土阶段尚远,另外两个商业则恰好都在停工名单上。

起跑线追平,之后就看各自的道行了。

年终宴上素来滴酒不沾的段十一,不顾众人阻拦,喝得那叫一个豪爽。

晚上十点多,段部长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美国过年,段瓷已经酩酊大醉,叫了两声爸,然后问:“我儿子呢…”在小邰惊惧的目光中,把手机扔进小便池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段瓷当天洗完胃,在医院过了一夜。天亮睁眼打量四周,抬手看见点滴管,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后知后觉地头疼起来。

杨霜和小邰各守在沙发两侧,睡得正香,段瓷喊了两声也没人理,只好按铃叫护士来拔针。开门声吵醒了小邰,杨霜只是骂一句,翻身接着睡。

段瓷坐起来,活动着颈子埋怨,“这群人见酒就疯,逼得我也跟着喝这么多。”

小邰翻个白眼,“您老四个零的白条儿拍到桌子上,说喝最多的拿走。这帮钱锈儿能不疯吗?”

“四个零?”迟缓地算出数字,段瓷动作一僵,“我那光景就喝潮了吧?你也不说拦着我,不管,这钱你出。”

“放心,钱没落到旁人腰里,大伙一致都认为你赢。爷儿真太争气了,一口白的一口红的,刷子早儿才买的PRADA,没穿过夜呢,让你吐个五彩缤纷,等着你醒酒要放讹呢。”

段瓷一脑子问号,昏沉沉直想笑,“还出了什么节目?”

“多了去了,就差跳钢管舞了您。”小邰拉把椅子到床前,“老爷子来电话你有印象不?人丢到美利坚去了。”

段瓷摇头,自摸了半天,心里咯登一下,“我电话呢?”

“尿里泡着呢,还有眼镜。您这喝多了遭贱东西的毛病真要命。”

“我电话里没跟我爸怎么着吧?”段瓷问得很没底气。

小邰回忆了一下,想起了一个更新鲜的节目,“倒没什么大不敬的话,不过哭着喊着要找你儿子。”他大笑,“我说你怎么这阵子老往美国跑呢,感情儿啊十一,保密工作做得可以啊。”

段瓷完全笑不出来,木然撕下手背上的胶布下了床,“走吧,出去吃点东西,我约了人下午谈前期推广。”

醉成这样还记得约了人,小邰佩服,“魔鬼记忆力。”跟着上司前脚后脚地离开。

一个犹在睡梦中的大活人,则被拥有魔鬼记忆力的表哥,遗忘在了医院的沙发上。

推广对段瓷来说是最不费劲的工作,所以放在年底相对混乱的时候处理。媒体这圈子又都是熟人,简单过一遍案子就齐活儿,早早散了,各自回家准备过年去。

段瓷在茶馆门前的与人握手道别之后,站台阶上揉捏后颈,无意识地目视过往行人,表情有点呆。连翘车子一并过来就看见他。

段瓷出门想给小邰打电话,才记起手机废了,只好抱着怀等出租车。从医院直接过来谈事情也顾上回家,在附近小邰那儿换了身衣服。小邰的衣服他穿着大一号,顺着下摆往里灌风,他冻得够呛,偏偏一辆一辆出租车开过去也没个空的。

正恼火着,抬眼看见了这辆主动停在他身边的白色轿跑,想都没想就坐进去,“给我稍去个好打车的地儿。”

“稍不了。”她以下巴指指他身后的牌匾,“就到这儿了。”

段瓷没讨着便宜,退出去站一边看她停车。

停车位只剩一个,紧临的那辆车停得不正,连翘打了几次轮才倒进去,下车来一张小脸微微泛红。

她披了件烟灰色皮草,毛绒绒一圈领子托着颗头,愈加衬得下颌发尖,脸蛋巴掌大一点。

也不过个把月前才见过,眼瞅着清减,全靠衣服虚张声势,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了。

她曲解他原地傻站的用意,“着急的话你先开去,”车钥匙递了过去,看看手表,“四点多钟给我送回来。”

段瓷说:“没什么急事儿。”就是想狠盯着她看。

她也看出他成心不容打发,“我时间还早,进去坐坐吧,刚好有些事想问你。”收了钥匙迈上台阶,进门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这衣服是不是穿着不合身啊?”

“啊。”他胡乱应声,瞄着她宽松的腰身,“瘦了不少。”

“没发现。”她笑笑,又看一眼,“不是你的衣服吧?”

说话间被服务员引到座位,正是段瓷刚才坐过的隔间。挑开掩映竹帘,暗色红木桌椅,精致的绣花椅垫,宫灯光线温暖,一把古筝装饰在墙角长桌上。

连翘呵呵两声,“还有一架琴。”

段瓷接了她披肩挂在一边,“头回来这儿?”

“嗯,对方订的地点,怕找不到提前出发,结果早了大半个钟头。”抬头朝他笑,“总是没你时间掐得那么准。”

段瓷对她客气的笑容很反感,“你一劲儿乐什么呀,我又不是你待会儿要见的客户。”

连翘讪讪地撇嘴,“什么态度…”笑也不对,冷不防给他一句,“不是见到你高兴吗?”

段瓷又气又笑,“得了吧,看不出来你哪儿高兴,不笑怕哭出来是吗?”

这人嘴巴还是那么坏,连翘没好眼色瞥他一下,专注看起茶单来。

“什么事儿想问我?”

“噢,我听人说你在做商业?”

“你消息够慢的。”

“不是我消息慢,是你压着消息不发。”连翘随便点了壶茶,服务员退下,竹帘轻微哗响,她皱了下眉,回神接着说,“媒体一个字也不报,只有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我知道是你压着不让报道,刚走那几位都是媒体的吧?你早晚还是要做推广不是吗?”

“推广不一定靠媒体,口碑相传能达到目的的话,我省一笔广告费何乐而不为?”

“负面的说法你也乐于听吗?舆论没有媒体牵头做导向,说什么的都有,等到推广期很难做。”

段瓷歪着头看她,再一次觉得连翘耐心真好,“‘负面说法’是指什么呢?”

猛然悟到自己在陪他磨牙,连翘叹口气,“其实这个盘,你想怎么操作,我都不关心。我只想问你,为什么要拿这块儿地?”

段瓷收起玩心,定定看她一会儿,“因为有话题性。”他靠在椅背上,真假掺半地向她解释,“这个行业很敏感,精冶项目踢掉新顾问公司,直接导致新顾问陷入困境,业界已经有很多种版本的传闻。跟着就是新尚居虚假季报的策划,不明来源的游资快速进出,造成卖盘汹涌,逼我辞职给股民交待,这一手连香港那边也清楚矛头对准的是我了。接下来连氏大动静收购精冶项目,并且就在新尚居崩盘的当天。到此,还只有少数人敢大胆猜测。现在我在连氏项目周边拿地,回应猜测,排除巧合。没错,我离开新尚居是连明云操纵,所以要报复回去。”

这个逻辑尽管牵强,但在他身上说得通。大家有一点共识,就是无论段十一做出什么事,都不算很奇怪。

“所以别跟我谈舆论导向。事件被创造的过程就是舆论的导向,不存在借助于媒体的必要。”

“这种无聊舆论对你做项目有什么好处?”

“关注度啊。”他回避她的盯视,站起来到墙角长桌前去欣赏那架古筝,“可能跟你这科班的不同,我是媒体出身,不信仰踏踏实实就能做好项目那一套。知道什么叫共赢吗?媒体要话题,我要宣传。”

连翘简直莫名其妙,“先不说你媒体运作的思路做商业会是什么后果,我很怀疑事情被你炒得这么热,到时候媒体怎么为你做配合。”

他抬手在琴上划出一串流水般的弦声,音末伴着丝轻哂,“就是要在弦绷紧的时候拨它一下,才会有声音,越紧张越敏感的话题,媒体才越要做。”

连翘并不赞同:“你已经不是媒体人了,你是甲方。当心这弦已绷到极限,刚好你拨它那下断了,别人弹出来都是华彩,就轮到你段十一时成了绝响,不但如此,还得为这琴弦甚至整架琴来买单。”

“那就看个人对力度的掌控能力了。”一转身将她圈在椅子扶手与臂弯之间,他倾下身子与她对视,“你不相信我吗?”

“我只相信你根本没有冒这个险的理由。”

“我有。”答案就是倒映在他瞳中她忧心的脸。他没戴眼镜,睫毛几乎刷到她的肌肤。

“你刚刚说的没一句真的。”只手抚上他冒出青髯的下巴,连翘盯着他的眼,“段瓷,你就是想同他硬碰对不对?他的棋子比你多很多,他不会在乎和你对子,你早知道这盘棋你必输无疑。”

段瓷迷惑地望着她。

他给她借口拉开距离,可她却用这么忧心的眼神看他。

“我承认一开始你是被动的,但你现在可以选择脱身。是你自己,宁可失去一切,也要保留毫无意义的骄傲。”

“我现在可以选择脱身?因为你不在我身边,他就不会再为难我?我并不欣赏你这种保护。”

“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段瓷?”

“我觉得你很担心我。”

“我担心你误会了一些事,去自讨苦吃。我不否认他针对你是因为我,但我离开你,只是时间上出现巧合,与你所谓的保护无关,别混为一谈。”

原来是要澄清这点。段瓷点点头,压下怒气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有些话也想说给她听。“项目已经启动了,没办法停下来,结果怎么样我都认了。连翘,我不打算放弃。”

冬天还没过去,想睡就接着睡吧。

第五十八章

连翘可是整夜都没睡着,脑中反复是那句宣告——

连翘,我不打算放弃。

我不打算放弃。

连翘又欣喜,又难过得透不过气。翻来覆去一会儿,口干得厉害,床头仅剩的小半杯水喝下去,感觉都没滋润进胃。拿着空杯去客厅倒水,路过楼梯口的视听室,隐约看见门缝里幽幽蓝光。猜想是安绍严忘了关电源,进去一看屏幕果然已静止。而安绍严还在沙发上,穿着睡衣,手里握着遥控器,一动不动。

空调温度很高,连翘鼻尖出汗,握着冰凉的水杯冷了冷心神,走过去轻轻唤他,“安绍严?”

呼唤消失在隔音效果超好的墙壁里。

提高声音又唤两声,他仍不应。瘦得变了型但仍不失俊美的脸庞,在电视蓝屏的笼罩下,形成特殊的忧郁的沉静。

杯子搁在一边,连翘抬起手探向他,动作缓慢得发颤,到途中又收了回来,掩住口鼻,企图阻止气息呼出。生存的本能使她对自己屈服,手一松,跌坐在地,伏在他腿上,绝望的低泣和二氧化碳一同被释放。而眼泪早已成行。

安绍严被突来的重量惊醒,取下无线耳机,疑惑地瞪着睡在自己膝盖上的女人,看一眼遥控,找到按钮调亮了灯光。

哭声顿歇,连翘不敢置信地仰起头。视线相接的一瞬,猛地跃起来扑进他怀里,

安绍严被撞得生疼,还是接住她,两道漂亮的眉毛扭成奇怪形状,“小翘?你梦游吗?”

“被鬼追!”她理直气壮,趴在他肩膀上迅速擦去鼻涕眼泪。

发丝蹭得安绍严脖颈细痒,推着她的头数落道:“真愁人,又不是小孩儿了,比小寒还难哄。自个儿住的时候发噩梦怎么办?”

连翘不肯起身,埋着脸闷声道:“就自个儿哭呗。”

她儿化音说得不准,发音滑稽,安绍严没忍住笑了起来,学她说话。

心跳渐渐平复下来,连翘有些恼怒地嘟囔:“睡觉不知道回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