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说:“老爷子吩咐的。还是他老人家看得准。要不是这楼上有挡雨板(让我上去),今儿这救护车得派上大用场。”

他极少用如此语气说话,连纪星都怔了怔,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韩廷看他半晌,说了句:“抱歉。”

唐宋紧绷着脸,起先不吭声,过了会儿,还是没好气,说:“您下次要是再想干这种事儿,提前跟老爷子说撤我的职吧。”

韩廷说:“保证。没下次。”

唐宋脸色稍松了半分,看向他,见他脸色不太好,又问:“没事吧?”韩廷虽也练过,但毕竟不是部队专业出身,刚撞上挡雨板又被他狠扯住摔上墙,自然没那么轻松。

“没事儿。”韩廷说,脑袋靠在移动病床上闭目养神。刚才头撞上墙面了,此刻人放松下来,有些晕眩。

刚闭眼,他手被狠狠抓紧,手心传来温热的濡湿,他微微睁开眼。

纪星紧抓着他的手,吧嗒吧嗒流眼泪。只是流泪,却没有声音。她是真吓懵了,直到现在都很迟钝。

他摸摸她的脸安抚,人很累了,身体也疼,喘一口气闭上眼睛。

到了医院,韩廷做了个全身检查。身上有一些不同程度的挫伤刮伤和肌肉关节扭伤,好在脏器和骨骼都没大问题。脊椎上有一丝骨裂,暂时不需特别治疗;但有轻微的脑震荡,要留院观察半天。

他检查完后配合警察做了笔录,他这边给的解释是:朱厚宇挟持了他的前女友,找他要两百万美金。至于证据,他提供了陌生手机号,而车和钱都在案发现场。

他向来冷静有条理,笔录很快就做完。

完后,他在走廊上碰见了纪星。

她脖子和手腕已经接受医生处理,缠上了绷带。

两个警员坐在她身旁,对她进行盘问。

她表情有些麻木,复述着今晚被朱厚宇挟持的事情始末。警员问得很细,每个细节都要她回忆。她有几次讲不下去,就坐在椅子上抖。

警员也很耐心,轻声安慰她,让她不要有心理阴影。

“他绑住你的手,拿刀抵在你喉咙上,之后呢?”警员问,“他有没有和你说话?”

纪星点头:“说了。”

“说了什么?有没有说为什么挟持你?”

纪星:“他说,因为我和韩廷的私人关系。”

“他的原话能复述吗?”警员问。

“他要说他要跑路,找韩廷要钱,要200万美金。不给钱,就把我从楼上扔下去。”纪星轻颤。

警员又问:“疑犯生前还跟你说过别的话吗?他为什么要找韩廷?”

纪星没说话。

警员安抚:“纪小姐,别害怕,现在你已经没事了。但如果你没准备好,可以休息一会儿。”

“他说他恨韩廷。”纪星开口,“他说韩廷之前打算收购朱氏,后来不想竞价,就退出了。结果,同科也退出竞价。他两边都没捞着,心里怨恨。可同科那边不好下手,就抓了我。”

警员没怀疑,把她的话记录在案了。

一旁,韩廷看着她。尽管她表情怔然麻木,但他太了解她,知道她在撒谎。而撒谎的目的,自然是为他。

“所以他是知道你和韩廷的私人关系的?”

“我们一起跟他吃过饭的。”

警察又问了之后在房顶上的事,纪星一五一十答了。

“纪小姐,谢谢你的配合。如果还有疑问,我们会联系你。我们也建议你咨询心理医生,调节一下情绪。希望这件事不要影响你今后的正常生活。”

“嗯。谢谢。”

纪星目送警察离开,转眸看见韩廷,眼圈霎时又红了。

他走上前来,拉住她的手将她揽进怀里,用力握了握她的肩,低声说:“没事儿了,别怕。”

“嗯。”她闷声点头,眼泪却不可抑制地涌出来沾湿他的衣衫,“有没有受伤?”

“没。”他安慰着,嘴唇轻蹭了下她的额头。

她好不容易止住眼泪,擦擦眼睛,盯着他手中的体检资料,说:“我想看看。”

韩廷把东西递给她,她厚厚一摞抱在怀里。

韩廷进了病房,回头看尾随身后的纪星,她手里抱着他的检查资料,正很紧张地一页页翻看着。

韩廷看她手在轻抖,想让她放松点儿,轻声逗她:“看得懂么?”

她抬头看他,点点头,回答:“我以前做Dr.小白的时候,研究过很多真实病例的。”

韩廷静静看她半晌,“嗯”了一声。

她又低头继续看了。

韩廷的头仍有些不舒服,人也觉得累。

他去卫生间把自己清理一番,换了病号服出来。

病房内静悄悄的。

纪星已经看完资料,一身脏衣服地坐在椅子里,微微出神,许是想到什么,人不自觉往座位里缩了缩,又开始发抖。

她今晚是不敢回家的了。

韩廷从柜子里找出一套备用的病号服,扭头看她:“把这身换上。”

纪星懵懵的。

“你今晚别回了。”韩廷说,“你那小区也别住了,搬家吧。”

“一直没空找房子。这次肯定不住了。”她低声说。不知为何,蓦地想起当初和他在一起时,是冬天,夜里黑得很早。他每次下班后去接她,都不在车里等,一定要去她家里头接。她又怔了一会儿,鼻子发酸。

韩廷说:“明天我让秘书帮你找房子。”

纪星嘀咕:“我助理可以找的。”

韩廷于是没坚持。他头有些疼,缓缓坐在床边了,看着她,说:“去洗漱吧。早点儿休息。”

“嗯。”纪星进卫生间清理完毕,不一会儿出来了。

宽大的病号服套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荡;她低头揪手。

韩廷坐在病床上看她,掀开被子一角,下巴指了指床,说:“过来睡吧。”他这话里没有半分暧昧或狎昵的意味,仅仅只是担心她晚上做噩梦。

纪星起身,微红着脸爬上病床,乖乖躺下,背对他侧身,占了极小的一个位置。

她要把后背留给他,他在背后,她才安稳。

韩廷关了灯,躺上去,给她盖上被子,手搭在她腰上,把她往自己怀里揽了下,说:“过来点儿。”

她往他身边挪了挪,窝进他怀里,这个姿势让人安心。

她的手滑到腰间,握紧了他的手,很用力。

他反过来握住她,和她十指相扣。

病房内光线昏暗,十分幽静。似乎能听到枕头上彼此绵长的呼吸声。

某个时刻,韩廷在她身后低声:“明天早上,在医院咨询下心理医生。唐宋会给你安排好。”

纪星:“嗯。”隔一会儿,她在黑夜里睁开眼睛,说,“韩廷。”

“嗯?”

“明天我有话跟你讲。”

韩廷默然半刻,说:“嗯。”

这一次,他没有预测她的心思。

纪星闭上眼睛,累得睡了。

两人都累了,很快便沉睡过去。

房内静静悄悄,只有安稳而均匀的呼吸声,一夜无梦。

或许是因为脑袋有些不舒服,韩廷第二天意外睡到上午十点才醒。

醒来的时候,怀里已经没人了。他坐起身,摇了摇头,头内的晕眩晃动感好了很多,背后还有一丝疼。

唐宋进来了,带人给他布置早餐。

韩廷看沙发上还放着纪星的脏衣服,问:“她去看医生了?”

“嗯。”唐宋说,“那个心理医生很专业。”

韩廷看他眼睛上黑眼圈很重,问:“昨晚干嘛了?”

唐宋没吭声。

韩廷说:“我自有安排,不急一时。”

唐宋:“嗯。”

说话间,病房门被推开,纪星进来了,仍是穿着那身大大的病号服,脸上的气色却是比昨晚好了很多,红润起来了,眼睛里也有了往日的亮光。

唐宋打了声招呼便出去。

韩廷说:“过来吃早餐。”

“嗯。”她爬上床,跪坐在小长桌这头,扫一眼桌上,清粥,鸡蛋羹,秋葵,芥蓝,鸡汤……她有些食欲了,拿起筷子。

病号服袖子太长,韩廷隔着桌子伸手过来,帮她卷袖子。

她微红了脸看着他的手,手指很长,骨节硬朗,像翻花儿似的;卷完一只了,她乖乖把另一只递过去。

夏天上午的阳光透过白色纱帘洒进来,两人对面而坐,吃早餐。

纪星舀了一勺热热的鸡蛋羹进嘴里,细腻嫩滑,熨帖人心。

她忽然小声开口:“我之前说,要死要活的爱情,那是赌气的话。”

韩廷说:“我知道。这次是个意外,你别多想。”

她“嗯”一声,又低头喝粥了。

他却知道,她真正想跟他谈的话并非这些。

粥喝了一小半,她稍稍坐直了身子,轻声:

“之前在美国的时候,我说,跟你在一起没有安全感。我现在知道是为什么了。”

韩廷抬眸看她。

她却舀着热粥,不看他,像自言自语:

“不是因为差距,也不是不自信,而是我从来就看不透你,对你不够了解。于是总怀疑你对我有隐瞒,渐渐不信任你,也做出了一些伤害你的事。”

她抿了抿唇,说,

“之前在茶屋,你想对付朱厚宇,拿茶水在桌上写字;后来对付韩苑,你不告诉我你的计划;昨晚在现场,你不想让我看见朱厚宇的尸体。

你从不让我接触你的手段。好像很介意让我看到你的另一面,总是不想让我看见。当我是小孩子一样。”

她轻吸一口气,短暂停顿;而他安静听着,没有打扰,

“你在我心里很完美,好像没有缺点,完美得不真实,也不安全。我总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你,关于你的很多事都很陌生,真的假的我分不清。如果有人跟你说纪星挪用公款,你可能会一笑而过;可如果有人跟我说,韩廷栽赃陷害,我却会迷惑,没办法确定真假。

我太不了解你了。

你把我看得很透,说我什么样子你都喜欢。但我讲不出这种话,因为我没见过你别的样子,我没有底气。我看不清你,也看不透你。”

“我以前觉得你在山顶,我在山腰,大概是我没法感同身受,所以我想去看看。现在却觉得我要去的不只是山顶,你的身边,还有你的背后。我想知道你每天面对的困境,想知道你经历的烦恼和痛苦,你面对的压力和难关。……不了解,以后就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理解。哪怕在一起,也还是会出现类似的矛盾和问题。”

她抬眸看向他,语气很轻,脸也发烫,眼神却笃定:“韩廷,我想了解你的很多面,好的坏的,全部。不止是一个点。”

韩廷迎视着她,她的目光仿佛有力量,穿透了他的内心。

她说:“我是一个惯性很大的人,如果和你在一起,恐怕会越来越喜欢你。所以在那之前,我想尽量多了解你,能知道你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哪怕如果以后你走进灰色地带,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份子,就是共谋。那我要知道我为什么为你而做。如果以后不论遇到什么情况,我都要站在你身边,那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人而站。我以后会很爱你,我想知道我爱的究竟是哪一个你。我爱的究竟是不是真实的你。”

她眼神清澈,脸颊上染着羞红,说:“所以,能不能跟你重新开始?不是投资人和创业者,不是上级和下属,也不是一夜情。就是韩廷和纪星。”

韩廷长久地直视着她的眼眸。他在商场独自一人久了,习惯了防备和收敛。他仿佛从来都不需要体谅,不需要理解,不需要感同身受。但此刻,他看见她乌黑的眼睫上染着夏日的金色阳光,那阳光的温度好似一点一点沁进他的心底,融化了最深处某个坚硬清冷的角落。

他看着她,倏尔低眸一笑,唇角牵起浅浅的弧度。

抬眸时,眼神清亮,认真。他朝她伸手,说:“纪小姐,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纪星伸手过去,男人的手硬朗温暖,有力地握了她一下。

她脸色绯红,回以柔软而用力的一握,说:“韩先生,幸会。”

第73章

纪星当天就要搬家, 韩廷原要陪她, 但医生让他留院观察, 不得出去。

韩廷最终让他秘书给找了房,纪星坚持自己付房租。是她家附近一处酒店式公寓的一室两厅,楼下有门禁保安和前台。楼内居住的也都是白领精英人士。

纪星一刻不等, 收拾行李打包搬家, 也对涂小檬表示歉意,她得重新找室友了。不过提前付过的房租不要了,预留给她找新室友。

涂小檬虽舍不得,但也知道她如今职位步步高升, 不可能永远住在这儿。刚入社会那会儿,大家看着没什么差别,可过个几年就见分晓了。小檬说没事,她正好想换去主卧住。更惊讶她居然遭遇挟持, 后怕不已:“要是我碰到,我得吓死。”

纪星说:“幸好你不在。你要撞见, 可能会没命。”

涂小檬摸摸她发抖的手:“你现在跟我讲这些, 害怕吗?”

“只有一点儿。医生说让我不要闷着,把事情讲出来。对了,我搬去新家你能不能陪我住几天?我有点儿怕。”

涂小檬说:“没问题啊。”

秘书早联系好搬家公司, 不用纪星操心,但栗俪也来帮忙,几人下楼经过楼前,朱厚宇坠楼的地方被警方画了个白色的人形, 血迹早已清洗干净,只剩一点儿暗痕。纪星想起朱厚宇的死状,正皱眉。栗俪已挡住她视线:“看什么看?他罪有应得。”

魏秋子听说她被挟持的事,也赶了过来。来的时候带了一瓶红酒,纪星无语:“你这是来庆祝的?”

魏秋子很实在:“我估摸着你这两天不好睡,喝晕了就好了。”

纪星:“……”

四个女孩在家拆包收拾整理,秘书找的阿姨帮着打扫清洁。很快就收好。

秋子走到阳台的落地窗边望外看,高层可以看见北京璀璨的夜景,脚底下,三环路像夜里一条金色的河,车灯是河中漂浮的水灯。

“你这房子真好。”秋子赞叹,“我一直都想有个大客厅和大阳台。我家阳台太小了,窗子也难看。”

“是很不错。她卧室还有两个不同朝向的大窗户。”栗俪说,“再过两年,我把我那老破小卖了,换个单身公寓住住。我也受够那小区了,遛狗的都不铲屎,脏死了。”

涂小檬一脸灰:“你们这群有房子的蜗牛能考虑我这鼻涕虫的感受么?无业游民工资不稳定,我说什么了没?”

栗俪哄她:“你当网红的,说不定哪天就火了呢。”

涂小檬丧气:“我越来越老,年轻的层出不穷,哪儿还有我的位置。”

比她更“老”的三个女人齐齐甩白眼。

纪星叫的外卖到了,点的日料,刺生,寿司,小菜,乌冬,配了冰镇的梅子酒。

四人围坐吧台前,尽情吃喝。

魏秋子举杯:“庆祝星星死里逃生,乔迁新居。”

纪星噗嗤笑:“谢谢。”

四人喝掉一瓶梅酒,又开了魏秋子带来的红酒。

栗俪问:“你跟那位韩先生和好了?”

涂小檬:“肯定啊。不然人家又找房又请搬家公司又请保姆的?”

魏秋子问:“真想清楚了?”

纪星说:“之前的问题都沟通好了。”

秋子说:“挺好的。现在人谈恋爱快节奏,只管开心,不管沟通。在一起后才发现不了解。”

她不久前跟那小实习生分手了。对方虽说喜欢她,但毕业后不打算留京,魏秋子最终发现,她不过是他在读研期间找的一个“有爱无未来”的女友。她却认真了,伤了很久。好不容易克服心理因素谈的一场姐弟恋,搞成这种结果。

涂小檬和张衡的感情也不顺。她之前频繁接受一个有钱公子哥儿送的礼物,被张衡知道,两人大吵一架。涂小檬既气张衡,又对那个男生有些动心,鬼使神差跟他睡了。可对方并没对她动真情,转身又去找别的姑娘。涂小檬也耿直,对追来求和好的张衡坦白了这件事。张衡一句话不说地走了。两人之后分分合合,彼此折磨。

酒喝多了,气氛就有些伤感。

栗俪说:“一段感情能真心实意地走到头,太难了。”

纪星听着,蓦地想念韩廷来。

她很喜欢他,已经不舍得再认识新的人开始新的恋情;也不想在未来越来越喜欢的时候再经历一次要她半条命的分手。她希望这次开始,能一路走到尽头。想到这儿,她偷偷对自己笑了下。

栗俪说:“好好处吧。你们之前谈恋爱,我没觉着能走到最后。现在倒看着有苗头了。现在这社会,碰见一个认真对待感情的男人,全看运气。”

纪星笑:“知道啦。”

正说着,电话来了。纪星一愣。

三位姑娘齐齐:“咦~~~”

纪星瞪她们一眼,红着脸跑去阳台上接电话:“喂?”

韩廷嗓音沉磁:“收拾好了?”

“嗯。你秘书办事挺周到的。”

“朋友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