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照片本身的旧化处理,使得照片里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也带上了几分岁月长河一逝不回的痕迹,倒真像是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老照片,似乎沉甸甸地承载着一代人的记忆……

杜老爷子自己也有几张这样的照片。

最开始给两个孙子起名的时候,想选的不是文瑜和文瑾,而是安国和定邦。

是那时候还在世的杜泽山笑着阻止了自己的父亲安国定邦这种名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安国定邦这种时代本身也已经过去了。

过去的都该留在老照片里。

所以杜老爷子希望自己的两个孙子能成一代文豪,也这样想过;但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在哪一个的身上看见当年的自己。

于是这样甫一撞见,猝不及防,杜老爷子不由自主地怔在了那儿。

连不情不愿的神态都忘了摆出来,便先勾起了不知道有多少年前的回忆。

……大概人越上年纪,就越容易困在那个永远也走不出来的叫“过去”的笼子里。

杜老爷子这一愣,足足有几分钟过去。

茶室里没人说话。

方之淮是早有意料才做此安排,杜文瑾是思索之后才明白方之淮的用意,而杜文瑜则是并不知道杜文瑾给老爷子看了什么样的照片,但见着另外两个人没出声,便也没有轻举妄动。

几分钟之后,杜老爷子把手机还给了杜文瑾。

“……喜欢这个角色吗?”

杜老爷子语气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杜文瑾沉默了几秒:“我喜欢每一个角色。”

“……”

杜老爷子看了他一眼。

杜文瑾勾唇:“尤其喜欢这一个。”

这一次又是许久的安静过去,然后杜老爷子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下个月你父亲忌日之后,搬回来吧。”

杜文瑾和杜文瑜皆是一怔。

杜老爷子敲了下龙头拐,望向杜文瑾。

“沏一壶茶去。”

“……嗯。”

杜文瑾这才恍然回神,唇角压抑不住地往上翘。

他站起身来,奔着一旁摆置了几套茶海茶具的玻璃展列柜走去。

杜文瑾身后,保持着严肃神色的杜老爷子往方之淮那儿倾了一下上身。

“小瑾沏茶还不错,之淮喝过吗?”

“……”

想了想五六年前因为某人才常常备在方宅的那一套茶海茶具,方之淮真诚地摇了摇头,“没喝过。”

杜老爷子笑得眼睛微眯。

“这次有机会了,尝尝。”

方之淮薄唇微掀起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

“是托杜老先生您的福。”

“……”

杜老爷子更乐了。

对面看了全程的杜文瑜心情复杂。

…………

最后一杯腾着热雾的茶杯到了方之淮的手里。

被茶杯熏得微热的指尖一触即离,方之淮颇为遗憾而不着痕迹地看了杜文瑾一眼。

杜文瑾在他身旁不远处坐了下来。

解决了从前令爷孙俩之间总也气氛紧绷的问题,谈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只不过有方之淮在,两个亲孙子也很不幸地都没法从方之淮那儿抢到杜老爷子的注意力。

“之淮现在还是在公司打理吧?我前段时间听说,你父亲现在已经完全放权给你了。”

方之淮点了点头。

“父亲这两年的身体状况不如从前了,也有想休息休息的意思。如今集团这边基本上是我在处理,连来杜宅看望您的次数都少了些,不过等这边事情步上正轨,我一定还是常上门拜访。”方之淮似是无意地将视线从杜文瑾身上一扫而过,淡淡的笑意浮在那双深邃的黑眸里,“只要您不嫌弃我动辄叨扰就好。”

“之淮,你这话可就见外了。”

杜老爷子笑得乐呵,“你们这一辈里,谁不知道你是最出色的一个,嗯?你能常来杜宅,也顺便帮我提点提点这两个不争气的小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方之淮语气谦逊:“杜老先生,我跟文瑜年纪相近,他的能力更不比我逊色,哪敢说提点,只能是互相补缺而已;至于瑾儿……”

方之淮的焦点落到杜文瑾的身上去,墨眸里沾上些笑色,“至于瑾儿,志趣不同,可单是看他专门为您学这沏茶的水平上,我可就还差得远呢。”

杜老爷子被方之淮哄得笑不合嘴,过了一会儿才摆了摆手问道:“不过我之前听说环业有转向的意思,这是真的?”

方之淮没什么避讳地点了点头。

“嗯,近两年内,我想带着环业进军娱乐传媒领域。”

“…………”

一旁听得百无聊赖的杜文瑾一怔,视线错愕地落了过去。

……他可从来都没方之淮说过环业集团想要往这方面大力发展的意思。

毕竟按照早些年环业集团的资本分布来说,虽然也有往娱乐方向稍作创新的意思,但主力并没有往这儿分落过,还是在其他原本就重头的领域居多。

而方之淮此时既然表露这个意向,便说明了环业集团在一两年之内必然是要有什么大动作。

方之淮自然注意到了杜文瑾的神情变化,他侧过视线去给了杜文瑾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就转向了杜老爷子。

“这段转型时间过去之后,等集团工作重回平稳正轨,我也会辞去CEO的职务。”

若说之前那问题还只是让杜老爷子和杜文瑜若有所思,那么方之淮这一次的话就算是让两人近乎目瞪口呆了。

方海放权交给方之淮,是因为自身年纪,再加上方之淮虽然年轻,但早已在长辈间都拿得出傲人成绩;但如今方之淮也不过而立之年,却说也要辞职,总不会是跟他父亲一样因为上了年纪而想要休息吧?

这明晃晃的疑问摆在两人的脸上,方之淮却没有详细解释,只含糊道

“集团里事务繁多,我也觉着有些力不从心,之后进入正轨,还是交给职业经理人更放心,也能省心些。”

杜老爷子与杜文瑜对视一眼,他们自然听得出,这只是方之淮的托词而已。

只不过对方显然不想再就这个问题深谈,他们也就不能再继续追问那个真实的答案了。

话题于是被拉开,众人又闲聊几句之后,杜文瑜提议趁着阳光尚好,可以去宅子后面的花园长亭里稍坐。

其他人欣然应声。

杜老爷子于是先行,杜文瑜随着杜老爷子在后,而杜文瑾则在给方之淮使了个眼色之后,引着对方在出宅子前先转了个方向,去了侧门旁边的长廊。

等到旁边的仆人都被打发走,只剩下两人的长廊里一片静寂。

杜文瑾倚在墙壁上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视线来。

“你之前说的……是真的?”

方之淮原本看着青年懒洋洋地倚在墙上的模样,和那微微垂下的黑色碎发遮着的眸子,就觉着心里泛起些莫名的痒。

等杜文瑾主动开口,他顺势上前踏了一步,将两人之间本就不长的距离缩得更短。

“哪件事……嗯?”

男人低沉微灼的呼吸靠到了杜文瑾的耳旁,暧昧地吹拂过去。

“…………”

杜文瑾没好气地抬眸瞥了方之淮一眼,忍了下才没伸手给他直接推开。

“你之前说,环业集团要进军娱乐传媒的那件事。”

方之淮望着近在咫尺的青年漂亮的侧脸,薄唇弧度微掀。

“嗯,是真的。”

“……”尽管知道这个答案,杜文瑾重新确认后还是呼吸微滞,“为什么?”

问这句话时,琥珀色的眸子里熠熠着一点复杂的情绪。

“……”

方之淮低沉地笑了一声。

“你明明知道答案的,瑾儿。”

杜文瑾垂在身侧的白皙手掌轻轻地攥了下,然后他侧开了脸,下颌线勾着凌厉的弧度。

“我不需要。”

方之淮轻轻地贴近些,吻了下青年的颈子。“……我需要。”

“环业集团在原领域的市场占额,根本没这个必要冒这种风险你还需要什么?”

杜文瑾神色微恼。

方之淮贴着杜文瑾的颈子轻笑:“我当然需要。我需要你在我视线可及的范围里最好我一伸手,就能碰到。”

“……方之淮!”

杜文瑾压低了声音,有些恼怒地低喝。

“是我的需要,瑾儿。”

男人声线低沉磁性,“这跟你没有关系,所以你不需要因为这个有任何担心。……你只要做你自己想做的事、走你自己要走的路就好。”

方之淮停顿了下,哑声笑道:“因为我是为了自己,才要一直陪在你身旁。”

杜文瑾深深地看了方之淮一眼。

“好,我记得了。……就算以后有什么,我也不会觉着愧疚的。”

说完之后,带着点力不从心的恼意,杜文瑾转身走出长廊。

方之淮却没急着跟出去。

他站在原地眸色深沉,长廊里安安静静。

过了半晌,方之淮蓦地轻笑一声。

“躲得不累吗?”

话音落时,他转头看向长廊一侧的楼梯口。

在他说完之后,一道身影从那儿走出来。

那人的脸上神情复杂,眼神更是阴沉。

“……你是故意让我看见的?”

杜文瑜目光微闪,冷声问道。

方之淮薄唇微掀:“我一向不喜欢被动防御,更喜欢把主动权放在手里。……尤其是,我有不能让你们伤到的软肋的时候。”

第四十七章

长廊里,身量相当的两个男人对峙而立。若说方之淮面上尚带三分淡笑之色,杜文瑜就算是完完全全地阴沉着一张脸了。

视线交接,仿佛有无形的硝火在两人之间升腾起。

这样僵持了几十秒后,杜文瑜才带着点冷意压下视线。

“方先生,如果你是因为这种目的才蓄意亲近杜家,那我们可消受不起文瑾是我的弟弟,长兄如父,我说不行的时候,那就谁也别想通融半点!”

“……长兄如父?”

方之淮听得杜文瑜这句话,倒像是听了句笑话,薄唇掀起那点弧度又上扬了些。

“从九年前我刚认识瑾儿至今,在对他的关怀照料上,我想我远比你更尽心尽力……那你以为,我们谁更能担得起这四个字来?”

杜文瑜几乎是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话音来:“你那是别有居心!”

对于“别有居心”这个形容不置可否,方之淮只低笑了声,漆黑的眸子里藏着点泛凉的光。

“为了瑾儿,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你能吗?”他语气极轻,却像是薄到近乎无形的刃,直扎过去,然站在他对面的杜文瑜避无可避

“如果你不能,你凭什么说‘不行’?”

杜文瑜一噎。

方之淮将视线在他脸上划过,便转身循着杜文瑾离开的方向走去。

在他走出几步的时候,杜文瑜带着咬牙切齿意味的声音在方之淮的身后响起

“就算我不能阻止,你就不怕我今天便告诉爷爷?还是你认为爷爷有可能同意?!”

“……”

方之淮没急着回答,只停住了步伐在原地站了两秒,然后稍侧回脸来。

“瑾儿被赶出杜宅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杜老先生松了口你若是狠得下心去,你尽管说给杜老先生听。”

杜文瑜:“………………”

方之淮唇角微掀,抬腿离开。

他的身后,发泄不得的杜文瑜攥着拳在原地暴躁地走了好几圈才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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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刺》终于迎来了最后一场戏。

在初念雨与外人合谋的推动下,白家终是穷途末路,亲系部队死守在庭,房外哭号盈天,而房间里,白沐笙与初念雨相对而坐。

“大帅!”

等在通向外处的密道口,白家的死忠旧属心急如火,焦躁地催促着漠然地坐在桌前的白沐笙。

如今的白沐笙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笑意满眼的青年,不久前的一场对战里,他的眼角也留了一道倾斜的疤痕。

原本柔和精致的五官在这疤痕与那凌厉阴沉的目光衬托下,也多了几分狠戾的味道。

初念雨望着眼前这个男人的目光有些失神。

她仿佛在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当初那个恣肆张扬的青年的半分痕迹,随着当初她第一次向白家的敌对透露了白沐笙父亲的出行,一切都已经不能再挽回了。

她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她只能这样走下去。

初念雨眼底模糊的焦点渐渐重聚,而那颗动摇的心也渐渐沉冷下去。

她习惯了教着自己用一颗冰冷的心去撑起唇角,露出一个和熙安抚的笑容。

“大帅,我们夫妻再饮最后一杯吧?”

翠玉酒壶与同色的两只酒杯就放在两人手边的桌上,带着一点淡淡的水光流转。

白沐笙的目光在初念雨的这句话里微微一动,他的眼底似有挣扎的痕迹闪烁,只不过几秒之后,就像是旁人的错觉一般地淡去了。

白沐笙点头:“……好。”

初念雨的手搭上翠玉酒壶,只是刚要拿起的前一瞬,白沐笙的手蓦地覆了上去。

动作被压住,初念雨微惊地抬眸,眸子里带着一点不自知的惶然与忧色。

白沐笙轻扫了一眼初念雨的神情,便落了视线下去。

“念雨,你还记得……你教我的第一首词吗?”

“…………”

初念雨神色微滞。

她如何会不记得呢?

《雁丘词》是她的养父最喜欢的一首,便也成了她最喜欢的。

后来不知多少次,她站在白家的书房磨墨,白沐笙耐着轻躁的性子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勾勒;也有时候,他会抱着那卷印了《雁丘词》的旧书在书房里来回轻踱,属于青年的清朗声音在白家的书房后院盘旋不止……

有时候阳光初落,青年提笔而停,站在窗前阳光下冲着她抬眸轻笑,眼角眉梢都尽是柔情。

浸在那一笑里,初念雨会恍惚觉着,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她便是白家的儿媳,与白沐笙相知相爱,也将相度一生。

……只可惜,终究是错觉而已。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白沐笙启唇,声线微震,带着点从前不曾有的哑意,也将初念雨的思绪从过去的泥沼里轻易拖了出来。

只念了这一句,白沐笙便松开了手,他轻笑一声。

面上那些阴沉狠厉,仿佛都在这一刻悉数淡去,白家少年依旧少年,他望着她的眼神,也依旧带着恣肆而张扬的喜欢。

那喜欢的情绪纯洁无瑕得不受丝毫沾染。

初念雨不禁在那双眸子里失了神,等她意识回过来,手下蓦地一空,按着的翠玉酒壶已是被白沐笙取了去。

“…………”

初念雨的神情划过一瞬的慌乱,她几乎本能地就要伸手将那酒壶夺回来,只不过指尖刚冲着白沐笙的方向伸出了几寸,眼前她养父的言笑晃过,初念雨的手于是又停在了半空。

酒壶很轻,即便加上自身的重量,也算不得多少分量。

轻轻掂了一下,白沐笙便知晓,那壶里应是只有能分两半杯的清酒。

白沐笙伸手取了一只碧玉杯子,拈在掌心细细地摩挲把弄,唇角笑意依旧让人如沐春风。

“我们既早已是夫妻,还何须用两只酒杯呢?”

“……”

初念雨望他一眼,最后只轻摇了摇头,“全凭大帅吩咐。”

白沐笙眸色微暗,连唇角的笑意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他遂拿起之前放到手边的翠玉酒壶,将里面清酒悉数倒入手里拿着的杯中。

杯子里的酒液平了杯边的时候,酒壶里的酒浆也已经倒了干净。

白沐笙将酒壶放到一旁,视线在碧玉酒杯上端详。

“……”

初念雨不自觉地捏紧了自己的袖口,视线同样紧紧地盯在那酒杯上。

“……”看着初念雨的神情变化,白沐笙轻叹了一声,似笑非笑,“谁先来?”

“我先!”

初念雨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开口,只是出口时便觉着自己行径难免突兀,又按捺了些。

而这两个字之后,白沐笙眼底那点黯淡的凉意终究一滞,然后渐渐融化成了笑意。

他手里的酒杯向着初念雨的方向递了递,在初念雨伸手接过之前,白沐笙蓦地开口,问了一句。

“他叫什么?”

初念雨怔住,抬眸,视线从碧玉酒杯落到了白沐笙的脸上。

白沐笙笑颜依旧,连眸子都清澈地望着她,除了眼角那块伤疤,一切都好像和最初没什么分别。

初念雨这样安慰着自己,强撑起笑意:“大帅问的……是谁啊?”

白沐笙静静地看着她。

“你喜欢的那个人。”

“…………”

笑容僵在了初念雨的唇角。

过了很久之后,她垂眼下去。

眼睫打下的影儿在女子白皙的皮肤上轻轻地颤了下。

白沐笙唇角一掀,轻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