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那手虽然小巧,虽然柔软,却令人镇定。

“妈。衣服在哪里。”

艾玉棠即刻将寿衣拿出,想替丈夫换上,但不知为何,双手抖得如同筛糠一般,钟有初帮忙,雷暖容又冲上来想打她:“关你什么事!不许你碰我爸!谁也不许碰他!”

雷再晖即刻叫医生给雷暖容打镇定剂。

“死的是我爸啊!为什么你们还要霸占他!你们都去死!我不要他死!”

她的胡言乱语渐渐变弱。

一切都安静了。一如雷志恒在那一边的感觉,一切都安静了。

第十九章 逝 你迟到了许多年2

雷志恒书记的病已经拖了这么久,谁都知道免不了这样的结局,只是收到消息时间早晚而已。格陵电力所出的讣告,是定于停灵的第三日集体去吊唁。利永贞和封雅颂也在列,但未曾来得及与钟有初说两句便要匆匆离开,为络绎不绝的吊唁者腾出位置。

他们没有见到第一日的盛况,据说这次雷家的众多亲戚全部到齐,场面蔚为壮观。

生的时候没空看他,只有死了才济济一堂。个个痛哭流涕,悲恸不已。

“老雷。我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实在问心无愧。”只有艾玉棠对一双儿女说实话,深深疲倦,“我记得你们父亲生前总爱说‘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那我就真的不悲伤了。”

格陵是移民城市,各种殡仪礼节由五湖四海带入。一旦攀比起来,非常铺张浪费。光花圈就已经全是鲜花与富贵竹编织,每三个小时必须清理一次,否则便摆不下。挽联上,写着许多如雷贯耳的大名,也一起丢掉。

当然,这些活不是雷家遗孀来做,自有电力公司成立的治丧小组接待和打理。

负责收帛金的那位会计第一日便受到极大挑战,不得不在下午四点时急召银行的押运车来取款。

雷再晖采取新式做法,令来宾只鞠躬不用跪,但仍有不少人坚持将头磕得梆梆响。

死后极尽尊荣,与生前孤寂形成强烈对比。

雷暖容只晓得哭。但凡有人和她说上两句,她便嚎啕。

于是再没有人去惹她。直到邝萌出现,她去安慰家属,没有说上两句,雷暖容已经涕泗交流。

大哭之余,还不忘控告家兄冷血,一滴眼泪也未掉。可她控诉的方式十分奇怪,极像是得不到兄长关爱的孩子,转而夸张诋毁。邝萌原想套些话出来,奈何不得要领。

两人各怀鬼胎,都没有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

邝萌知道雷再晖是个极能控制情绪的高人,更何况他与养父数十载未见,只怕感情有限。她见雷再晖一身丧服,伫立遗照旁,身形瘦削,我见犹怜,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替他分担。

无论怎样,他现在也应该十分脆弱,正需要一襟温柔胸怀。

她一直逗留到黄昏宾客稀少的时候,才鼓足勇气凑上前去和雷再晖寒暄:“雷先生,我是邝萌。”

可他的记忆显然没有为邝萌留下个好位置:“邝小姐?”

邝萌只得谈起自己那盘消遣用的小生意:“你不记得了?我,我本来要请你工作,只是,现在……”

雷再晖这才将前因后果一并记起。他并不欲在亡父灵前谈论工作,于是便轻轻走开了去,邝萌立刻会错意,心潮澎湃,快步跟上。

“令尊没有和你说过?”

“什么?”邝萌贪婪地望向他的脸。在她印象中,雷再晖穿过银灰,深红,明黄,藏青,可原来他穿黑色才是最好看。除了原先的逼人气质之外,丧父之痛令他更多添了一份肃穆冷俊。

她就是爱煞雷再晖这副冷冰冰的无情模样。她还不明白,雷再晖的无情,只适合欣赏,不适合接触。

“抱歉,我已经不接低于五十万的案子。三个月后,我不会接一百五十万以下的案子。以此类推。”

如同一桶冰水从头灌到尾,邝萌微张着嘴,一颗心直坠到脚底。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要退休?他要消失?他的世界是七洲五洋,而她的世界只有海伦街和鼎力大厦!这前半生,她已经和雷再晖擦肩而过了一次,难道这次又要错过?

心情一糟,邝萌便口不择言:“我出到五十万以上的价格!一百五十万以上也可以和我爸商量!请你留下来!”

这话中的意思简直呼之欲出——我已经将一颗热呼呼,扑腾腾的心挖了出来,捧到你面前。

可是雷再晖并不多看一眼。他色彩迥异的眼睛,并没有在邝萌身上多停留一刻,他干净利落的话语,并没有半点犹豫。

“那我不会接你的案子。”

他对邝萌鞠了一躬,是标准的家属答礼,正欲走开,邝萌哀哀的声音又在他背后响起。

“雷再晖,难道你真的不记得我?我明明记得你穿一件深红带明黄条纹的衬衫,对我说——”

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再清楚不过,他说:“邝小姐,百家信不养富贵闲人。你被解雇了。”

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不应该令人魂牵梦萦。因为那仅仅是他的工作。

可是,我和钟有初一样,也曾是百家信的员工,同样因你失去饭碗,为什么她就不同?

邝萌只能在心中默默说下去,因为雷再晖已经走出去十来米远,显然对她的纠缠一点兴趣也无,丢她一个人演独角戏。她怎么说也是富家千金,怎么会将自己推向这样尴尬的境地,跑到丧礼上来剖明心迹,无人喝彩?

一生人最大挫折不过是被百家信开除的富家女,并不明白人在伤心到极致时会耳目闭塞。更何况伤心的表达方式并非只有雷暖容那一种淋漓尽致。

心情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她见一袭黑衣从场外进来。

那黑衣女子束着一把马尾,颈间戴着一弯珍珠项链,右手里拿着一柄剪刀,匆匆地朝雷再晖走去。

钟有初?她怎么会在这里。邝萌顿时想起自己曾经阻扰他们见面,刻意制造误会,如今看来却是白白出丑了!

她呆呆地看着钟有初走到雷再晖身边,对他低声说了几句。雷再晖点点头,俯下身来。

从邝萌这个角度,看得非常清楚,雷再晖俯下身来的时候,才真正露出了疲态,将额头轻轻搁在钟有初头顶,借一点她的力量。钟有初将他的衬衣衣领扯出来,剪下一角,复又整理好。

一瞬间,邝萌有一种大势已去的嫉妒感。

这位不合时宜的嫉妒者眼睁睁看着雷再晖接过钟有初手中的剪刀,走到雷暖容身边,将剪刀递给她:“暖容。剪一块你的衣服,去陪父亲。”

雷暖容此时情绪又天翻地覆,十分厌恶钟有初与雷再晖亲近,可之前已经为此闹过,被兄长强势制止,如今只剩万分心酸:“我要你帮我剪。”

艾玉棠将女儿撒泼哭闹中揉得皱巴巴的丧服抻平,不禁愁思无限:“暖容,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事呢?”

已经二十五六岁的雷暖容并不搭理母亲,只是怔怔地看看剪下来的衣料,自言自语:“爸爸怎么知道这是我,那是你?”

“那你做上记号。”

“我要你帮我做记号。”

“好。”

霎时间兄友妹乖,艾玉棠心下安慰之余又顾虑重重。她太了解女儿,女儿的情感不是找寄托,而是找寄生,这种感情观是扭曲的,狭隘的,错误的。现在雷志恒去世了,哀思未过,女儿已经用热烈的眼神锁定下一个寄生者雷再晖。

艾玉棠与成年后的雷再晖接触不多,不知道他的感□,但刚才那位拉着他说话的时髦女郎,相貌装扮很是亮丽,雷再晖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可见他并不多情。再看钟有初,虽然已经承认和雷再晖是假扮情侣,但观两人眼神动作,情深内敛,骗不了别人,迟早也骗不了彼此。

她与一般母亲不同,一生人的信条是“无为”二字,虽然态度淡漠,可也不妄加干涉,因此从未想过要凭一己之力拆散雷钟。她只希望女儿别受到伤害,及早抽离,总好过雷再晖亲手将羞辱加至妹妹身上,闹至家不成家。

人的一生会拥有三种情感:亲情,友情和爱情。如果能同时拥有三种感情,无疑是幸福的;但大多数时候这三种感情会依次来到。一开始陪伴我们的是亲情;接着我们和陌生人建立了友谊;后来我们又知道了爱情是什么,并从爱情中再次收获亲情。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显然这时候对雷暖容灌输大道理完全行不通,她并没有去思考其中的深意,而是立刻反驳:“不,亲情,友情和爱情是三位一体的!为什么要和陌生人建立感情,难道不能从亲情中收获爱情!”

她声音非常大,特意是要叫仍在灵堂内的钟有初听见。但无论是雷再晖还是钟有初,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雷暖容见他们示弱,脸上竟显出志得意满的神色来。

艾玉棠张口结舌,难堪万分——雷钟二人根本是不将雷暖容这种弱智的挑衅放在眼内!

她不知自己何以会养出这样的怪物,只得徒叹一声,由她去了。

第二十章 两处别离

雷志恒下葬那日,天气非常恶劣,大雨从早上四五点钟便开始落起,一直不停。雷暖容望着怀抱墓地的山山水水,不禁呜咽:“以后爸爸就住在这里,不和我们回去了吗?”

雷再晖回答道:“是。但我们还要回去。”

他将雷暖容和艾玉棠送回家。钟有初已经先行带着钟点工将家里打扫干净,做了鸡蛋羹和素汤,一些清淡的饭菜。床褥也已经置换干净。

“伯母,你们一定累极了。先拿热毛巾擦擦脸。”

雷暖容一看见她便气不顺,哪管场合,只指着她的脖子叫:“还不把项链取下来!”

钟有初正将热毛巾绞给雷再晖,雷再晖擦了一把,一根睫毛粘在了脸上,钟有初指了指自己的脸,他没有明白,她便伸手替他拈掉。

这亲昵的样子落在雷暖容眼内,瞬间暴怒,跨过茶几就要亲自来摘,可是手还没有碰到钟有初,就已经迎面一条毛巾弹过来,打得她脸颊生痛。

晕头转向间,她听见一把不响,但极镇静的声音:“只有把它戴上去的人,才有资格叫我取下来。”

见女儿吃瘪,艾玉棠心中颇不是滋味。正如雷再晖说的那样,钟有初不会和雷暖容一般计较,但若咄咄逼人,她也不会客气。一旦不客气,只会莽撞冲动的雷暖容哪是她的对手!

原本就是低气压的大环境,饭桌上更是乌云密布,雷电交加。艾玉棠心知自己现在只剩孤女寡母,生怕钟有初会伸手来打一直哼哼唧唧,敲碗摔筷的女儿。钟有初刚放低筷子起身,她便眼皮一跳,整个人绷直,满面戒备。

可原来钟有初只是盛了一碗汤,放在艾玉棠面前。

“伯母,不要怕。我不打人的。”

艾玉棠只得勉笑——你虽不打人,但别人也不能轻易犯你。

饭后尚有几件琐事要处理,如帛金的回礼,藏品的处理等等。雷再晖将雷志恒生前的安排大致说了一遍:“如果哪件藏品对你们来说有特殊意义——告诉我,我会买下来。”

艾玉棠知道那些藏品动辄便要六位数,怎么好意思叫雷再晖出钱,况且她并不是不知道它们的出身来历——于是直摇头:“烫手山芋,要来无用。”雷暖容倒是脱口而出:“父亲有一座青色的球形镇纸,里面有一只火貔貅,脚踏云气,活灵活现。哥哥,我要那个。”

雷再晖点头,又对艾玉棠道:“我会保留有初的项链。”

闻言雷暖容即刻要弹起。她现在已经成了定时炸弹,时时刻刻有爆裂危险。艾玉棠将女儿两只手腕当做两根引信似地抓紧:“再晖,所有的事情你决定就行,我们没有任何意见。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们就不强留了。外面雨下得很大,你们自己当心。暖容,妈妈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儿。”

待他们离开,艾玉棠才松开女儿的手腕,低声警告:“暖容,拿了镇纸就别再想其他,不要得陇望蜀。”

雷暖容气急:“他为什么要保留钟有初的项链?是作为对她演戏的答谢吗?给她钱呀!给她钱就可以了!”

“刚才再晖抽你一记已经忘光了?”艾玉棠疲惫不堪:“到底什么样的答案才会让你满意?”

“她根本不配!我一开始就警告过她,但你和爸爸对她太和颜悦色——”

“那你想要妈妈怎么做?去求雷再晖和你在一起,还是求钟有初离开雷再晖?自从再晖独自回来,我就知道,你总要寄生在他身上!可他又带来了一个钟有初!一开始,我也挑剔,我也介意,我希望他们分开……”

“你根本没有一点行动!”

面对女儿的指控,艾玉棠感到了深深的悲哀:“你叫我硬生生地在你病重的父亲面前,将一对恩爱的情侣拆开?”

“爸爸知道他们是在演戏!说到底,是你压根儿不在乎我的感受。”

“暖容!如果不在乎你的感受,当年我就不会昧着良心逼你父亲将再晖赶走,甚至不许他留在格陵!我以为他走了之后,会给你一个健康成长的空间,大错特错!一直以来,你只爱你的父亲,根本就看不起我!也对,我所谓的母爱根本没有底线,确实不值得你尊重!”

艾玉棠这样一番指责严重挑战了雷暖容的价值观。她的逻辑既没有底线,也不知尊重为何物。她衡量世间万物的准绳只有一条,分成独占与不在乎两类。

“你不用解释,你们根本不爱爸爸!你们如果爱爸爸,就会像他一样爱我!尤其是雷再晖,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他根本不爱爸爸,所以也体会不到我对他的爱!你们都吝惜自己的感情,只有我……”

艾玉棠实在和女儿说不到一块儿去。她心烦意乱,走到窗前,一把推开,深深吸了一口湿漉漉的空气。

雨丝如急弦般拍打着她的身体,透过灰色雨幕,艾玉棠突然睁大了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