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甘璐关了电视回卧室靠在床上看书,客厅对讲机突然响起,她出去接听,竟然是尚修文:“我现在在你苑门外,突然很想见你。”

他在她租住的地方停留也只是送她回来后偶尔小坐而已,从来没在深夜这样做不速之客不宣而至,她有点吃惊地开启了苑门放他进来,然后赶紧在短短的吊带睡衣下加了条中裤省得春光外泄,并开了客厅空调。

尚修文进来,懒洋洋坐到沙发上:“璐璐,帮我倒点水,我听以安倒苦水再安慰他,快累坏了。”

甘璐去厨房拿了冰箱里身制的消暑茶,倒了一杯端出来给他,他喝了一大口:“很好喝,这是什么饮料。”

“我自己泡的蜂蜜薄荷茶。”

“不会是你阳台上种的薄荷吧。”

尚修文某次来接她,看她与客厅相连的阳台上放了几个花盆,种的全是既不开花也没啥观赏性的植物,曾问过她,她告诉他,那是薄荷,既好养,又有实际的功用。

“是呀,想要随时去收,很新鲜的。”

“真能干。”他赞叹,拍拍身边的沙发示意她坐下来。

“你没喝多吧。”甘璐觉得他神态多少有点异样。

他笑了,仰靠在沙发上:“当然没有,现在交通整治,那条街上天天有警察守着查酒后驾驶,何况我还得送烂醉的以安回家。他可真是喝多了,拿了手机跟辛辰打电话,人家关机了还一直拨,说非要问清楚她什么时候回来,呵呵。”

甘璐皱眉,她不认为冯以安真情流露有什么好笑的。尚修文侧头看她,似乎察觉到她隐隐的不悦,伸手握住她的手:“不,我没嘲笑以安的意思,不然也不会耐着性子陪他坐到这么晚了。我只是认为,他并没真正爱上辛辰,现在这么难受,不过是有点不甘心而已。”

“那照你看,真正爱上了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尚修文眼神一黯,随即苦笑了:“我给自己挖了好大一个坑,不管说什么,大概都会让你觉得,我不算是真正爱你了。”

甘璐揶揄地一笑:“放心,我是很讲公平的,不会硬逼别人讲违心话。”她伸手拿了杯子,“再去给你倒杯水吧。”

没等她起身,尚修文抱住了她,将她拖入怀中,开始吻她,她短暂的惊愕以后,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如果享受了这个吻再说分手的话,会不会有点邪恶。

然而天底下哪有免费的晚餐,最初尚修文和往常一样吻她,很快他的吻就来得不同于往常了。他撬开她的唇齿,舌头热烈交缠之外,手不知不觉中顺势滑入她薄薄的吊带睡衣内,在她光滑的背上游移抚摸,她一阵战栗,这才意识到穿着睡衣与准备分手的男人作告别吻果然非常愚蠢。

她想推拒,可是在他嘴唇的封堵下,却只能发出含糊的呢喃声,听上去更接近于鼓励与邀请。他的手爱抚描摹着她的腰际曲线,再来到她胸前的丰盈处,轻轻揉捏摩挲,引发一阵更强的战栗。他的嘴唇移下去落在她的颈项上,然后一路向下,她却再也没法叫停了。

夜半时分,甘璐看着躺在她身边熟睡的男人,姿态坦然得如同已经在她的床上睡了无数夜晚。

她封闭完整的身体有了第一个入侵者,而她差不多没做抵抗便沦陷了。他先是侵占了她的身体,现在又侵占了她的床和本来属于她的睡眠。

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她微微苦笑了,明白为了刚刚过去的半个晚上迁怒于他是不公平的。

她不能说是自己被诱惑或者侵占了,以她对于尚修文的了解,她知道只要她叫停或者流露出不愿意,尚修文肯定不会继续。事实上他一直表现得克制有礼,与她交往快一年后才有第一个吻,在今夜之前的接触仅限于拥抱接吻,吻得她情动了,也并没有趁势深入。

以前,她对男人欲 望的只有一点相当有限的直观认识,来自于她的前男友聂谦。与一个忙碌而目标明确的男孩子谈两地恋爱,身体的需要似乎被忽略了,等他放假回来,也不过是在外面约会,并没有多少单独相对的时间和私密空间。

读大三时,她终于在十一长假期间与钱佳西一道坐火车去了聂谦读书的那个北方大城市,聂谦接了她们,安排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酒店住下,然后匆匆赶回兼职的某个地产公司售楼部上班。

钱佳西有点不可思议:“他经济状况应该不差呀,安排我们住星级酒店,一晚上四、五百块,怎么会不陪好容易过来一趟的女朋友,还要去上班?”

甘璐对她的疑问无言以对。聂谦的家境只是普通,但他告诉过她,他自从兼职上班后,销售业绩十分可观,收入颇丰。她知道他的目标从来不止于眼前的一点收入,按常理讲,她应该赞赏男朋友对工作的热情与投入,然而在坐了十来个小时的火车过来后,已经疲惫不堪,再面对钱佳西的诘问,她却实在提不起兴致为他辩解了。

钱佳西也有同学在那边读书,她一向精力充沛,稍事休息后就出去跟同学碰面。甘璐独自在酒店睡觉,黄昏时分,聂谦总算下班回来,带她出去吃饭,然后逛市区,她没怎么出过远门,看异地的风景不能不觉得新鲜,终于重新打起了精神,挽着聂谦的胳膊,直玩到深夜才回酒店。

聂谦问:“你的同学怎么还没回?你提醒她注意安全。”

“她给我发了短信,今天晚上在同学宿舍住,不回来了。”

聂谦一怔,笑了:“你一个人住会不会害怕?”

甘璐倒没那么娇弱,可是对着好久不见的男朋友,很自然地撒娇:“你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她只见聂谦眼睛有小小火花闪过,连忙说,“就是陪着我,不许做别的。”

她后面那句画蛇添足的解释逗乐了聂谦,可同时也令他心跳加快了,他再怎么冷峻,也是年轻男人,马上紧紧抱住了甘璐,开始吻她。

钱佳西第二天重新出现,一进门便诡秘地问她:“昨晚他在这里住的吧。”

她红着脸点头承认,钱佳西大笑,提醒她:“你们有采取措施吧,没有的话赶紧吃事后药。”

女生宿舍的集体娱乐活动便是讨论异性,不管有没经验,拜互联网所赐,大家都有了丰富的理论知识,而且全都不肯示弱做清纯状,其实也只有极少部分人有实际的体验,其他人言谈的豪放与行为的谨慎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甘璐大窘:“我们没怎么样啊。”

钱佳西不可思议地啧啧称奇:“我这么善解人意,特意给你们腾地方,去挤学生宿舍的小床,他居然忍得住,简直是现代版柳下惠了。”

甘璐红着脸不说话,头天晚上,聂谦确实情热似火,她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平时冷峻内敛、不动声色的男生会如此激动到急切和程度,那样反复热烈地爱抚她。

他们都是年轻的,没有经验,关了灯,在黑暗中带着笨拙与胆怯地探索彼此,聂谦看出她的畏缩与胆怯,到底控制住了自己,小声在她耳边说:“璐璐,我不会伤害你的。”

真实面对男生身体,完全不同于在网上看到的描述或者影像,对情 欲一知半解时,很难用享受的心态来对待彼此。当他再也隐忍不住,释放在她手上时,她一下哭了,说不清是害怕、茫然还是激动。而他抱紧她,反复在她耳边跟她说:“我爱你。”

甘璐没法与好友分享这样私密的感受,钱佳西笑道:“得,我今天晚上还是就住这了,省得你们两个再彼此折磨。”

接下来的三天,他们再没那样整夜共对了。聂谦仍然忙碌,只在他们走之前的请了一天假,带她们去郊外一处景点游玩了一天,然后送她们上火车。

这样的亲密在她心底留下了强烈的记忆,几乎抵消了两人长久两地造成的距离感。她开始憧憬聂谦毕业后,两人能在一起。然而她大三下学期将近结束,聂谦便告诉她,他决定去深圳工作了。

她这时才知道,她的回忆与希冀都带着一厢情愿的味道。她的确想过,如果那晚将身体给了聂谦会是怎么样一个结果,然而这种假设注定推导不出什么。聂谦会对她负责,这是她能肯定的,不过她从来都觉得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并不稀罕男人的那点责任感。

继续两地拖下去,那一晚渐渐磨蚀在回忆里,没了任何曾经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魔力,她终于提出了分手。

竟然在身边躺着一个男人时,控制不住地回忆起了前男友,甘璐不能不有强烈的罪恶感。她披了睡衣起身下床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蜂蜜薄荷茶,大大地喝了一口,冰凉甘甜的茶水吞咽下去后,镇住了她心内翻涌的思绪。

客厅的空调仍然开着,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尚修文的衣服与她的扔得到处都是,她不期然想起春节时在J市尚修文舅舅别墅看到的香艳场景,不禁哑然失笑。

在她卧室床上熟睡的男人不仅是个接吻高手,同时也有丰富的经验,他的举止没有任何笨拙之处。她清楚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极尽温柔,消除了她的恐惧与犹疑,而且最大程度地激发起了她的热情跟快 感,带给了她一个说得上完美的初夜。就她的理论知识和与钱佳西的交流来讲,她不可能期望更高。

然而她的确感到在那样极致的身体亲密后,她只觉得空虚与彷徨。

几个小时前,她还下定决心与他分手,却这样不明不白地纠缠到了床上,其中的讽刺意味让她没法在身体倦极后安然入睡。

她一样样收拾好衣服,坐倒在沙发上,对自己说,好吧,你终于经历了男人,按钱佳西的说法,你的人生从此进入了新的阶段。对自己诚实一点,甘璐,你的确享受到了,继续享受下去不好吗?

想到摊牌分手那个打算,她只得摊手,承认她远没特立独行到维持原来的想法,做到在他醒后请他穿上衣服走人,再别出现在她眼前。

第十六章(上)

甘璐后来根本没机会把那个分手的决定付诸实施,自然无从知道尚修文会不会跟她预想的一样淡定。

因为尚修文接下来迅速进入了标准男友的角色,再没有像从前那样表现得高深莫测了。

第二天,不等甘璐说什么,尚修文便开车带她去药店买了事后避孕药:“对不起,应该是我预先做好准备的,以后不会再让你吃这个伤害身体了。”

甘璐不由自主地再次意识到,这个男人的确是有经验的。

她红着脸接过药吃下,心想,如果他预先做好准备,揣着安全套深夜来找她,那个目的性未免太强太直接了,她大概会在他摸出套套的瞬间一下清醒过来,也许就没后来的事发生了。

她完全不能确定他的造访是临时意动,还是有所图而来。他一向表现得自控能力超强,以前的亲热全都点到即止。而她有过意乱情迷的瞬间,却从来没到把持不住自己的地步。昨晚他会突然极尽挑逗撩拨之能事,直到玩出火,似乎并不能用一件真空的睡衣来解释。

居然会在她刚起分手的念头,就出现这样的转折。可是如果把昨晚归罪于他有意用热情诱惑了她,她未免有点自嘲了。她诚然恋爱经验有限,不过从来不当自己是天真少女,没有找借口的习惯。

她既没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更不可能推理这个男人的动机。难道是意识到了她的去意,为了彻底征服她而来吗?那么,仅仅是他对她心思的细密体察这一点,就已经到了让她害怕的地步。这样一想,她差点呛到。

尚修文突然伸手过来,她本能地略略一闪,他的手指仍然轻轻划过她的唇边,将挂着的一滴水抹掉:“在想什么?”

她有点窘,却坦白地说:“我在想, 昨晚……为什么会发生?”

他笑了,清晨的阳光透过前挡玻璃照进来,衬得那个笑容十分温暖,没有一丝阴霾痕迹:“有结论吗?”

她在他的目光下突然放松了下来,想,就当那是个纯粹的意外好了,不需要胡乱猜测了。她也笑了,摇摇头:“没有,我想我大概永远也猜不透你。”

尚修文脸上的笑意加深,深邃的目光凝视住她,清楚明白地说:“不用猜,我爱你,璐璐。”

她顿时呆住了。

这个表白甚至来得比昨晚的冲击还要大,车子驶出老远,她也没能说出话来。

她当然想过,以后该怎么跟他相处。

他如果继续摆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她倒不会意外,只会懊恼不值自己的轻率。然而他开口对她说到的竟然是爱——口气那么平和温存,仿佛已经这样对她说过无数次,根本无需她置疑。

等甘璐回过神来,尚修文已经带她来到一家喝粤式早茶的酒店,虾饺、蛋挞、萝卜糕、凤爪、鱼翅烧麦……一样样摆上来,他给她倒菊花茶,招呼她趁热吃。

面前是蒸腾着热气的美味食物、身边是姿势神态镇定的男人、过道上是推着推车不停来去的服务员、周围是谈笑风生的食客。她想,她这个呆发的时间实在太长,既错过了发问质疑探究真相的时机,也错过了所有合适的回复,这种气氛下,她已经没法再去问:“为什么?”或者“真的吗?”,更不可能回应:“我也爱你。”了

尚修文接下来并没再做类似表白,她不知道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感到失落遗憾。

可是他一改从前的若即若离,表现得十足是男友模样了。

他开始每天给她电话,约会比以前来得频繁,出差会跟她提前汇报,到她这边留宿时并不自说自话,例必不露痕迹地征求她的意见。

甘璐只旁观过别人热恋的情形,似乎也就是这样了。然而她到底理智,真没期待一个有经验的男人因为一个意外的性突然表现得如情窦初开一般。尚修文如此顺理成章地地进入热恋状态,让她未免有些茫然。

冯以安再度约他们吃饭,这次是和辛辰手牵手一块来的。辛辰看上去晒黑了一点,也略显消瘦,依然十分安静,冯以安却一派精神焕发的样子,全没前些日子买醉时的郁闷之态。

辛辰谈她的新疆之行十分简略,只泛泛讲了一下行程,里面没有寻常游客必去的天山、喀纳斯之类,一个个陌生的地名带着异域色彩,甘璐听得十分羡慕。她笑着说:“没有亲身经历,体会不到那里的美,总之是很值得一去的地方。”

冯以安摸摸她的头发:“你好好休息,今年再不要到处跑了,也许明年我能找时间陪你去徒步。”

她回眸一笑,并不说什么,冯以安沉醉的表情来得实在明显。两个人突然表现得如此亲密,甘璐不得不惊奇,可是再一想自己与尚修文关系的实质性突破,不禁暗自会心一笑:恋爱关系果然是所有人际关系里最变幻莫测、难以把握的一种,哪里总能讲得清前因后果。

接下来冯以安向他们推荐才去过的海边度假村:“这里游客相对较少,风景、情调都不错,海鲜也美味,我跟小辰这次玩得很尽兴,你们可以找时间去玩玩,比去新疆或者西藏舒服得多。”

冯以安的恋爱进行得并不算顺利,他与辛辰之间好好坏坏,一旦吵架,免不了拉尚修文出去喝酒,控诉那个女孩子的冷漠;两人和好时,他又兴致勃勃地说准备跟她结婚,哪怕家里反对也不在乎。

甘璐从来没与尚修文争吵,一方面她没有无事生非的习惯,另一方面尚修文根本没给她大发娇嗔的机会。

他还是那个对什么都有度的男人,他比从前热情得多,但仍然不会让甘璐觉得有压迫感;他表现得比以前温柔体贴,却也恰到好处,没有一点压力感,既懂得适时沉默,留给她空间,又不至于让她觉得受了冷落,并且丝毫没有对她宣示主权的理所当然姿态。

这差不多就是甘璐期待的恋爱方式和状态了,这个状态来得虽然迟而且突然,却非常美好,如此亲密和谐的相处,她觉得她不能要求更多了。

当然,她有时还是不免疑惑,他怎么会把这个度把握得如此好,却不露一点刻意的痕迹。看着冯以安与辛辰这样分分合合的拉锯,却让她有点感慨,她想,他们也许更接近寻常恋爱吧。

尚修文显然不这么想,两人谈起那一对情侣,他随随便便地说,他祝以安好运,可他并不看好他们。

一语成谶。果然,那两个人终于还是在今年夏天彻底分了手,据说辛辰去了外地,冯以安看上去受了不小的打击,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而尚修文与甘璐却几乎没有争执,感情渐入佳境,并且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们在那年秋天以闪电般的速度结婚了。

今年暑假,他们还去冯以安当初推荐的地方度假,尚修文调侃地笑称这是一趟求子之旅:“据说女人在身心放松的情况下受孕机率更高,孩子质量也更好。”

“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蒙古大夫理论。”甘璐嘀咕着,忍俊不禁笑了。

答应尚修文的求婚时,她说过并不想早早要孩子,他含笑同意。不过结婚快两年了,除了小小不言的烦恼,生活幸福平静得让她放弃了所有疑虑,当尚修文看似不经意却又十分认真地提起孩子时,她仍然迟疑,可接触到尚修文期待的目光,她还是放弃了内心的畏惧,点头答应了。

在海边度假村,他们过得十分甜蜜惬意,尽管见识过马尔代夫的美丽风光,这里并没出奇之处,但两人的感情却似乎更好于蜜月。如果那次旅行真正带来了一个孩子,他们的幸福看上去就真的没有一点缺憾了。

当然,世事并不总能如人所愿,甘璐没有怀孕,他们尽管觉得遗憾,不过毕竟年轻,并不真正着急。

此时甘璐从枕上看着大床空荡荡的左侧,那一点幽微的地灯光印入眼内,她回忆着两年婚姻生活的点点滴滴,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甚至依赖了他的存在。

她开始习惯这个房子的格局,可以不必看着楼梯的级数自如上下;习惯这张床的柔软程度,身体躺上去会自动调整到最舒适最放松的姿势;习惯与一个人分享彼此的体温,享受对方的热情与温存;习惯枕畔另一个呼吸节奏,能与他同步呼吸,同时沉入睡眠之中。

习惯实在强大到了可怕的程度。

然而,当她彻底习惯了婚姻时,看似圆满的婚姻却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了危机。她仿佛突然发现,脚下的地基突然沙化,而且正悄然流失。

一个前女友应该并不能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她也从来不疑神疑鬼,可是此时,她有非常强烈的不安,没法说服自己放下心来。

第十六章(下)

甘璐在无名的隐约焦虑中度过了双休。吴丽君这几天都亲自动手做早餐,安排钟点工来家务和正餐,两人除了坐下一块吃饭,其他时间都各忙各的,保持互不相扰的状态。

当吴丽君在周日晚餐将近结束时突然对她说话,她确实有些心不在焉:“对不起,妈,您说什么?”

吴丽君不悦地重复道:“你明天下午请个假,我跟薛教授已经约好了,她难得从北京来一趟,让她给你检查一下。”

她有点儿吃惊,不过还是承情:“不用了,妈,我的手伤得并不严重,医生说只要注意就没什么问题,明天中午我会去换药,哪用您专门约专家来看。”

吴丽君皱眉看着她:“你没听我说话吗?薛教授是国内有名的遗传与生殖医学专家,这次来本地进行学术交流,她是我的老同学,才破例答应对你做一个系统检查。”

甘璐要用一点时间才理解吴丽君讲话的全部意思,右手在桌下紧紧握住自己的衣襟,声音平平地说:“妈妈,我目前没打算去医院检查这个。”

“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不要讳疾忌医。结婚两年还没有孩子,应该去检查一下原因,然后做有针对性的治疗,而且薛教授可以给你优生优育方面的建议。”

“妈妈,按理说,我不需要跟您讨论这个问题,不过,您没考虑过我们会避孕吗?”

“修文以前说过他一旦结婚就会马上要孩子。”

甘璐一怔:“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话。”

谈话一下陷入了僵局,吴丽君神情凝重,半晌不说话,甘璐正要起身,吴丽君突然说:“你们还在避孕吗?”

甘璐腹诽婆婆一旦有个医生出身,谈话就可以生冷不忌,满心不情愿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在吴丽君灼灼目光注视下,迟疑一下说:“不,今年夏天我们谈过,准备开始要孩子了。”

“那好,到现在也有几个月了,我已经跟薛教授说好了,不好让她空等,你明天还是去检查一下。”

“对不起,妈妈,我不打算去,您以前也是医生,应该知道,目前我不需要这种检查,而且就算以后需要,也得和修文一块儿去检查。”

“明天你先一个人去查就可以了。”

吴丽君的这句话几乎是带着点儿不耐烦说的,然后室内一片静默,两个人视线碰到了一起,甘璐缓缓站了起来,唇边泛起一点笑意。

“妈,我们确实不该讨论这个,不过既然谈到这里了,我大概免不了胡乱推测,不如您直接告诉我吧,您的意思是不是:如果我没怀孕,那么原因只可能出在我身上?”

一向威仪出众、不动声色的吴丽君在这一瞬间似乎终于流露出来一点儿尴尬,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她慢条斯理拿纸巾擦一下嘴,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你不要胡思乱想,既然修文已经跟你商量要孩子的事了,想必你应该知道他有多想要一个孩子,不然我也不必管你们的事。夫妻之间贵在信任,没必要去胡乱猜测,更没必要捕风捉影。你一向聪明,并不需要我教你这个。”

“对,很多事其实都不必劳烦您操心。”甘璐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能简单地回答,单手将餐具一样样收入厨房水槽,等第二天钟点工来清洗,然后匆匆上了楼。

甘璐毫不意外地发现,她很难在备课时做到专心了。尚修文打来电话说他明天晚上回来时,她只“嗯”了一声。尚修文察觉到她情绪不高:“不开心吗?”

她想,虽然婆婆不是头次用一句话搅乱她的心情了。可是仅凭这一句话,在电话里质问他旧事未免不明智,只听电话那头传来的是钢琴音乐背景声,随口问:“没事。你在哪儿,还没回酒店休息吗?”

“在跟人谈事情,你早点儿休息,明天我可能回得晚一点儿,不用等我。”

放下电话,甘璐的怔忡不安感更浓。

她突然起身,走到尚修文的书桌前,拉开第一只抽屉,里面东西放置得整整齐齐,除了公文资料外,还有一只笔盒,她本来对笔的牌子没什么感觉,还是认出了上面印的六角白星标志是万宝龙。

这也是某次她与钱佳西逛商场时看到的,钱佳西当时趴在柜台上细看,她纳闷:“难道要买笔?这只笔的价格可真好看。”

钱佳西叹气:“男人用这个比较好啊。我要是够有钱了。就会买一只送给男朋友当生日礼物,他自己肯定舍不得买这个牌子,虽然不知道送过去以后会不会分手,可如果送了他,他以后用起来总会记得我的。”

甘璐白她一眼:“真分了手的话,你要他记得你有什么意义。”

钱佳西笑道:“我希望我能快快忘记,不过希望他最好永志不忘,睹物思人便想起我来,的确没什么实际意义,可是多凄美。”

她当时听得失笑,自然对这笔的牌子和价钱都有了印象。她拿起盒子打开,白色丝绒衬底上躺了只黑色钢笔,并没任何卡片记号之类,她拿起笔,拔下笔筒,只见钢笔显然从未使用过,金银两色笔尖上“4810”字样在灯光下十分清晰。

自己去买一只昂贵的钢笔却从不使用,显然并不合理,她只能推断这应该是件礼物。

她再拉开第二个抽屉,与上一个并没什么分别,无非是公文往来。她并没有心情去细看那些东西,拉开下面第三个较大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证件之类,包括他们的结婚证,尚修文的毕业证、护照。她拿起护照打开,护照发证时间是四年前,较早有一次巴西、一次美国、两次澳大利亚和数次英国的签证,看看时间,在他们认识前后都有,最近的一次签证是两年前和她一块去马尔代夫,然后再没有出国纪录了。

她将护照放回原处,以前她只限于开他的衣橱替他放衣服或者收拾行李,一向没有好奇去翻他的书桌或者钱夹、手机、笔记本等私人物品,此刻却强烈感受到,她对这个男人实在了解得太少。

他从来没对她提及过他的出国经历,和他一块儿去马尔代夫,是她头次出境游玩,自然不免兴奋,所有的手续都是他一手办好,他英语流利,不管是办入境手续还是取行李、在酒店登记直接入住蜜月套房直至安排行程,没让她操一点儿心。她的确问过他,要花多少钱,会不会太奢侈了?他只微微一笑,说结婚一生只得一次,负担得起就不必多问价钱。

他的抽屉全没上锁,除了钢笔与这本压在最下面的护照,也并没任何其他能引起联想的东西。

甘璐并不知道自己想找到什么。她呆立一会儿,回到自己书桌前,打开抽屉,里面放的东西要杂乱丰富得多,除了各式证件证书,还有从小到大的琐碎纪念品,她闲来无事时最爱翻看的就是放了整整一个抽屉的影集相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