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修文也笑了,那个笑意来得冷冷的:“本来你近来这一连串的安排来得很缜密,我还以为,你坐到这个位置,确实适应了商场法则,能够做到不动声色了。可是你始终心急,等不及要把手里的牌亮出来给别人一个惊奇,以前这个举动可说带了点儿孩子气,很有趣。现在仍然这样,对你可没任何好处。”

贺静宜歪头想了想:“是呀,你一向最了解我的性格,而且你现在还特意娶了一个跟我性格截然相反的太太,看来对我这一点确实很反感了。”

“静宜,这又是你一个让我不解的固执之处,你似乎始终认为,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抹去你的存在。事实上,我们早结束了,也彻底退出了各自的生活。难道你没想过,我娶璐璐,只是因为我爱她吗?”

她紧紧盯着尚修文,良久,嘴角扯出一个冷笑:“去对你太太扮情圣吧,看看经过今天以后,还能不能说服她:你其实是用一种很奇特的方式在爱她。照我的看法,她头脑可不算简单好哄啊。”

“我完全信任她的判断能力。我们在J市再见。”

广播已经通知登机,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去,坐在不同的位置,再没说话。

飞机落地后,尚修文再度拨打甘璐的电话,仍然是关机。

他开始思索她可能的去处。以她一向对她父亲从身体到情绪过于包容的照顾和维护,她不大可能跟寻常女人一样,生气回娘家吐苦水并小住。但他还是先给甘博打了电话,问候岳父,只说自己出差回来了,春节期间没能给他拜年,很不好意思,果然甘博连说没关系,忙工作要紧,让他改天有空和甘璐一块过来吃饭。

他知道甘璐最好的朋友是钱佳西,然而电话打过去,钱佳西很是惊讶,说没见过甘璐,反过来马上质问他:“你怎么她了,她可不是那种生点儿气就撒娇关机玩失踪的女人。”

尚修文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之间有一点误会,请你一见到她,马上给我打电话好吗?”

钱佳西将信将疑,只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正如钱佳西所说,甘璐没有特别任性的时候。在此之前,她只为吴丽君强加下来的那个工作调动调头而去过。

两人重归于好后,尚修文看她逛街买回来的衣服,从外衣到内衣都是非常性感大胆的款式,还有一条短短的印花热裤,不禁大笑。甘璐被他笑得讪讪的,红着脸要夺过来,他偏不给:“穿给我看看。”

“不穿。”

“买来为什么不穿,穿了不给我看给谁看?”他掂着一条豹纹胸衣笑道。

“哼,你不追出来哄我,我只好拿你的卡购物发泄,不然白气坏了自己。”

他拖她进怀里紧紧抱住:“谁说我不肯哄你,不过我得承认,我相当欢迎买内衣这种发泄方式,算是我的福利啊。”

她的确有很强的自我纾解能力,并不为无法改变的事情过多怨天尤人。可是尚修文清楚知道,她是有底线的,而他似乎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这个愤怒大概不可能靠购物消除掉。

然而他还是开车去了市内几个大商场、购物中心。经过春节爆发式的集中消费后,这些地方都略为冷清。

他在这些可能的地方转来转去,一无所获,只得回家。

他推想着她所有可能的反应,不过从她在记者招待会上的发问到酒店大堂内的那一记耳光,她的行为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判断和控制范围。

一直等到深夜,仍然没接到电话,越来越焦灼,再次打钱佳西电话,可不等他开口,钱佳西口气很冲地说:“修文,我倒是要先问一下你,你究竟做了什么,弄得璐璐宁可天寒地冻在外面游荡,不肯回家?”

他头一次狼狈了,可是却也马上断定妻子应该在她那里,隔了一会才说:“对不起,请让她好好休息,我明天去接她。”

放下电话,尚修文一直悬着的心并没能放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便开车来到学校门前等着,枯坐一个多小时后,看到甘璐出现在视线内,他几乎不假思索下车,穿过人流过去抱住了她。

然而甘璐显然没有因为这个众目睽睽之下的热烈拥抱有任何软化。

下午,尚修文再度提前来到学校门口,甘璐出来时,他正接J市那边打来的电话。甘璐张望一下,看到他的车,笑着与同事说再见,然后走过来上车,神情十分平静。他匆匆结束那个电话:“璐璐,我们去外面吃饭,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回去吃就好。”

他不想违拗她,一边给钟点工打电话,一边开车回去。

他们进门时,吴丽君先回家了,她头天与吴昌智通过电话,已经大致知道了情况,很不以为然,只是尚修文深夜回来,明显烦乱,拒绝与她讨论。甘璐和往常一样,进门叫“妈妈”,她暗暗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说:“吃饭吧。”

三人坐在一块吃饭,甘璐除了胃口不好,倒与平时没有两样。餐桌照例安静如常,吃完饭后,甘璐将餐具收拾进厨房,然后上了楼。

尚修文又接到吴昌智打来的电话,等一通电话讲完,走上来时,只见甘璐正半跪在衣橱前地板上,往箱子里收拾东西,将衣服一样样放进去。

他蓦地站住:“你在干什么?”

“我打算搬出去住一段时间。”她抬起头看着他,平静地回答。

第三十章(上)

尚修文大步走过去,几乎有几分粗暴地将甘璐一把拽了起来。

“我们必须坐下来好好谈谈。”

甘璐被他拖得险些失去平衡,皱紧眉低声叫道:“你弄疼我了。”

尚修文连忙松开一点她:“对不起。“

“如果你一定坚持要谈,我们可以谈。可是我们从认识到结婚这么久,修文,你在最能说清楚的一开始没说,拖到现在,恐怕讲得天花乱坠,也没法取信于我,让我改变决定了。”

尚修文牵着她的手,带她一块儿坐到床头软榻上,认真看着她:“璐璐,我知道我违背了对你说的不去旭昇工作的承诺。但是旭昇面临的局势很严峻,吴畏捅出的这个漏子,远比报道的情况来得严重。如果他的身份只是企业的高管和持股10%的股东,认真追究下来,他得坐牢。只是舅舅跟他父子连心,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让他去自生自灭。不过如果放过他,让旭昇硬扛下这个责任,对目前已经风雨飘摇的企业来讲,接近灭顶之灾。”

“你是要我理解你舅舅做出姿态引咎辞职以掩人耳目,然后你来接任的必要性吗?好,这一点在我看来不算光明磊落,可也并不复杂,我理解了。不过说真的,我不关心旭昇,它的未来跟我有什么关系?”甘璐淡淡地说。

“璐璐,接下来我解释一下我在旭昇的股份。”尚修文踌躇一下,“之前没说,并不是想有意瞒着你。这件事涉及一些往事,我没跟你提起,实在是因为我有太多……隐痛。”

“你还是可以不说的,修文,我从来没有追问过你什么事,现在我也没有什么好奇了,你没必要非得揭旧伤口换我理解。”

“我再不向你坦白,恐怕永远得不到你的信任了,耐心听我说完好吗?”

甘璐只得垂下目光,静静听着。

“我很少跟你提起我父亲。其实相比母亲,我和父亲更亲密一些,他睿智、敏锐、待人宽厚又博学,几乎说得上十全十美,我从小就崇拜他。他以前也是W市的公务员,后来为了支持母亲在政治上的追求,辞职下海,开始经商,公司经营得不错。在我24岁那一年,可以说间接因为我的原因,他的公司卷入了当时一桩很复杂很轰动的经济案件中,那起案件牵连很广,波及两个省份政界、商界很多人。昨天你看到在台上的远望投资公司董事长王丰也涉及其中,他后来因为那件事被判了两年缓刑。”

尚修文的声音有些低哑,停了一会,仿佛陷入回忆之中。甘璐突然起了一个冲动,想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掉。她早就精疲力竭,已经再负担不起别人的痛苦了,然而她只能紧紧抓住衣襟,强迫自己安静坐着不动。

“那时候,我母亲担任着邻省第二大城市的副市长,仕途走得十分顺畅。她一向事业心很强,洁身自好,专注工作,不过不可能不受到这件事的牵连。”说到这里,他神情反而十分平静,只是深邃的眼睛里一片黯沉,眼底的痛楚是显而易见的,“在调查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父亲突然去世了。”

再怎么满腹心事,甘璐也大吃了一惊。

尚修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他连续接受了多天调查,才被允许回家。那天他独自在书房,我……深夜回来时,他已经倒在地板上,没有了呼吸。送去医院后,医生说他死于心脏病突然发作。”

甘璐本能地意识到,他父亲的突然去世,恐怕不止病逝这么简单。她抬起头,只见尚修文紧紧咬住了牙,整个下颚的线条紧绷得有点儿扭曲了。她的心一下软了,伸手握住他的手:“过去的事了,修文,别自责。”

“他的确有心脏病,但年年体检,并不严重,急救药物就在他手边,他根本没动。妈妈忙于跟组织汇报解释,我忙于收拾自己的烂摊子。我们都没留意到,他承受来自公司和家庭的压力太大,情绪十分反常……”

尚修文蓦地将头扭到一边,再度紧紧咬住了牙。甘璐只默默握住他的手,两人并坐着,无声地等待着情绪平复下来。

尚修文重新开口时,声音更加暗哑:“我不可能不自责,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父亲去世后,牵扯到他的那部分调查算是无疾而终了,母亲也并没有什么涉及违法乱纪的错误。但她很受打击,她向上级要求了调动,到这边的卫生部门担任一个闲职,差不多断绝了事业上的追求。父亲留下的公司损失巨大到无法估量,我也没心情再去继续经营,做了套现,草草结束了所有业务。当时舅舅工作的钢铁公司改制,他看好国内钢铁行业的发展,决定接手,我就把手头的钱全投资进去,然后来了这里。”他反手握住甘璐的手,“现在你能理解我为什么回避谈这件事了吗?”

“修文,你讲的是这么令你难过的往事,我再说我不理解,大概就是表现得冷血了。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你不愿意对妻子提及伤心往事,也许我不该苛求。可是先不说别的,你认为你的经济状态是属于你和你们家的秘密,这个姿态已经足够伤害我了。”

尚修文反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她:“那并不是秘密,只是我和我妈妈都不愿谈论的事情而已。我有过很年少轻狂的过去,并且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璐璐,父亲去世后,我反省自己,不可能再跟从前一样生活。旭昇对我来讲,只是一项很成功的投资,它在舅舅手上发展很快。但它由破产国企改制,J市经委一直持有相当部分的股份,股权分散。为了避免舅舅的经营受干扰,我才将股份放到他名下,让他名义持股,掌握绝对的控股权。我承认我参与了一部分经营,但那从来不是我的兴趣所在。这些年我一直在慢慢减持手上的股份,让舅舅成为最大股东。我不可能在认识你之初,就提起这些事。拖延到后来,我想,如果不出意外,我迟早会彻底退出旭昇,也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那么你是预备一直以一个小生意人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喽。”

尚修文听得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苦笑一下:“不,过年前我带你去过远望公司的晚宴,记得吗?近一年来我已经一步步将股份转让与红利部分资金投入到远望,王丰与我父亲的交情是一回事,我对他的经营思路和理念很赞成,而且做投资与资金运营,是我的专业,我有信心做好。安达结束经营,固然有保旭昇的因素在内,但也是我计划之中的事。我本来已经做出计划,将手头剩余的股份转让给远望,由远望参与旭昇的董事会决策,约束舅舅的行为,把企业经营带上正轨,在春节以后我会去远望那边上班,然后慢慢告诉你我在远望占的股份,不让你觉得突兀。”

“我只能说,你的安排很周密。”

“如果不是少昆先在巴西出事,吴畏又在这边出事,我不会让你在这么突然的情况下接受这个消息。原谅我,璐璐,不要再计较这件事了,好吗?”

室内一阵静默后,甘璐抬起头,脸色惨白地看着他:“尚修文,这样你就让我别计较了。你拿我当什么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吗?”

“别这么说——”

“那我该怎么说?是呀,我就算不是傻子,也是一枚任由你拨弄的棋子。你来决定在什么时间,以什么姿态出现在我面前;到了什么时候,你觉得合适了,再赏赐多一点儿真相给我。你安排得这么周密,我要是不为你喝彩,简直对不起你的苦心。没出这个意外的话,我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跟贺静宜说的一样,生活在你给我的愚人天堂里,还觉得自己的幸福来得没一丝缺憾,多讽刺。”

“我们根本不需要理会她说了什么,她现在只是和我们的生活毫无关系的路人罢了。”

“对你来说,她真的已经成了路人吗?修文,看来你不坦诚已经成了习惯,甚至对你自己都做不到诚实了。我们夫妻一场,我来帮你面对一下好了。你那段鲜衣怒马、年少轻狂的过去,很大程度上包括了贺静宜吧。”她眼看着尚修文紧紧抿住嘴唇,却毫不留情地继续说,“开宝马越野车、时常去国外与香港购物、让女友刷卡买名牌眼都不眨……”

尚修文的脸一下沉了下来:“这些是她对你说的吗?”

“没错,我傻归傻,不过没有生活在真空里,不是全然的一无所知,并且我听到这个已经很早了,可不是在昨天。可怜我当时还对自己说,你的老公大概经历过生意失败,你既然并不在意物质享受,那么最好识大体,顾全他的自尊,别在他面前提这些旧事。”甘璐呵呵一笑,满是自嘲,“修文,你得承认,我表现得很贤惠吧。”

“对不起,璐璐。她没权利这么挑衅你。”

“我们别急着批评她,你也不用急着代她道歉,也许她认为自己确实有某种你我都不知道的权利也说不定呢。”甘璐冷笑,“你们分手的时间,恰好与你父亲去世重迭了起来。这么一看,还真是和你说的一样,牵扯到了两个家庭,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分手。难怪你一直自责颓唐,而她念念不忘至今,重新见面后仍然不停与你纠缠,跟我没完没了。”

“不是你想的这样,璐璐,别这么推测。”

“那是什么样?你已经把我的生活弄成了一部推理小说,尽情在我面前上演复杂剧情,我莫名其妙被拖进来,可也不能不打迭精神参与呀。不然你们演得那么精彩,居然没一个捧场的该有多扫兴。”

“别去揣测那些过去,璐璐。”尚修文的声音中含着森然的寒意,“我尽可能坦白了,对你讲的,全是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的往事。”

“我该感激吗?也许吧,毕竟不知道那些事,我也跟你一块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我得承认,绝大部分时间我过得还自以为很不错,无知有时可真是一种幸福啊。”

“璐璐,跟你在一起,我是认真的,从向你求婚一直到准备要孩子……”

第三十章(下)

尚修文此时突然提到孩子,甘璐如同触电般站了起来,倒退一步,隔开一点儿距离看着他,她脸上的惊恐神情让他大吃一惊:“怎么了,璐璐?”

甘璐一把推开他伸过来的手:“对不起,你以为你前所未有地坦白了,可是对我来讲,这种挤牙膏式的坦白没有什么意义。”

“我们何必要纠结于早就已经过去的事情。”

“我不介意你和谁有什么样的过去,修文,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能掌控自己情绪和生活的人。不过现在看来,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如果那一切早结束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影响,你不会从认识直到结婚都对我避而不谈你的财产;贺静宜也不会在重新见面后纠缠不清,从公一直到私。你们两个有很长的过去,就算我能说服自己忽略这一点,可是你们现在的行为在我看来,分明是仍然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沉湎其中,并且称得上乐此不疲。”

“这个指控对我并不公平,璐璐。我知道我现在做什么样的辩解,你都听不进去。可是有一点请你相信我,对我来讲,往事就是往事,我爱的是你,我因为这个原因才和你结婚,这才是最重要的。”

“真的吗?可是对不起,我没法把你和我嫁的那个男人联系起来。你让我挫败,从怀疑自己的智商、自己的眼睛,一直到怀疑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婚姻。”甘璐惨淡地笑,“我不喜欢你强加给我的这个局面。我需要安静下来,好好想想我该怎么办。”

“那也不用搬出去,璐璐。”尚修文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抱住她,“还是住在家里,在你想清楚之前,我不会打扰你。”

他的手臂稳稳环在她腰际,她再次意识到,她早就熟悉并习惯了他的怀抱,正如早上在学校门前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一样,她的身体已经先于她的心做出了反应,自动贴合在他的臂弯,将连日疲惫的身体重量交一部分到他手上,而他牢牢撑住了她。

她微微向后仰头,看着面前这张清朗的面孔,他的眼睛深邃,瞳孔乌黑,她可以清晰看到自己在他眼内的倒影。他们曾无数次这样对视,他的眼神如同往常一样,坚定,毫不闪烁。

她曾经以为,有着这样目光的男人是能够让她放心付出信任的。她现在只能苦涩地笑了,伸手摸摸他的脸:“我一直比你坦白,修文,有两件事我必须告诉你:第一,昨天早上我刚刚去做了检查,我怀孕了。”

尚修文先是不能置信地看着她,脸上马上浮现出狂喜的表情。

然而,她平静地接着说,“第二,我不确定我应不应该留下这个孩子。”

“璐璐——”尚修文大为震惊,手指一下扣紧了她的腰,用力如此猛烈,她在他的目光和掌中瑟缩了一下。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我不会独自做决定。可是我必须离开这里,好好想清楚某些事情。”

她伸手到自己腰际,掰开他的手,退出他的怀抱,然而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掌:“璐璐,请不要拿孩子跟我赌气。”

他的声音带着焦灼与恳求,她垂下眼睛,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眼泪终于蓄满了眼眶,一点点溢了出来:“我的确动了这个念头,修文,我很想赌气,可是——”

昨天,她在W市那个公园一直坐到太阳落山,那帮京剧票友收拾了东西,三三两两闲聊着从她身边走过,突然几个人在她身边停下,一个老先生说:“姑娘,你也喜欢京剧吧,坐这儿听了这么久。”

她收回思绪,勉强一笑,“嗯”了一声:“听着很有意思。”

另一位老太太笑道:“别坐太久了,姑娘,湖边潮气重,小心着凉感冒了。只要天气好,我们每周二、四、六都会来这儿,你要是喜欢,也可以参加进来跟着学,难得年轻人喜欢咱们的国粹。”

那群票友走出了公园,她再坐一会,也站了起来,走了出去。可是薄薄暮色之下,放眼这个陌生的城市,她仍然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

前面不远是一个公交车站,她下意识走过去,看着那些公交站牌,一个个陌生的地名,一条条不知通向哪里的线路,完全不能给她任何方向感。

车站后竖着的广告灯箱突然亮起,这里和她居住的城市一样,到处是民营医院的广告,戴着眼镜的医生与相貌甜美的护士同时微笑着告诉人们,只要去他们那里,从各式疑难杂症、不孕不育到难言之隐,全都可以迅速而专业地解决。

她的目光落在早孕、早早孕梦幻可视人流手术这样一排字眼上,不禁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傍晚的寒气侵入体内,还是被这古怪离奇的手术名称刺痛了。

她的手本能地摸到自己的腹部,那里平坦如昔,早上她拿到化验结果时,也曾这么摸过,带着喜悦与羞涩。然而不过半天时间,她的心情便重重跌入了谷底。

这是与她生活的男人殷切期盼的孩子,她也以为自己做好了给他的孩子当母亲的准备。可是突然之间,她竟然认不清那个男人的真正面目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广告灯箱上,穿着白袍的医生笑得露出标准的八颗牙,十分和善喜乐,仿佛成天面对的不是疾病、恐惧、悲伤和忧愁,下面是一行小字:妇产科专家应诊至每晚九点,为您排忧解难。

一个冷冰冰的念头蓦地掠过她心头,她被自己吓到了,手指一下捏紧了短大衣的衣襟下摆。她慌忙转身,招手拦停一辆出租车:“去机场,谢谢。”

“——可是一个人讲道理地生活成了习惯,就没有了跟任何人赌气任性的底气,只动一下念头,已经觉得是罪恶了。我只想,我合理地对待别人,那么人家也会合理地对待我……”甘璐再也压制不住那个哽咽,泪水一粒粒落到尚修文的手背上。

尚修文双臂一收,再度将她拖入怀中。

“对不起——”他没法再说下去,只紧紧抱住了她。

甘璐没有试过这样泪水泛滥成河的哭法。

事实上,她一向并不算爱哭,她的密友钱佳西更有奇怪的笑点,能够在看煽情文艺片的时候笑出声来,那份幽默感整个宿舍只有她能忍受。通常来讲,她倒并不会觉得好笑,可也没办法像其他女孩子那样一下感动得涕泪交流。

跟尚修文在一起,他从来没招惹到她哭的地步。她只在和他一块看斯皮尔伯格执导的电影《人工智能》的影碟,看到妈妈Monica将收养的机器孩子David遗弃到黑暗的森林时,她的眼泪一下止不住悄悄流了出来。当时尚修文坐在她身边,眼睛对着屏幕,并没看她,却一手揽住她的肩,一手扯张纸巾递给她。

她小心拭着沁出眼眶的泪,一边自嘲:“我最看不得人渲染母爱。”

“人人都有软肋。适当哭哭发泄一下,会有助心理健康的。”

“那你的软肋是什么?”

尚修文似乎给问住了,停了一会儿,他轻轻一笑:“我的软肋,也许是你吧。”

这个回答明显来得太现成,可是说这话时,他满含让她一向沉迷的笑意,声音低低,带着温柔,听起来十分甜蜜,让她因电影而起的伤感情绪一扫而空。

她想,懂得适时讲情话满足女友虚荣心的男人还真是不错,明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许诺,却已经足够让她开心。她更紧地缩进他怀中,继续看着电影,不再探究什么了。

仍然是这个怀抱,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再怎么放纵伤痛,眼泪也有干涸的时刻。

第三十一章

甘璐的眼泪渐渐止住,她断然挣脱尚修文的手,进卫生间洗了脸,然后走出来:“请别拦着我。我还是那句话,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我不会不跟你说,就独自做什么决定。可是我真的需要空间好好想清楚。”

“你要去哪儿住?回佳西那边吗?”

“不,佳西那边地方小,我不能老打扰她。今晚我打算找间酒店住,中午我已经在网上看好了几套出租的房子,离学校都不远。我跟房东约了时间,明天去看房。”

尚修文眉峰紧锁:“璐璐,你这是做跟我长期分居的打算吗?”

甘璐疲乏地说:“我不知道,我现在没法跟你待在一起。”

“我可以去客房睡。”

“你在装傻吗?好,我再讲明白一点,我没法跟你待在一个房子里。”

“璐璐——”

“你当我是任性 吧。对,我的确打算任 性一下了。我从来没喜欢过住在这里,以前为了你和我们的婚姻,我认了、忍了。现在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必要继续忍受,我没心情敷衍任何人,只希望有个地方独自待一阵,想让房间乱着,就不用勉强自己去打扫;想不见人,就可以把所有人关在门外;想睡就睡,想起来就起来,不需要任何理由。”

她重新蹲下去,收拾着箱子。她一向动作利索,此刻也不例外,很快整理好衣服,再站起来时,只见尚修文笔直站在原处看着她。

“你现在怀孕了,我怎么可能放你一个人出去住。”尚修文声音沙哑地说,“而且租的房子什么都不方便,安全也不见得有保障。”

“那么你还有我不知道的房产吗?听说有钱人都爱置产,没关系,现在你拿什么出来,我都受得起惊了。”

尚修文直视着她:“璐璐,不要否定我的一切。如果不是那个完全私人的原因,我不会想对你隐瞒什么,更别提财产状况。既然选择和你结婚,我就做好了把自己所有的一切跟你分享的准备。”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分享方式,你让我只管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接受就行了。而且还不包括你的过去、你的感情,对吗?”甘璐同样看着他,轻轻地问,“你们两个人都很奇怪。你和我恋爱了一年多,共同生活了两年,有过那么亲密的时刻,却绝口不提你的从前;贺小姐和我只是路人,可是每次见到我,都迫不及待要跟我详细回忆你们的过去。我很迷惑,她爱过的,和我嫁的是同一个人吗?你到底是谁,修文?我真正认识你吗?”

“如果你想知道,我现在就把和她的开始跟结束都告诉你。我一定做到毫无保留。”尚修文慢慢开了口,“有一点你猜得没错,贺静宜的确与我父亲的去世有关系。”

他的声音戛然止住,室内再次出现让人几乎无法忍受的静默。甘璐正要说话,他却重新开了口。

“我从读大学开始,就在父亲公司里兼职工作。我与贺静宜是通过少昆认识的,他们以前是邻居。当时她才考进大学不久,是我的学妹。她家境一般,我们在一起后,我承认,我的确很纵容她。她对你说的那些荒唐事,我全做过,甚至更多。”

甘璐猛然打断了他:“不不不,别说了。王子与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相遇,很梦幻,很童话,很有趣……但是算了,请体谅一下我现在比较脆弱,我受不了我的老公是别人的王子,我不想听这一段,更不想再对你逼供了。从现在开始,我不打算再问任何关于你过去的问题,你完整保留你的美好回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