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不否认,可是我说的你也不能否认啊。尤其他对吴畏的姑息,才造成了现在的恶果。去年经销商开会的时候,就有人直接跟他反映与销售部门沟通存在问题,销售区域划分随意,总部无视小代理商的利益,可是他一点儿动作也没有,弄得大家都寒心了。不然吴畏这件事怎么可能要弄到别人举报、有关部门查处的地步,他老人家才知道。”

尚修文自然清楚冯以安说的情况,但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将他名下的股份交给吴昌智担任名义持股人全权托管,只在本地与人合伙经营贸易代理公司,并不肯参与旭昇的具体经营。最初固然是为了让吴昌智保持在董事会的绝对控股,在与J市经委的博弈中赢得最大的自主权。更重要的是,他那时心灰意冷,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到后来,旭昇在他舅舅手中顺利发展到了一定规模,吴昌智的儿子吴畏与两个女婿都是高层管理人员,分别占据着公司要害部门的管理。尚修文除了每年拿应得的红利外,更不愿意置身其间落一个坐收渔利的口实,为一件他并没太大兴趣的生意破坏了亲戚情分。

吴昌智倒是一直重视他的意见,逢到重大决策,一定要与他商量。但吴昌智学的是金属材料专业,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到旭昇的前身——一家国营钢铁公司,从技术人员一直做到副总,对于钢铁企业运作的每个环节都十分熟悉,他自诩为内行,也没人能否认这一点。他有他的经营思路,并且十分自负、固执。尚修文并不总能说服舅舅,大部分时间,他都只提供意见,不愿意以最大股东的身份迫使舅舅改变决定。

一方面,旭昇这几年高速发展,但另一方面,也正如冯以安所说,吴昌智经营思路的保守与管理方面的漏洞造成的隐患越来越多,集中在去年下半年开始初露端倪。

吴昌智不得不承认,尚修文很早对他的很多提醒都是对的,而吴畏则越来越让他失望。他只好更多地倚重尚修文,不断请他过去商量下一步的经营方针,只是都已经有点儿为时过晚了。

尚修文的想法是引进远望的投资制衡吴昌智,然后任用职业经理人规范企业运作,然而不等他的计划实行,贺静宜的一连串安排,让旭昇的所有矛盾被集中诱发催化出来,将他突然逼到了这样一个退无可退的位置。

“老魏是做实事的人,这些年一直不算得志。现在让他从管质量转到管销售,他劲头很足。昨天我们在电话里谈了将近一个小时,我觉得我们有很多想法都很一致。”

尚修文抬手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只“唔”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冯以安发现他的神思不属,只得打住谈公事。

“修文,璐璐恐怕不只是因为你没告诉她股份的事、没提前跟她商量就出任旭昇董事长生这么大气吧?毕竟她以前都不怎么管你生意上的事。”

“那只是原因之一。”尚修文简单地回答,一瞥之间,却只见冯以安嘴角的笑意来得有点儿诡异,“以安,在想什么呢?”

“说真的,修文,我们共事这么久,私交也不错。不过眼前这件事,你如果让我来推测的话,我也很容易往你跟贺静宜的私人恩怨纠葛上想,就更不要说落到璐璐眼里会是个什么效果了。一般女人是很计较这些的。”

尚修文放下手,直视着前方,声音平淡地说:“以安,璐璐并不是一般女人。”

“璐璐可能很大方很明理,可是你千万别把你太太当成能包容一切的圣人。她要是爱你,就必然没办法接受你跟别的女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那是早就结束的事了。”

“我了解你的为人和定力,没说你跟贺静宜还有什么暧昧。不过那次贺静宜到公司来找你,我就看出你们以前的关系不寻常。她打量我们办公室的那个表情,活像女王巡视殖民地。偏巧你们出去吃饭回来,又被璐璐迎面撞上。你可别跟我说,你没察觉到贺静宜看你太太的目光有多不友好。如果是一段早就结束的关系,她真没必要表现得那样。我能看出来的东西,璐璐怎么可能没有感觉?”

那天贺静宜的突然造访,以及在安达写字楼下与甘璐的那个相遇,尚修文当然清晰记得。

贺静宜诧异地打量外面有些拥挤的开放式办公区,全然不理会公司职员好奇的目光。她视线扫过所有人,然后走进他与冯以安共用的办公室,却并不坐下,目光停留在他办公桌上放的照片上。

那是他与甘璐去马尔代夫度蜜月的合影。他穿着白色衬衫,甘璐穿着热带风情的大花吊带长裙,两人并坐在海上屋的露台上,他的手揽着她的肩,金色夕阳洒在他们身上,甘璐对着远方笑得十分开怀,而他正注视着她的那个灿烂笑容,嘴角含着一个微笑。这张照片是尚少昆帮他们拍的,他和甘璐都十分喜欢。

冯以安当然察觉到了贺静宜那个长得有点儿奇怪的注视,他同情地对尚修文使个眼色,抽身出去了。

“静宜,今天突然过来,有什么事吗?”

贺静宜似笑非笑,再度打量他这间小小的办公室,然后目光落到他脸上,“我们在这儿谈吗?还是另外找一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吧,马上也到吃饭时间了。”

尚修文的确不想让她在公司里待下去,于是点头同意。两人下楼开车去了一间西餐厅。各自点餐后,贺静宜只草草吃了一点儿就停下来,似乎有些喟然,“修文,我没想到你现在安于这样的小本生意。”

“一个人能适应各种环境并不是坏事。”尚修文闲闲地说。

待贺静宜提出让安达为亿鑫年后即将在本地展开的投资项目做建筑钢筋供应时,他一口回绝了,“静宜,你如果不是头一次为亿鑫主持项目,就应该清楚,这样规模的投资,没必要与代理商谈供应合同,直接让厂家参与招标就可以了。”

“你认为我可能你你舅舅去合作吗?”她冷笑一声。

“你没理由恨他。他跟你当年并没有利害冲突,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贺静宜哼了一声,并不再谈吴昌智,“你是因为这个提议来自于我才拒绝的吧?”

“错。”他平静的回答,“对我来讲,生意就是生意,只有合理与否,不存在个人好恶成分。”

“你变了,修文。”贺静宜大睁着一双美目凝视着他,“从我们再次见面开始,你就一直跟我使用外交辞令。我只能推测,你一直恨着我。”

“我没恨过你,静宜,更不用说一直了,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他哑然失笑,“看到你现在事业成功,我为你高兴。”

“可是看到你这偏安一隅、暮气沉沉的样子,我不可能开心得起来。你为什么就不能抓住这个机会重新做一番事业呢?为你舅舅卖命能有多大发展?上次在J市,我就已经对你讲了,你就算帮他,也没法扭转旭昇的局面。”

“我对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很满意,不打算做什么改变。至于旭昇,我能理解你为亿鑫工作所站的立场。”

贺静宜冷笑一下,“修文,如果你不这样强调你满意现在的生活,我或许倒真的会认为,你确实已经淡忘了过去。”

尚修文只得苦笑,“你一向喜欢凭直觉进行推理,也许能得出不寻常的结论,但可靠性就差了点儿。”他看看手表,“不早了,我得回去工作,走吧。”

贺静宜开车将他送到楼下,恰好碰见甘璐与冯以安出来。

尚修文在一瞬间几乎有些莫名的紧张,然而接触到甘璐沉着镇定的神态,他完全放下心来。

可是,似乎正是那次见面,令贺静宜有了更一步试探的念头。她竟然说服信和出来指证安达,试图让他回过头去答应与她合作。他恼怒之余,当然还是断然拒绝了,同时加快了与远望的合作,打算彻底从旭昇脱身,断掉贺静宜的想法。

只是等他意识到贺静宜所图谋的既不止于迫他就范,也不止是J市一个冶炼厂那么简单时,事态已经发展得脱离了他的控制。

冯以安将车驶出市区,上了高速,继续说:“现在回过头一看,我猜指认安达供应的钢筋不合规格应该也是她操纵信和干的,至于这次一举提供资料,曝光吴畏干的这件勾当,更不消说也是她的手笔。单只为亿鑫图谋一个冶炼厂,并不至于一定要把安达牵扯进去啊。我只能断定,她要么是恨着你,想要报复;要么是还爱着你。”

尚修文默然。他不认为受过情伤后消沉了好长时间的冯以安能分析出自己面临的困境,可是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的确被冯以安言中了。这并不需要复杂的推理头脑,更不用说甘璐十分聪明,一直长于分析推断了。

冯以安显然对他的沉默有自己的理解,“修文,璐璐一向理智讲道理,生你的气也不会生太长时间的。”

“她如果肯生我的气,我倒会稍微放心一点儿。”尚修文喟然长叹,似乎要将一口浊气尽数吐出,然而眼前浮现的却是甘璐那张过分平静的面孔和盛满哀伤的眼睛。

“她这么大反应,证明她是很在乎你的。你要是碰上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淡然对待的女孩子,就知道那才真叫要命了。”

尚修文当然知道冯以安是有所指的,但他此刻没心情和别人谈论此事,只苦笑一下,仰靠到椅背上,合上双眼,再不说话了。

甘璐在冯以安这套房子里住了下来。但很快她就发现,这里除了没有吴丽君,基本上和她从前的生活没什么两样。

不知道尚修文那天临走前往返了几趟,第二天甘璐从卧室出来以后,发现房间已经被收拾过。他差不多买齐了所有的居家用品。从牙刷、牙膏、拖鞋、毛巾、各式床上用品,一直到冰箱里放得满满的水果和她以前喜欢吃的零食。

等到下午三点钟,钟点工胡姐拎了满手的菜,拿了钥匙开门进来,她连惊讶的情绪都没有了。

胡姐乐滋滋地说:“小甘,恭喜你啊。”

“恭喜什么?”话一出口,她就醒悟到了,尴尬地扯出一个笑容来,只得暗自承认自己这几天确实变迟钝了好多。

“小尚跟我说了,你怀孕了,从这里上班更方便一些,以后就住这边。他说你吃习惯了我做的菜,让我到这里来照顾你,工资也给我加了。小尚真是细心啊,跟我说你这几天胃口和精神很不好,让我尽量做又有营养又清淡的菜,还特意列了单子给我。”

甘璐强打精神问:“那妈妈那边饭谁做?”

“吴厅长也叫我过来啊,她说她另外再请一个钟点工,现在以照顾你为主。”胡姐麻利地归置着手里的东西,“我今天提前出来,到周围看了看,有个蛮大的菜市场,买菜很方便,你想吃什么只管跟我说。”

“谢谢胡姐。”

“这谢什么?小甘,你婆婆人很好,不过年轻人自己住到底自由一些。想当年我怀我家老大的时候……”

胡姐一边忙碌着,一边说得热闹絮叨,给这个空阔冷清的房子平添了几分生气。甘璐似听非听,只觉得在尚修文的安排之下,她的离家出走已经越来越接近于一场无聊的闹剧了。她简直有点儿哭笑不得,可是懒得再说什么。

她连日来心神俱疲,既没胃口,更没精神注意身体。昨天她一直昏睡,尚修文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并不知道。睡到实在饿得胃发痛了,她才下楼去随便买了点儿东西吃,不过只吃一半,便又有了恶心感,好不容易才强忍着没在人家店里发作,匆匆丢下碗筷回了家。晚上睡觉,她也是随便抖开床单铺上,打开一床羽绒被一盖,根本没精神料理家务。

现在看胡姐过来,先是择菜炖汤,然后收拾屋子,她自然既没有那份硬气,也没有那份矫情,并不打算一定要胡姐回去,留自己一个人自生自灭。

甘璐到了周一准时去上班,新学期正式开始。再怎么不适,也不能不工作。可是有一份工作要忙,身体上的不适倒变得可以忍受了。她仍然觉得累,却反而没有头一天在房间里睡着一动不动,却疲乏到绝望的感觉了。

到了下班时间,她走出学校,尚修文迎了上来,一手接过她拎的包,一手扶住她。她只木然地随他上车。

“今天早上有没有恶心的感觉?”

“有一点儿。”

“又流了鼻血没有?”

“没有。”

“我去咨询了医生,她说也许是天气变化引起毛细血管收缩,如果持续流的话,最好还是去五官科看看。”

“嗯。”

“学校食堂的午餐吃得有胃口吗?不然改天叫胡姐中午给你送饭。”

“没那个必要。”

谈话再没办法继续,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到家时,胡姐已经把饭做好了,桌上放的全是她平时爱吃的菜。尽管食欲不振,她也勉强喝了点儿汤,吃了半碗饭。吃完饭后,她正要依习惯收拾餐桌,尚修文拦住她,“我来吧。”

尚修文以前从来不做家事,不过她也不想与他客气,马上洗手回了卧室。

这间卧室已经被胡姐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是床上用品是尚修文仓促之间买来的,尽管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但跟装修风格以及窗帘、墙纸都不大搭配,更增加了一点儿在别人家寄居的感觉。

甘璐将一盏落地灯移到飘窗那里,坐在窗台上,打开教科书、教案,和往常一样做着备课笔记,准备这一周的讲课内容。她一向不能容忍没有准备,仅凭过去的经验上课,哪怕是讲得烂熟的内容,她也会结合目前的进度和学生的程度,全部重新准备一次。更何况课程改革在即,教研组分配了一部分试讲内容给她,她需要在学期中间提交一篇论文上去,更不想马虎了事。

过了一会儿,尚修文走了进来,“璐璐,去书房吧,这样坐着很容易疲劳。”

她把备课本摊在弓起的腿上,的确算不上一个舒适的姿势。不等她说什么,尚修文已经走过来收拾了她摊在一边的书,伸手去扶她。

她只得苦笑,“我还没到行动不便的地步。”

这几天她根本没有进这套房子的其他房间去参观的欲望,现在随着尚修文走进书房,才发现这里连接着一个阳台,装修得十分简洁,靠墙的书架空着,书桌上放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和常用的书,想必是尚修文给她搬过来的。

“谢谢你。”她确实正在发愁,匆忙之间有几部工具书没拿过来,正在盘算要不要再去买。

尚修文脸上也浮起一个苦笑,“别客气。”

她继续备课。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尚修文重新走进来,“我带你出去散会儿步,别这样久坐不动。”

他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让她颇有点儿不是滋味。她低头默然片刻,还是穿了外套,随他一起下楼。

这栋公寓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湖泊。本地虽然一向以江河纵横、湖泊众多出名,可闹市区的湖泊到底还是稀有的,再配上一个绿化广场,不但是周围林立的楼房的重要卖点,也是市民聚集休憩的好场所。现在正当残冬时节,天气仍然寒冷,广场上只有一些半老太太随着音乐在兴致勃勃地跳舞,给孩子们玩的小电瓶车等游乐设施冷冷清清地闲置在一边。

尚修文与甘璐顺着湖边小径慢慢走着。湖面的粼粼波光上映着四周高楼的通明灯火,被寒风吹得摇曳不定。出来散步的人并不多,相隔不远的大道上车水马龙的噪声传来,更衬得这边安静得近乎奇怪。

尚修文握住甘璐的手,她微微缩了一下,也就任由他掌心的温度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他们都穿着慢步鞋,踩在防腐木铺就的小道上,脚步声响得轻而一致。

“关于过去的事,我想我应该跟你讲得更清楚一些。”

“修文,我当初接到师大历史系的录取通知书时,很不开心,总以为好不容易摆脱了高考的威胁,结果以后还是得不停去死记硬背。”

尚修文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说到这件事,可是这是几天来她头一次心平气和跟他讲话,他当然不想打断她。

“真正开始学了以后,我才知道,历史最麻烦的地方不是需要去背,而是它充满了不确定性。中国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注重修史,史学很发达,各种史料浩如烟海,可是中国历史一样还是充满谜团,各种史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管从哪一种角度解读,都会有不同说法。”

“所以你才真正对历史有了兴趣,对吗?”

他开口一问,甘璐似乎有点儿吃惊,侧头想了想,嘴角牵动一下,却终于没有笑出来,“我想说什么来着,唉,我废话扯得太远。其实我想说的只是,时间让历史变得模糊,再怎么研究,大概也不可能完全还原。具体到每个人的历史,那就更纯粹是很私人的事,谁对谁都不可能完全没有保留。至于你,你已经错过了对我讲你过去的最佳时间,现在我对你的历史没有研究的兴致了。”

“璐璐,既然你不想再听到道歉、解释,”尚修文的声音低沉,带着点儿涩然,“那么,就当这个孩子给我们一个全新的开始,我们好好生活下去吧。”

“恐怕一个孩子给不了一个充满疑问的婚姻全新的开始。我也讲点儿我的过去吧。”甘璐踌躇一下,“我以前对你讲过我小时候的事,不过我很少提到我妈妈对不对?”

“因为他们的离婚吗?”

“离婚?不,我不恨他们离婚。从我记事起,我爸和我妈的感情就不好。离婚以前,他们吵得很厉害,也很频繁。他们不想当着我的面吵,总是在我睡着以后,关了他们房间的门,尽量压低声音。不过吵架这件事,根本就没法悄悄进行。”甘璐看着远方,苦笑一下,“我不止一次站在他们房门外听,吓得发抖,可是完全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们不吵。”

她惘然看着前方,记得那个小女孩站在紧闭的房门外,听着里面隐约传出吵闹和摔东西的声音。一点清冷的明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照出一个狭长变形的光圈,而她站在那个光圈内,手指只能紧紧抓住自己睡衣的衣襟,孤独而无助地呆呆站着。

似乎正是从那时起,她再怎么长大,再怎么学会了对着意外保持镇定的姿态,也保留了在紧张时抓住衣襟这个本能的动作。

尚修文以前曾一边看甘璐旧时的照片,一边听她讲童年时的趣事,诸如父亲怎么带她转几趟公汽去郊区抓蝴蝶做标本,怎么在错过末班车后一路走回家……她几乎从来不提母亲,说到父母的离婚,她十分轻描淡写,一带而过,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没想到她还有如此不愉快的记忆,他知道她现在并不需要他的安慰,只能怜惜地握紧她的手。

“他们为什么吵,我不大有印象了,可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妈妈说的。她对我爸说:你别指望用女儿拖住我,如果不是有璐璐,我还会站在这里跟你废话吗?”她转回头,看着尚修文,“前天我似乎也跟你说了类似的话。”

尚修文能感觉到两人紧握的掌心沁出了一点儿冷汗,“生气时急不择言是常事,你有充足的理由生我的气,我不介意那句话,你也不要总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放在心上。”

甘璐不置可否,再度看向前方,“我一直以为我很理智,比别的小孩来得通情达理,可以平静地接受父母的离婚,接受妈妈对她的生活有别的安排。毕竟她跟我爸不是一路人,勉强在一起相看两厌憎没什么意思。可是前天对你一说完那话,我突然发现,我从来没忘了我妈对我的嫌弃,一直耿耿于怀。”

“你母亲对你是很关心的。那次你带我去见她以后,她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如果生意上有需要,只管去找她。她希望我能让你生活得好一点儿。”

甘璐一怔,随即笑了,“我妈一向看人眼光狠,居然跟我一样被你瞒过了,以为你做小本生意,需要人提携,看来我也没什么好介意的。”

“璐璐——”

甘璐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是呀,她很关心我,其实她对什么都放得下,唯独就是没彻底放下我。要不是有了我,她说得上无牵无挂,活得会更洒脱一些。当年她本来有机会跟一个条件不错、年龄相当的男人移民去国外,可她想来想去,说只怕一走,就跟我更没感情了,结果还是留下来了。我明知道她对我很好,有时甚至说得上是在讨好我,可我就是不肯跟她亲近。不知道是真为我爸爸不值呢,还是小时候那点儿恐惧和恨留在心里了。”

她声音娓娓,一如平时般不疾不徐,似乎在平和地回忆旧事,然而尚修文已经了她话里的意思。

“璐璐,我们和你父母的情况并不一样,我是爱你的。”

“我爸还很爱我妈呢,我妈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不过有什么用?”她苦笑一声,“他给的她不要,她要的嘛,他又给不了。爱这个东西,只有当给的人和接受的人同样理解、同样重视的时候,才算得上有意义。你的爱……很特别,我既理解不了,大概也要不起了。”

这个直截了当的断言让尚修文一下站住了脚步。他执起甘璐的手,深深看向她,“我知道,我那样坦白以后,你只会更疑惑。现在你该理解我选择有些事不说的苦衷了吧?”

甘璐似笑非笑摇头,“你大概吃定了我做一个一无所知的傻瓜更快乐吧?”

尚修文无可奈何,“以你一向的聪明,璐璐,你会愿意跟一个有这么多往事的男人搅在一起吗?恐怕当初我一坦白,你就会离我远远的。”

“我得承认,你了解我所有可能的反应,修文。如果不是你亲爱的前女友突然这样跳出来,我大概就一直生活在你的安排之下了。”

“是我不对,我只是,”尚修文踌躇一下,声音低沉,“我只是不想错过你,更怕失去你。”

“呀,如果现在还说这个话,你可真是侮辱我的智商了。你会怕什么?一切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根本从来没脱离过你的计划。现在回想一下,我真是觉得既害怕又荣幸。想我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花心思。”甘璐无声地笑了,直笑得肩膀抖动,可是没有一丝愉悦之意。

“别把我的一切举动都想象成居心叵测,璐璐。那些事确实都过去了,我只是不想让你被往事困扰。”

“没人能斩断和过去的联系。坦白讲,如果我们不是夫妻,我倒是能理解你。换了是我,我也不会主动跟人去告解的。不是人人都能担当祖父的角色,做到无条件的体谅宽恕。”

“我没资格向你要一个无条件的宽恕,哪怕你已经不信任我了,我也一样得跟你说,璐璐,我和你结婚,是因为爱你。”

“以这种方式爱吗?我可不感谢你选中了我。”她嘴角那个笑意来得越发惨淡苦涩。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你给我机会,我们来重新建立信任。”

“对不起,你一说到很长的时间,我就忍不住有点儿绝望了。”

甘璐这个萧索的语气让尚修文一窒,“璐璐,你不可以这样想。”

“我还能怎么想?你第一次跟我说到要孩子的时候,我真的是很迟疑的。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准备好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一个比我妈妈合格称职的母亲。克服这个迟疑, 我需要下的决心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她惘然摇摇头,似乎要把那些回忆从眼前挥去。

“这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做的决定,正是想永远跟你在一起,我才渴望有一个我们的孩子。”

“我不想威胁你,可是我们现在这种情形,真保不齐会像我父母似的,成一对怨偶,那样的话,对孩子并不公平。”

“我从来认为,一个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全靠自己去选择去把握,你怎么能断言我们会重复别人的生活?”

“我没你这份自信,尤其是现在。我才发现,我过的居然一直是被选择的生活。你向生活妥协娶了我,现在又让我向孩子妥协,跟你继续下去。”不等尚修文反驳,甘璐轻轻地笑,“如果我下不了狠心不要孩子,似乎就没得选择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娶你只是因为……”

“别别,不用说那些话了。看清楚事实后还需要你来呵哄,可真就傻得没救了。”甘璐仰头看着他,脸上神情平静如止水,“好吧,在没有做最后决定以前,我不会再说拿孩子赌气的话,请你也体谅我的心情,不要再来刺激我。”

尚修文握紧她的手,“璐璐,你这个判断对我们两年的婚姻生活来讲,是很不公平的。”

“关于公平,我们不用多争论了,没什么意思。”甘璐意兴索然,垂头看着地上长长的影子。“我现在只能尽力不去想这两年的生活,不然除了景仰你以外,对自己简直没一点儿信心可言了。回去吧,我累了。”

他们往回走。尚修文仍然握着甘璐的手,掌心的温度传达到她的手上;她的肩头抵着他的右臂;他们的身影被昏黄路灯斜斜投射在前方,一高一低连在一起。

这与往常他们散步的情形并无二致。

然而,一切都不一样了——甘璐能感到尚修文的手掌收紧,将她的手更紧地嵌入了他的掌握之中。那个力度足以让她感到疼痛,她却一声不吭,任由他用力握着,仿佛这个疼痛能镇住她心底不愿意去正视的钝痛。

chapter 17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你的坦白来得不是时候,只能算是一份口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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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璐与尚修文的生活差不多恢复了常态——如果相敬如宾能算一种常态的话。

尚修文住在客卧,早上他会准时起床,开车送甘璐先去吃早点,然后去学校,下午他提前到学校门口等她,接她回家。饭后她去书房,他在他的房间各自处理工作。到九点,他会送一杯牛奶到书房,看她喝下去,然后带她一起下楼散步。到了十点半,他会提醒她早点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