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住的,就放手好了。不要为难自己,也不要为难别人。”

“可是命运一直为难我,谁来让命运放过我。”贺静宜声音沙哑地说。

“命运不会假手你来干扰别人的生活,更不会假手你去用行贿这种手段决定冶炼厂近三千名职工的去向。静宜,别把一切推到命运头上。”

“那么就是说我自作孽不可活了?"尚修文平静地说:“每个成年人都得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对自己负责很久了,修文,你想象不到我经历的生活。那一段过去,只有你家付出的叫代价吗?我父亲死了,哥哥坐牢到明年才可能出狱,妈妈只会哭,哭得眼睛快瞎了。我要不想被逼疯,就只好狠下心来离开。我甚至没有大学毕业文凭,到处碰壁,做所有能找到的工作,寄钱回家,直到碰到陈华。”

“我从来没去做这种比较:谁更惨一些,谁的牺牲更大一些。”

“可是你怨恨我了,跟你妈妈、你舅舅还有少昆一样,怨恨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你们想的大概都是,如果不认识我,可能一切就不会发生。”

“不要再来做这种假设。一切都发生了,如果说我有怨恨,我恨的也是自己。我当初的幼稚、放纵、软弱,铸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我不会把本该自己承担的责任推给别人。”

“你是因为我才犯下那些错的,所以,你还是恨我的,对不对?你能恨我也好,修文,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你对我漠然。”

“我不会对我的过去漠然,可是,我也不会对一段己经结束的感情再有什么感触。所以别对我怀旧,没有什么意义。”

“可是过去是我唯一真实拥有过的东西,没有过去,我的生活还剩什么?”

晚霞渐渐隐没,光线更加暗淡下来,然而尚修文能清楚看到贺静宜脸上的绝望。他感到凄凉与无能为力,一时无话可说。

“还是听我说完吧。对,我当了陈华的情人。他很慷慨,不过我知道,他不爱我。有一点你太太说得很对:在和你恋爱后,我再没被别人那样爱过,也没那样爱过别人。我想,至少在他厌倦以前,我得学会自己谋生,不能再落到遇到他之前那么惨的地步。我总算做到了,我可以很骄傲地说,在我之前和之后跟着陈华的女人,没人做到我这一步。”

暮色越来越浓,天空中飞过一群夜鹭,鸣叫盘旋着掠过他们头顶。尚修文记挂着甘璐,只能努力抑制心底的焦躁,保持着声音的平和,“陈总会对你委以重任,也代表他认可了你的能力。”

“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他今天突然过来,跟你有关吧?"“对,我跟他通了话,他同意我的看法,权衡利弊,做代价最低的那个选择。他刚刚宣布,亿鑫正式退出冶炼厂的兼并。”

贺静宜直直盯着他,眼睛里突然满是愤怒和绝望,“我求你帮我,你就是这样帮我的吗?我已经答应了,只要你说服吴畏,我会交报告上去,想办法退出兼并,放弃收购。你这样做,只比直接送我去坐牢强了那么一点儿。我的职业生涯算是完了 。”

“静宜,我不是万能的神,从来没办法做惊天大逆转。而且,以我们现在各自所处的立场,你认为我可能无原则地帮你脱困吗?我的太太、我负责的企业,通通是我要先考虑的。我很遗憾,你从来没学会站在别人立场上考虑问题。”

这个前所未有的尖锐指责让贺静宜瑟缩了一下。她突然轻声说:“你错了,修文,别人也许不在我考虑的范围以内,可是你一直是我做决定的出发点。我独立负责投资以后,就申请到中部来工作,因为这是我们生活过的地方。我存了一点儿妄念,明知道跟你没有可能了,可就是不能控制自己想再见到你。”

“于是你开始图谋收购旭异,这种回首旧事的办法还真是新奇。”

“修文,真的碰到你以后,我发现,我还是爱着你。不过,你结了婚,已经决心远离我了。我只好用这种方法,才能跟你的生活发生一点儿可怜的联系。阴差阳错,命运还是捉弄了我,我没想到旭异是你的产业。本来我恨的只是你舅舅,如果不是他,我也许能留下我们的孩子,不至于和你断得一干二净。我想接近你,到头来却不得不和你为敌了。”

“你基于这种理由决定你的生活和工作,就不用抱怨命运对你不公平了。现在你还有机会重新开始,希望你忘了过去,也忘了我,去好好过你的生活。”

“像你这样吗?就跟喝了孟婆汤一样,前事浑忘,无牵无挂,”她仰头大笑,带着绝望,“告诉我,做到这一点,需要什么诀窍?”

“尊重自己的生活,也尊重别人的生活。找到你真正想跟他过一生的那个人,就这么简单。”

贺静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修文,曾经我也是想和你过一生的,不,不是曾经,是一直。”

“对不起,”尚修文抽回了手,“那不是我的意愿,甚至也不是你的。你只是以为你仍在坚守着什么,其实一切都变了。”

“你爱你太太吗?"一阵沉默,他们耳畔只听得到空中传来嘈杂急切的鸟鸣声,与夜色混合,透着一点儿凄厉。贺静宜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他开了口,声音平静,“是的,可能还不只是你理解的那种爱。我爱她,信赖她,可以放心把自己的生活完全交到她手里。静宜,请把路让开。大家各走各的,各不相扰,才是对旧时感情的最大尊重。”

尚修文上了车,贺静宜呆立着,良久,她也上了车,发动车子,打方向盘调直车身。两车缓缓相错而过,尚修文加速向别墅方向开去,那辆红色玛莎拉蒂消失在后视镜中。

驶进别墅后,天全黑了下来。庭院里低矮的照明灯次第亮起,屋子里却一片漆黑,甘璐并不在屋内。看到厨房内被摔得狼藉的手机,尚修文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匆忙出来,这才看到另一侧的玻璃花房内亮着灯。

他急急走过去,只见花房内四下窗子都开启着,放着细细的音乐,甘璐正靠在花房内的躺椅上发着呆。他过去,摸摸她冰凉的手,连忙俯身抱起她,然后坐下,让她坐到自己身上。

“我还没做好饭。”甘璐将头埋入他怀中,轻声说。

“没关系。她跟你说什么了?”

甘璐摇摇头,“也没说什么。只是她……有些失控。”

“对不起,我从来没能让你避开被她骚扰。有人说,从一个人从前的感情就看得出他过去的为人处世,从这一点讲,我非常失败。”

甘璐苦笑,“别对我检讨。我没经历过太强烈的感情,倒是愿意保留一点儿敬畏的。我想,她只是陷得太深了。”

她回想起刚才厨房里贺静宜那样濒临疯狂的表情,不自觉打了个冷战。她一向只在推理小说中领略过极端的心理和行为,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直接面对,不能不心有余悸。尚修文察觉到了她努力控制的恐惧,紧紧抱住她。

“也得怪我,我今天大概有些逞口舌之快了。我突然发现,我比想象的恨她,也想刺伤她,把她给我的痛苦还给她。人心底的恶,其实真的很容易被激发起来。”她终于没办法再继续那个笑,抬手捂住了眼睛,“如果我真的对你无条件信任,她说什么也不会激怒我,我也不会说激怒她的话了。”

“我喜欢你的平静,璐璐,不过我可不希望你到达那种无喜无嗅的境界。”

“我修炼不到那一步呀,刚才吓得够戗,推理小说里看到的场面全跑到眼前来了。唉,还是得怪这别墅,天一黑气氛就诡异起来。只有花房这里,兰花、杜鹃花开得很美,没那么吓人。”

他们同时看向四周,一边架子上是名贵的兰花,另一边则是各色杜鹃花。躺在低矮的躺椅上,恰好置身层层叠叠的花丛之中,满眼都是娇艳怒放的鲜花。尚修文紧紧抱住她,轻轻抚着她的背,直到她的身体在他怀里慢慢放松下来。

“璐璐,我会尽量再找一处合适的房子,让你以后住得放心一点儿。”

“你要在J 市这边长驻了吗?"“刚才市里领导在冶炼厂现场开了协调会,亿鑫董事长陈华也赶了过来。他当场表态,正式退出冶炼厂的兼并。职代会将重新进行表决,预计很快会通过旭异的兼并方案。”

甘璐低低地“哦”了一声。

“对不起,璐璐,我答应过你,不在这边工作,不跟你两地分居。可是现在短时间内,我恐怕没法脱身。”

“我知道。”甘璐环抱住他的腰,“一个人要想事事顺心,可真是妄想了。”

“接下来离事事顺心还很远。亿鑫差不多已经占据了本地铁矿石供应;冶炼厂兼并后,需要派驻人员建立新的管理制度,投入巨额资金改造;舅舅答应给吴畏一部分股份,让他进入董事会,他一向并不省事,也没有一点儿已经接受教训的意思;旭异的市场一直没能调整到位;国家对于民营钢铁企业的发展将会进一步严格监管,大的钢铁公司一直在到处兼并整合……你看,以后还是充满了不确定因素。

“你头一次讲你可能面临的困难,以前你要没不说,说也都是轻描淡写,我不用担心。”甘璐抬起头,微微笑了。

“你还是不用担心,璐璐。我能处理好,给你、给我们将来的孩子最好的生活。” 尚修文凝视着她,“可是,我希望有你在我身边。我自私一点儿,先向你提要求:来陪我好吗?”

甘璐略微迟疑,“就算我能丢下工作,那边还有我爸爸、你妈妈,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啊。”

尚修文仰靠到躺椅上,搂紧了她,让她躺到自己身上,“总会有办法的,璐璐,只要你肯和我在一起。”

甘璐缩在他怀中,无声地点点头。

尾声 完美的告别和全新的开始

——我给你的感情,是一辈子。

站在滨江花园三期一个单元的阳台上,浩荡江风带着夏日气息迎面吹来,甘璐拢住长发,手扶栏杆,对陆慧宁说:“难怪用‘躺在浴缸中都能看江’来做宣传,还真不是盖的。不过别来诱惑我,我不打算在本地买房子了。”

陆慧宁哼了一声,“我已经买下了,写的是你的名字。”

甘璐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回头看这套装修华美的房子,“这么大的人情,我不敢要啊。”

陆慧宁似笑非笑,“倒真是客气,跟我讲起人情了。放心吧,我没附加条件,房子你只管收下,以前怎么对我,以后还怎么对我,不用违心跟我玩亲热。”甘璐听出了一点儿弦外之音,苦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妈?硬拉我过来,讲话又这么奇怪。”

“原来你还当我是你妈啊?调动工作、去外地定居这么大的事,大概所有人都通知到了,最后才赏脸打个电话来告诉我一声。”

甘璐语塞,她的确是办好所有手续后才跟妈妈打的电话。看看陆慧宁似乎动了真怒,她只得放软声音,“妈,我又不是移民去国外,不过是去J 市,离这里不到四个小时路程而已。”

“你用不用这么狠啊。我是离婚又跟别人结婚了,可你那个爹现在也再婚了,你何必对他理解怜惜有加,却一直恨我。”

甘璐叫冤,“我哪有恨你?”

“你不恨我的话,为什么一直跟我保持距离?”

“你生活得很好,我也替你开心。我俩不算亲热,,也不是从今天开始的,你要我搂着你撒娇,”甘璐做肉麻状拉住她的手摇了两下,赶紧松开,“我怕你先会适应不良,何必呢?”

陆慧宁其实也只是有几分委屈而已,被她这么一说,倒没法再绷着脸了,“你婆婆、爸爸都同意你过去了吗?”

“J市是婆婆的老家,她说她明年退休以后也想回去生活,赞成我先过去。爸爸嘛,他说他舍不得我,不过不愿意我跟修文两地分居,只让我以后常回来看他。我准备安顿下来,接他和王阿姨过去住一段时间。”

“难得他讲一回道理。”陆慧宁酸溜溜地说,““你回来看他是肯定的,我也不指望你常回来看我了。收下这房子,你以后多少会念一下我的好吧。”

“妈,太贵重了,没必要。”

“你结婚的时候,我跟你说过,嫁得不好也不是世界末日,那会儿我就用你的名字存了一笔钱。我给不了你别的,只能让你不论想怎么生活,至少都不用有经济方面的忧虑。”

甘璐怔住。她从来没想到陆慧宁会有这方面的考虑,“妈——”

陆慧宁看着前方浊黄的滚滚江水,并不回头,“别人看我很风光,从农村出来,在这个城市安下家,离了一次婚,到三十多岁还能再嫁一个有钱男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努力争取得很累。我不希望我女儿也这么生活,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设想,只要我有能力,我就一定让你生活得无忧无虑。可惜等我有能力了,你也不肯领我这个情了。”

“妈,我过得很好啊,另为我操心。”

“你就没给过我为你操心的机会。你这性子,既然下决心放弃好工作过去,我想应该是很肯定将来的生活了。我买下这房子,你再回来,有个落脚的地方,而且离我住的地方近,也算来看我了。”

“这情煽得——”甘璐眼睛有些酸涩,勉强笑道,“妈,你对我够好了。我一向对着所有人装懂事,也只跟你甩过脸子使过性子;你这么有性格的人,要是不疼我,何必由着我?我不至于没心肝到以为你真欠我什么。我……”

陆慧宁按住了她放在栏杆上的手,“好了,别说了。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开心了。”

从滨江花园出来后,甘璐开车去了学校。学期刚刚结束,学校里空空落落,只剩老师们在完成后续工作。她做了最后的交接,与同事打个招呼,提前出来。

开车到门口,正赶上江小琳也往外走。她一向守时,多数时候甚至是超时工作。这样提早出去倒是很少见。甘璐降下车玻璃,探头问“江老帅,去哪里?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江小琳笑道:“谢谢。安安今天过生日,我答应送蛋糕过去,请她幼儿园的冲明友一起吃。我先去前面的饼屋取蛋糕,然后去机关幼儿园,方便吗?”

甘璐知道安安是她继女,两个地方都不算远,“我去电视台那边,正好顺路,上来吧。”

她很快开到饼屋。江小琳取了蛋糕回到车上,小心地搁在膝上,“现在小孩子花样真多,指名要草莓乳酪蛋糕,连蛋糕上画的图都得照她拿来的卡通图案绘制。”

甘璐莞尔,“我刚从我妈那儿过来,算是能理解一点儿了,当妈妈确实不容易啊。”

“当后妈尤其不容易。”江小琳也笑,不过神态平和,显然并不打算借机发牢骚,“你今天最后一天上班吗?”

甘璐点点头,“对,已经和同事告别了,正好也跟你说一声再见。”

她一个月前向学校递交了调动报告。知道她要从这所众人挤破头也难正式调进来的省重点学校调到邻省一个偏远的地级市中学任教,所有的领导同事全震惊了。

尽管她解释了调动的原因,然而没几个人真正相信。私下的议论从她婆婆到了年龄即将退休、已经调任闲职,一直到尚修文在本地的小公司结束经营,无所不包。甘璐照常上班,偶尔耳朵里也会刮进只言片语,她都只做不知。她调来这所学校时,顶着同事的非议,并不辩解,现在对于众人的不解,同样不打算做更多的说明。这个心平气和的姿态落到别人眼里,更显得高深莫测了。

“记得吗?我跟你说我打算结婚时,提到过我同学罗音说的一句话。”

“我有印象,她说的似乎是,如果爱情没有强大到让人甘心忽略其他的一切,那么所有的选择都不过是权衡取舍。”

“对,你放弃师大附中,调去你先生工作的小城市,这当然不是一个现实的权衡取舍下做的决定,我猜应该是爱情足够强大了。我羡慕你。”

江小琳一向不说人短长,知道她要调动后,与她交接工作也没问任何问题,此时淡淡道来,让甘璐心生感慨,“你没跟其他同事一样怀疑我的选择,我已经很开心了。”

车子开到机关幼儿园门前停卜,江小琳打开车门,回头笑了,“我自己过得很现实。可是一向相信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奇迹。祝你到新的坏境工作愉快。你适应能力很强,我想没问题的。”

“谢谢。”甘璐由衷地说,“你也一样,对自己好一点儿,别太透支工作。”

钱佳西显然不相信什么奇迹。

两人坐在电视台一侧的咖啡馆内,她仍然撇嘴,“ J市那个地方,既偏僻,又是重工业城市,环境差劲。就算尚修文到那边工作了,也可以每个星期都开车回来嘛。你当老师,一年有两个假期,也有时间过去探亲。我真想不通你有什么必要办调动。”

“没必要两个人都两地跑嘛。”甘璐只微微一笑。

“这算是一个为婚姻做出牺牲的姿态吗?”

“牺牲是被动的,姿态是做给别人看的,跟我不相干啊。我这算是… … ”她思忖一下,“一种信心吧。”

钱佳西只好认输,“算了,我不理解已婚人士的思路。你开心就好。对了,能不能帮我约一下聂谦做访问?”

“你直接找他就是了,又不是不认识他。”

“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是亿鑫集团本地分公司的总经理,传说有可能接替突然辞职出国念书的贺静宜的位置,实在红得很。我打电话过去,他客气倒是蛮客气,可都说他没时间。”钱佳西笑嘻嘻地说,“我做的经济人物访谈节目最近嘉宾告急,你出面,他不会驳回的。”

甘璐好不为难,只能坦白讲,“佳西,我和他能不见最好不见,互不介入对方生活最好了。别的事我可以帮你,不过我不想为这种事去专门找他,你懂我意思吗?”

钱佳西倒也马上理解,“也对,我明白,旧时恋人偶尔相遇,或者干脆只是听到对方消息,泛起一点儿感触,才够有美感。算了,回头我直接打上你旗号去找他,哈哈,吹皱他一池春水,活该。”

甘璐对她这点儿淘气哭笑不得,“最近你还在看房吗?"钱佳西点点头,“我发现找房子跟找男人有相通之处——永远都有更好更新的出现,而且通常是不可能属于你的那一个最让你动心。”

甘璐大笑,“这个理论可真是玄妙,你可以发个邮件跟罗音探讨一下了,看她怎么评论你的高见。”

“我真想过找她。”

甘璐顿时哑然、,她这段时间既忙于工作,又忙调动,没什么时间跟钱佳西谈心,想不到朋友的心事要求诸杂志士的专栏作者了。她有些愧疚。

钱佳西看出她的心思,笑着耸耸肩,“我在一个媒体活动上碰到了她,见她跟别人谈完了,正想过去约她喝茶坐坐,突然听到她接电话,应该是她男朋友打来的。她说话声音小小的,带着点儿撒娇,说别人拿她当指路明灯,她突然觉得很累,而且心虚惶恐。也不知道那男人是怎么安慰她的,她笑得很开心,约着等他过来接,再一起去吃大排档。我一下不敢拿自己那点儿不清不白的心事去打扰她了。”

甘璐摸摸她的手,“可以跟我说,我随时贡献我的耳朵。”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静下来想想,也觉得没意思,道理早就全想通了,只碍于一个情绪,等情绪消化了,”钱佳西一拍桌子,“老娘肯定又是一条好汉了。”

甘璐被逗得哈哈大笑,“这才像你嘛,佳西。”

钱佳西还有节目要录制,她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两人一起出来。她叹了口气,“我留在这城市,本来想至少有最好的朋友跟我在一起,哪知道你脑子短路了,突然要去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

甘璐只好讨饶,“我错了,我该死,佳西,我也舍不得你。”

钱佳西的眼圈红了。她佯装避开明晃晃的太阳光,偏过头去,“去去去,少哄我,反正大家一个德行,都重色轻友,失意没男人的时候才觉得朋友重要。你还是少点儿想我的时候比较好。”

甘璐使劲抱一下她,“进去工作吧,记得给我打电话。”

去父亲家吃了晚饭出来,甘璐刚坐上车,手机响起,是聂谦打来的。她接听了,“你好。”

“前天下班回家,碰到你爸爸刚跟人打完牌出来,他说你要去J 市工作了。”

“是呀,我明天就动身过去。”

那边沉默了一下,“璐璐,保重。”

“你也一样,聂谦。”她轻声说。手机中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传来转动钥匙点火发动的声音。

“再见。”

前面不远处一辆黑色奥迪随之启动,不一会儿,尾灯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是他们读书时走过无数次的那条路,尽管历经拆迁重建,已经面目全非,然而法国梧桐枝干茂盛伸展,树叶依旧藏夔,那些纵横的巷陌,早就刻入了他们的记忆。浓重夜色中,甘璐仿佛看到了背着书包走在她前面的那个目不旁视的高大男孩子,他的背影曾是她黯淡青春期的一抹亮色,承载过她的青涩爱恋。

她对着已经挂断的手机轻声说:“再见。”然后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驶上大路回家。

明天她将离开她从小生长的地方,去两百多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城市生活。

穿行于夜色下熟悉的城市,她没有离愁。

——这是她生活里一个完美的告别。

地处山区的J 市,到了傍晚时分,便凉爽下来,太阳迟迟不落,天色半明半暗,柔和的光影、带着凉意的风,和酷热的大城市形成鲜明对比。

甘璐立在窗前给父亲打电话,“爸,天气是不是很热?”

“接近四十度了,天气预报说高温天气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天哪,真要命。要不你和王阿姨到我这儿来过夏天吧,最多白天午后有点儿热,现在才二十三度。”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你也知道,你王阿姨到了暑假就得照管孙子,哪儿走得开。小家伙调皮归调皮,倒也很有意思,我现在辅导他做作业呢。”

“把空调打开,不要心疼电费。你和王阿姨都千万别午后出去,小心中暑。”甘璐只得嘱咐他。391放下电话后,甘璐开始切水果,装进托盘,端了出去。

尚修文正与来访的远望投资公司总经理路非坐在门廊下聊天。两人都穿着白衬衫,领口扣子解开,袖子挽起一点儿,坐姿神态多少有了些墉懒,谈的却还是严肃的公事。

“亿鑫那边跟我们的谈判进行得不错,初步达成意向,两家结成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签订长期的铁矿石供应合同。”

“不过两个月时间,冶炼厂的生产线改造就拿出了可行的操作方案,效率的确很可观。”

“政府方面给我们的压力也很大。这次冶炼厂兼并险些闹出群体性事件,各个部门都心有余悸,时不时放出讯号,希望我们快速恢复生产秩序并且有意给生产线改造批下一笔民企技术改造基金以示鼓励,只是资金缺口还是很大。”

路非沉吟一下,“董事会看过你交的报告,这次我来考察,会把这边的情况汇总,如实汇报。我个人认为,旭昇本季度的各项数据有说服力,远望通过后续资金投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希望如此。”

甘璐将果盘放到他们中间的茶几上,“拜托你们,稍微休息一下吧。路总远路过来,随你在冶炼厂高炉边待了一下午,已经很累了。”

尚修文大笑,揽住甘璐,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我太太对我超时工作始终很有意见,已经扬言以后不许晚归,不许带工作回家,否则不管我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