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骏虽然回来了,却一直没理会我,我也没理会他。

我的期中考试成绩,前进了二十来名,跑到了全班的中游。我爸妈对我的要求一贯很低,看到我进步就挺开心的,吴老师却依旧郁闷,这是她在一中带的第一个班级,她接手这个班的时候,我是被她假定为能替她争光、帮助她在一中站稳脚跟的学生,可现在,我让她很失望。

小波的期中考试成绩,部队,该说模拟考试,成绩相当不错,年级第四十九名。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有一天,我正骑着自行车回家,一个人骑到了我旁边。我瞄了眼是张骏,没理会。到了要拐弯的地方,他用车别着我,没让我拐,我只能跟着他继续骑。

他领着我到了河边,停下自行车,问:“东西呢?”

“扔了。”我说,我就踩着自行车要走,他一把拽住我:“我没和你开玩笑,把东西还给我。”

“我说了我扔了,你有本事就去垃圾处理厂找。”

“那个东西是有主的,如果拿不回去,他会很生气。”

我冷笑:“我真是好害怕呀!你去告诉他,让他来找我好了!”

他盯着我,我扬着下巴,盯着他。Who怕Who?

他沉默了会,问:“你要怎么样,才能记起把它丢到哪里了?”

我盯着他,不说话。

他语气软了下来:“如果不把东西拿回去,我会有麻烦。”

我冷冷说:“我看你把东西拿回去才有麻烦,《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125条明文规定:非法储存枪支、弹药、爆炸物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严重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他沉默地看了会我,没有说话,倒是笑了,这是自从出事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我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挫败感,狠狠打开他的手,踩着自行车要走,他忙拽着我的自行车后座,把我拽回去。

他想了想,说:“我在公安局被关了两个多星期,该想的不该想的,过去的将来的,我都想了一遍,里面的滋味的确不太好,当时真害怕从此就待在里面了。”

“你的意思是你后悔以前的所作所为了?”

他不吭声。我盯了他一会,说:“上车。”

他立即去拿自己的自行车,我带着他去我埋枪的地方,把枪挖了出来。

他要拿,我手一缩,握着枪问:“里面有子弹吗?”

他点头。

“你会用吗?”

他又点头。

“怎么用?电视上老说什么保险栓的,保险栓在哪里?”

他微笑着说:“这是双动扳机,没有电视上所谓的保险栓,你如果用的力气大点连扣两下,子弹就出来了。”

我学着电视上握枪的姿势,把枪口对准他,他笑着说:“这个可不好玩。”

我问:“你最喜欢吃什么?”

他惊诧地看着我,我用食指压了压扳机,严肃地说:“回答我!”

“红烧鱼。”

“喜欢爸爸妈妈吗?”

“不喜欢。”

“最喜欢哪个姐夫?”

“二姐夫。”

我的语速越来越快,他被我也带的越来越快。

“最喜欢哪个姐姐?”

“四姐。”

“最感激的人是谁?”

“高老师。”

“最恨的人是谁?”

“奶奶。”

“最喜欢哪个女朋友?”

“都……”顿了一顿,“现在的。”

我装作没留意,继续问:“最喜欢哪个同学?”

“都一样。”

“你喜欢的女孩是谁?”

他笑,我恼怒地晃了晃枪:“别笑!没看我拿着枪吗?”

“你不是刚问过吗?现在的女朋友啊!”

我又胡乱凑了几个问题,全部问完后,把手枪递还给他:“把我的指纹擦掉,你要进了监狱,千万不要供认出我,否则我做鬼也要来报复你。”站起来,转身就走,他在身后叫:“罗琦琦。”

我回头,他走到我面前,双手一上一下地握着枪,拉了下套筒,听到一声轻响。他用枪抵着我的太阳穴,说:“刚才我忘记教你一个动作了,现在子弹才进入枪管,连扣两下才能射击。”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你敢开枪才有鬼!”

刚说完,就听到他扣了一下扳机,我的身子不受我控制地抖了一下,他的眼光很冰冷,而抵着我太阳穴的枪管更冰冷,我第一次明白那些人叫他“小骏哥”绝对理由充分。

很多时候,当一件事情发生太快时,很多人都会有一时之勇,但有些时候,当一件事情可以很缓慢地从脑袋里过滤时,感觉就会完全两样,勇气不是随着时间凝聚,而是随着时间消散。

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枪管的冰冷从我的太阳穴一点点往里渗透,我从刚开始的嗤之以鼻,到渐渐相信他真有可能开枪,甚至在心里像做几何题一样急速地分析,他即使杀了我,也没有人会知道。首先,我和他从来没有交集,我们三年没有说过话;其次,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为他藏枪,更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荒郊野外,他完全没有杀我的动机;再次,只要他杀了我之后,把尸体作一定的处理,就可以很容易把警察诱导至别的方向,而我相信我们市警察的破案能力绝对不可能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侦探……“轮到我问你问题了,我问一句,你立即回答一句,不许犹豫。”他的说话声打断了我的逻辑分析,我只能凝神听他的问题。

“你最喜欢吃什么?”

“羊肉串”

“你喜欢父母吗?”

“不喜欢。”

“喜欢妹妹吗?”

“不喜欢。”

“最喜欢的亲人是谁?”

“外公。”

“他在哪里?”

“死了。”

“最感激的人是谁?”

“高老师。”

“最恨的人是谁?”

“赵老师。”

“许小波是你的男朋友吗?”

“不是。”

“你爱许小波吗?”

“不爱。”

“你最要好的朋友是谁?”

“晓菲。”

他看着我,没有再问问题。我声音干涩地问:“你问完了吗?”

他把枪拿开,我立即飞奔向自己的自行车,骑上车,用尽全身力气地踩踏板,只想尽快逃离他。

又到了每年文艺会演的时候,我们班的两个节目一个是宋晨他们排演的小品,另一个是关荷的二胡。关荷邀请我和她共同演出,我惊笑:“不可能,我没文艺细胞。”

关荷笑着说:“你只需随着音乐唱唱歌,和平时唱卡拉OK一模一样。”

我仍然摇头,她给我深刻剖析她想这样做的理由:“马上就要中考,中考后,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进同一所学校,即使进了同一所学校,我们同班的可能是怕也很少。也许随着时间,你我之间自然而然就会疏远,我只想给我们这一年的同桌留一个回忆,也许有一天,你看着你女儿在礼堂表演歌舞时,会突然想起我,想起曾有一个女孩和你一起唱过歌。上高中后,我会专心学习,不再参与这些文艺活动,这大概是我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演出,我想让它特别一点,这是我送给自己,也送给你的毕业礼物。”

她的话很要命的琼瑶,但是更要命的是,我竟然被打动了,我说:“到时候丢人现眼了,你可别怪我。”

关荷明白我已经答应,笑着说:“没事,没打算拿奖。”

张骏看似放出来了,可时不时就会缺课,老师们都知道他肯定又被警察请去问话了,所以连请假条都不需要。

张骏在学校时,总是沉着脸,一副在思索问题的样子,我怀疑他即使没在警局的时候,也在思索如何回答警察的盘问。他现在面临的问题并不比之前轻松,他也许做的事情不多,可知道的事情却不少,究竟要不要讲义气,并不是一个容易的选择。

张骏还是那个张骏,和以前一样蔫蔫的,可(7)班几个魔头看他的眼神全变了,上自习课很安静,听课时很老实,反正,突然之间,张骏就变得特有威慑力。

郝镰仍然没有来上学,虽然最八卦的同学都不清楚他的消息,但大家都判断出,他犯的事情肯定比张骏严重许多。

童云珠经常去找张骏,张骏不在沉着脸思索问题的时候,就一定是在陪着她。

大家经常看见张骏和童云珠在一起,却从没看见过他和女朋友陈亦男在一起。我有一种感觉,张骏应该又要被甩了。果然,没多久,高中部传来消息,陈亦男和张骏分手了,她的分手方式和先头两位女朋友比,十分文艺,非常符合大众对文艺女青年的期待。

那一天,宋晨他们在讨论台词,我和关荷商量我们唱什么歌,楼道里的喧哗声突然消失,几个女生跑进来,抱歉地问:“可不可以听一会广播?”

我们都纳闷地点头,以为学校里有什么突然事件,校领导要讲话。

她们把广播打开,立即听到校电台主持人充满感情的声音回荡在教室里:“下面这首歌是我们电台前任台长陈亦男点播给她的好朋友张骏,她想对他说三句话。第一句‘谢谢你’,第二句‘再见’,第三句‘对不起’。下面让我们来一起欣赏香港歌手陈淑桦的《滚滚红尘》。”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获取刹那阴阳的交流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我常在K歌厅出入,却是第一次听这首歌。歌真好听,可想到“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是陈亦男,“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是张骏——我从一首满是伤感的歌曲中,竟然听出了喜感,不停地在笑,关荷也咬着唇笑。

有女生在楼道叫:“张骏就在楼下,他也听到了。”

教室里的人全都呼啦啦冲到了楼道里,趴到窗口往下看,关荷也拉着我往外走。

白杨林旁的水泥道上,张骏和童云珠并肩而行,校园的大喇叭正放着歌,哥哥教室里的小喇叭也放着歌,俨然一个大合唱。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看不清楚张骏是什么表情,只看到他和童云珠在路上站了一下,转身向远离教学楼的方向走去,估计他也预见到现在初中部的楼道里,一堆人等着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