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主任恼火地说:“小李,不要意气用事说这种话,现在还在走内部调查程序,我也正帮你们扛着。”

王灿向李进轩使眼色,一边说:“我们知道了。”

杨主任走后,李进轩与王灿并立一窗前,看着外面。

积雪尚未消融,又一轮新的降雪开始了,气温低到了王灿以前很少看到的零下八度,报纸上出现了“暴雪”及“罕见的大范围雪灾”这样的字眼,记者都被派出去采访相关消息,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这算是把我们两个停职了吗?”王灿问。

李进轩苦笑,“就当是放假吧。”

王灿内心满是不安,“你说,报社会不会扛住了处理我们。”

“如果方方面面的压力足够大,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王灿默然,她进报社虽然只有两年多的时间,但也听说过记者惹上官司的先例,起诉方从个人到法人,诉讼过程十分耗费尽力。如果报社放弃对记者的支持,那记者的处境就更加不妙。

“我想来想去,就算那个人突然反口,我们这篇报道也没什么可指责的。有疑问的部分,我们都往下了,准备继续查证后再说……”

“很明显,顶峰不希望看到后续报道,所以态度格外强硬,有以儆效尤的意思。”

“难道他们真以为自己可以左右舆论?”

“上帝欲令一个人灭亡,必先令他疯狂,司霄汉这个举动,更坚定了我的猜测,顶峰的黑幕比我们想像的还大,只是现在没办法查证。”

“先想想眼前这一关怎么过。“

“别怕,就算追究,也是我负主要责任……”

王灿急了,“你倒来跟我分责任。”

李进轩笑道:“我只是告诉你,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许结果未必这么悲观。”

王灿无言以对,看着窗外灰暗天空下纷飞乱舞的雪花,再也没有前天刚看到几十年不遇的一场大雪时的兴奋感。她一向乐观,并不神经质,却头一次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最终处理迟迟没有公布,消息却已经在报社不胫而走。所有同事不免都有兔死狐悲之感,私底下的议论很多,但这些议论自然不可能让王灿感到安慰。压着这样一件沉重的心事,她心情十分烦乱,根本没上MSN,接到陈向远的电话,都推说比较忙,没有时间出来。

“最近采访很多吗?”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

“怎么这段时间我都没看到你发报道?”

王灿的父母前几天问过同样的问题,他们每天看报十分认真,尤其薜凤明还会不时跟她探讨遣词造句,研究如何用词更准确,怎么才能写得更精练,更有文采。她只得强压着内心的烦乱,用搪塞父母的现成答案作答:“ 现在版面要集中报道雪灾,而且建筑工地放假,工人回家过年,房地产市场没什么消息,我在做其他报道的准备工作。”

陈向远没有像她妈妈那样继续追问工作细节,只是说:“如果忙得太晚,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天气太冷不好打车。”

王灿没有赴约会的心情,不过应酬比约会要来得不容拒绝得多,远嫁美国的吴静与丈夫回来,广派喜贴,在五星级酒店大宴宾客。

同事捏着请柬议论着,“到底是嫁了身家丰厚的金龟,预先就说好了略备薄酌小聚,只求大家祝福,谢绝礼金,真够意思。”

另一个人附和道:“是啊,这绝对是我收到最爽的一个红色炸弹。”

王灿再怎么提不起精神,也只好随着同事去赴宴。

场面比他们预想的要大得多,除了报社同事外,还有城中政要、商界名流。吴静穿着名牌晚装,颈间是一条昂贵的珍珠项链,化着得宜的妆,容光焕发,几乎不像大家印象中那个衣着走随性路线的文艺女青年了。站在她身边的男人个子不高,看上去比网上照片略微显得沧桑,但仍颇有气度,两人看上去俨然一对璧人。

大家寒暄后落座,王灿与罗音坐在一起,罗音推她一下,“我真的看不习惯你这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王灿只得苦笑,“我可不是故意扫兴的。”

“别一天到晚担心那件事了。”

“没法不担心啊,处理决定要能早些下来就好了。”

罗音叹一口气,“希望社里能扛能压力。要不我们等一下偷偷溜掉,我请你吃提拉米苏。酒席这么热闹,他们不会注意到的。”

“我没事,你别变着法地想安慰我了。对了,你和张新回他老家过年,要不要这么办酒?”

罗音大摇其头,“我们早讲好了,一切从简,有这闲钱,我就去巴厘岛玩一趟多好。”

王灿窃笑,“小点儿声小点儿声,小心有人说你酸葡萄。”

“这有什么可酸的,吴静看上去很开心,我为她高兴。”

“是啊,她自己的感觉最重要,哎,这红酒好像不错,有点儿花果的香味,还有……”

“关键词,橡木的味道。”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

王灿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高翔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笑道:“王小姐的品鉴能力不错,新郎是我的远房表兄,宴会的红酒是我提供的。”

王灿有些拘谨的说:“高先生,你好。”

他目光一闪,显然觉得这个礼貌的招呼有趣,但同样彬彬有礼地说:“王小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王灿连忙起身随他走出去。

高翔闲闲地说:“照我那些亲戚们的说法,所有人都没想到我这位老成持重的表兄会闪婚。”

王灿想,高翔总不至于是特意叫她出来闲聊的,便泛泛地说:“缘分的事,很难说啊。”

“那倒也是,对了,”高翔上下打量一下好,“我听说了你才惹上的麻烦。”

王灿没料到他如此的消息灵通,无可奈何地一笑,“记者碰上这种事,也许应该觉得荣幸。”

“你看上去可没荣幸的表情,倒显得心事重重的。”

“没办法,我修炼不够,还做不到宠辱不惊啊。”

“报社打算怎么处理你?”

“还不知道,不过我已经停职了。”

高翔笑了,“我私底下了解了一下,似乎顶峰有不依不饶的打算。”

王灿心底一沉,硬着头皮说,“那也只好由着他们。”

“司霄汉这个人我不熟,不过他女儿司凌云是我朋友的女友,我们关系还不错,我跟她打了个招呼,她答应去跟她父亲商量将这件事大事化小。”

他的出手再一次让王灿十分意外,“真的吗?那再好不过,谢谢高先生。”

“先别急着道谢,照她的说法,她父亲比较固执,说愿意看在她的面子上让一步,可以不追究记者个人的责任,但前提是你们当面向他道歉,并保证再不写顶峰的负面报道。”

王灿略一思忖,“高先生,报道是我跟同事合写的,他也在这里,我去跟他商量一下。”

高翔点点头,“我先去应酬,酒席散了后我送你回去,你告诉我商量的结果。”

王灿马上进去,换到李进轩身边坐下,将对话大意转告他,他居然笑了,“这位神秘的高先生又一次出手了,我个人认为,他对你绝对有想法。”

王灿简直哭笑不得,“你也太八卦了,还有闲心想这个,真服了你。”

“不瞒你说,上次他帮了我们之后,我查了下他的背景,他应该远不止一个红酒商人那么简单。”

“先别说这些没用的,你愿意接受这个条件吗?”

李进轩默然片刻,摇了摇头,“如果报道被证实有失实之处,我一定马上向司霄汉道歉,并接受报社的处罚,可为不失实的报道去道歉来换取一个平安,我做不到。”

这倒在王灿意料之中,她耸耸肩,“就知道你不会接受的。”

“我不把我的立场强加给你,如果你……”

王灿苦笑,“别说了,我想了想,我也做不到。”

“你不用硬撑,王灿,没人会指责你从这件事里抽身出来,这篇报道大部分篇幅由我完成……”

“你又来了,”王灿不客气地打断他,“责任怎么分,是领导要考虑的问题。我们既然做了同篇报道,起码要做到同进同退立场统一。”

李进轩笑了,“王灿,你比我想象的有种。”

王灿看向前方正在敬酒的那对伉俪,也笑了,“也许我就是硬撑着逞英雄也说不定。”

“有时候,硬撑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出来的。”

宴席散了,王灿上了高翔的车,把李进轩的态度告诉他,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高先生,辜负了你的好意。”

高翔显然毫不介意,手扶方向盘,神态十分悠闲,“年轻人有点儿血性是应该的。”

“有血性的有李进轩,我只是尽量表现得别太懦弱。”

“你哪里谈得上懦弱?”

王灿摇摇头,“说出来你会笑话我的,我患得患失,惴惴不安很多天了。”

“这种情况下还愿意选择坚持才可贵。”

王灿不语,她想,她能坚持多久呢?

“我记得你谈过你的职业,说希望继续做下去,现在还是这样想的吗?”

“按前辈走过的路来看,记者慢慢做到资深,也许会成为首席记者、主笔,也许会去当编辑,我毕业后做这一份工作才三年,还没来得及想太远。”

“看来你还是喜欢这份职业的。”

“是啊。”

“记住,我后天动身去澳洲,如果改了主意,随时给我打电话。”

王灿点点头,“谢谢高先生。”

高翔却叹了一口气,“我的预感都是基于事实做的判断,那一次从绿门出来后,我就预感到我对你动的念头会落空,果然如此。”

他讲得这么轻松,王灿也无可奈何地笑了,“拒绝高先生其实是我的损失。”

“不必这么客气,看得出来你不会为这个损失后悔,我对你来说诱惑不够大,甚至没让你稍微矛盾动心一下,这一点够我耿耿于怀好久了。”

王灿以同样开玩笑的口吻说:“换个说法,其实是我有自知之明,不愿意去真正见识高先生的诱惑力。”

高翔哈哈大笑,“你很懂得安慰老男人。”

“别自称老男人,你确实不算老,祝高先生旅途愉快,玩得开心。”

吉普指挥官在王灿家楼下停下,她下车,目送高翔开车掉头而去,一转身,陈向远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再一次碰到这种场面,王灿觉得很无力,“向远,你怎么来了?”

“这些天我约你,你通通推掉,刚才打你电话,你又不肯接,我实在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王灿从包里摸出手机,确实有几个未接来电,“对不起,吃饭的地方太吵了,没听到。”

昏暗的路灯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突然弯腰,提起旁边的一只水桶,“上去吧。”

王灿愕然,“为什么提水?“

“你家这栋宿舍楼水管冻裂停水,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你爸爸下楼提水,不小心摔倒了……”

“他没事吧。”王灿顿时慌了,急急往里奔去。

“应该还好,我送他上去了。”

王灿一口气奔上三楼,薜凤明正守在门边。

“妈,爸爸怎么了?”

“没事没事,腰扭了一下,我让他上床给他热敷着,幸好小陈送他上来,又帮忙拎了两桶水上来。”

她跑进父母卧室,只见王涛正躺在床上,“爸,你没事吧,要不要上医院?”

“不用小题大做,我真的没事,是你妈非让我躺着。”

王灿放下心来,埋怨道:“上个礼拜楼下何老师摔断了胳膊,我就一再嘱咐你们俩走路要小心,您倒好,居然黑灯瞎火下去提水。”

“你妈现在放假在家,我不储备足够的水,她肯定会去的,她要摔了不更要命吗?”

“我明天找同事帮着反映一下,看能不能让自来水公司加快安排维修,万一不来水,也等我回来,可千万别再干这事来吓我了。”

这时,薜凤明叫她:“小灿,小陈不肯坐,急着要走。”

王灿出去,陈向远果然站到了门边,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在这时房内的王涛说了话:“凤明,请小陈留下来喝点儿酒酿小汤圆。”

“对,我自己做的酒酿,又香又甜,小灿最喜欢了,小陈你一定要尝尝。”

“真的很好吃。”王灿在妈妈的目光催促下硬着头皮加上一句。

然而陈向远摇摇头,礼貌地说:“阿姨,不麻烦你了,请叔叔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再见。”

“等等,我送你。”

两人下了楼,王灿正要说话,陈向远拿出车钥匙按遥控,一声轻响,然后回头对她说:“太冷了,上去吧。”

看着他拉开车门,王灿笑了,“我以为你多少有些改变,看来我想错了,你永远都能保持这副深沉镇定的样子。”

陈向远的手停住,隔着车门看着她,“那我该怎么做,灿灿?盘问你吗?”

王灿哑然,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态度显得有些蛮不讲理。她明明是怀着歉意追下来的,可一口莫名的浊气堵在心头,居然开口便像是发难。

“我看得出这位高先生在追求你。“

“那又怎么样?”

陈向远嘴角牵动一下,“我还听说你去相过亲。”

王灿倒吸一口冷气,“我………”

陈向远打断了她,“我不是指责你,灿灿,我没有那个权力。摆在你面前的选择很多,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愿意答应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我确实不应该要求更多。”

王灿一时气结,“不瞒你说,目前还有一位分手两年多的前男友要求跟我复合,摆在我面前的选择确实多得让我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谢谢你这么体谅我,愿意待在一边不作要求地等待………”

她猛然打住,分明看到陈向远受伤的表情,也感觉到了自己心底的疼痛,然而他沉默了一下,只是再次说:“上去吧,灿灿,再见。”

陈向远的车在王灿面前掉头,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连日大雪,虽然停了几天,但积雪未化,到了夜晚的低温下,结冰的路面反射着路灯的光,行人走过,发出嚓嚓的声响,显得异样的凄清。

王灿茫然四顾,只觉得寒意刺骨,过了好一会儿,她拖着步子上楼,迎接她的是妈妈审问的目光,她无可奈何地说:“他不爱呼甜食。”

“你少避重就轻,你不是说跟他分手了吗?他怎么还会来找你?”

王灿在妈妈如炬的眼神下不免有些吞吞吐吐,“那个……我答应……我们再考虑一下。”

让她意外的是,薜凤明顿时回嗔作喜,“那太好了,他真的不错,我和你爸对他很满意,他肯定是喜欢你的,这一点我看得出来,小灿,你别太苛刻,拿一句‘性格不合’把人家推开,两个人在一起,需要互相迁就与磨合,改天请他上来吃饭吧。”

“我还没有想好……”王灿一时词穷,讷讷地打住。

这个回答当然不能令薜凤明满意,“什么叫没相好?小灿,感情的事,不可以这样模棱两可拖泥带水,更不能任性吊着人家。”

“我没吊着谁。妈,我要去睡了,你也早点儿休息。”

“等一下,小灿,你最近情绪实在太反常,跟你说什么,你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灿本能一口否认,“什么事也没有,我真的很累。”

也没法再去面对薜凤明疑惑的目光,只能匆匆地回了卧室。

第二十八章不期而遇的风景

除夕的头一天下午,临近放假,王灿正坐在电脑前发呆,李进轩过来。敲一下她面前的挡板,“没什么事吧。”

她看看四周的同事都在忙碌,“能有什么事,现在整个报社好像也只有我们两个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