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如飞雪》作者:寒烈【完结】
楔子
莉莉丝号在地中海蔚蓝澄澈的碧波中缓缓向着目的地行进。在这艘可以媲美铁达尼号的豪华游轮甲板上,注视着太阳平静地沉入海平面时壮丽华美的景色,是人生中的一大享受,让人忍不住赞叹造物之神奇,自然之伟大。
龙泽和龙竟由保姆带领着,在船上专为儿童辟设的游戏区玩耍,我终于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无所牵挂地站在甲板上,及目远望,沉潜因对自然的敬畏而生的激动心绪。
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希腊的地平线。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比雷埃夫斯基,就要到了。真想早些看到那著名的希腊蓝在醉人的玫瑰色夕阳里染上浓浓的金色,美丽神秘得让人为之屏息。
“龙瑞隐小姐?”身后传来这样的询问。
“是我。”我转过头,看见船上英俊年轻的船员,穿着让女性会为之尖叫的毕挺水手制服,微笑地站在我身后。如果我年轻十岁,想必也会心动不已吧?“有事?”
“有您的国际长途,请到头等舱会客室。”二副晒成深褐色的皮肤衬着他那一口白牙,就象从希腊壁画里走出来的健美男子。
呵,我轻声叹息,人终究是躲不开万丈红尘的。“谢谢。”
到了会客室,取过电话,我“喂”了一声。
“瑞隐!”彼端的声音充满了焦急和如释重负,“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
我听出这把声音是我的秘书,终于还是被她找到了。
“艾若,发生什么事?以至连休假也不放过我?!”
“是令堂找你,她要我十万火急找到你,并转告你。”艾若喘了一口气,“她的原文是:启峥病危,请速归。”
有那么几秒钟时间,我只是不知所措地握着听筒,站在原地,成个世界都淡出我的感知,只剩一片茫然。
“喂喂,瑞隐,你还在听吗?”听筒里传来艾若的呼唤。
“在,我在听。她还说了什么吗?”我要竭尽全身之力,才能镇定地说出完整的句子。
“她请你最好立刻回去。”
“好,我一到比雷埃夫斯基就搭乘最近的一班飞机回去。那边的一切就麻烦你先替我打理一下。帮我向老板延长我的假期,他若不肯,替我打一份辞呈交给他;他若同意,你就转告他,我以后回去替他做牛做马。”
“是。”艾若挂上电话。
放下听筒,我一屁股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浑身脱力。这么多年,漂泊在外,是该回去一次了。逃开本不是我的性格。只是,宁可独自一人痛得心如刀割,也不愿意在人前流露一丝一毫的寂寞软弱,那么,留在伤心地,实在是太累太苦的一件事,所以我逃了。只是,在外面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一听到他出事,却又飞蛾扑火似地匆匆往他身边奔,不是不难过的。始终,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回到船舱,保姆已经将龙泽、龙竟领回来。也许是玩得太疯了,他们的小脸红扑扑的,柔软的头发覆在饱满的额上,汗水沿着发丝往下滑,十分狼狈,然却十足可爱。
我拥抱他们,然后要他们去洗脸。
“布兰卡,我有急事要回国,你愿意一起去吗?毕竟你陪伴这两个小淘气已经很有一些时间了。但如果你不想去,我也不勉强你,我会给你一笔离职费,送你回英国。”
“我愿意陪您和两位小姐、少爷去任何地方。”胖胖的布兰卡笑。
“那好。”我在心里再次长长叹息,“我们要回家了。”
飞机在万里高空飞行,孩子们对飞机的好奇心因为乘坐的次数频繁而没有对邮轮来得那么强烈,在布兰卡的照顾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龙泽将头轻轻依偎在妹妹的肩上,一只手紧紧握住龙竟的一根手指,仿佛怕她在他熟睡时不翼而飞。龙竟的嘴角则微微地向右边翘起,娇憨可爱。
我静静望着他们,他们是我的骨血,相貌上并不肖似他们的父亲。可是,遗传是多么神奇的事呵,他们把从未见过一次面的父亲的小动作,承袭得十足,如出一辙。使得我今生今世也无法轻易忘记故人往事。
闭上眼,回忆就这么如潮水般涌来,将我淹没其中。
第一章
十六年前,父亲母亲在瑞士的研究工作告一段落,自洛桑回国,带着哥哥和我。我与哥哥都在瑞士当地出生,所以,哥哥叫瑞逸,我叫瑞隐。据母亲说,父亲希望我们有闲逸隐忍的品质,不骄不躁。
回国之后,安定的生活带给我们稳定的人际关系。那一年,哥哥十六岁,我十岁。
我们的新家选在近郊一处别墅区,二层楼带前后花园的独立住宅,周围的邻居多是有相同背景的人士。
哥哥和我经过几次必要的测试之后,各自插读在适合的年级里,继续我们的学业。
这里的邻居同我们在瑞士山区的邻人不同,平时来往不多,不过是点头之交。巧合的是,我们邻居家的儿子似乎和哥哥瑞逸同校但不同班级。
春天天气晴好的周末,瑞逸会邀请同学来,在花园的草坪上铺开大大洁白的床单,一群人围坐在一起,聊天、讨论功课。
即使我很羡慕,可还是不能加入他们的行列。我必须准时起床、进餐、学习、玩耍、睡觉,一切有规律的象是一具时计。哥哥和他的同学都叫我“娃娃”,给我买果汁和卡通玩具。我并非不喜欢这些,其实我希望可以快快长高长大,成为一名有学识气质的女性,一如我美丽优雅的母亲。
但小孩子的愿望常常会被大人忽略,即使开明如我的父亲母亲,也难免如此。
夏天很快便来临了,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假日。瑞逸的同学们有时间就会聚在一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做完暑假作业的我,闲闲站在花园的矮墙旁,一边喝汽水,一边有些无聊地望着一群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暗暗太息。谁会来理睬一个无聊的小学生呢?哥哥曾经说,七八岁,狗也嫌,意思就是我这个年纪的小孩,总是不讨喜的。看起来我注定要度过一个漫长而无聊的暑期,我暗暗想。
“很无聊吗?”耳边响起一个男孩子温和的询问,但那声音并不动听,有些粗,有些硬,显然处在变声期。
“如果我说我羡慕他们的成分更多,你相信吗?”我转过头看向同样倚在花园矮墙上的邻家大男孩。
他闻言,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少见的洁白整齐的牙齿,将他一张在我看来不怎么出色的脸映衬得格外干净。“换成是旁的小孩同我说这话我一定嗤之以鼻,不过你不同。我看你家长很开明,你又接受西方教育长大,思维较之国内同龄学童成熟。所以我相信你。”
我有了和他交谈的心情,至少他肯和一个小学生如我讨论这样的话题。“你寂寞,是不是?”
他用一双褐色清亮的眼睛盯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讲话总是这样直接吗?我有点怀疑你的真实年龄了。”
“你认为我应该几岁?”我笑,仰起头问。十岁的小孩子,总希望别人把自己看成大人。
“十三、四岁吧。”他用手耙耙头发,“我估计女孩子的年龄从来都不准确。”
“如果你将女士的年龄估多三、四岁,那真会是一场灾难。”我点头同意,好在,我是小孩子。而且,东方人的年龄一向不容易推测。我母亲就是代表,得天独厚,明明已经生了两个小孩了,可是永远有人以为她未婚且只有二十岁。这真是东方人的优势,过了四十岁仍会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你中国娃娃。“她们顶好永远二十五岁。”
“嘿!”他惊奇地看着我,“你看起来似乎只有一丁点大,怎么讲话却象个小老太婆?”
“是吗?”我向他伸出手,自我介绍,“我是龙瑞隐,今年十岁。圣诞节后就十一岁。”
他看看我的手,然后也伸出手,越过矮墙,与我的手交握。“沈启峥,十六岁。”
“娃娃,你交到新朋友了吗?”瑞逸暂时撇开朋友过来关心我,看见我们握在一起的手,他挑眉微笑,向沈启峥耸肩。“她可是个小大人,千万别试图在任何事上欺骗她,她会缠到你跪地求饶为止。你好,我是娃娃的哥哥龙瑞逸。”
“我知道。我们同校,我常常会在校园里看到你。我是沈启峥。”
“要不要过来玩?都是一些同学,人多也热闹。”瑞逸邀请他。
“不用了,谢谢。”启峥拒绝,“这样和你妹妹聊天,我已经觉得很开心了。”
“那好吧。不过欢迎你随时过来玩。”瑞逸不在意地耸耸肩,返回人堆里去了。
我向哥哥的背影做鬼脸。同样是十六岁,我可以肯定瑞逸待人处事的手腕一流,比淡淡疏离的启峥高明了不知多少。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同龄人来找他,他看上去就象是花园里孤独的巨人。
“所以你寂寞。”
“是。”他竟然听懂我没头没脑,天外飞来的一句话。“你的父母真是开明,允许你们的同学上门来玩。我也有一个窗明几净的大书房,可惜,我从来不被允许带人回来玩。”
我不语。每个人的故事都不同,即使优渥的环境也不等同于自由的生活。
“启峥,你在外面做什么?还不快进来温习功课?”那边的门廊里传来一管女中音,雍容威仪。
“再见,隐隐。放风时间结束。”他离开矮墙边,向我挥手告别。
“明天我们再来聊天。”我也冲他摆手,心里有莫名的难过,他叫我“隐隐”时,就仿佛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彼此了似的。
瑞逸去而复返,搂住我的肩膀。“他不是个开朗的人,要费些力气才能和他成为朋友。娃娃,你确定你想要交他这个朋友吗?”
我很肯定地点头,他看上去那么寂寞,多一个朋友总是好事嘛。
“那么,你要坚持到底,不要随便放弃哦。”他紧紧我的肩膀。
我抬头望向瑞逸的眼睛,那里面有着笑意和支持,是作为哥哥的他所能给予的最佳关心。我笑着点头。
晚上父亲母亲忙了一天下班回家,一家人在饭桌上碰面。
“瑞逸,今天过得好吗?”父亲例牌要关心一下儿女。
“很好。”哥哥言简意赅,绝无赘言。
“宝宝,你呢?你今天过得开不开心啊?有什么新闻要和爸爸讲?你眼睛里坚定而喜悦的光芒闪着神秘的色彩,又是为了什么?”父亲又转过头来问坐在另一边的我。
我自蔬菜汤碗后抬头,考虑如何回答。
“老爸,她决定和邻居家的男孩子做朋友。”瑞逸向父亲报告。
闻言,母亲望向我,展了一个让父亲十数年来始终为之倾倒的美丽微笑。“女儿长大了,开学要升中学,她有自己的社交圈,不再是小宝宝了。”
“啊,可不是。”父亲突然之间大发感慨,“一转眼就亭亭玉立,恋爱结婚、相夫教子去了。”
“爸爸,我会永远爱你们。”我放下餐具,细声对陷入到迢遥远景里的父亲说。
“亲爱的,听,我们的宝宝已经学会安慰我们了呢!”父亲捧住心窝,一副老怀大慰状。
“定邦,我刚才说过了,瑞隐已经不是小宝宝了,瑞逸在她这个年纪,和家里打过招呼已经可以在同学家过夜、出去露营了。我们不可以厚此薄彼,要公平。”母亲温柔地再次强调。
“那怎么同?”父亲放下碗筷,“那是在瑞士,而且他是男孩子。这里是上海,宝宝是女生。国情不同啊。”
“我知道。我也不是要她和瑞逸完全一样,只是想宣布,瑞隐从今天开始,可以晚一小时熄灯。”
“谢谢妈妈!”我开心地扑过去拥抱妈妈。这意味着,我有自己的时间了,也意味着,家人认为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分配时间了。
然而接下来的漫长假期,我并没能实践自己的诺言,去陪启峥聊天。不是他不出来花园了,也不是我忘记了他这个朋友,而是父亲母亲要赴德国参加一个医学会议,故而我和哥哥也只好跟了去,直到新学期开始才回来。
开学后,我就是中学生了。许是柏林的食物太合我的胃口了?假期回来我的身高一下子蹿高,势如破竹,所有的衣服鞋袜统统换新,尺码都比原来大了一号半。站在新同学中间,简直似一个巨人。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喏喏喏,就是她,归国子女,年纪小小,已经读到中学,连身高都高人一等云云。
我有些气馁。这些人幼稚得可以,完全谈不拢。还有人讲方言,根本不知所云。我站在他们中间,有非吾族类的被排斥感。
被分在一个特别班级里,据说所有学生的家长都是很有些来头的人物。可是老师介绍我时仍以一种外来者似的口吻说:龙瑞隐同学父母是著名的医生,举家刚从国外回来,如果她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希望大家多帮助她。
我只能应和她的话,请同学们多多关照。啧,这老师还没我家里的老奶奶开明。
第一天的中学生生活就在同学异样的注视和熟悉校园、抄写课程表这样琐碎的小事里度过。
放学回家,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钥匙。哥哥瑞逸开学住校去了,父母尚未下班,女工玛利亚出门去购物了。总之,我被关在自己家门外,只得坐在门廊台阶上,等待家长归来。
“隐隐,家里没有人吗?”一把低沉好听的声音在隔邻响起。
我抬头看去,啊,是启峥,忙不迭点头如捣蒜。
“过来吧,到我家来等吧。”他笑眯眯地说,向我伸出手。
“方便吗?”我犹豫,他的母亲…我想起那管威仪的女中音。
“没关系,来吧。”他坚持。
“好。”我背起书包,走出自己家的花园,走进他家。
刚随启峥进入他家的客厅,就看见一名美丽雍容的女士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用她美丽而冷淡的眼审视我,象个睥睨一切的女王。
“启峥,她是谁?”女王冷淡地问。小小年纪如我,也能感觉得出她的疏离。
“隔壁龙先生家的小女儿。她忘记带钥匙,被关在门外了,所以我带她过来,比在外面苦等要好。”启峥牵着我的手,对淡漠的女王说。
“是吗?”女王于是将我父母姓甚名谁,做何职业、我的姓名年龄问个明白,才摆摆手,恩准。“去罢,好好招待龙小姐。”
“是,母亲。”启峥应是,将我领到他那间“窗明几净”的大书房。
他的书房真是“书”房,几乎全都是书,除了电脑和书桌,便统统是各色书籍了。
“啊,你看原版的莎士比亚。”我有意外发现。
“嗯,假期的作业里有一项是‘比较莎士比亚的悲剧与喜剧’,听起来象是比较文学。”他安置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见我家花园里的雕花木椅同小小秋千架子。
“你喜欢他的作品吗?”我好奇地问。
“喜欢。”他马上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故事从他变声后的喉咙里讲出,格外地吸引人。
“你的声音似足一个人。”我侧头努力想了一想,“对,肖恩?康纳利!用这种声音说:Bond,James Bond。”
他听了,加重了鼻音,拿腔拿调地用苏格兰口音说:“I’m Bond,James Bond。”
我被他惹得哈哈大笑,实在太趣致了,让人绝倒。
“你该常常用这种嗓音和腔调说英文。”我很少在中国人身上听见如此醇厚好听的男中音,而十七岁如启峥,却已经拥有。
他呵呵笑着将我额头上的头发揉乱,用很宠溺的眼神望住我半晌。“真希望你是我的妹妹,我会很宝贝你,将你介绍给所有我认识的人,骄傲于你的一举一动。可是,如果你真是我的妹妹,也许你就不可能养成这么可爱率真的性格了。这个家完全是一潭死水,波澜不兴。”
我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启峥,终有一天,你会从这个家里走出来的。
而我希望,可以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未来。这是朋友所能做的最好的事。
第二章
岁月不任人挽留,匆匆来了又去。只有年龄和可以拥有的私人物品,证明了它曾经驻留在这一刻这一秒。六年的时间,就这样如逝水般,一去不复返。
这一年,我十七岁,考进启峥留校任教的外语大学。
我有将近一年时间没有见过他了,自从他大学毕业后,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然地留校,并且从家里搬出来,住在学校的单身教师宿舍里后,他偶尔才回家一次。
注册的那一天,我在远远的地方就已经看见了他。
他英俊挺拔,185公分的身高在人群里格外醒目,修剪干净整齐的发角,戴一副无框眼镜,眉目儒雅,不知道在想什么,从校园里走过。那种不经意中散发出来的书卷气和澹然,引得许多女性回头。
我在原地站定。我五年中也长高很多,已经173公分高。不晓得我站在这里他会不会注意到?
果然,他似乎注意到我的注视,在离我数公尺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扶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然后,他遥遥地向我挥了挥手。“隐隐,是你,等等我。”
接着,他改变了行进的方向,向我走了过来。
一路不知有多少人向我们行注目礼,他却似浑然不觉。
“隐隐,真的是你!我碰到瑞逸,他来取出国前的材料时告诉我你考进这里。我还以为他说笑。以你的成绩,可以考更好的学校。”他微笑着伸手弄乱我的额发,“长高了呢,也只不过一年不见。也变漂亮了,这所学校里的男生要为你吃苦头了。”
“乱说!”我信手捶他一下,“这是讲师先生应该说的话吗?”
“修什么科?选定课程了吗?”他揽住我的肩,带着我,又向他一开始的目标行进。
“文学,主修英国文学。”我微笑,因为可以时常在校园里,碰见启峥。
他低下头,朝我眨眨眼。“准备为莎士比亚、王尔德奋斗了?”
我仰头望着他的脸,笑容泛开。一年没有见过他,他似乎过得很充实、很快乐。
“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他捏我的脸颊,轻轻的。
“笑你看起来过得十分愉快,如鱼得水。”我伸手捂住脸颊,不让他发现微微泛开的红霞。
“是,学校生活很适合我。虽然也未必能做到与世无争,但做学问的时候多少能忘记不快乐的事。唯一的遗憾是,见不到可爱的隐隐,使日子少了些许乐趣。”
“我住校可好?”我问,如果他一个人住在学校里日子无聊,我住校还可以多陪陪他。
“你住得惯吗?”他侧头问,仿佛担心。
“没事,我适应能力很好的。”我拍胸脯保证。从小随父亲母亲在飞机上不知度过多少时间,舟车劳顿都难不倒我,住个校算什么?简直小菜一碟。
“也好,闲来同我做个伴。”他紧紧我的肩,没有再反对。
“就这么说定了。”我伸出手,他与我击掌。
我的大学生涯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八月底,哥哥瑞逸飞赴英国,继续深造。父母亲工作繁忙,完全没时间顾及我这个在校生,学校就成了我的第二个家。偶尔周末我才回一次家,启峥就开着他那辆小小的二手车送我回近郊的家。也只有这时候,他才会回家同他那位美丽威仪淡漠的母亲少少相处一会儿。
等我熟悉了大学既多彩也单调的生活,有余力和心情在课外参加一些社交活动的时候,才知道启峥在学校的话剧社担任顾问,许多仰慕他的女学生为了他参加了话剧社团。
“隐隐,来帮我吧,我应付不来。”有一天,他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突然苦哈哈地求我。
“我担心你应付不来我。”我可不敢当真。
启峥在学校里受欢迎的程度等同于威廉王子在英国。年轻、低调、单身,拥有厚实的家底,啧啧啧,钻石王老五啊。
“隐隐,以你吸引男生来话剧社,平衡男女比例,我好脱身。”他双手合十,恳求,扮得十足可怜。
“?”我睁大眼睛,需要用到这一招吗?
“他们知道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邻家哥哥,统统跑来巴结我以便认识你进而和你交朋友。如果能把他们吸引进话剧社,就可以分散那群女孩子的注意力了。”启峥向我分析局势。
“真有这么凄惨?”我以为美女主动示好,投怀送抱,应该是很幸福的事才对啊。
“就有这么凄惨。”他大力点头,眼神万分期盼。
好吧,我不忍看他这样苦恼。“偶尔去客串一下,应该不成问题。”
答应下来之后,才晓得这根本是自掘坟墓,啧!
时时要被拖去排练,客串主角配角,还得应酬意欲奋起直追的男同学,又需要替启峥左挡右搪那些热情女郎,累得贼死。渐渐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上天入地之不死女金刚的本事。
总算启峥还有些良心,寒假前找了一个周末,带着我去听柏林爱乐乐团访华交响乐演出。这真是酣畅淋漓的一场演出,演奏了他们的众多经典曲目:西贝柳斯的芬兰颂、瓦格纳的尼伯龙根指环的选曲、勃拉姆斯的第二交响曲、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等。虽然曾经听过卡拉扬指挥的唱片,但和在现场聆听小泽征尔指挥的感受始终还是有区别的。我十分争气地听完全场,没有睡着,甚至在谢幕时报以热烈的掌声。
音乐会散场出来,启峥开车送我回家。
“启峥,退出那该死的话剧社罢,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那些人没有几个是因为对戏剧的热爱而入社的,你一个人苦苦支撑,实在太累了。”我长吁短叹,“那些人根本是籍切磋演技之名行谈恋爱之实嘛。”
“喂喂,淑女隐隐,遣词用句文雅些,你是女孩子。”启峥腾出一只开车的手在我头顶敲了一下。
“我说实话也不可以啊?”我回他一掌。
“那倒是。想起来,还是16、17世纪好,那个时代的演员必须是男人。男的薇奥利亚,男的茱利叶,男的夏绿蒂…统统是男人。顶多造就一群同性恋,好过被一群女人纠缠。”启峥将车开得飞快,在夜色里,带起一阵因速度扬起的风,拂乱我不长不短的头发。
“开太快了。”我不无担心地说。虽然已经接近午夜,可是,还是应该遵守交通规则的。
“没事的。”他难得有这样的放纵的一刻。
可是,才说话间,一个人就横冲入快车道。启峥连踩刹车的时间都没有,就撞在了那人身上。我只听到一声闷响,就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被直直撞飞了出去。
启峥立刻停车,交代我呆在车里。“隐隐,立刻报警。”
我点头,拿出电话来拨打报警电话,然后还是下车去查看那个伤者。
伤者是个女孩子,一双眼紧紧闭着,倒在地上,脸色苍白。
“先不要移动她,等救护车来。万一她伤到主要器官,我们随便移动她,反而有可能造成她将来难以弥补的终身伤害。”我脱下身上粉蓝色羊绒外套卷成一团,托高她的头垫在颈下,以防止她可能颈椎骨折导致窒息。
没有多久时间,警车和救护车先后赶到。
现场有目击者出来作证,是那个女孩自己突然横向冲出来,才致使我们不及煞车,撞上她。我们不用负全责。
不过我和启峥都担心那个女孩的情况,在作好必要的记录后,我们也赶去医院,找到急诊间,探望女伤者。
“她真的很幸运。幸好她背了一个大拎包,装了许多衣服杂物,成了撞击的缓冲物,所以她实际上只受了些轻微的震荡和擦伤,休息观察一下,就可以出院了。”医生笑着安慰我们,“给她吃些有营养的东西,静养几天,就没事了。”
“谢谢医生。”我和启峥长出一口气,虽然不全然是我们的责任,可是若因此而令一个人落下终身残疾,总是遗憾,毕生无法弥补。
启峥连忙跑到医院外头的日夜超市买了许多营养品。
我们去观察室探望她。
“小姐,你没事吧?”即使医生已经宣布情况良好,善良的启峥仍不放心地问。
她苍白虚弱地静静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脸上带着一种彷徨无助的凄凉神色。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要怎样联络你的家人?”启峥热了一包牛奶,倒进一次性纸杯里递给她。我则坐在一旁问。
“李文悯悯。我的家人都不在本地。”她捧过纸杯,合在手里,低垂着眼睫毛,并不看我们。
我与启峥对视一眼。
“对不起,我们撞到你。需不需要通知你的同事、同学或者朋友?你至少要休息一两天才行。”我继续问。
“不用。我没有工作,也没有读书。”她淡淡说。
“隐隐,先让她吃东西吧,有什么问题等一下再问也来得及。”启峥比我体贴,阻止我再问,然后递上一块芝士蛋糕给她。
她也不客气,接过去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慢慢吃,别噎到了。”我忙扶住她,替她轻轻拍抚后背。
所以,我错过了启峥眼里浮起的淡淡怜悯和了然。我只听到他温和地问:“你多久没有好好吃东西了?”
“…不记得了。三、四天吧,也许。”她埋头吃完一块蛋糕,喝光一杯牛奶,然后拍拍肚子,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竟使得我和启峥无语良久。
真是造化弄人啊!她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子,看上去却又是多么的落魄啊!
“我该出院了。”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那怎么行!”启峥连忙按住她,“你的情况还不完全肯定可以出院!”
我很少看见他有这样急切外放的情绪。
“我没有钱,付不起医药费。”她轻声说。
“我们会替你支付一切费用。”我看出启峥对她的在意,所以开口替他说,免得由启峥开口,遭遇被拒绝时的尴尬。
“那怎么可以?是我不对,突然跑出来,才会被撞,怎么可以让你们付医药费。”她想也不想地拒绝。
启峥看向我。温柔的启峥,一向没有办法,他总不想拂逆了女性的意愿。
“李文小姐,反正你目前既无工作亦无学业,还是先把伤养好要紧,以免日后落下什么麻烦的后遗症。如果你觉得住在医院里不习惯又不方便,不妨住到我家。请别急着拒绝。”我抬手阻止她要脱口而出的反驳,“我的双亲都是医生,万一你哪里觉得不适也可以及时治疗,就当作是我们撞伤你的一些赔偿吧。你看怎么样?”
启峥在一旁连连点头附和。
她盯住我的双眼看了一会儿,才点头同意。
第三章
我们将李文悯悯带回我家,那么凑巧,父亲母亲竟然都在家。
“爸爸,妈妈,这位是李文悯悯。启峥和我开车不小心撞伤她,所以想留她在家里住一段时间,把伤养好。”
“没大碍吧?”父亲关心地问。
“轻伤,不过总要休息一些时间。”我老实交代。
“住瑞逸的房间吧,我先叫玛利亚收拾一下。”母亲过来挽住悯悯的手。“他们真是太不小心了,让你受苦了。你安心在这里养伤,千万别拘束。如果留下后遗症就不好了。”
“谢谢伯母。”悯悯再次露出如雨后阳光似的笑容,灿烂得让人难以逼视。
“那赶快上楼歇息吧。”母亲转向我和启峥,面色十分严肃。“你们两个给我好好反省。下次开车要小心。”
“得令。”我领悯悯上楼,启峥拎着她那只装满东西的挎包,跟在我们后面。
我将悯悯让进瑞逸的房间。“我哥哥出国求学去了,这是他的房间,所以还余下一些属于他的私人物品,你别管它。一会儿女工会来收拾。”
“还未请教你们的姓名。”悯悯拿一双明澈如水的眼,静静地看着我们。
“龙瑞隐。”我首先自我介绍。
“沈启峥。”启峥随后介绍,“隐隐的邻居和教授。”
“?”悯悯眼中闪过疑问。
“隐隐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小妹妹,而我现在是她学校里的老师。”启峥分外详细地解释。
我心里有怪异的感觉一闪而过,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悯悯要休息了,你快回去吧。”我赶他,“你准备回家还是回学校?”
“…回家好了。”启峥耙耙头发,最后决定。
“那明天见。”我推他离开瑞逸的房间。
“再见。”在被我赶走前,他犹不忘向悯悯告别。
我站在悯悯身边,几欲说话,却不晓得说些什么,想说“晚安”,却被她拉住。
“龙小姐,请你陪我好吗?”她眼中闪过异芒。
“怎么,不习惯?会认床吗?”我开玩笑,“还是,需要一个大抱枕?”
她垂下头。“不,我…只是不安。”
我盯着她的头顶,最后叹息。好吧,谁让启峥和我撞了她呢?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请叫我的名字:瑞隐。”这是我的坚持。
“好的。”悯悯点头,从善如流。
我留下来陪她。两个人闲聊了很久,我才知道,她二十岁,家住外地,是学习舞蹈出身的。家人省吃俭用地供她和她的兄长外出读书,谁知道她在期末考试时没有通过,学校将她除名。她的钱用完了,又被色狼追逼,才不慎冲入快车道的。
“有时觉得人生了无希望,恨不能即时蒙主召唤。”她美丽的眼睛里染上因生活而来的困苦。
“悯悯,你太悲观了,不要对生活失望。”我觉得她太悲观。在我的观念里,人生除死无大碍。
“四处碰壁,投诉无门,生活无望,怎么会不悲观失望?”她苦笑,即使如此,她看上去仍然美丽无比。
“学校为什么要将你除名?一次考试没有通过不能成其为理由,按例,可以补考的才对。”我听出了蹊跷,没道理啊,悯悯看上去也不似不肯用功的学生。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那个教授要我用肉体换取成绩,我不肯,所以补考也就没有通过。”
“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有这么黑暗的事?校园之狼?“为什么不揭发他?你是受害者,你有权维护自己的利益。”
“他说他根本不怕我张扬。就算我四处投诉,他也会否认,并且向大家说明,是我为了成绩勾引他不成,在被退学后,还到处诬赖他。”悯悯声音低哑,似有无限凄苦。
“难道没有正义吗?”我气愤不已。这种人怎么可以为人师表,简直是败类!
“所以悲观。你还小,未经世故,不晓得人情险恶。”悯悯望着我,“你有个很好的环境,家人将你保护得很好。希望你永远也不用了解到社会丑陋的一面。”
“太可恶了。哪有这样放过那种败类的道理?”我嚷。
“算了。”悯悯低回地叹息。“睡吧。”
次日在和启峥返回学校的路上,我将发生在悯悯身上的事悉数告诉了他。
启峥听了,斯文的脸气得通红,不停地说那人是教师队伍中的败类、禽兽。
“我们应该怎么办?没有人会相信悯悯的一面之词。”我不是不知道事情的棘手性,不免叹息。
启峥握住方向盘的手青筋都绽了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他为了什么事如此激动,他的形象一贯是忧郁、澹然和书卷气的。
我将怪异的失落感深深埋在心底,轻拍他的手背,要他放松。“去问我爸爸罢。他不但是慈父,也是一名良师。我想他一定能替我们想出一个好办法。”
启峥望着我,然后微笑。“也只能如此了。谢谢你,隐隐。”
“不用谢。”我回以微笑。心,却突然苦了起来。
上午,还未下课,启峥已经在阶梯教室外头等着我了。
“喂喂,龙瑞隐,是沈先生呢。”有同学小声说。
“嗯,我看见了。”我虚应一声。
“他是来接你去约会的吗?”同学忍不住好奇。
“不是,他只不过是接我一起回家,我们是邻居。”我轻声解释。即使我发自内心地希望这是一场真正的约会,但启峥从头到尾没有将我当成女性看待。也许在他心目中,我永远是六年前那个倚在花园矮墙边的小小女童。
等到下课,我走出教室,启峥立刻迎了上来。“隐隐,你这小磨蹭。”
我将手里的书扔给他。“是你太心急了,总不见得我翘课来陪你罢?”
他的反应是不顾许多同学自我们身边经过,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就向停车场走。我任他牵着,敛下眼帘,掩去淡淡受伤的感觉。也许,从昨夜他见到悯悯那倾城微笑的一刹那,我已经失去了他。
在他开车飞驰向我家时,我打电话给父亲,请他回家一次,有要事求教。
我们到家不久后,父亲也回来了。玛利亚说悯悯吃过午饭后就回房间午睡起来。我们三人关进小书房密谈。
当父亲听我将事情原原本本、从头至尾讲了一遍后,眉头皱了起来。他坐在书桌后,沉默良久,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
我和启峥面面相觑,看父亲的神色,这件事绝对不容易解决。
终于,父亲淡淡地看着我们。
“根据你们的讲述,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李文小姐所说的话的真实性。换言之,即使确有其事,校方也未必会相信或愿意承认此等丑事。关键还是要有类似遭遇的人肯站出来作证。不过事关女性的名誉,很多当事人都会打落牙齿和血吞。更重要的一点是,她们之所以主动或者被动地以肉体换取成绩,恐怕是缘于对舞蹈的热爱,又或者被生活所迫。那么,一旦她们站出来讲出真相,她们为之出卖肉体而想要保全的东西,就将会失去。”
我和启峥齐齐静默。现实一贯是残酷的,悯悯为了自己的清白落魄至此,那么,那些不肯反抗的人,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又怎么会站在真相的一边呢?
父亲长叹一声。“唯今之计,只有先替她再找间氛围好一些的舞蹈学校,然后我去她原来的学校找领导交涉一下罢,希望不用走到使用法律手段这一步。”
“有把握吗?”启峥焦急地问。
“多少要动用一些关系。”父亲看看启峥,并不打包票,“尽力而为吧。”
“爸爸,我和你一起去。您是斯文学者,有些话不方便讲,我就百无禁忌了。”我自告奋勇,“我们两父女扮红白脸。”
“也好。”父亲沉吟一会儿,点头同意,“我先去联系一下,过几天我们一起去。”
“那我…”启峥问。
我向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着急。事有轻急缓重,必须一样样办。
父亲下午还有会要开,先赶回医院去了,留下我和启峥在家里。
玛利亚送饮料进小书房的时候告诉我们,悯悯还没有醒,就又退了出去。
“隐隐,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和龙伯伯说话。”启峥有些不谅解地瞥了我一眼。
我叹息一声。我以为启峥了解我,可是,现在他为着一个陌生人,责难我。
“我们并不知道悯悯是否同意我们的计划,看样子也知道她不是那种肯轻易受人恩惠的女孩子,我们想必要花些功夫才能说服她接受。我爸爸、妈妈是那种绝对不会勉强别人接受他们好意的人,即使他们向悯悯提供帮助,也只会说一次。要或者不要,这之中的利害关系全由当事人自己把握。如果悯悯回绝,他们断然不会旧事重提。”我本人也是这种性格,这是在国外多年养成,没必要为不懂得把握机会的人开第二次门。“这时候你就必须在场,负责留下来说服她。”
“怎么说服?”启峥一脸茫然,不明所以。
我几乎想掩面而去。亏他还是大学讲师,竟然一点也不懂得变通,作学问时头脑倒是一流,交际手腕简直是九流。
翻了一个白眼,我忍不住戳他的肩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再不然你就威逼利诱,施展满清十大酷刑好了!”
“隐隐,你别开玩笑了好不好?”他斯文的脸上浮现少见的严肃。
“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是追不到女孩子的?”我干脆明明白白地问他。
“啊…”他俊脸一红,将眼镜摘下来翻来覆去地擦拭,就是不肯戴回去。“隐隐,你在瞎说什么啊?”
唉!我握住他的手,阻止他继续“虐待”他的眼镜。“启峥,你还记得六年前那个寂寥夏日午后花园里,我们第一次对话?”
“记得。提往事做什么?”他不解地迎视我,清澈的眼睛中倒映着我的身影。
真是一只呆头鹅,我差点仰天长啸。“彼时你寂寞敏感,连一个倾诉的对象也没有,只能找我这个无聊的小学生说话。你说我比同龄人成熟。这话,时至今日,依然有效。”
“隐隐,你…”他仍然一副不解状。
我深深望住他的眼,清澈明亮,没有心机,只有疑惑。这么多年,其实他仍然寂寞,除了我,他只有文学的世界。没有人能打动他的心扉,连我也不能。而现在,悯悯出现了。他对她一见钟情,为她焦虑、为她不安。那么,我怎能视而不见,让他错过她?
“隐隐,你说话呀。”他戴上眼镜,在我眼前摇了摇手。
我微笑,做了决定。“启峥,我只是年龄比你小,但是心智未必不如你成熟。在感情方面,我可以算是一个成年人,你则相反。你喜欢一个人,却只懂得暗暗替她忧心,情怯地在一旁观望,这样对方永远不会知道你的心意。要大声地告诉对方:我、爱、你!”
“喂,隐隐,你只得十八岁!”他象我的兄长一样大是讶异,所以,他错过了我说的话,还有我的心。
“就快十九岁了。”我淡淡反驳。有些人,十七、八岁,已经是一生一世。
“那也早了些吧?”他一副兄长做派,“还是小孩子,懂什么爱情?”
“为什么不懂?在你还处在感情的幼儿期时,我已经恋爱了。”我扬起笑颜,“所以,我知道你喜欢悯悯。”一如我喜欢你,我在心里说。
启峥沉默半晌,承认。“是的,但是…”
“没有‘但是’,去争取啊!制造机会,让她留下来,让她欣赏你,喜欢你,进而爱上你!”
启峥眼镜后的眼里泛起了别样光彩。“是,隐隐,一语惊醒梦中人。谢谢。”
“别忘记你首先要说服她。”我提醒他。
“知道了。不会忘记你这个小参谋的高见。”他打开书房的门走出去。一刹那间,启峥已经改头换面,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他已经不是我所恋慕注视的沈启峥了。他今后将不再只关注我,而会将全副精力拿去关爱他所爱的人。而那个人,不是我。
我…成了他记忆中永远的夏日花园矮墙边的小小女童。
第四章
隔了数日,父亲告诉我,必须去将事情办一办了,否则,寒假就要到了,间中隔着一段长假之后,交涉起来会更加困难。
当天,我们将悯悯请进书房。我把计划复述一遍,果然悯悯的反应很激烈。
“我已经蒙龙伯伯和伯母收留照顾多日,不知如何回报,怎么能再让您费精力为我的事奔走?”
父亲沉吟片刻,微笑。“As you like。”
我连忙递眼神给启峥,然后拉着父亲离开书房,母亲在起居室等我们。
“做什么鬼鬼祟祟的?”母亲笑着问。
“不晓得她在搞什么鬼。”父亲摸摸我的头顶,口气却十分宠溺。
“爸爸,我们按照原计划去吧,这里留给启峥,让他去想办法说服悯悯。”
“为什么?启峥口才很好么?他比你还不通人情世故,怎么劝得动悯悯?她比你们两个都老于人情冷暖,也都坚强。”母亲不是没有疑问的。
“所以才找一个通身没有半点市侩的人去说服她啊。况且…”我停顿一下,终于还是笑笑说,“他喜欢她,就一定会想方设法令她留下,我们不用担心。”
母亲突然站起身,过来拥抱我,美丽的眼睛湿润。“哦,瑞隐,我的瑞隐,怎么会这样?这么多年了,他竟然看不到你对他的感情,最终还是选择了别人。”
“不要紧的,妈妈。我们还可以做朋友,总比反目成仇要好。”我将泪水硬生生逼回去。我没有时间哀悼自己多年来未及展开,便已经被扼杀的感情,我还有事要做。“爸爸,我们走吧。”
父亲轻拍我的肩,对母亲说:“如璃,我们的宝宝真的长大了,就在刚才。我们不用担心她的未来,她会有了不起的成就。”
“是啊,定邦,她是个勇敢而美好的孩子,一直都是。”母亲亲吻我的额角,然后放开我。“瑞隐,去吧。”
我望着高大儒雅的父亲和优雅美丽的母亲,微笑。感谢他们,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无声地支持我。
事情竟然出奇地顺利。教育系统里早就风传这位舞蹈教授人品有问题,只是苦于没有当事人肯勇敢地站出来。所以当我们出面并将此事反映之后,给了他们绝好的借口,派了专员和我们同往舞蹈学校。
校方倒也合作,将那人渣由教职暂时转为教学辅助人员,不再接触学生。但他们不同意收回开除悯悯的决定。几经交涉,才决定写一封推荐信,让悯悯得以有机会去另一间舞蹈学校继续学业。
当我们胜利还朝时,启峥也已经说服悯悯留下来,真是皆大欢喜。
“当然你入学时还是要考试的,你要抓紧这段时间好好练习。”母亲说,“我们不介意收留一个人住下,可是,悯悯你要和瑞隐一样,自己打工挣零用钱。”
“我知道。沈大哥已经和我说过了,我还会付食宿费。”悯悯的伤已经基本痊愈,换上干净合身的衣服,全身上下散发出迷人的光彩。“谢谢龙伯伯、伯母。”
“不用谢,毕竟启峥和瑞隐虽然不是因,却造就果。你就住下来吧,直到你有能力独立为止。”
砰!一锤定音。
有了悯悯的加入,时间仿佛过得更快。不是我们三人一起出行,就是启峥和悯悯二人行,我却极少会单独和启峥相处。不是没有机会,而是,相思无用。
课余因而多出许多时间,为了不使自己夹在启峥和悯悯中间,我开始给一家出版社写写文章。后来该出版社下的一间书店要招聘店员,我还介绍了悯悯去,薪水不错,工作也还轻松。启峥也常常拿一些文字性的工作给她,让她轻松赚外快。
悯悯只在我家住了半年,启峥便在大学女生宿舍为她借了一间单人宿舍。
多好,生活一片光明!
“各位乘客请注意,本次航班的目的地上海就要到了。请大家系好安全带。”
空中小姐的声音将我自回忆之中召回。
就要到了呵,阔别久矣的家园。
“弟弟,妹妹,醒一醒,我们快到家了,马上就要看到外公、外婆了哦。”我唤醒两个睡得十分酣甜的孩子。
他们醒来,有些兴奋地张大眼睛。
飞机轰鸣着向似乎长无边际的跑道降落,就好象我现在的心情。
启峥怎么会出事?他今年也才只有三十三岁,正是男人最黄金的年龄。从我最后一次收到的电子邮件中可以看出,他的婚姻生活十分幸福。现在为什么会这样?
下飞机,取到为数不多的几件行李,牵着龙泽、龙竟,布兰卡推着行李车,匆匆出了海关。一眼便看见父亲和母亲。我连自己的儿女也顾不得了,冲上去紧紧拥抱他们。六年,他们的头发竟斑白至此。是我,是我不孝,没有陪在他们身边,尽一个女儿应尽的孝道。
“对不起,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真是,自己都已经做妈妈了,还这样孩子气。”母亲满眼是喜悦的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揽住母亲的肩膀,轻轻拍抚。
我连忙回过头,叫过两个睁大好奇的圆眼的龙泽、龙竟。
“外公、外婆好,我们是小泽、小竟。”两个小家伙很会察言观色,马上甜甜地叫人。
“乖乖,真是可爱。”父亲母亲眼泪还未流完,就几乎要笑得合不拢嘴。“来来,让外公、外婆抱抱。”
布兰卡看着我们一家重逢,在一边暗暗抹去激动的眼泪。
“好了,我们回家吧。”父亲抱着龙竟,母亲抱着龙泽,我们离开机场,驱车驶向家的方向。
“爸爸,究竟怎么回事?你们说启峥怎么了?”在车上我急不可待地问,始终不相信、也不愿相信启峥“病危”。
“…”车厢内一时一片静默,令人觉得快要窒息。
良久,母亲长叹一声。“定邦,告诉她罢,否则她不会安心。”
父亲沉吟好久,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终于只是轻喟一声。“他罹患重症,恶化得很快,以现在的医学技术来说,我们能做的只是使他去的平静一些,不会太痛苦。”
“不会的,这不可能。”我自欺欺人地摇头,“他才三十三岁,年轻有为,生活幸福,婚姻美满,他不应该承受这样的痛苦。一定是哪里错了!”
“我们也希望是一场错误,但是,他说要见你最后一面,我们无法拒绝。即使是他伤了你的心,让你远走天涯。”母亲隔着龙泽龙竟,轻轻拥抱我。
“我要去见他,我要去见他。”我只是喃喃自语。
“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见到他。今天的探病时间已经过了。”
我闭上眼睛。记忆突如其来,强烈得有如电影镜头在眼前回闪晃动,各种声音纷至沓来。
第五章
“隐隐,我和悯悯决定结婚了。”启峥在我经过花园时,隔着花园的矮墙,对我说。
“…啊,那真要恭喜你们两个了。”我告诉自己,冷静。“伯母那一关,过了吗?”
“她现在只希望我可以经常回家,能时时见到我。何况悯悯马上要毕业了,她现在已经成名,母亲不会有太多意见。”他笑得幸福甜蜜。
“那就好。”我也微笑,却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我第一个就通知你。我们想请你当悯悯的伴娘。”他望着我,一如多年前,我们第一次相遇。
“这不太妥当吧?她有自己的朋友,伴娘应该由她的姐妹道里挑选才对。”我直觉地反问。
“正是悯悯挑中了你啊。”启峥展个灿烂的笑容,“我不管,反正你一定要当悯悯的伴娘,这项任务非你莫属。今天先口头通知,明后天开始我们会发帖子。”
“启峥。”我有些为难,“我…已经办妥签证,很快就要去瑞逸那边,我恐怕不一定能参加婚礼。”
“这么快?”他盯住我,似要看穿我的谎言。
我点头。“我的入学申请已经被接受,我想先动身过去熟悉环境。不过,我会尽量留多一点时间争取参加你们的婚礼。告诉悯悯,谢谢她的好意。只是伴娘的任务,我恐怕真的力有未逮。”
“…好吧。”启峥轻叹,“连你也要走了,我今后向谁去说心里话呢?”
“结婚后,快快生几个娃娃,成天在奶瓶尿布之中度过,你就不会有时间想说心里话了。”我揶揄他,以掩饰自己的心痛。始终,我不过是他的小妹妹。
他大笑。“也对!”
我望着他大笑时神采飞扬的样子,暗暗太息。我就这样将自己的爱拱手让人,还要亲眼目睹他们步入礼堂,我,真的没有自己想象中勇敢。
“隐隐,你也二十岁了吧?”启峥问。
“是。”如此忧郁的二十岁,我生命中的雨季,足足迟了三年,才真正开始。
“速速找个男朋友,然后象我和悯悯一样,过二人世界去。”启峥笑言。
“啰嗦!老头子!”我伸手过矮墙,大力拍他的肩。“别忘记把结婚前夜留出来,我们去喝最后的单身酒。然后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
“好,一言为定。”启峥潇洒地转身走了。
留下我站在原地,为将要到来的远别说再见。
几天后,母亲问我:“瑞隐,启峥的事,你知道了吗?”
“嗯。”我转开视线,不忍看母亲眼里的洞彻。“他们请我当伴娘。”
“他…”母亲忍住下文,只是叹息一声。
“你们也知道了啊。”我微笑。
“悯悯请我们当女方家长。”
“?”我挑眉,“似乎不妥。”
“我和你父亲正好要去华盛顿开会,所以也回绝了。”母亲向我眨眼。
我笑了出来。“真好玩,我们一家人一手促成了他们,但他们结婚那一天,却要全体缺席。”这是巧合?还是人为?只有天知道。
“你也不去?”母亲诧异。
“也不一定,看那边的一切来不来得及,不然就去参加。”我自己也不晓得,能否勇敢面对那一天。
“真要走?”母亲有些舍不得。
“早晚要走。”父亲的一句话,决定了一切。
“是啊,早晚要走。”我同意。留下来,我迟早会做出疯狂的事来。
“也好。到时候我们直接由华盛顿去伦敦,我们一家人在瑞逸处团圆。”
在启峥婚期前两天,父亲和母亲飞赴华盛顿D.C.,参加医学会议。
这令启峥有些难过。悯悯不开心,他就觉得不开心,所以他的精神看起来有些萎靡。
但他仍约了一班朋友出来喝酒,向单身做告别。
一行人喝酒至深夜,个个醉得东倒西歪,只有我仍保持清醒,将他们一一扶上出租车,请司机送他们回学校、回家。
“喂,你一个人可以吗?”其中一个尚保有一丝清醒意识的,摇头晃脑地指着启峥问我。
我望了望此人酒后醺红的脸,轻笑。“别担心,他明日定会光鲜亮丽整齐准时完好地参加婚礼。”
他似放了心,一头栽倒。
我觉得好笑,此兄酒醉至此,还有余力担心别人。
将一干人送走,我自己则开车送启峥回家。可惜太晚,不方便敲他家的大门,我把他带回自己家。是我自私吧,我渴望能守着单身的启峥至最后一秒。
“玛利亚,明天早晨七点一定要记得叫他起床,他的婚礼定在中午。”
“是。”玛利亚与我合力将启峥抬进瑞逸的房间。曾经,悯悯住在此间。
“你去休息吧,这里我来收拾。”我向玛利亚道晚安。
“好的。”玛利亚离开,回自己房间去了。
我看着躺在床上,脸色酡红的启峥,正准备去沏一杯醒酒茶,他却睁开迷蒙的眼,一把拉住我的手,将我拽倒,同时翻身压住我。然后,静静看着我。
我也静静望着他被酒精熏染得发红的眼,下意识里,我等待这一刻很久了吧。
他突然展开一丝魅惑的笑纹,俯首吻住我的唇,伸手胡乱撕扯我的衣服。
我没有挣扎,只是缓缓抱住了他。
喝醉酒的启峥根本不懂得怜惜,他以近乎粗暴的方式侵占我。但他灼热的唇和狂热的动作,使我知道他是享受这一刻的。他一次又一次地,狠狠地,深深地占据我的身心灵魂。
“隐隐,我的隐隐,你真是美丽。我要你生生世世不离我的左右。”他不停地在我耳边呢喃,直到沉沉睡去。
我几乎要为了他这句醉言留下来。至少,在酒醉中,他并没有将我错当成悯悯。这使我没有恨他的理由,他知道是我,始终知道。
但我不能,开拓才是我的个性,争夺,太累。
我欲抽身,可是一根手指被他死死握在手心里,仿佛怕我逃跑似的,令我挣脱不开。而他的嘴角轻轻向右侧翘起,是一种满足了的微笑。
我颇费了些工夫,才掰开他的手,替他穿上睡衣裤。这一过程中,启峥只是皱着眉嘟哝了几句,却没有醒来。我有些庆幸,庆幸不会破坏悯悯的婚礼。穿好衣服,抽出被我们蹂躏得一团糟的床单,卷做一团。我下楼,留了字条给玛利亚,在字条下角,我写上日期时间,只比我送启峥回来时晚数分钟。这样,就算他记得,就算他怀疑,就算他想负责,我也不会同意。对于他,没有这一夜,对于我,只有这一刻。
开车经过分类垃圾站时,我将床单扔了进去。
赶到学校,门卫说那群不省人事的醉鬼被安排在教师休息室过夜。我长出一口气,随便找了一个认识的同学的宿舍过了一夜。
次日一早起来,我先给玛利亚打电话,询问启峥的情况。玛利亚说他已经起床了,神志清醒,心情似乎也不错。
我放心了,跑去休息室把几位男士叫醒,给迷迷糊糊的他们每人递上一杯热茶醒酒,提醒他们还要参加婚礼。
当一切搞定,大家一起赶赴婚礼现场。只是仍然去得晚了,仪式已经开始。我们不方便大咧咧走进去,只是悄悄坐在观礼席后排,看着证婚人宣布礼成。
当启峥揭开悯悯婚纱的一瞬间,属于我和他的那一页,被彻底翻了过去,我连远远观望的资格也没有了。如同来时悄悄地坐在后排一样,我悄悄地退了出来。
“龙瑞隐?”有人追出来,“不一起去喝喜酒?”
“你呢?”我并不认识此人,也不打算认识。
“鄙姓李文,李文萧萧。”他看出我的疏离,忙自我介绍。“准备去哪里?我送你。”
我微笑,又一个李文氏。“下午两点的飞机,现在必须回家取行李证件机票,然后直接去机场。”
他愣了愣,似乎很诧异。
“替我祝悯悯幸福。”我仍然微笑。这样幸福的日子,不适合让他们为我送行。所以,就让我不告而别吧。
“我开车送你。”他自诧异里回过神。
“谢谢。”我也不同他客气,才没功夫陪他在这里磨时间。
他将车开得四平八稳,不时与我聊上几句。如果不是此时此刻,他倒也是个值得深交,言之有物的朋友。
“悯悯说贵府上下都很照顾她,还拿了许多照片给我看,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你。很感谢这些年令尊令堂对舍妹的关照,不然她不会有今时今日。”他诚恳地说。
“举手之劳罢了。出门在外,本来就应该相互照应,有数个可以守望相助的朋友。”我微笑以对,有礼,也疏离。
他自后视镜中看看我。“简直不能相信你只得二十岁。”
“是,我也怀疑。”我不再多言,到家取了行李,同玛利亚告别,复又出来。
李文氏仍等在门外。“我送你去机场。”
“麻烦你。”
往机场的路上,我们再没有交谈,气氛就这样冷淡着,直到目的地。我下车前,他阻止我开门下车的动作。“你,是不是不想留下来看他们恩爱幸福?”
我冷冷地盯住他的眼,直到他放开我的手,我径自下车。
“龙瑞隐,回答我!你不应做胆小鬼!”他在我身后叫,仿佛要证明什么。
我几乎要回身起手给他一记耳光,他有什么资格这样问?他以为他是谁?可以在我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但是,我没有。他说的对!我转身勇敢地面对他。“是的,事情就象你说的那样,就算是这样吧。”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昂首步入机场,去面对今后的人生。
也,将启峥和关于他的一切,扔在身后。
只是,启峥却不放弃我。他不知怎样得到我的电子信箱地址,时时发些照片、文章给我,向我展示他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
我只有不断更换通信地址,终于,我刻意失去了与他的联络。
九个月后,在伦敦一家医院中,我生下一双儿女。
“瑞隐,真有本事,一次就儿女成双了。”彼时未婚的哥哥瑞逸一手抱一个外甥,笑呵呵地逗弄着。他从没问过我关于孩子父亲的事,但,我相信他是知道的。
“是啊,省得麻烦。”我同样笑呵呵地回答。一次就儿女成双,可不是本事?
父母亲得知消息,忙飞来看我。
“不告诉孩子的父亲吗?”母亲慈祥地注视着我。
“他没必要知道。”我也坚定地回视母亲。
“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好。记得,爸爸妈妈永远都支持你。”
一转眼,孩子已经五岁,我离家已经六年。
谁知,重返故里,竟是为见启峥最后一面。
第六章
“瑞隐,我们到家了。”母亲的呼唤打断我的回忆。
龙泽、龙竟跟在布兰卡身后下车,甫踏入新环境的他们,东张西望,十分好奇,对父母亲多年来在各国收集的各色工艺品很是感兴趣。
“弟弟、妹妹,今天累了,先睡觉好不好?明天妈妈带你们去探望一个叔叔,回来以后妈妈再带你们到处探险,好不好?”我哄两个精力过剩的小魔头睡觉。
“好!”他们乖巧地答应。
玛利亚从厨房里端着饮料出来,见到我,眼眶一红。“瑞隐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我回来得太匆忙,根本来不及买礼物,干脆从衣襟摘下一枚绿松石胸针,替她别在米色的秋衫上。“谢谢你代我照顾爸爸、妈妈。”
她拍拍我的手背。“回来就好了。”
然后,她红着眼领布兰卡和龙泽龙竟上楼去了。
“你爸爸将楼上小书房改建成婴儿房了,他早就想享受含饴弄孙之乐了。”母亲过来挽住我的手臂。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想哭。是我太自私,一别经年,时光却早已不再。
“傻孩子,快休息去吧,明天你好要去见启峥呢。如果时差倒不过来,让他看见连你也憔悴不堪,他会更难过。我们有的是时间叙旧。”父亲也过来拥抱我一下。
可是启峥没有。我清楚地知道。和父母道过晚安,我回到自己阔别久矣的房间,洗漱熄灯。
然而,终是一夜无眠。
次日,孩子们起个绝早,和布兰卡在花园里玩耍,深秋的凉意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好心情。父亲和母亲竟也早早起来坐在门廊前的长椅上,满眼笑意地看他们在草地上撒欢。
孩子们看见我,欢笑着向我奔来。“妈妈,一起玩。”
“好了,先进来吃早饭,我们等一下要出门。快,洗手去!”我催促他们。
“你把他们教育得很好,没有洋童恶习。”父亲笑言。
“因为我有一对更好的父母。”我挽着父亲和母亲一起进门,“耳濡目染嘛。”
“沈家为什么看上去那么荒凉?”瞥见启峥家荒芜的庭院,我心底浮起十分感慨的思绪。曾几何时,那里有一位女王一般的女主人,决不允许庭院有如此景象。
“他们已经搬走经年。”母亲低回地叹息,飘散在秋风中。
吃过早饭,一家人齐齐赶赴医院。
换好无菌服进入病房,竟已有人守在里面。
我与那人打了照面,吃惊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悯悯?”我试探地问。无法相信往日那个双眸如水、笑容迷人的李文悯悯竟会苍白憔悴孱弱得如一具活骷髅。
她一见到是我,便扑入我的怀抱,无声地抽泣。那种压抑地、害怕吵醒病人的默默哀泣,让我鼻酸不已。
“天啊,悯悯,你都没有吃过东西吗?你的体重呢?”我搂住她,骇异她的瘦骨嶙峋。他们统统不晓得照顾自己吗?
“我不能没有启峥…我不能失去启峥!”她哽咽着喃喃哭诉,“隐隐,他不可以抛下我!”
“爸爸、妈妈,你们带悯悯去吃点东西好吗?”我握住悯悯的肩膀。“你若不想失去他,那就振作一些。倘使你先倒下去了,启峥怎么办?去,吃东西去!”
她就象个机器人一样,任由父亲母亲陪了出去。
我则拉住龙泽、龙竟的小手,轻轻走近病床,在床边坐了下来。
启峥闭着眼,静静躺在那里,除了脸色不太好之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我执起他的右手,天!为什么这么冷?而且肌肉几乎已经丧失弹性,僵硬无比,皮肤也没有光泽。我沿着他的手腕向上摸,完全一样,并且我如此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他竟没有丝毫反应。
“启峥,启峥…”我在他耳旁轻声呼唤。
他听见了,努力睁开眼。见到我,他眼里闪过悲喜交错的颜色,可是脸上却没有表情。
我颤抖地抚摸他的脸庞。上帝!命运不会如此残酷!?
“…隐隐,别难过…”他勉力讲出一句话,极其含糊,几乎要用猜的。
“启峥!”我再也忍不住心中悲伤,轻轻伏在他肩上,“怎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惩罚!”他咕哝,不忘以手拍我的背,象在安抚一个婴儿。
“啊…”我几乎忘记孩子们。起身,一手抱起一个,给他看。“我的儿子龙泽,女儿龙竟。来,弟弟、妹妹,叫叔叔。”
“叔叔。”他们似乎知道这里是生与死擦肩而过的地方,一直安静地跟着我,不吵不闹。“你要快快好起来,然后和我们一起去玩哦!否则妈妈会伤心的。”
我将他们安置在床尾。“你们坐在这里陪叔叔说话,好不好?”
“好。”他们乖巧地答应,坐在那里望着启峥——他们的父亲。
“很象你。”他看着我的眼神十分奇怪,带着研审和冀望。
我勉强微笑。“是,他们比较象我。”
“你没有告诉我…你结婚生子。”他淡淡指责。
“那时候工作学习都忙碌不已。而且,我以为爸爸妈妈碰到你总会告诉你的。”我只能如此推托。
他始终盯着我的眼睛,似要看清楚我是否撒谎。许久,他喉间发出一声类似自嘲的喉音。“你无须他人的祝福,也过得很幸福。从小,你就懂得如何自处。”
我不理会他言语中的谴责。“启峥,你的病并非全无希望。此地不行,去日本、美国、德国、瑞士…总会找到有办法的医疗机构。”我至怕他绝望放弃的淡然。
他艰难地摇头。“隐隐,你的弱点始终是太善良。龙爸龙妈一个是内科专家,一个是外科权威。他们不会骗我。”
“但妈妈不是…”我语塞,还解释什么?又能解释什么!“弟弟、妹妹,在这里陪叔叔,妈妈去找医生说话,你们不可以顽皮哦。”
“嗯。”两个小家伙对医院感到陌生而敬畏。这一点上,他们其实很象启峥,十分敏感。
我给启峥一个鼓励的微笑,走出病房,带上门。
在走廊上没走几步,就被拦住。
“看,这是谁?当年别人幸福就落荒而逃,一旦人家不幸便赶回来额首称庆是不是?”同我有一面之缘的李文萧萧站在我面前,语气不善。
我毫不犹豫起手两记耳光打在他脸上。
他无比错愕,一时不知如何进退。
“一巴掌因为六年前你出语伤人,一巴掌因为至今你仍然执迷不悟。我若希望他们不幸,一定会留下来在他们的婚姻中兴风作浪,直到将他们拆散。你当我没有那个本事不成?根本不用等到今时今日,由死亡将之实现。你若希望令妹幸福,为何不想办法奔走求医?反倒在这里拿冷言冷语刺激我做什么?走开,好狗不挡路!我要去见医生。”
“不!”
我听见一声被掩住的呜咽,猛一回头,却看到悯悯不知何时倚在墙边,父亲母亲在她身侧,齐齐目睹这一幕活剧。
“请将心思放在令妹身上,照顾好她。”我冷冷说,然后绕过他,寻医生办公室去。
找到医生,说明来意,医生摇头。
“希望极其渺茫。国内外不是没有这种病例,不过大多是局部进行型,发展速度缓慢。可是他是全身进行型,而且发展速度极快,连缓解的时间也没有。他由发病至今,不过半年时间,却已经恶化到仿佛罹患此病多年。再过不了几日,他的心肺肝肾,一切维持他身体正常运作的机能都将衰竭。除非奇迹发生,硬化自动停止,否则我们能做的只是眼睁睁地看他死去。”
“您不是说国内外也有这种病例吗?您不是说可以缓解吗?”我不死心地追问。
“缓解只是意味着将硬化的速度延缓,如果硬化速度过快,使效果极微的缓解如泥牛入海,等于是不起任何作用。事实上,这是一种无论用什么方法医治,最终都会夺去患者生命的恶疾,早晚而已。”
“您的意思是,我们实际上束手无策,只能看着他等死?”
“你比另一位小姐勇敢多了。她听了这个消息,当场就哭死过去。”医生竟然还有心情比较我和悯悯的反应。
“因为他是她的挚爱。”我叹息,惟有叹息。
医生看牢我半晌,突然淡淡道:“你比她爱的或恐更深吧?”
“您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您的话一定有您的道理。”我微笑道谢,并没有对医生的话作出回应。“谢谢您告诉我真相。”
“好好照顾他,令他走得安详且没有遗憾。”医生淡然交代。
“我会。”这大抵是我唯一可以为他做的。
回到病房,我站在门外,没有立刻进去。外人若不知道,会以为这是一幅天伦之乐图:悯悯两眼放光,在轻声哼着乐曲,李文萧萧在和拍子,龙泽、龙竟在跳幼儿操,父亲母亲含笑而望,而启峥,只是用探究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
我倚在门框上,不想打断这短暂的和谐欢乐。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景象还能维持多久。
“妈妈。”两个孩子先行发现我的存在,跑过来抱住我。
“让叔叔休息了,你们和外公外婆先回家,好不好?”我蹲下来轻抚两个孩子的脸颊。
“明天还可以来陪叔叔吗?”龙泽和龙竟依依不舍地问。
“你们想来吗?”即使,床上躺的,是他们的父亲,我也要征询他们自己的意见。
“嗯。”他们齐齐点头,是父子天性罢?他们想亲近启峥。
“好,妈妈答应你们,只要你们乖乖的,就带你们来。”
“Yeah。”他们奔向外公外婆。
“爸爸、妈妈,拜托了。”我轻声说。
父亲母亲先带龙泽龙竟回家去了,现在只剩我留在医院,面对启峥和悯悯他们。
“悯悯,你吃过东西了吗?”
她点头,含泪无语,满脸绝望。
“很好,从今天开始,我们三人轮流来照顾启峥。悯悯上午,我下午,晚上令兄来,这样大家的身体才不会被拖垮。还是那句话,为了启峥,悯悯你要振作。好了,现在到今晚十点,都由我照顾他。你,李文萧萧,将悯悯带回去让她好好睡上一觉。晚上十点你来替换我,直到明天有人来替换你!”
他要说话,见我恶狠狠瞪他,只得闭上嘴巴,扶着悯悯离开。
长吁一口气,我在启峥床边坐下来。
“隐隐,你长大了。”他闭着眼睛,低声说,“为什么十六年前我知道的事,六年前我却不知道?”
“因为爱情使人愚笨。”我握起他的一只手,“你一直知道的,只是当时已惘然。”
“孩子们说他们的爹爹经常去看他们,还带他们出去玩。”他侧头,睁开眼望着我,“你们没有在一起吗?你,幸福吗?”
啊…我抿嘴,不让自己失笑。孩子们叫瑞逸爹爹,只因为我和哥哥住在一起。而哥哥为了不使自己的外甥在小小年纪就有认知上的缺憾,自愿担负起父亲的责任,参加一切需要父亲参加的活动。瑞逸至今未婚,他似是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家人,再无余力,去爱旁的人。
“回答我,你幸福吗?”启峥执意要知道答案。
“启峥,在孩子嘴里问出的东西,有时候也未必是真的。”我笑着打太极拳,“别想那么多。来,闭上眼,我读书给你听。”
我自床头几上取一本王尔德短文集来读给他听。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进来。
“咦?龙瑞隐,你回来了?”来人用很Tenor的嗓音略带诧异地问。
我放下手里的书,回身面对来人。好玩,似人人都认得我呢。
“我来看启峥。”男人是那种和启峥截然相反的类型。如果说启峥的英俊是清风流水的细腻温和,那么他就是烈火阳光的炽热狂野。
“你们聊,我在外面。”我从病房退出来,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突然觉得很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就这样袭上我的心房。泪水就如此肆意地在脸上奔流。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有人低吟,并递上一方洁白的手帕。“启峥怕你在这里哭,叫我出来看看。果然,他真的很了解你。”
“他始终,是这样一个体贴的人。”我接过手帕,擦干眼泪。
“相爱却不能相守,真是人间惨剧。”他在我身边坐下。
“中年失子,青年丧夫,幼年无父,皆是。”我用带着淡淡爽肤水味道的手帕捂住脸。“我竟连安慰悯悯的话都找不到。”
“那么,你自己呢?”他淡淡问。
我拿开手帕,终于想到认真打量此人。岂有此理,他有一管和启峥似绝的嗓音,低沉好听似大提琴。
“很象。”我牛头不对马嘴地说。
“Bond,James Bond。”他竟然知道。
“看起来,你们是好朋友。”接近无话不谈,不然,他不会知道。
“你似乎不好奇我是谁。”他微笑。
“你是谁?”我从善如流。也的确,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我是启峥的同事,利三。”他扯开一抹明朗笑容。“当年你眼里除了启峥容不下任何异性,所以你一定早忘记我。或者,你根本不记得我。我在中文系教古文。我们曾经一起喝过一次酒,就在,启峥结婚前一晚。”
啊,真失礼。我向他抱歉地一笑。“有文学作陪的人,殊不寂寞。”
“准备停留多久?”他以清澈的眼看着我,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
奇怪,竟没人问我这个问题,他,却问了。
“没计划过,总要等这一团混乱都恢复正常罢。”我无声喟叹,能恢复正常吗?永远也不可能恢复了,只怕。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理智却又残酷地说,“一切都不会再回复成往日模样。”
“是,我知道。”我顿时没了继续对话的心情。
“对不起。”他也幽幽叹息,“先不谈这些了。我们进去陪他一阵子罢。”
“好。”我,现在需要有人陪着我,面对启峥。
第七章
晚上八时,李文萧萧来换我的班。
我真是一句也不要和此人多说,和启峥说晚安,就同利三走出医院。
“我送你。”利三指着一辆风骚的摩托车说。见我不动如山,他嘲笑。“喂,不是看不起摩托车吧?”
“不,只是…”我好笑,从小到大,我竟然没有乘坐过摩托车。“好,恭敬不如从命。”
他一路风驰电掣将我送回家。
“明天你什么时候去医院?我来接你。”他隐在头盔后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你不用上课吗?”我下意识问。
“无碍,我可以换课。”他耸肩。
“可是我答应过带孩子们一起去。”我找了一个冠冕理由,婉拒他的好意。
“不要紧,我可以开车过来。”
“那么,请下午三点过来接我们,谢谢。”再推三阻四,未免矫情了。
“没问题。”他突然展开诡异笑容,一手摘下头盔,一手拉住我的手臂,出其不意地在我唇上吻了一下。
“!”我挣脱他。
“吻别。”他笑呵呵地向我挑眉,然后戴上头盔,驾驶摩托车绝尘而去。
“轻薄!”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忍不住轻啐。
第二天,他果然依时来接我,开了一辆4WD,倒真是符合他的形象。好笑的是,后座里竟放了布娃娃和益智玩具。龙泽龙竟是吹呼着坐进去的。
“要让一位母亲开心,首先要讨得她的孩子欢心。”他笑着发动车子。
“很乐观嘛。”我翻个白眼。他哪里象大学里的讲师?
“我是那种有半杯水会认为是半满而不是半空的那种人。”
“为什么叫利三?”
“我以为你不会好奇呢!”他将车开得四平八稳,“我父亲希望能有三个孩子,所以叫我利三。
“别告诉我你家里还有利二利大。”我觉得难以置信。因为想要三个孩子,所以就以数字替孩子命名,简直有些不负责任。
“那倒没有。”
“天不从人愿。”我笑说。
“不,让我父亲母亲不用太辛苦。”他瞥我一眼。
到了医院时,两个孩子几乎不肯自车上下来,他们对一种七巧连环着了迷。他们看住我,我看住利三。
“带进去玩好了。”他说,冲我挤挤眼。
“谢谢叔叔!”两个小家伙简直要山呼万岁。
“真的很乖,总要看眼色。”他和我跟在孩子们后面。
“不,只是在外人面前显得有教养而矣。”这两个小混世魔王,只在熟人面前,才会暴露真面目。
踏入病房,我们大吃一惊。
启峥身上连着各式各样的管子、电线。
“护士小姐,他怎么了?”我抓住护士便问,几乎发失心疯。
“他的心肺功能已经衰竭,现在仅仅是依靠呼吸机来维持必要的供氧,但,小姐,他——”护士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位陪着他的小姐呢?”我担心地问。
“医生在和她谈话。”
“弟弟、妹妹,留在这里别走开,妈妈马上回来!”我直冲医生办公室。
医生见到我,似有长出一口气的感觉。
“龙小姐,你能来,真是太好。,这位病人家属无法理解医生的用心,除了哭什么也听不进,我简直不知所措。”
“没事的,您和我说好了。”我伸手揽住悯悯的肩膀,让她有所依靠。
“是。沈先生的心肺功能已开始衰竭,肝肾功能也会随之出现问题。他几乎已经无法自主进食,恐怕,去日无多了。”医生没有过多的修饰。
“他,会不会走得很痛苦?”现如今,唯有关注他离开的方式了。
“不会,再过不久,他就会昏迷,直至停止呼吸。”
“我们该怎么办?”
“尽人事,听天命。”医生摇头,“对不起,现代的医学技术已经无能为力,除非有奇迹发生。”
我掩住面。上苍,我愿用自己的寿命换取他的健康!
“医生,不好了,三号房的病人出现昏迷。”护士冲进门来报告。
医生面沉似水,赶了去。我扶着哭得昏天黑地的悯悯跟在后面,在病房门口,我碰见了哭得双眼肿肿的沈妈妈。
“沈伯母。”
“隐隐!”她也扑在我肩上哭,全无素日里高傲形象。此时的她,也只是一个为儿子担忧的老母亲罢了。
我极无奈地腾出一只手轻抚她的背。放眼四顾,利三抱着我的龙泽龙竟站在边上,他冲我安慰地笑一下。总算还有个清醒的人,使我有心安的感觉。
“隐隐,当初如果启峥和你在一起多好,今天我已经儿孙绕膝。”沈妈妈边哭边说,也不管一边的悯悯是否会尴尬。
“怎么…”我这才省悟,回来这些时候,他们的确没有提过启峥的孩子。
“她要事业,要身材,不肯生。启峥爱她,迁就她。一拖拖到现在,启峥变成这个样子。”沈母不停数落悯悯的不是,鼻音浓重。
嘿,更夸张的人赶来了,李文萧萧,我跟此人八字不合。
“照顾好令妹和沈伯母。”我将两个泪人推给他。
“你没事吧?”利三趋上来问,孩子们揪着他的衣襟跟在一边。
“领教了什么叫泪人。”我深深叹息,“我们全都无能为力,生命真是渺小。”
“但你很伟大。”他望着我的眼,似乎要望穿我的灵魂,“你爱他爱到肯牺牲自己,可是却这么镇定。”
“你怎么知道?”我有被人揭穿秘密的窘迫与恼怒。
他伸手将我有些凌乱且汗湿的额发往上撸。“你刚才一脸的绝望,有种恨不能替他赴死的表情。”
“你是妖怪。”我瞪住利三。
“可能。”他笑着在我额头吻了一吻,安抚的,矜持的,以及些许难以言喻的情绪,掺杂在其中。
“启峥——他是不是因为没有孩子而遗憾?”我小心地问。
“是,他很喜欢小孩,可惜——”他不方便再说什么。
“病人醒了,要见龙小姐和利先生。”护士出来说。
我和利三对视,他弯腰抱起龙泽龙竟。“走吧。”
我们进入病房。
启峥的呼吸机已摘下,脸色很难看,但,他是清醒着的。
“启峥。”我扑至他的床边,已经无法再强忍眼泪。
“利。”启峥声音微弱地唤。
“我在。”利三走过来。
“替我,照顾隐隐。她,是个极寂寞的孩子,我在自己最幸福的时候,将她抛却在红尘。利,请你。”启峥缓缓地,一字一字道。
“好,我答应你。”利三望向我,“我会照顾她至生命终结时。”
“谢谢。”启峥喘了一口气。
利三一语不发,退了出去,房间里,剩下我们一家四口,龙泽龙竟安静地站在我身后。
“隐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他看着我,一霎不霎,不许我逃避。
“启峥。”我执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轻吻。此时此刻,一切已不重要。
“那一夜,是不是一场梦?”他勉强地握住我的手指。
我哽咽,是我的错!是我当了逃兵,让他抱憾到今日。我不能让他抱憾而终。我将唇凑到他的耳边,轻轻地告诉他:“启峥,他们是我们的孩子!”
他的唇角竟泛起一丝微笑。“八年前,你告诉我要大声地告诉对方我爱你时,我就该对你说这句话。”
“你后悔选择悯悯?”我问。如果他说是,我会不齿。我所爱的启峥,不是这样的人。
“不,我只是遗憾没能先爱上你。”他缓缓闭上眼,唇边就保持那一丝微笑,再不说一句话,只是有清泪自他眼角划落,滴在洁白干净的枕头上,化成无形的伤。
我在他唇上印下今生今世的第一个然而也是最后一个吻,然后叫过龙泽龙竟。
“弟弟,妹妹,说再见。”
“再见。”他们似乎也知道这是永远的诀别,小小的脸上全是凝重。
“再见,启峥。”我牵着龙泽龙竟走出病房,医生护士忙涌了进去。
悯悯和沈母已是声嘶力竭,哪里还晓得说话。只得李文萧萧迎上来问:“他说了什么?”口气不善。
“他将所有遗产留给我们母子。”我胡诌,由他去瞎猜好了。
“就知道你这毒妇回来准没有好事。”他似恨不得掐死我。
然则我却没有和他啰嗦的心情,走到利三身边。“我们走吧。”
他挑起一边眉毛,但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将我们带向停车场,一路上他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我问,以此分散自己的哀伤欲绝。
“怕说错话矣。”他低沉的声音格外轻浅。
“怎么会?你除了讲话轻薄之外,却并没有说错过话。”
“为什么要离开?”
有几秒钟我以为自己不会作答,但我听见自己说:“人人以为我此番回来是要守着启峥到他驾鹤西去;人人想知道当年为什么启峥弃我而择悯悯现如今却要我回来见他最后一面,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况且多年没什么音讯。唯其这样,我不能让伤恸的悯悯和旁人看见我比她更深而无望地爱着启峥,且不能在人前流露太多悲伤。那么,给旁人留个冷漠无情的印象也无所谓,至少我可以回家静静地舔伤口,痛苦至天明而不用担心给别人造成伤害。”
“我陪着你。”利三说。
“不,你难道不知道发失心疯的女人很恐怖吗?我还要给你留个好印象呢。”我拒绝,现在,我只想独自埋头痛哭而已。
他笑了笑。“在我印象里你是顶坚强镇定冷静然善良的女孩子,当年大学里颇有几个男孩子暗暗喜欢你。可惜你条件太好年龄又小了点,不然你今日或恐早成了某年轻名人的贤内助。”
我被他逗笑。
“到了。”他与我握手,顺手将一张卡片塞在我的手心里。“有事打电话给我,随时随刻,保证服务品质一流。”
龙泽龙竟和他吻别,他笑得不知多开心。
“路上小心开车,别再笑了。”我喃喃地将他目送。
第八章
一夜无话。
我没有再去医院,不必再去,我已和启峥诀别。再相见,恐怕已是黄泉,我没有太多时间在人前伤心落泪。
既然要长住一段时间,两个小家伙就要进幼儿园了,不能成日在家里玩耍。联系了一家一贯制国际学校,他们说要看看孩子的程度再决定收或不收。
向父亲借了车,我带上布兰卡一起去。
“布兰卡,你熟悉一下路况环境,如果没什么问题,以后就由你接他们送他们。”我,不准备成日歇在家里,追忆似水流年。
“好的。”
学校的老师进行了简单的中英文测试,决定收他们在中班,可以马上入学。龙泽龙竟才不担心离开我这个妈妈,见到一大班小朋友,他们不晓得多开心,立刻融入集体,欢声笑语。
我和布兰卡回家,她主动帮玛丽亚做事去了。父亲母亲去了医院,只剩下我在家里。真好,不必扮出坚强的样子让大家放心,我将自己锁在房间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发觉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我轻手轻脚起床,开门,还没走下梯,只听客厅里有隐约的谈话声。
“真是奇怪,启峥这孩子,分明是撑到瑞隐回来,他见着了她最后一眼才肯闭上眼。”他们在用法语交谈,似乎是怕什么人听得懂。
“就是强撑了一口气,才拖到今天,不然一个月前他就应该已经不行了。按我的计算,以他那种硬化速度,多挨一周都是上主怜悯。”
“也许不该叫瑞隐回来,或许他还能多熬些时候。”
“只有痛苦罢了。”
我轻咳了一声,客厅里的交谈声马上停止了。我下楼,却见父亲母亲一人抱着龙泽一人抱着龙竟在聊天。看见我,忙说:“瑞隐,醒了。来,坐,我们有话对你说。”
“是。”我乖乖走过去落座。
“我们都知道你早有心理准备。”父亲小心地斟酌遣词用句。
“是。”
“启峥他——今天傍晚的时候去了。”父亲顿了数秒,仍向我宣布了这一不幸的消息。
“痛苦吗?”这是我唯一关心在意的事了。
“不。”父亲十分肯定地摇头。
我深深吸了口气。“未偿不是好事,葬礼在哪一天?”
“还不知道。他母亲哭得早没了气,悯悯也差不多,一家人乱成一团,哪里还有人晓得操办这些事情。”母亲叹息,“统共没人清醒。”
“没关系,总有人知道。”
“瑞隐,你没关系吧?”父亲似担心我。
“我很好。”我站起来,“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正等你呢。”
“那好,咱们一起去吃晚饭,然后大家都早些休息。忙了这么多日了,都累了,明天,还有新一日等着我们呢。”
过去了四天,就那么平静地迎来了启峥的葬礼。我没有让龙泽龙竟参加。不是不想让他们面对死亡,只是他们还太小,认知上的混乱还是长大了再承受吧。
利三和我都沉默地站在人群后面。
“没想到这么多学生来参加他的葬礼。”我叹喟。那么多年轻稚嫩如花的面孔,依稀仿佛我们的昨日。
“他从来都是个敬业的好老师。”利三轻轻揽住我的肩。“你错过了许多有关他的岁月。”
我不语,至少我拥有思念的岁月,已经足够。我并不贪心。
葬礼结束后,我与利三分手,我走向自己的车。
“龙小姐。”陌生的中年人叫住我,“自我介绍,本人程坚,是沈启峥先生的律师兼遗嘱执行人。他嘱我将这个信封私下交于你。现在,我将它交给你。
“谢谢你,程先生。”我不是不意外的,但仍有礼地感谢他,并接过那只白色标准信封。
“不用谢。”他转身离去前,顿了一会儿说,“请节哀。”然后大步走开。
我拆开信封,里面落出一枚钥匙同一张印有“荷兰银行”字样的卡片,卡片背后写着一串数字。这是一把保险箱的钥匙。我立即趋车至荷兰银行,核对了密码后,我被领到启峥租用的保险箱前,银行职员与我同时插入各自的钥匙。开启了保险箱,里面有一卷录音带。
从银行出来,我在车里坐了很久,徘徊在理智与情感之间。太痛苦了,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一切只是一场噩梦,早晨醒来,我与启峥都还只是那年夏天初识时的容颜,单纯依旧,也快乐依旧。
回到家,家人都不提葬礼的事,我也不提。草草吃罢晚饭,我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将启峥留给我的录音带放进录音机,摁下按键。
黑暗中回响起启峥酷似肖恩?康纳利的嗓音。
“隐隐,当我的这盒录音带交到你的手中,而你又听到我的声音的时候,我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了。
“隐隐,我一直很想告诉你,我——爱你,可是我也爱悯悯。她没有你坚强,虽然表面上冷冷的,但她不是个会撒娇或应付突发事件的人。八年前我向她表白时,她不知所措了好久,才红着脸同意。我以为两个不擅辞令的人在一起才合适,我以为我不适合你,我做出了选择。在全世界都看到你看着我的眼神时,我自己,却没有看见。在你唯一一次大声向我说‘我爱你’的那一刻,我却只想到要向悯悯说。
“隐隐,我并不是在后悔自己六年的婚姻,不,我从没后悔过。但是,我的心底一直有一个谜团,我不知道在我离去之前得不得的到解答,你,也许是唯一的知情者。隐隐,请你告诉我答案。
“这些年,我一直做着一个绮丽的梦,午夜梦徊时,一切清晰真实如真的发生过似的。隐隐,我究竟是因为太想念你而做了这样的梦,还是那一夜我真的酒后乱性,做了使你避走天涯而使我抱憾至今的事?!
“如果,一切只是一场梦,我只能笑自己贪心不足,妄想齐人之福。但,梦里的一切若真真切切地发生过,隐隐,那我便是个卑鄙的人,只因为你比悯悯坚强,便肆意伤害你。
“隐隐,我不能在活着时说出来,无他,只因我自私,不想伤了悯悯。对不起,到最后,我仍然伤害你。对不起,希望来生可以认真且完整地与你相爱。再见了,隐隐。”
录音带唦唦地放着,空白,一片空白。
“妈妈,妈妈。”龙泽在敲门。
我开了门。
“妈妈,外面下雪了。”他兴奋地牵了我的手奔向阳台。
真的,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真早。纷纷扬扬的细雪,在夜幕中灯光的照射下晶莹如珠如泪,发出沙沙的轻微的声响,四处飘落。
我搂着龙泽,看着飞雪,竟尔痴痴。雪,渐渐堆积,就好象我对启峥的思念,如花如雪般堆积,就算是如此,也会有下一季。但,来年此季,我的思念又会如飞雪。
“妈妈。”龙泽唤我。
“弟弟。”我在他发丝柔软的头顶轻吻。他们是我今生今世对启峥无悔无望的满腔深爱的见证,见到他们,我的思念便自心底最深的地方向眉头心间飞洒,堆积如飞雪。
“弟弟,去叫妹妹,今天你们陪妈妈一起睡好不好?”
“好!”他奔出去找龙竟去了。我轻轻地笑。
启峥,你可看见,你有一对乖巧的儿女。就算你从来没有认真且完整地爱我,就算你自认自私而伤害我,我亦无悔你给了我最好的礼物。
第九章
暂时,我是不打算回英国去了,顶要紧是找一份工作打发时间。就在这个时候,利三打来电话。
“有没有兴趣任教职?”他在彼端问。
我心头一动。“好的。”
“那我来接你。”他立刻自告奋勇。
“麻烦你。”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利三开了车来。“走吧。”
我上车,坐在他边上,待开出来好远,我才问他:“可是启峥的位置?”
“不妥吗?”他问,一双琥珀色眼里闪过流光。
“我从没给人上课过,何况还是大学生。”我担心自己的学识还未达为人师表的程度。
“没有担心的必要,你的文章写得很好。以你写文章的气魄与心态来面对那一教室无知的黄口小儿便可以。”利三笑谑。
“你看过我的文章?”我颇吃惊。去国之后,似乎再没写过中文的稿了,且都是游记。
“启峥订了那份地理杂志。”他解释,“他将这部分东西和手稿留给了我。”
“让你见笑了。”我汗颜不已。启峥记得关心我的动向,我却将他置于生命的彼端。
“不,从某种角度看来,启峥是个极好的兄长。”他将车子驶进校园,“他以你为傲。”
我心底隐约地痛了一下。利三说得对,启峥也许从头至尾只将我当妹妹般对待,两个寂寞的人之间,我竟和他误会了这么多年。是我的错,以成熟的心态面对他,一早将感情定位在爱情上,只因为他在芸芸众生中与我相遇,且不将我当成黄口小儿般对待。哦!不!我低低地哀叹。他曾说他希望我是他的妹妹,他会很宝贝我,将我介绍给所有的人,骄傲于我的一举一动。天哪,我们的航道从头至尾就不同。
“你怎么了?”利三停下车问。
“不,没事。”我拾头望向利三。启峥真的从头至尾没有爱过我。他只是将我当成他的宝贝一样爱护。他找到心爱的女人后,只是怕悯悯不喜欢他的宝贝,所以惶然之间仓促地将宝贝紧紧地抱紧不想失去。然而,他最终选择了悯悯,顶多以后的日子对那宝贝恋恋不舍罢了。不,启峥共我,都没有错。只是,我们在不恰当的时间不适当的地点遇上了对方。命运开了个顶残酷的玩笑,启峥在遇见悯悯的那一刻,就从这玩笑里走开了。而我,却要等到十年后。才恍然大悟。
“为什么不说话?”利三轻轻拍我的肩。
“谢谢你,利三。”我回神,“启峥终于真正离开我。”
“你总算明白。”他眼底有喜悦,“其实是你真正离开启峥。”
“是。虽然晚了些,但——总算不迟。”我长长透一口气。
他笑,拉起我的手下车,大踏步向前。
到了系主任办公室,敲门进去,我几乎没笑出来。这许多年了,还是他老人家。除了头发更少了之外,他并无甚变化。
“啊,龙瑞隐。”老头儿与我握手,“真是女大十八变,才几年不见,就成大孩子了。”
“在您眼里,我们永远是孩子。”我笑对这位师长。
“哈,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来任教呀?”桑主任的白眉挑了挑。
“只怕您不要我。”我恭谨。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何况他是这样一位博学睿智的长者。
“怎么会,我一直有机会看到你写的游记。写了这么多年,换成别的人,早就写出一股子的匠气了,但你没有。每到一处,你都以全新的眼光看待。龙瑞隐,我只怕你解不开心结,不肯来就任。现在看来,我是多虑了,虽然颇走了些坎途且绕了个圈子,但,仍然到了终点,很好。”
我看着这睿智的长者,点头。“先生,请让我担任客座讲师。”
“好。”他拿出一份材料。“沈启峥原有的进度和课时,你拿回去看看,下周一来上课。”
“是。”我毕恭毕敬。教师是神圣职业,不可亵渎轻慢。
“去吧。”他挥手,“年轻人聊去!”
我和利三一起退了出来。
“欢迎你成为我的同事。”他向我伸手。
“就这样欢迎?”我笑问,轻击一下他的掌心,却,没有握住他的手。
“请你吃意式大餐。”他搂住我的肩,“晚上我去接你,把孩子们也带上。”
我笑。“我只是有些奇怪,难不成全世界都晓得我的事?”
“世界很小的,何况,当初多少人看到你们出双入对,可到最后,新娘不是你。全部知情者都觉得启峥选错了。舆论一度对他很不利,但少数的人很快明白真相。这件事,谁都没错。”利三作风十分洋派,勾肩挽臂,自然之极。
“利三,谢谢你。”
他在我头顶吻了一下。“走吧。”
他将我送到家门口,约好晚上来接我们,然后开车走了。
推门进到屋内。
客厅里竟是一派出乎意料的欢乐场面,父亲母亲在和一个背向着我坐的男子用法语热烈讨论,龙泽龙竟如穿花蝴蝶似地穿梭在厅里,脚下有那种儿童型的滑板。
何人如此嚣张?我将手中的材料交给迎上来的玛丽亚,顺口问:“什么客人这么热闹?”
“他说是你在英国的同事。小家伙认识他,先生夫人也和他谈得来,已经留他在这里吃晚饭了。”玛丽亚将手递给我。
“干什么?”
“闻一闻。”她神秘兮兮地笑。
我闻了闻。“咦,雅诗兰黛!别告诉我是那家伙送的。”
“就是他,送了很多东西,还有你的礼物!”玛丽亚似已被收买了去。
“我知道了。”我在玄关换了鞋。倒要看看哪个巧言令色的人来使这一招金钱攻势,迷得合家欢声笑语。
一踏进客厅,众人齐齐看向我,间中夹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洋番。
“杰拉德!!”我张大眼,再说不出一句话。老板千里迢迢从英国来?!
“瑞隐。”他起身走过来与我拥抱亲吻,拉我入座。
“发生了什么事使你丢下工作跑来这里?”我好奇这工作狂怎么肯。
“正好有个地理杂志会议要开。”他笑,“我就和Ray要了你的地址,来看你。如果你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我想和你一起回伦敦。”
我转头向父亲。“我要把龙泽龙竟和这洋汉分开。不然,不出一日便满身洋童恶习。”
“瑞隐!”杰拉德叫,“每次你用中文都是在讲我坏话。”
我翻白眼。“你知道就好。”
“可以吃饭了。”玛丽亚来通知。
哎呀!我想起来晚上还和利三有约,而且,我短时间内不可能回伦敦,尚不知怎样和杰拉德讲。
吃完午饭,我才知道,杰拉德这死人竟没订酒店,是打算要住这里的。
我将他抓到一边问:“你搞什么花样?”
他微笑。“瑞隐,这么多年,你难道不明白?以你当时的资历和学历,在伦敦怎么可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
“不是瑞逸举荐,你又觉得可行吗?”我大惑不解,难道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内情?
“不,除了你本人确实有实力之外,还因为我喜欢你。”杰拉德深情款款地注视我。
“哈。”我简直哭笑不得,今年难不成命犯桃花?“我又不是美若天仙,也没有魔鬼身材,性格也不是顶好,你牛屎蒙到眼啦?”
“瑞,有句俗谚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应该比我更懂。”杰拉德并不恼我,只一味地微笑,将英国绅士派头发挥到极致。
“但是,这么多年来你并没有表示呀?”我一直以为他对我的关照仅仅是囿于对他的好朋友我的大哥瑞逸的承诺。
“咦?不是你说东方人讲究含蓄,做事讲求一个稳字?”
“我那是指工作上!”真是鸡同鸭讲,“况且,我还有孩子。”
“没问题的,我很喜欢他们。”他喜出望外地说。
“问题在我这一方面。”我让他正视我,“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未见得我同人讲,这位是我爱人,那边说,他们是我儿女,人家一看就会问:咦,你的孩子不似混血儿?!多麻烦!”
“但,现在离婚再嫁的很多呀。”他力图说服我。
“不,我不想孩子们小小年纪就有认知上的混乱与尴尬。宁可他们现在没有爹爹,也好过他们将来问究竟谁才是爹爹。”我不是不喜欢杰拉德,亦不介意拥有跨国婚姻。但,我在意儿女的感受。
“你是说,我不是输在感情上,而是输在人种上?”杰拉德的失望溢于言表。
“不,杰拉德。”我真诚地握住他的手,“我没有种族偏见,倘若我现在单身无子,一定没有这多重压力。我为人子女且为人母,不可能放弃他们随你走。况且,你值得更好的女孩与你携手白头。”
他盯着我的眼良久,才叹了口气。“由始至终你并没爱过我。”
“是。”我知道自己残酷,然,感情的事,不可以给对方虚无的希望。
“至少还是朋友?”他问,碧眼中是淡淡的憾然和深深的期待,唇边有温和的笑纹。
“当然,永远。”我承诺。
“不回伦敦了?”杰拉德并不是一个迟钝的男人。
“暂时不会回去。”
“好吧!”他突然倾身在我额上吻了一下,“过二天我就走了,你的职位我替你留着,你好歹不时写点儿文章给我。少了你这支生花妙笔,杂志的发行量会受影响。”
“我会。杰拉德,我从来都敬业乐业。而且那份工作让我有机会遍访各国名胜古迹,我该谢谢你才对。”我们俩都明白,如果我不再回伦敦,这次离别,将会十分久远。
“那么,瑞隐,祝你幸福!”杰拉德执起我的手,在手背上印下轻轻一吻。
“谢谢你。”我是感激他的,感激他,多年来对我的照顾和纵容。
“啊,有礼物给你。”他拉我到客厅,将一个纸包交到我手里。
“什么东西?”我望向他的绿眼。
“拆开来看。”杰拉德鼓励地怂恿着我。
我拆开纸包,露出一本图册。
“哦!杰拉德!”我欣喜,不知该说什么。他将我数年来写的游记配好图片辑成一册,出版发行。
“也许有预感你会离开我,所以集册出版了。你有版权,可以抽取14%的利润。”
“谢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命运待我,其实不薄。
为了不使杰拉德太伤感,我打电话给利三,叫他一起晚餐,不用订位子了,就在家里。
杰拉德和利三真是相见恨晚,两个人谈得不知多投机,又交换电话地址E-mail,恨不能秉烛夜谈似的。
“这利三真是异数,跑到哪里都撑得住局面。”母亲不知在那里开心什么。
“嗯,开朗然风度翩翩。”连一向很少赞许人的父亲也对他赞不绝口。
“喂,他有那么好吗?明明学古典文学,偏又一副潮流青年的样子,格格不入。”我有点好笑。
“很好嘛。”父亲母亲异口同声。
第十章
送走杰拉德,家里恢复惯有的宁静,我便认真准备下周一上课的内容。
孩子很快适应学校的生活,早回来嚷要请这个那个到家来玩,只得答应下来。
父亲母亲国内的工作基本结束,告了一段假,双双飞赴伦敦探望瑞逸去了,顺便瞧他是否真的准备当单身贵族一辈子。
我笑着翻过一页书,这时有人敲门,可是没人去应门。怎么?难不成玛丽亚和布兰卡都出去了?我放下书出去开门。
开门处,门内门外的人都一怔。
“我以为家里没人,正准备走呢。”利三头上戴着头盔,那辆招摇的摩托车停在花园外,他手里捧了厚厚一叠书。
“进来吧。”我将他手里的书接过让他进门,“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正好没有课。”他进门之后摘下头盔夹在腋下,“给你送些参考书。”
“怎么好意思麻烦你。”我将他让进客厅。
他看见沙发、地上摊了许多书和笔记,笑了进来。“真是舒服,我也来加入。”
“啊?”我没听明白。
“拿了些讲义和备课笔记的草稿,你可以参考一下。”他指了指我替他拿着的书,“余下的是我自己的功课。跟你作个伴。”
“好呀,欢迎。”我心底有丝喜悦,真的很喜欢他在这寂静冷清的上午来和我作伴。
他随意地坐在地毯上,静静看起书来,并不来与我交谈,但这种有人陪伴的感觉很真实和温馨。没一会儿,我们自各陷入了文字所堆砌的世界里。
突然敲门声惊醒了我们。
“真好,大概晓得我闲着,统统自动送上门来。”一开门,我不禁自嘲,但马上,我心底却涌上深深的哀恸。
李文萧萧搀着悯悯象复仇之神似地站在门外。
“请进。”我侧身,维持最基本的待客之道。
李文萧萧待进门,看见利三坐在地毯上忙不迭地讥讽:“真好,勾搭男人的功夫真是一流,才一回来,就把启峥的好朋友勾上手了。”
我连叹息都做不到,这男人,真是令我有无奈无力之感。他怎么就对我有这么深的成见?简直不知该说他幼稚还是迁怒。
“怎么不说话?心虚了?!”他几乎是在挑衅。
“利三,麻烦你回避一下好不好?”我回头说。
“用不着!”李文萧萧阻止,“赶他走干什么?怕他知道你的丑事?!”
我啼笑皆非。“你不怕家丑外扬,我又怕什么?不过,你要记住一件事,李文先生,你站在龙家的屋顶之下。全世界人人可以讲我的是非,尖酸刻薄恶毒皆无所谓,唯你不可以。你记住了,我对不起全人类也无碍,唯独我从没和你这小人有任何的瓜葛。是以,今日一千一万个人上门来骂街我都可以无动于衷。也许我确实对不起人家了,但,你没这个资格!”
他顿时不出声,只狠狠以眼光凌迟我。
“那——我有没有?”悯悯嘶哑着声音冷冷开口。她就好象一个活鬼,且是战鬼,眼里全是血丝,脸色发青,似是长久没好好睡过。
“悯悯,若我说你没有,你肯不肯就此打道回府?”我终于要如此面对她,面对启峥最爱的人。
她只是死盯住我。
“好吧。”我叹息,“悯悯,你只管说。”
“为什么不参加我们的婚礼?”不料,她飞来如此突兀一问。
“啊?”我不知所云,“我有去。”
“你知不知道?没有得到你的祝福,我的婚姻就没有幸福?!”优雅的悯悯,此时她竟失控地在叫。“我多希望得到你对这桩婚姻的认可,那么我才是启峥真正的新娘!你知不知道你横亘在我和启峥之间,如阴魂不散一样?每次我和他亲热,他的眼神都仿佛穿透了我在看着另一个人,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你知不知道我有时多么希望自己先你认识启峥?!你知不知道我甚至恨你为什么不干脆让启峥得到你?!这样他就不会为你魂牵梦萦。你知不知道?!”
“上帝!”我的眼泪在脸上奔流。“为什么!悯悯,为什么?我不过是启峥年少时的朋友。他对我亦师亦友,但,他没有爱过我,他从没有以爱一个女人的眼光看我,从未。悯悯,你误会了。”
“你是说我误会了?”悯悯问,“那他收集你写的文章,四处打听你的消息算什么?”
“悯悯,我共启峥有十多年感情,就算是对住一样家具,十多年你也会舍不得,何况是活生生的人?!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我也从不是你们婚姻的破坏者。正相反,为了不成为破坏你们幸福的人,我才走。悯悯,如果我要抢走或破坏你跟启峥的婚姻,何必等到你们结婚?何必等到他病入膏肓?十年前,八年前,六年前,我有得是机会!不,悯悯,你错了,我今时今日有自己的爱人孩子,有份工作,女人该拥有的我都有了,我很开心。但是,悯悯,你为什么宁可把时间放在猜忌启峥对我的感情上头,而不肯共启峥生个孩子?你知道启峥走前和我说了什么?他说他从不后悔娶了你,可你竟然不肯为他生一儿半女!!”我走到她的跟前,扶住她的双肩。“若果恨我使你觉得不那么痛苦,如果恨我是你活下去的支柱,悯悯,你尽管来恨我!但,你要养好身体,活着恨我打击我诅咒我才有用,明白吗?活人才重要,你不开心,启峥走了也不放心。”
悯悯突然扑进我怀里,一面捶打我的前胸,一面放声痛哭。
“没事了。一切会好起来,你还年轻,生命之中还有无数次爱与被爱的机会,别苦了自己也苦了别人。”我轻拍她的背,“好了。”
好一会儿,悯悯才止住了哭声。“对不起,隐隐,我失态了。”
“没关系,回家多休息。悯悯,对你恨的人说多难听的话做多令对方难堪的事其实都只是徒令对方觉得你没有本事,只会做跳梁小丑,唯其比对方过得好过得幸福才是向对方最好的示威手段。”
悯悯抬起头,一双泪眼望向我。“我们,就败在你这一手段上。”
我点头。“是,心上人琵琶别抱,我为什么要留在伤心地在人前流露?不,悯悯,我有祝福的胸襟,但我却要更幸福更美满更快乐!且,悯悯,你恨一个手下败将,太不值得了。”
她擦干泪。“我明白了。隐隐,我这许多年来,还不如你这个小我四岁的小妹妹,是我自己错,与你无关。大哥,咱们走。”
我将李文萧萧和悯悯送出花园,复又返回客厅。利三冲我鼓掌。
“真是让你见笑了。”我苦笑,“全以为我是女金刚,口刀舌剑,吃不消。”
“启峥没有选择你是他没有福气。”他郑重说。
“是呀,好好的把我让给有福气的人。”我略略自我调侃着。
“我有没有这个福气?”利三低声笑问。
“啊?!”我没有听清楚。
“我会照顾你至生命终结时。”他笑,“我答应过启峥。”
“那你苦了。”
“甘之如饴。”
第十一章
新的一周,新的一天,我站在启峥曾经站过的讲台前,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龙先生。”前排的一个女生举手。
“什么事?”我问。
“讲讲你和沈先生的故事罢。”女生轻声说。
“为什么?”我很好奇。我和启峥之间的事,在这间大学究竟广为流传到什么地步?以至于相干不相干的人都来问我相同的问题。
“一直有传说本校一位才华出众的学姐早年和沈先生是一对恋人,但后来新娘不是她,她就申请了外国一间大学去国深造。文学系里的人大多知道。”女生见我并无不豫之色,便又大胆地继续说。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呢?”
“跟当事人求证呀。”
我笑了,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文学千百年来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学子?”
“为什么?”
“因为,她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我讲了一句法语,“朦胧即是美,现实往往比文学创作要来得残酷,一旦你揭开了传说飘渺的面纱,那背后的真实恐怕不那么美好。”
“那么,事实比传说还要残酷喽?”女生追住问题不放。
“也不见得,只是更现实罢了。”我淡淡地说。“看来,今天,你们更关心那个传说喽?”
“是。”整个大教室的人回答,很是异口同声。
“那么,告诉我,沈先生在你们心目中是怎样的人?”
“好人。”
“斯文有礼。”
“谦和。但偶尔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极具个人魅力而不可知。”
“英俊不过从不向女生展示他的吸引力,成熟之中透出一份赤子之心。”
“才华出众,有一管极好听的声音,能将莎士比亚诠释得淋漓尽致,他的莎士比亚就是我心目中的莎士比亚。”
......
学生们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讲述他们眼中心中的启峥,我就静静地聆听。呵,原来他在人前是这样那样如此那般的,我真的错过了这样或者那样的他。不知不觉就错过了,转眼已经生死两茫茫。
蓦然间,铃声大作,下课了。
“龙先生好狡猾,都一节课过去了,她还什么也没说呢!”
我轻轻击掌。“同学们,我们的进度已经落后了,今天这节课就算是大家的见面礼。下一节,咱们要上正轨了,我要你们回去准备一下对大江健三郎的讨论,咱们下节课见。”
抱着书走出教学大楼,只见走在前面的学生有小小的骚动。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可爱,一点点的事他们就可以开心惊奇,不过,踏上社会就不会了吧?
经过人头攒动的地方,我也驻足了一会,是吃了不小的惊。是文学院的看板,有放大的照片,介绍性文字,讲述地中海岛国塞浦路斯迷人的国土人情,神圣的宗教仪式,可口的异国美食。如果排除政治因素而带来的纷乱,实在是人间圣土。
我看了一小会儿,继续向前走。我自己写的文章,不用多看。风格在那里,只是不知贴这东西的人的用意。
“为什么不看下去?”利三突然出现在身侧,轻声地问。
“自己的东西,闭上眼也历历在目,永远不会认错。”我笑,“是你干的吗?”
“不,系主任的主意。他认为文学院近来成了冷僻的地方了,希望你能招徕大量的学生。”他直言不讳。
也是。“学文学的人,势必要耐得住寂寞,多少文学巨擘,年轻时便写写投投,却要到老了的时候才得以亮相人前,被喻为文豪。”
“所以拿你作宣传,贴出玉照,喏喏喏,这年轻女子,写一手好文章,在国外著名杂志社任职,花杂志社的钱环游世界。要出名,便来文学院,走龙瑞隐的路。”他朗朗然笑了起来。
我失笑。“分明是利诱。”
“当然。现在文学青年少了,原因在此,利太少了。”
“有你相伴的人,人生一定不会寂寞。”我轻声说。
他只是看我一眼,什么也不说。
回到家,布兰卡接了龙泽龙竟也回来了。
“妈妈,学校有亲子活动,要家长出席。”龙泽龙竟齐齐地对我说。
“什么时候?”
“周三。”龙泽说,“上午九点开始。”
啊,后天,正好没有课。“老师有没有什么要求?”
“请家长做拿手的点心带二十三人份去。”龙竟说,“妈咪,你要做我们两个人的,双份。”
“贪吃。”我搂住她,“妈妈知道了,现在,你们去玩。”
他们去玩了,留我在这儿煞费苦心地想要做什么点心。
周三携了一盒日式夹心花生蛋糕赴会。手艺平平,仅仅拿得出去,但不值得炫耀。赶到学校,说明是参加幼儿园部中班龙泽龙竟小朋友的亲子会,接待处的小姐给我指示了明确的位置。捧着点心我就向教室去,一路上看到各色各年龄的小朋友。
真羡慕他们天真烂漫没有机心毫无恼忧,人生之中纯净如水清新如朝日的年纪,便是他们现在的样子。除了吃喝玩睡,学一些基本的知识之外,他们的世界并没有其他太多的杂质,实在快活。
走到龙泽龙竟班级的门口,还未进得门去,就听见有人“三公子”、“三公子”地在寒喧。我走进去,只见一个男子挺拔修长的背影,牵了个雷鬼头的女孩儿在与其他家长交谈。
“妈妈。”我的两个小天使奔向我。
一时之间,我被他们拉向人群,不住向人介绍他们的妈妈。
“我们的妈妈,她是一个作家,现在在大学里教书。”
我笑,小孩子的虚荣心。忙和其他家长与小孩子进行礼节性的沟通。就在这时,我看见那雷鬼头的小女孩牵着她的家长向我走来,她另一只手中拉了一只氢气球,一直飞飘在他前面,以至我无法看清他的脸。直到他们停在我眼前。
“啊,利三!”真是出人意料。
人生何处不相逢呵。
“你好。”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开心,“意外的收获,还好我来参加。”
孩子们见我们交谈起来,跑开玩去了。
“你怎么会来?”我小小的意外,这间学校多半是外藉子弟,小部分归国子女。他未婚,且那小女孩分明是拉美人种的混血。
“啊。”他自己也颇不好意思,“我侄女儿卡门,混血太多次,小型联合国。今天她父母统统去开会,只有我忙里偷闲冒充家长。”
“她不会不开心吗?”我只担心小孩子,现在是他们最最敏感年纪。
“她比任何人都不重视父母,利家第三代目前只得她一个,上上下下十余人关照她。”他望着远处在玩的卡门。
“你不是没有兄弟吗?”我突然之间想到。
“卡门是我堂妹的女儿,她本人是混血,她先生似乎已经是二次混血。”他说,“人际关系复杂,反正我不常掺和,免得头大。”
“三公子。”小卡门走向我们,“老师要求就座了。”
三公子?我被小女孩小大人似的口吻逗笑。
利三笑。“咱们一会儿再聊。”然后随小卡门就座去了。
我也坐在龙泽龙竟之间。
老师接下来就领小朋友们唱歌、跳舞、诗朗诵、机智问题,最后这班小朋友竟演了一小段百老汇名剧——猫的片段。
只见一群胖猫瘦猫、高猫矮猫努力踢动他们的小肥腿,摇头摆尾,清亮的童声,偶尔夹三两个荒腔走板的声线,实在看得我们这班家长忍俊不禁。孩子的可爱就在这儿了。
表演结束之后,大家聚餐。每个家长自制的拿手小吃摆放在长条桌上。每个小朋友都会向人介绍这是他的家长做的,然后大家就品尝一番。一个小朋友要吃二十三份点心可吃不动,家长就负责打包带回去,不得浪费。
吃吃玩玩,一个上午就过去了。老师召孩子们去午休,家长们纷纷告辞出来,利三叫住我。
“一起走。”
“去哪里?”我只见他挥挥手,远处一部宝马静静开走。真的,不是我敏感。“你没开车来?”
“我让司机先回去了。”他笑笑地望住我,证明我没看错。
“那——我开车送你。”我有疑问,但,随便提问是不礼貌的。
他随我上车。良久,他开口:“瑞。”
我浑身一震,头一次自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他醇厚的嗓音和启峥那么似,但,他不叫我隐隐,全世界只有他叫我瑞。
“你是不是有事要问我?”他问。
“——”我沉吟一会儿,“为什么叫你三公子?”
“我叫利三呀。”他说,“这使你困惑?”
“不,你的背景让我困惑,除了你的名字,你的职业,我实在并不了解你。而就是这样的你,承诺了我的今后。”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颈侧。“路上开车讲话不安全,也讲不清,到你家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
我点头,加快车速,同时也力图使车内气氛莫明的张力消弥于无形。然,很明显并不成功。
到家,可家里没有人。父母不在本埠,玛丽亚和布兰卡这一老一少多半是打扫好房间做完家务出门去了。
“喝些什么?”我将利三让进书房。现在想来,父亲将小书房改成婴儿房是有用心的,至少面貌格局人事全非的房间,我不会有太多的感慨。
他在沙发上落坐,环视一下大书房,说:“这样的环境,不适合喝酒,来一杯冻顶吧。”
我瞄他一眼。“我甚少喝茶,根本分不清冻顶雨前的分别。”
他有些好笑地站起来,走向我。“那你领我去放茶叶茶具的地方,我来泡吧。”
他泡了一杯冻顶,替我沏了一杯绿茶加蜂蜜,递给我。“还不到下午茶时间,好在不是英国,不用讲究。”
我点头,所谓入乡随俗的精要就在这里。
坐回沙发里,一时书房里除了呼吸声,心跳声和喝茶时轻啜的声音之外,便是沉默。
过了几乎是一世纪之久,利三淡淡地开口。
“瑞,其实我们认识也很久了。”他的眼光飘得很远,“我对你的了解远胜于你所认为的。至少,这么多年,我一直知道你,关注你。我不相信一见钟情,并且我也不会过分留心喜欢别人的女性。可是,我见到了你。一开始我也没有注意你,并不在于你的美丑身世,只缘于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走在启峥左右的。直至,那一夜,眼里只有他的你,竟然可以那么平静镇定淡然地对我说,别担心,他明日定会光鲜亮丽整齐准时地参加婚礼。即使酒醉如我,也看出你眼中的不舍和绝然。那一瞬间,我想,就是你了。
“那是一种——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情不自禁,仿佛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必然。瑞,我准备在启峥新婚之后开始真正的认识你。然而,命运开了一个必定是残酷的玩笑,让你无声无息地自我的世界消失。
“当我从启峥口中得知你远走英伦的时候,有一刻我几乎想追随你去天涯海角。只是,我没有资格,我不知以什么身份面对你。所以,我努力地工作学习,期望有一日你归来时,我的学识经历可以不输于你。
“终于,你回来了,却在那样伤心的时刻。看着你绝望的神情,我告诉自己,如果有机会,我愿意为你承担一切苦厄。
“而这次,命运决定善待我了,启峥要我照顾你。他一定是看透了我的灵魂在他要走的那一刹那。我知道自己卑鄙且自私,我在他面前承诺了要照顾你至生命终结时。那么,即便,有一天,你选择了他人,我仍有藉口在你的左右。
“不,瑞,我怎么会再放你走出我的生活?我比启峥更爱你,比启峥更爱你的孩子。不,这一次,瑞,命运决定要善待我们两人!!”
我目定口呆。
命运决定善待我了吗?真的吗?在我失去了这一生之中曾是最爱的人的时候,它终于决定要让我幸福了吗?
“瑞,我不是要你马上投入我的怀抱,我只是希望,你给我们的未来一个机会。”利三郑重地说。
我望向他。“要得到必须拿出同样的来换取。否则,神会发怒。”
他听懂了,眼里有喜悦。
“但我仍不了解你。”我小声说,不是很有把握。
“我们,还有很长的日子,我每天说一点儿给你听。”
“还有,”我黯然,“我无法忘记启峥。”
他用双手捧住我的脸。“我不会要求取代启峥,永不。我是我,他是他。他比我早十六年走入你的生活,我不会要求岁月给我一个公平。瑞,他在你心中的位置无可替代!我只能争取剩下的位子,只属于我的那一部分。”
我闭上眼。是,执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幻像,不是命运强加给我的。
“利三。”我叹息,“这是我们共有的机会。”
“谢谢你,瑞。”他低语,并吻住我的唇。
第十二章
我和利三开始往来。周末多数会窝在家中看书听音乐。
而我们之间交往的最大受益者,却是龙泽龙竟。他们是极喜欢利三的,利三是很有耐心的人,会得陪他们趴在客厅里花三、二个小时拼大型拼图,搭乐高积木。新近上市一种含有电脑芯片的乐高玩具组,他们三个人可以凑在一起研究一整天,丝毫不见他有不耐或者厌烦神色。
我不擅长玩,所以会得呆在一边静静地瞅着,任一天的时间这般悠闲地流过。
但我自觉象个蜗牛,小心翼翼伸出触角,一有风吹草动就将自己缩回壳里,许是没有信心的表现吧。
然利三从不催我,他一贯地静静守在一边,他相信我会处理好,因此压力并不算太大。
学校里教学已经重回正轨,学生们也并不再追问过去的事。
这一天,新闻社的学生来跟我约时间,想对我进行专访。
“我吗?”我有一些意外,“我刚来,且是客座,在教学上也没什么大的突破,似乎没什么值得访问的。”
“龙先生,也不一定是大人物才值得访问。”漂亮的女生口才犀利。
“好吧,明天上午我有空,就在这间办公室好了。”我妥协,很难拒绝这样美丽且生机盎然的脸。
“谢谢龙先生。”达到目的,女生昂首挺胸离去,象胜利班师的将军,一路吸引目光无数。
新闻社的学生走后,我给利三拨了个电话。
“新闻社的学生要给我做专访。”
“推了吗?”他问。
“没有成功。”我笑,“口才还不如一个学生。”
“真糟糕。”他也笑,“新闻社的小鬼头个个一肚子诡计,小心别上他们的当才好!”
“我惨了!”我叫,听上去似乎不太美妙呵。
“见机行事吧。”他安慰我,“也不会太惨,过分激烈的内容,校刊编辑会将之删去的。”
转日,那位口才一级的漂亮女生佩了记者证,带了摄影师摄像师一大班人来采访我。
落座未几,话题就直奔个人生活。
“龙先生目前仍是单身?”漂亮女生双眼放射光芒。
我点头。
“以龙先生这样的家世才学相貌,一定追求者甚众吧?为什么至今仍单身?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我笑笑地问这女孩子:“你也年轻漂亮有才学,为什么仍单身?”
“我忙学业。”她侧头。
“我忙事业。”我则微笑。
“可是龙先生您已经一子一女。”她的问题尖锐起来,“但您未婚。”
与她同来的几个学生频频向她使眼色,但她并不理会。
“是。”我爽快地回答,“但这是我个人的事。”我瞅了一眼她的记者证。校园民主真恐怖,我们那时哪里敢这样同先生讲话?借多一颗胆也不敢。“刘同学,你是校刊的记者,并不是八卦新闻的记者,你的文章必须对读者负责。我个人不介意你来与我探讨我的私生活,你的工作搭挡这么辛苦也不是为了让你个人来出风头,你浪费了他们宝贵的时间。”
她涨红了脸。“但是您答应了接受访问。”
“那么是我不好,我忘了向你确认访问的主要内容。你——还想继续吗?”
她点头,十分执着,并不轻易放弃。
“请问龙先生如何看待事业?”
“你必须喜欢你做的这项工作,只要你将自己的工作出色的完成,就算你并没有出人头地,也可以自豪地说自己事业有成。成功的事业就是如此。”
“那么生活呢?”
“出生了,并且坚强地活下去,便是生活。用诗人顾城的诗来形容,只有一个字:网。”
“那么,您如何看待感情?”
“那要看你如何定义感情。”我有些了然眼前女孩子先前为何言语那么激烈了。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亲情、友情、爱情,甚至更强烈到憎恨,仇视。”
“其实,感情没有无条件的付出。所谓条件不是指物质上的,连唱歌演戏都要观众呼应,何况是感情。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有付出有回报的,但是也有例外。举个例子,某人恨一个人到咬牙切齿,然对方根本不在意不晓得,活得不知多开心多幸福,那么某人的恨其实根本多余,只有他在那里唱独角戏罢了。对方感觉不到,故而也不会因他的恨产生恐惧影响生活。瞧,某人多失败?其他的感情也一样,禅宗里有一句话:看开,放下,自在,很好地形容了我对感情的看法。”
女孩子深深沉默良久,再问:“龙先生,您做到了吗?”
我摇摇头。“不,能看开已经是个非凡的人,何况要放下才能自在。我只是个平凡且世俗的人,常常执著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看不开放不下,又怎能自在?刘同学,这就是感情,不管如何看待,至要紧是使自己幸福。”
“谈谈您在国外的生活。”
“啊,很简单。”我笑,“学习、工作、游历,人生的一种享受。”
“如果请您在本校选一位男性做伴侣,您会选择哪一位?”她突然甩出一个怪问题。
“这个——”我托着腮想了一会儿,“惨了,我来任教也不过四周,来来去去也只见过文学院的几位老师,匆忙间连话也没说过的占多数,实在没什么印象。不如这样,刘同学,你去采访其他老师的时候问一下,有谁愿意选未婚有子女的龙老师为伴侣,有了范围我才好选,一厢情愿就不必了。”
“龙先生,你是妖怪。”女生瞪了我一会儿说。
我轻声笑了出来,利三也曾被我说是妖怪呢。
“那么,龙先生对有意走文学这条道路的人有什么建议或衷告吗?”
“建议或衷告谈不上,只是一些心得,文学之路是永无尽头的,且这条路上并无亲朋好友可以拔刀相助,因此,学文学的人要耐得住寂寞,梅花香自苦寒来。加油!”
“谢谢龙先生接受采访。”
“也谢谢你们使我知道学生们想要了解什么。”我看着漂亮的女生,“辩材无碍固然好,但要有渊博的知识,丰富的内涵做后盾,逞一时之勇最要不得。你的激将法很好,证明我的底线在何处,但,可别弄巧成拙才是。不过,会被你激怒,证明我还不够老练,所以,咱们都需要好好磨炼!”
她笑了。“龙先生,相信听你课的学生有福了。”
“我的荣幸。”
下班之后和利三在家中吃饭。
“哗,一场恶斗!”利三听完我的转述后,叹:“那个刘预,是大学生辩论赛的个人冠军,口才一级。幸好这只是采访,她要知道的比想知道的少。否则,哼哼,瑞,那个伴侣的问题你就逃不掉。”
“不知校刊会把我写成什么样子?”我已经开始担心了。
“放心好了。”他执起我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有我在你身边,我应征当未婚有子女的龙老师的伴侣!”
然后我们笑成一团。
第十三章
一转眼时间,圣诞节到了。
学校里学生们要组织圣诞联欢,演舞台剧、唱歌、跳舞这等活动,无一不紧锣密鼓地在筹备进行中。
父亲母亲打电话来说圣诞之前回来。
就在这么忙碌的时候,收到一份邀请函,是请我共利三在圣诞夜去大剧院观看演出。
“去。”利三当场决定。
“为什么?”我以为作风洋派的他会比较倾向于参加圣诞节的派对。
“圣诞夜的那一场现代舞专场一票难求,这邀请函是贵宾席,前三排。”他冲我笑。
我心头一动。“好的。”
未几,父亲母亲和瑞逸一起自伦敦回来,龙泽龙竟学校放假一周,全家大团圆。约好了一起等午夜钟声后,我和利三出发去大剧院。
入场就座,嘿,真是冤家路窄,李文萧萧瞪大了双眼在一边坐着。
利三冲他颔首,我也不好过分无礼,草草点个头算数。
“你怎么会来?”他还是忍不住要来问我。
“显然不是受阁下的邀请。”我冷哼,便再不开口,静下心来看演出。
舞台上的舞者狂热舞动他们的肢体,讲述一个相遇、相识、相知、相爱、相守、相分的故事。
我见到了悯悯,从来不知道那纤瘦的悯悯会如此有爆发性,力和美在她身上被充分展现,一段雨夜相遇的序幕被她舞得淋漓尽致,如水银泄地。
不用再看下去了,她是属于舞蹈的。她爱舞蹈甚于爱她的丈夫、她的生命以及他共她的未出生过的孩子,失去启峥的痛苦在她投入她的舞蹈世界时,不再存在。悯悯走出来了。
在中场休息时,我和利三退了出来。
“我送你回家。”他体贴地说。
“怎么,你不回家过圣诞?”
他笑。“我家华洋共处,佛教、天主教、东正教、基督教、道教、伊斯兰教、印度教同奉,想让他们凑在一起过同一个节日不太现实。况且,我一个人住。”
我看了他一会儿。“那,你先去我家,我想单独呆一会儿,我保证在午夜前回家。”
“别太晚,灰姑娘。”他吻我一下,什么也不问就先行离开了。
叫了计程车,我到墓地,司机一路上自反视镜不停打量我,大抵想不通一个女子三更半夜上墓地干什么。
到了墓地,我多付他一倍的钱。
“我还要回家,若你肯等一等,这些钱就算是预等的费用。若我出来时你已经离开,就算是小费吧。”
在墓地入口处的花店,我买了一大束白菊,来到启峥的墓前。
“启峥,我来看你,有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在他墓碑前蹲了下来,一边替他拔掉一些枯草,一边跟他说:“悯悯很好,她今天请我去看她跳舞,我突然发现站在舞台上的她,那么耀眼那么生动,光芒四射。你一定早就知道了是吗?所以你那么想要一个孩子,但你没有说,你知道她属于舞台是吗?你早就料到就算是她心结未解她也是属于那个需要全身心投入的世界的。所以,启峥你了无牵挂地离开了,是吗?”
夜色之中的墓地上空突然卷起一阵风,仿佛是启峥在笑。蓦地,天空开始下雪,今冬的第二场雪,选在圣诞夜,静悄悄地四处弥漫开来。
“每个人其实都是寂寞的,只是有人觉得有人不觉得,有人掩饰有人不掩饰。启峥,你可以安心了,今后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还有龙泽龙竟。我走了,今后不知何时才会再来看你。珍重。”
走出墓地,那司机竟然还在等我。我上车,报了地址,他将我送到家门口,收了钱,开走。
进门,还来不及换鞋,龙泽龙竟已经飞身扑了过来。
客厅里的圣诞树下堆满了礼物,餐厅的桌上已开始上菜。
“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们可不等你了,来,洗手吃饭去。”瑞逸来与我拥抱。
“妈妈,爹爹送了我们最新的电脑游戏。”龙泽龙竟开心万分。
“瑞逸,你会宠坏他们,将来我管教不动他们。”我感叹。单身至今的瑞逸,比我更宠孩子。
“那你快些结婚,我把担子交给他!”瑞逸向利三挤了挤眼,“也不用再扮他们的爹爹。”
“吃饭去喽!”我牵着龙泽龙竟去餐厅。结婚?在此之前,我竟从未考虑过。
“她打太极拳的功夫一流。”瑞逸笑着冲利三说。
一家人坐在饭桌上,连玛丽亚和布兰卡都到席。
例牌由父亲发表家长讲话,然后吃大餐,数十年的传统了。席间,父亲、瑞逸、利三三人相谈甚欢,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三个男人聊得难舍难分。
“你爹爹很喜欢利三。”母亲来和我闲谈。
“他跑到哪里都受欢迎。我还没见过讨厌他的人。”我说。这是真的,他跑到哪里都是聚光体。
“瑞隐,你别觉得妈妈啰嗦,过去妈妈从来不过问你的私事,但这一次不同。利三很喜欢你,他知道你的过去,从头到尾他都目睹,你就不要再流浪了。”
“妈妈,关键不在我这里。我自然随时随地可以扑向他的怀抱,只是,他是不是要顾及他的家庭,是不是需要门当户对,我并不了解。这里不是瑞士也不是英国,或许有许多外在因素要考虑,我不能自私。”
“你总是替别人想太多。”母亲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滥好人一个罢了。”我吃光盘子里的鹿肉卷。“玛丽亚,你的手艺越来越好。”
“谢谢小姐。”马丽亚笑着接受我发自肺腑的赞美。
饭后,众人移师客厅,拆礼物,共同等待午夜钟声敲响。
“利三,今晚住下来吧,这么晚了,由这里开车回市区太远了。”瑞逸突然说。
“是呀,住下来吧,打个电话告诉家里一下好了。”父亲也附议。
他笑着点头。“好,我反正一个人独居,正愁午夜寂寞呢!”
我白他一眼。
“我们要和叔叔一起睡!”龙泽龙竟首先跳过来欢呼。
“瞧,都轮不到我宠他们了。唉,典型的有了新人忘旧人。”瑞逸在我身边低声诉苦,“他们都不粘住我了。”
我不语,将眼光追随着一大二小的三个身影,那里,是我的挚爱吗?
“感情的事别太冷静。”瑞逸搂住我的肩,“太冷静就会错过了。”
“经验之谈?”我诧异地看向他,他只笑不语。
我没有追问。这许多年,瑞逸的交友手段是极具魅力的,然而,他从来没有和任何的女性传出过绯闻。在我的眼中,他一直过着一种类似于清教徒的生活,他年轻时的声色犬马也仅止于和同学们聚会狂欢罢了。在国外经年但他却没有沾染上异国男性的浪漫和滥情,相反,他的不近女色在他的交际圈之内是颇知名的。
父亲母亲也不是很传统的人,并没有要求太多,然而,瑞逸至今单身。
“瑞隐,要幸福。”瑞逸轻吻我的发顶。
“我会,我一定争取。”我对自己的兄长承诺。
午夜钟声响过,老老小小都回房休息去了,剩我们几个壮劳力,在客厅里帮玛丽亚和布兰卡收拾残局。
“玛丽亚,布兰卡,你们先去睡吧,下午你们就开始忙了,辛苦你们了。”瑞逸和她们道晚安,“希望你们能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惊喜。”
我也冲她们笑,忙了一下午,但愿她们回房之后看到家里的每个人送的礼物会让她们开心。
“好了,都弄好了,我也要休息去了。”瑞逸打个哈欠,“晚安。”然后径自回房间去了。剩下我和利三在客厅里。
“晚安。”我也欲上楼。
“留下来陪我一会儿。”他拉住我的手,将我拽回他的身边。
“很晚了,我也累了,明天再陪你,好不好?”
他温柔地笑了。“好吧,明天,我请你到我家里做客。”
我凝视他一会儿,点头。在这样的眸光下,我无法说不。
次日,父亲母亲放了玛丽亚和布兰卡三天假,然后和瑞逸领了龙泽龙竟去看成龙大哥新拍的贺岁片。一家子成龙的影迷。
利三看我一脸垂涎的表情,笑问:“我家随时可以去,成龙下档可就看不到了,要不要一起去看?”
我轻轻摇头。成龙老矣,我情愿将记忆留在警察故事的时代。
“那好,我先请你去吃早点,然后,我们到我的窝居去。”他拉我出门。
他将我载至一间门面看起来不是顶起眼的小店,踏进门去立刻有穿唐装的侍者将我们引至一个沿街的位子,视角很好,可以看见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一派祥和。
“利爷,这位姑娘,吃点儿什么?”唐装侍者操一口道地的京片子,过来问询。
利三见我一脸的云里雾里,便说:“你将今日的菜名报一报。”
侍者立刻报了一长串:四鲜果、四干果、四甜品,等等。
我听不大明白,长年来我们家里没有吃几顿中餐。
“就来一个水晶汤包、豌豆黄、玫瑰酥、枣泥糕、豆汁二人份。”
“稍等。”侍者先沏了上好的绿茶,然后退了下去。
“你是这里的常客。”我了然。
他低声为我介绍:“这里是顶尖的食肆,拿手粤闽江浙川汀鲁豫各派的点心和菜肴。真正的吃客才会来这种貌不惊人但口味一流的店。价钱公道且手艺正宗,不用打广告,自然会有老饕找上门来。”
“看得出你是个会得享受的人。”我似乎并没见过他同自己过不去。
“是,人生是用来享受的。”他大方承认。
这时侍者送上点心共豆汁。
我一一品尝,果然别具风味。
“你若喜欢,我以后天天带你来这里吃早点。”吃完这一餐风味美食,他付完账出来时同我讲。
我不语,听起来似乎是很美好的远景。
他又开车先到一家Seven-eleven买了些做菜的原料,才开车去他家。
他的家离学校不远,是那种开发商建在市区的花园房,绿化很好,花园外是遍植梧桐的小径,专用车道通向各家的停车库.他将车停在一幢外墙刷成蓝与白的房子外。
我感叹一声,这是我未能到达的希腊的蓝。那一墙希腊蓝在冬日的晨光里魅惑得有如另一个时间与空间,美丽冷冽。
利三将我让进他的客厅,在我打量宽敞明亮简洁的布置时,他替我款去大衣。
他的客厅,天,不知如何形容!不懂室内设计如我也知道,这是一间设计不凡的房间,不凡在,这一室,完全是当代的艺术和设计理念。不过,全是古董家具。
他递给我一杯用蓝色水晶杯装的淡紫色饮品。“试试看,伊朗产的水果酒。很淡,仔细品还能尝出果香。”
“你的品味惊人。”我发觉我依然不了解他。
“善待自己嘛。”他在我边上座椅靠背坐下。
“但这一区的地价惊人。”我还是忍不住觉得奢侈。闹中取静,偌大华宅,只住着他一人。
他俯身在我头顶吻一下。“我向银行贷款,二十年内要还清,正想找个合伙人分担呢!”
“以你教书匠的薪水,五十年也未必还得清。”我怀疑起他来。
他笑了。“要不要参观我的房子?”
“会有什么意外吗?”我问。年纪大了,心脏承受不起太大的意外。
“不会,这间屋子没有女主人。”他拖起我的手,向里边去。
啊,呀,哦,我不住赞叹。他的卧室里有一张落地阿拉伯大床,睡四个人也不嫌小;他的浴室里有明亮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花园里郁郁的常青植物;他有一个不大的室内游泳池,建在玻璃屋内,一室的波光水影。
“想不想游泳?这个是温水泳池。”他诱惑我,“喜欢的话可以泡在里面一天。”
我摇头。“还有其他房间没有参观呢。”
“恭敬不如从命。”他又领我看过健身房、客房、工作室、书房。
我见到他的书房,便赖在里面,不肯出来了。他的书房是真正的“书”房,里面除了书和几把看上去坐起来一定很舒服的软椅和一张贵妃榻之外,再没有其他赘物。根本是读书人的梦幻天堂。
四墙是十九世纪样式的大型书架,摆满了各类书藉,但还是古藉较多,然后就是相关的资料。
“你有个宝库。”我喃喃自语,扑到书架前细看。脂本线装竖抄大字的《石头记》,附辑注的《唐书》、《李太白集》,等等、等等…简直让人不忍释手。
“让我在此地打地铺过一辈子我也肯。”我长喟。“做人如你,夫复何求?人生的至大享受就在畅游学海。利三,我羡慕你。”
他笑着将我按坐在软椅里。“喜欢的话,就看个够好了。我去替你拿些茶点,让你在书房安身立命。”
我哪里还听得进他说些什么,捧住那套《唐书》死也不肯放手了。
他出去拿了果汁进来,拿一本书坐在我一边,静静看起来。
有书相陪的时间过得飞快,当我将眼光从字里行间移开,望向手表时,一整个上午已经不知不觉自身边悄悄溜走。抬眼望向一边的利三,他正看着我,脸上有个沉静温柔的微笑。也不知他这样看着我多久了,见我望向他,他将微笑展开。“饿不饿?”
我点头。他是体贴的男人,骄阳般俊美的容貌使人误会他是浪子般的人,但,他不是。
“请,女士。”他将手臂弯起。
我笑着将手递进他的臂弯。
由于时间匆促,我们只吃了些披萨。饭后,他领我去他的个人影院参观。
听着音乐,饮着热茶,渐渐觉得困倦.许是昨夜睡得太晚,一早又早起,不知不觉,滑向梦乡。
第十四章
醒来。
四周一片昏暗,只有头顶上方两只印度灯笼亮着黯黯的幽光,一缕缕飘忽的香气在鼻端缭绕,隐约有悠扬的音乐轻轻响着。我有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却并不想起身。
而后,我听到脚步声慢慢由远而近,利三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见我醒了,他俯身在我额上落下轻吻。
“咦,睡美人自己醒来了。来,起床洗个脸吃晚餐。”
“几点了?”我咕哝,任他将我自柔软的床榻上拉起来。
“七点了,你睡得很沉。”他蹲在边上,将我乱成一团的头发理顺然后用一方大手帕扎紧。“所以没叫醒你。”
“真没警惕性。”我看看周身皱巴巴的外套,“我在哪儿?”
“我的卧室。”他抱我走向洗手间,替我绞好毛巾递给我。
我抹了把脸,总算略显得精神些。
他笑:“走吧,试试我的手艺。”
开放式的厨房长桌上,法式银烛台上燃着蜡烛,白色印花台布上摆着一只摩洛哥盒子,里面堆着莳萝。
利三将我领入位子。“女士请入座,我去上菜。”
我任他玩花样,有被娇宠的慵懒和期待。
他将菜一样样上来,我也一点儿一点儿感动。他一定很仔细地读过我写的文章,所以,他知道我的口味。每一道菜,都是我在自己的游记中写到过且赞不绝口的。
日式煎猪排,法式牛尾浓汤,蒜蓉面包,意式冰淇淋,葡式色拉。
“尝尝看,除了冰淇淋是买来的,其他的都是我做的。不过我的法式菜比较拿手。”
我埋头吃东西,趁他不注意时,悄悄用餐巾纸擦去一滴眼泪。我何德何能让这样的男子钟情?
“瑞,不好吃吗?”他见我一声不吭,问。
“利三,你对我太好,我怕自己会太依赖你以至有一天无法离开你而又必须舍你而去时,我会痛苦。”
“为什么?什么使你认为你必须离我而去?”他的手越过桌面,握住我放在桌沿上的手腕,虽然温柔但坚定。
“我不知道。”我试图抽回手腕,可是他却不放手。
“你答应过给我们机会,我不催你不代表我会放开手!”他凝视我,不教我逃避。
“不,我只是觉得幸福来得太容易,反而没有真实感。”
他失笑。“我们的幸福没有阻碍你不开心?!我们的幸福哪里来得容易?岁月足足横亘在前头十多年,茫茫人海,我千辛万苦才让你注意到我,多辛苦呀!”
我被他逗笑。
他自那摩洛哥盒内摸出一只巴掌大的圣路易士磨砂水晶盒,里面隐隐有黑色的物件。
“送你的,拆开看。”他抿着的唇和明亮的眸让我无法拒绝,何况那里面的东西看起来不象我怀疑的东西。
我接过水晶盒,打开,怔住。盒里还有一个檀木小盒,尺寸大小,我望向他,他冲我点头。
我复又打开木盒。一枚造形简洁的戒指在盒内熠熠生辉。那不是一枚普通的钻戒,钻石没有切割而是以原本的八面体天然结晶状镶嵌在托座上,形成两个底座相连的金字塔。我,曾在奥地利的博物馆之中见过如此镶法的钻戒,它藏于戒面下的一面象征着邪恶和不幸。这样的镶嵌方法代表一切不幸福的因素被藏于地下。
我拿起戒指,在它内侧刻了“神所配合的,人不可分开”的字样,是箴言。
大滴的泪水自我面庞上滑落。
利三从座位上起身,走至我边上,单膝跪倒,从我手上接过戒指。
“龙瑞隐,请你嫁给我!”
“可,我还没见过你的父母。”我边流泪边说。
“是我娶妻,他们只有祝福的资格。”
“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没关系,他们不会欺侮未来的弟弟妹妹。”他不在意地说。
“我——”
“你不愿意嫁给我吗?”
“不——”
“那就好。”他替我套上戒指,霸道地说:“求婚求功!”
我望着大小合适的戒指,泪眼迷蒙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手指的尺寸?”
“问过未来岳母、大舅子、玛丽亚、布兰卡,最后得到正确答案。”他笑。
“你早有预谋了?”我忍不住诧异,我竟被一家老小给出卖了么?
“是。不成功则成仁!”他说。
我被他逗得破涕为笑。
“瑞,”他执起我的手,在戒指上吻一下,“它象征我对你的爱永恒不灭。相信我,未来的日子,我必定会陪你晨昏共渡,无论你要去到哪里,我都不会阻挠你,有能力我就陪你天涯海角,没办法我就卷帘坐守。瑞,我要共你有最美好的未来。”
不用再听下去了。我扑到他怀里,扑入今生至爱我的人的怀里,吻他,许下对未来的盟约与誓言。
晚上,利三送我回到家里。
合家老小全在客厅里等着,见到利三和我,全都要笑不笑地望住我,连龙泽龙竟脸上的神色也和瑞逸这家伙一样,很有趣似的。
“龙伯伯龙伯母,”利三轻轻握住我的手,“我今晚向瑞隐求婚,她已经答应我了,但我还是要征得二老的同意,请将你们最珍贵的女儿嫁给我。”
“喂,连戒指都戴好了才来问,分明先斩后奏。”瑞逸笑。我瞪他一眼。
“利三,你是真心的吗?你会有这样那样的压力随之而来。”父亲严肃地问。
“是的。”他大声答。
“好,我们将瑞隐交给你。我们不能要求你保证不让她有任何委屈,但,请让她快乐幸福。”父亲分外郑重地说。
“是,那将是我毕生的要务。”利三握紧我的手,如是回应。
“好了,别玩了。”母亲淡淡地笑,“晚了,龙泽龙竟休息去。利三,你也住下来好了,天大的事都明天再谈。我要自己的女儿有个美满的未来,但首先要有一个应得的婚礼!”
“是。”利三滑头,“妈妈!”
“好!”母亲满意地微笑起来。
一语定下我的终身。
第十五章
圣诞节假期一过,学校的学生就开始进入紧张的复习迎考阶段。
大家都很忙,所以我和利三并没公开订婚的消息。反正婚礼要次年的夏天,他希望能见我穿上婚纱,我也不反对就是了。
正在办公室里备课,有人敲门进来。
“龙先生,”新闻社的刘预拿着一本东西送到我手上,“最新的校刊,我们希望龙先生会喜欢。”
“谢谢。”我放下书和笔,接过校刊。
“龙先生您忙吧,我先走了。”她飞快地消失在门外。
小孩子,我摇头。
翻开校刊,内容很丰富呢。年终校内民意调查、期末在即、学习十日谈、人物访谈、文学之火热…排版印刷看起来都很专业。他们真的很用心在办这份校刊,不是玩票性质。
民意调查有很多项,下面有附注,说明在全校师生配合下进行,很正式。最受欢迎的十位先生;最令人讨厌的十位先生;最漂亮的十位男生十位女生;最有前途的院系;最满意的校内设施;最不满意的校内设施等等,凡此种种,所有值得关心的,都进行了调查。这些学生很有心,将来投入社会,一定会有所作为。
信手翻过一页,我几乎失笑,十大风云人物。咦?利三呢!有他的访谈,我细细读下去,忍不住因爱他且他爱我红了眼眶,刘预真的问被访的男性是否愿意选未婚有二子女的我为伴侣,只得他大方地说愿意。他从没告知我,但,多么巧,还是被我看到了,连上天也希望他的用心能让我知道。
我忙打个电话给他的办公室,刚好他在。
“利,我爱你!”说完我马上挂断电话。不停拍自己的脸,都是二个孩子的妈了,还象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没出息。但,今后的每个晨昏,我都会告诉自己,我爱利三!
学期结束,农历年就在眼前。
利三带我们母子三人到他的“窝居”过四人世界。
龙泽龙竟爱死了室内游泳池,泡在里面不肯出来。
我和利三就坐在一边闲聊。等到他们玩够,才出门去吃饭。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农历年及短暂的寒假就在欢乐之中过去。
开学回到学校,却发觉学校里的人看我的眼光有些奇怪,连系主任位这老先生也笑眯眯地问我:“瑞隐,你们口风可真紧呀。”
“您说什么呀?”我问。
他在一大堆报刊里翻了一会儿,递了一份给我。“你们什么时候请我这老头儿喝喜酒呀?”
我“啊”一声,看到递来的杂志封面上醒目的标题:三公子秘密恋情曝光——灰姑娘是有一子一女的单身母亲!还配着照片,内容是说利三公子终于恋爱了云云。但,他是什么大人物?!
“利三没有告诉你他的家世?!”老主任看出了我的疑问。
“不,他没说过我自然也从没问过。”我并不是喜欢追问的人。
“其实并没有关系,是不是?”他挑了挑白眉,“他爱你就好。”
我笑:“您说得对,等我们给您发请柬。”
才走出系主任的办公室,迎面便碰上利三。
“瑞,听我解释!”他急急拉住我闪身进一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我并没有想隐瞒你什么,其实我背景顶简单。是我祖父,他是国际银行亚太分行前任总裁。他早已经退休了,现在只是个董事。我父亲并没继承家业,他和龙爸龙妈一样只是学者罢了。是我的叔、伯们走了金融家的路,真的!”
我轻笑:“利三,我又没怪你。其实我早就觉得以你大学教授的身份,住那种花园别墅,岂止奢侈,根本令人咋舌。凭你的收入,银行根本不会贷款给你,你拿什么担保?只是,我相信你,所以我不过问。”
“这么说,你不怪我?”他紧张。
“怎么会?我爱你,和你身家背景无关。我已经亲手将一段感情埋葬,又怎会放弃这次已经得到的幸福?不,我只是希望,你父母也喜欢我。这是我所能得到的最好礼物。”
他紧紧拥住我,将面孔埋进我的头发之中。喃喃:“如果因为这种混身不搭界的事情而失去你,我不如撞墙算了。”
“没关系,我最多不过是被别人说枝头麻雀成凤凰,并不妨碍我。而且——我只签了一年的合同,现在半年已过,任期结束我就回英国!”我笑。
“但之前,龙先生利先生,你们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一把恶作剧的声音响起,闪光灯一亮。
“刘预,我前世欠你吗?”利三呻吟。
“不,一定是龙先生前世欠我才对!”她摇摇照相机,漂亮的脸上是得意促狭的笑容。“为了满足广大对二位先生充满幻想的同学们的好奇心,以及测试二位先生之间感情的深厚,你们要通过一个测验。题目由我来拟,90分以上就通过,我们不会搞破坏。否则,哼哼,龙先生,你就要有一个史上最凄惨盛大的‘昏礼’了。”
我和利三对望一眼,深深地叹息,小鬼难缠!真理。得罪了小姑娘,真正教人吃不消。
“好!”还能不答应吗?想到一总年轻气胜、一肚子鬼主意的学生对我们的婚礼蠢蠢欲动,便觉头皮发麻。
“本周末下午文学院小礼堂恭候二位大驾!”刘预转身走了。
我苦笑。“那小鬼不知要出些什么古灵精怪的问题。”
“没关系,利三岂是好相与的?”他大力保证,令我无由地,安下心来。
周末转眼就到。
利三共我到了小礼堂才知道是多么大的阵仗,不但有好奇的学生、老师、校刊记者,甚至还有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的媒体,真夸张。
“都是你,没事那么招摇,连结个婚都惊动上下。”我笑着说。
“只要你开心,即使扮小丑我也不介意。”他大方地挽起我的手走进小礼堂。
一落座,刘预就走上前来,充当司仪。
“本校利三先生和龙瑞隐先生日前已经订婚。”她捉起我的手向大家展示那枚订婚戒指,“但他们就这样不声不响,不请大家分享快乐,很过分,对不对?”
“对!”人群应和,唯恐天下不乱。
“所以,咱们设计了一个游戏,也是一项测试,他们每个人要答上十道题目,两个人都要回答同一问题,也就是共四十题。问龙先生利先生喜欢吃什么的话,龙先生是答题,利先生是答正确答案。反之亦然。如果错四题以上,二位先生,后果自负。”
“明白。”
“好!”她将答题板发给我们。“每人的前十五题都由我出。后五题我会留给在场的观众。”
下面群情激昂。
真好笑,我自己的爱情却有一大群不相干的人瞎起劲。
“第一题,利先生第一次注意到龙先生是什么时候?”
我望了坐在另一边的利三一眼,写下日子,他也写下。
“沈先生结婚前夜!”刘预奇怪地看了我们一下,“答案相同。下一题,利先生第一次向龙先生示爱在什么地方。”
我和他写答案。
时间流逝,题目在减少,答案在增加。虽然稀奇古怪,但,我知道,它们使我和利三在了解自己的同时也了解对方。
“最后一题,”刘预坏坏地笑,“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我一怔,利三是和我讨论过婚礼的事,但,日期并没有订,只是希望在夏天。
他在另一端凝视我半晌,忽然笑,埋头写答案。
我心中似乎明白他的想法,也写下日期。
“暑假第一天。”刘预展示答案,“龙先生和利先生果然心心相映。”
我和利三相视而笑,等了这么久的幸福,不会让它自手心溜掉。这花样百出的古怪问答,只是使我们之间更加坚定了幸福的信心。
“现在我把提问的最后十次机会留给各位,各位可以问任何问题,龙先生利先生只要诚实回答就行。”
台下一片混乱。什么问题都来了。当问及利三最爱我什么地方的时候,他走上前,执住我的手,轻轻吻一下,然后深深凝睇着我的眼,大声宣布:“所有!”
我流泪,任泪水在脸上肆无忌惮地奔流,与他拥抱,不在乎台下闪光灯狂闪。他爱我如至宝,胜过我爱他,我无法回报,只有嫁了!
就这样,夏天来了。
期间我和利三的父母家人见了面,他们是那种只要亲人幸福快乐就好,绝对不会横加干涉的人。而且他们也很喜欢龙泽龙竟,把两个小人精当成自己的孙子般疼爱。
利三总喜欢在晚饭后挽着我散步。
“他们希望我们有个盛大风光的婚礼。”
“你喜欢?”
“无所谓。但,至要紧是昭告天下,龙瑞隐是我利三的老婆!”
“也好!”我将头偎在他的肩上。可以预期这样的日子在我的余生会和他晨昏共度。
他拥紧我,步向夕阳深处。身后是一双摇曳的长影,似乎有另一道身影在幽黯的空间祝福我。
启峥,命运眷顾我,让我找到今生的幸福,然,飞雪的季节来时,我仍会将思念如花如雪般堆积。只是,冬过了又会是另一季…
思念如飞雪之舞台魅影
“很好,对,头抬高一些,很好。”她看着眼前的学生,“好,今天就到这里。大家都很用心,继续加油。”
学生们和她道再见,纷纷离开练功房,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她。十年了,她的舞蹈的黄金十年已经过去了。她基本上不再公开演出,只进行一些教学演练。下个月,她正式退出舞台,全力投入教学工作,她将在下周举行一场告别演出。
长长叹了一口气,她收拾好自己的物品,走出练功房,锁上门。长长的走廊幽黑深黯,只有她的脚步声在之中回荡。
才走出学校的大门,她一怔,眼泪不争气地浮了上来,一种酸涩的感觉哽在喉间。
门口的人迎上来,张开双臂拥抱她。“悯悯,我一收到你的邀请卡就赶回来了。”
“你好,隐隐。”她也拥抱她,“我只是试着寄给你。”
“无论怎样,我也会赶来。悯悯,我们十年没见了,每次要回来都会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取消行程,但这次不一样。”
“是,我决定退下来。”她们松开对方。“能停留多久?”
“圣诞之前。一个月。”龙瑞隐笑眯眯地拉住她的手,“悯悯,你有得烦了。”
“为什么?”她疑惑。
“龙竟对你这位名闻全球的舞蹈家好奇得不得了,老早就叫着要投入你门下学舞蹈。”
“孩子们都好吗?”
“似所有洋童,主意多多。我和利三有时竟然说不过三个小孩子。”隐隐的眼角眉梢全是幸福。“龙泽过于宝贝妹妹,宁可留在家里带妹妹。混世魔王龙竟就跟出来了。”
“妈妈,专门说我坏话。”长挑修长的漂亮少女舞了过来,“这家舞蹈学院的条件很好呢!”
“悯悯,你看龙竟条件如何?”
她淡淡笑,看着活泼的龙竟,在她眉宇间寻找启峥的影子,但,她似足了母亲。“竞儿你年纪太大了些,现在开始找专业的老师指导也顶多只是一个很优秀的业余舞者。”
“唉,被母亲耽误,早就叫她回来了。”
“悯悯。”隐隐小心翼翼叫她。就算十多年过去了,她仍不希望伤口再被触动。
“一起晚餐好不好?”龙竟撒娇。
“好。”她浅笑。
回到家,她躺进大床,睁着眼到深夜。
十一年了,启峥走了十一年了。她不是没有遇到好男人。但,忘不了呵,今生今世最爱的人只是启峥。当年人人怪她爱舞蹈胜过爱启峥,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爱启峥胜过生命。过了这十多年,她只遗憾没有为启峥生下孩子,拥有他们之间的骨肉。
好在,现在她教的孩子们很可爱,稍微补偿了她的失落。不再想了。
龙竟望着舞台上魅惑人心的舞者。
“妈妈,悯悯阿姨平常看起来柔柔弱弱、平平凡凡的,在舞台上似是另一个人,美丽绝艳,真的,好象——”龙竟不知道用什么词形容,“Perfect。”
龙瑞隐看着女儿,吸了一口气。“她曾经深深爱着你们的父亲,只是当时他们太年轻,没有好好珍惜。后来,你们的父亲去逝,她将对他的爱全部转注在舞蹈上。那是她的爱情。”
“她,知道我们吗?”
“我没告诉过她,不想她伤心。但,我猜她多少也猜到了。”
母女俩望着舞蹈着的李文悯悯,都知道,投入舞蹈世界的她,就象一个被缚住灵魂的人,身心都被吸引,痛苦不再…
26.11.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