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了,看到黎邵晨灰头土脸的样子,萧卓然不禁皱了皱眉:“今天才接到消息,你这是在警局里被盘了几天才想起给我打电话?”

钟情听了这话,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黎邵晨有点无奈地瞟了她一眼,这姑娘心可真大,被警方盘查一下午加一晚上,听到一句埋汰他的话居然还能笑出来!不过转念一想,笑出来也好,证明没被吓着。

“我这是为了公司业务熬的,你以为当总经理容易吗?”每次一见到这位正派总经理,黎邵晨就诉委屈。

萧卓然好像也习惯了,打开车门让两个人坐进去,又回到驾驶座:“也是快过年了,小如说正好你也是孤身一人,不如回平城大家一起过年。”说着,从后视镜看了一眼依偎在一起的两人:“看样子她是白担心了。”

黎邵晨这会儿正亢奋呢:“还是小姜知道心疼人。也不打紧,咱们两家正好一起买个机票出国旅行去!”

钟情听到他这话,立刻抗议:“谁跟你是一家。再说了,过年我肯定要回家陪我爸妈,你就好好跟萧先生还有姜小姐一块吧。”

萧卓然听到这话,嘴角弯出一个弧度,却什么都没说。

黎邵晨自觉面子上挂不住,有点委屈地说:“我都当了好几年电灯泡了,你这还不抓紧让我光荣下岗啊?”

钟情被他逗得唇角微弯:“这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黎邵晨特别可怜地看着她,就差长出条尾巴冲她摇了:“怎么不是你说了算啊,咱们全家就等你一句话呢。”

关键时刻,萧卓然来了句:“你带钟情见过叔叔阿姨了?”

黎邵晨一脸“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悲愤,可惜前面那位专注开车,丝毫没有留意到,还有下一句等着问:“叔叔阿姨怎么说?”

上一次黎父黎母那个态度,钟情心中有数,她其实并不怎么生气,但看黎邵晨这副吃瘪的样子就觉有趣,便顺着萧卓然的话,故作为难地叹了口气。

黎邵晨简直咬牙切齿:“哥都快三十而立的人了,结个婚还用得着谁做主?反正我自己一人一个户口本,想什么时候结婚,直接拉着人就去了,犯不着看人脸色。”

萧卓然口吻相当淡定:“话不是这么说。我和小如是无父无母,没有牵挂,也少了一份来自家人的祝福。但你和钟情不一样,婚姻大事,你自己做主,但为了人家女孩子着想,还是别太越过你父母,让他们心里有个数,以后结婚了钟情去家里吃饭,大家面上也都能过得去。”

黎邵晨嘬着牙花子想,这成家的人就是不一样。萧卓然过去多没谱一个人,如今也摆着款跟岳父老丈人似的学会教训人了!但不乐意听是一方面,黎邵晨也不得不承认,人家句句话还都说在了点子上。不跟爹妈打招呼,他自己这个亲儿子倒是没所谓,可钟情怎么办?别的不说,去钟家提亲,总不能没有自家这边长辈的口信吧?男方家里不待见,女孩子即便顺利嫁给他,早晚也要看脸色受委屈的!

钟情倒没这二位想的那么长远,眼下她心里还憋着另外一件事。

女主角不吭声,旁边这两位也都老实了。黎邵晨自然知道她在忧心什么,便说:“你放心吧。石星这次做得绝了点儿,想报复陆河的同时把你也给绕进去。但今年星澜和沐氏的合作是业内人都知道的事,你把陆河打给你的款项当成公司打给你的工资,正好那时公司老总又病危,许多事都赶在一起了,稀里糊涂得让人摸不清,情理上也说得通。你每个月的工资银行也都有明细,警察不是吃干饭的,稍微一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钟情点点头,关键黎邵晨找来的那个温律师也靠谱,三言两语就替她理清楚思路,接下来跟警方对话时,也就不那么发憷了。她毕竟事先并不知情,也没有参与串谋,只要不是紧张过分,思路清晰,整件事一目了然,清晰得很。

犹豫片刻,钟情轻声问:“你们说,陆河真的会坐牢吗?”

萧卓然和黎邵晨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那就得看他有没有做过了。”

钟情蹙着眉想了一会儿:“其实那天在酒店大堂里,我们两个对质的时候,他曾经说…”钟情也有些拿不准:“我觉得他很可能是故意这么做的。”

黎邵晨看着她蹙起的眉头,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拢在掌心,沉声道:“陆河的事,也没那么好办。他这个人虽然急功近利,但并不蠢,这次被石星抓到把柄,可能也是在跟石家的恩怨上犯了狠,许多事处理得并不周全。”他微微沉吟:“如果他找到个好律师,自己人这边口风又一致,石星想把他扳倒也难,但他们两个这次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钟情点点头,神色有些凝结:“他许多事都做得太过了。无论他会不会坐牢,还是希望他通过这次的事买个教训,改一改他的行事作风。”

萧卓然将两人送到黎邵晨的公寓时,已经是夜里凌晨一点多钟了。黎邵晨再三挽留,他还是执意开车回去。几年的光阴过去,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来去若风的浪子。他已经有了家,而那个温暖的小家里,有他心爱的人在无怨无悔地等待着他。

送走了好友,黎邵晨转过身,看着钟情若有所失的面容,突然几步冲上前,把她整个人抱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朝着浴室走去。

钟情大骇,拼命捶打着他的肩膀:“你这是做什么!”

黎邵晨却笑:“一起热腾腾洗个澡,祛祛身上霉气!”

他把钟情放在地上,另一手已经去拧水龙头,如烟似雾的热水“哗”的一声落下,吓得钟情“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第一反应就是去捂自己胸口。

她在客厅站着等候时已经脱掉外套,黎邵晨动作更快,眨眼工夫已经脱得一丝不挂,随后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狠狠吻她的脸颊和耳朵。

钟情身上的裙子和丝袜湿漉漉地剥下来,如同剥掉山竹赭红色的厚重外壳,她整个人簌簌抖着靠在黎邵晨的怀里,一双手臂紧紧挂在他的脖颈上。

这三天两夜过得太漫长,两个都以为险些失去对方的人,此时紧紧拥抱住对方,如同失散已久的两个半圆,此刻终于完满地嵌合在一起,再也不会感觉孤单。

黎邵晨轻轻亲吻着她的头发、脸颊,最后终于在热水的喷洒中找到了她的唇,轻轻地亲吻,如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亲吻着初初绽放的玫瑰,既温柔又温暖,让人无限眷恋,甘愿耽溺其中。

钟情几乎想不起两个人是怎么一起回到床上的。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看到了床单上无尽的蓝,如同无限广袤的海洋,宽容张开整个怀抱接纳他。钟情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体上方的这个男人,就如同一片无限温柔宽广的海洋,他热情、乐观、不计较得失,对待她仿佛有着无穷尽的耐心和包容,无论她曾经有过怎样的狼狈,或正在有着怎样让人无奈的倔强,他都一直静静地陪伴着她,守候着她。但凡有他的温度,就能让她感受到稳稳的幸福。

还记得曾经上大学时,有一次和同宿舍的人一起聊起对于未来爱情的憧憬。那时她还没有谈过恋爱,对于星座却研究得入迷。于是有个同学就问她:“你说了这么多关于各星座男人的缺点,那照你这么说,哪个星座的男人,好像都不适合嫁。”

另一个同学说:“是啊,天蝎座的男人心眼儿小,射手座的男人太花心。像钟情这样坚持原则不易松懈的天秤女,大概最后还是选个大海座的最称心。”

当时所有同学听了这话都笑作一团,包括钟情自己。

那时尚且天真,却又对未来怀着自己都不明确的轻轻愁绪。十二星座的男人遍布世界各个角落,可那个能够无限度地包容她,甚至纵容她的“大海座”男人,又在什么地方等待与她在下一个拐角邂逅呢?

后来她认识了陆河。她是个爱认死理的姑娘,喜欢上一个人,就一心一意以为能跟这个人白头偕老的。

可哪知道,最初遇见的,不一定是良人,就像人往往不会一辈子都坚持自己的第一份工作。经过一个又一个路口,迈上一步又一步阶梯,往往人生已经独自走过许多年,才终于见到那个令自己倾心不已的对象。

一片刺痛与热烫中,钟情紧紧扣住面前这个男人的脖颈,主动送上自己的吻,并在黎邵晨惊讶的目光中,迎上他的眼,笑着说:“我好像爱上你了,黎邵晨。”

而向来注重以实际行动说话的某位总经理,听到了这句几乎从未敢奢望的情话,接下来的多半个夜晚都在积极回馈自己的激动与感激之情。

一片混沌与迷乱之间,钟情迷迷糊糊地轻逸出一声叹息,迎来黎邵晨有些不安的问询:“怎么了,不舒服吗?”

钟情紧紧抱住他,把自己滚烫的脸颊贴在他的脖颈上:“没有…就是觉得这个晚上好像有点儿太长了。”

黎邵晨低笑:“会吗?我还嫌太短呢…”

而天边,已经显出朝阳初升的光晕来。黑夜再漫长,也总会迎来晨曦。有时看起来依稀是无边的黑暗,其实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那是离天亮最近的色彩。

Chapter24 落幕之后

青空湛湛,

日光晴好,

钟情站在原地,

一时间几乎迈不开脚。

因为星澜方面坚持上诉,而李茶一家又在积极跑动,陆河的这个案子,从最初一起简单的经济诉讼案,渐渐转变成石、李两家在商界的角逐。或许正如当初黎邵晨的预言,陆河在处理星澜的一些问题上,个人情绪太过浓厚,反而落了把柄在别人手里,尽管李家着力为之斡旋,最终还是被人民法院以挪用资金、职务侵占两项罪责判处一年有期徒刑。而以陆河为法人代表的白路进出口贸易公司,也因为一系列关联被吊销营业执照,最终关张大吉。

案子的终审结果下来时,已经是来年的春天。平城每年到了这个季节,都是满城飞絮,杨絮柳絮混杂在一起,一团团地漫天飞舞,远远望去,如同一场迟来的春雪,薄且飘忽,让人无端觉得心绪纷乱。

钟情一觉醒来,只觉天光大亮,映得整个房间四处暖意融融,拉开纱帘一看,如同几天前的天气一样,晴空万里,满城飞絮,倘若不需要出门,坐在家里喝喝茶看看景,倒也别有一番意境。

这段时间,她常常宿在黎邵晨的公寓,对房间各处摆设了若指掌。在卫生间里洗了个澡走出来,换上衣架上挂着的那套橘色的春装,却迟迟不见黎邵晨的人影。房子不大,钟情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又看了看钟表上的时间,最终确认这家伙并不是像往常那样跑去买早点了。已经上午十点,无论哪家的早点铺子这个时间也该关门了。

钟情一时间有点蒙。这段时间以来,她越来越习惯黎邵晨的存在,也渐渐把他当成一个可以放心依靠的伴侣,不管他从前在外人面前是如何表现,但自从两个人从清河镇归来,黎邵晨从来没有让她失落或失望过…

这样想着,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那天在酒店会议厅,面对陆河的重重刁难,黎邵晨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模样。钟情在沙发上坐下来,露出一抹有点自嘲的笑,好吧,除了这件事,他从来没让自己失望过。

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再抬起头看看钟表,又半个小时过去了,钟情突然意识到,无论这家伙跑去干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打个电话通知一声也太过分了。

刚要起身去拿手机,眼角余光却被什么东西吸引住,钟情皱了皱眉,又坐回沙发,朝着茶几的方向望去。

茶几上摆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红酒,一盘新鲜的水果,有蛇果有芦柑还有两颗香酥梨,那上面依稀可以看到细小的水珠,很明显是不久前才清洗好盛出来的。就在果盘下方,压着两张折叠起来的纸张。

钟情仔细回想了一下,前一晚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对酌红酒的时候,桌上并没有这样的纸张,再看看那盘新洗好的水果…钟情突然有点儿气不打一处来,这家伙别是突然要搞什么不辞而别吧?

将折叠起来的纸层层打开,钟情来来回回把上面的内容看了几遍,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大概算是某种程度的告白信?

亲爱的朵朵:

就在昨晚,我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丽芙卡的大老板对这次合作非常满意,负责人说如果我们有合作意向,希望能签订一个长约,并特别表示,希望这次中方的总负责人是你。恭喜你,亲爱的,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最特别的那个。

我曾答应过你,今天要陪你一起去监狱探监。但事到临头我又失约了。我想我应该先跟你说声对不起。不过先别生气,朵朵,看完这封信,再看看另一张纸上的东西,最后用你的实际行动告诉我,你的选择和决定。

一直以来,都是我向你索求许多,这一次,就像你父亲曾经对我说的那样,我希望能由你来选择未来人生的路。不过你放心,无论你做了什么样的决定,丽芙卡的案子都将交由你负责,卓晨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爱你的黎

钟情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盯着手上那张写着平城—景德的机票看了许久,最终模模糊糊意识到一个事实,黎邵晨这算是…突然对她放手了?

印象里,这个人一直那么骄傲,那么自信,几乎强大到刀枪不入的境地,无论面对什么对象什么情况,都能笑脸相迎舌灿莲花,这样一个人,居然有一天会说出“我希望你的未来能由你自己选择”这种话!看起来仿佛是为了自己能够开心做出莫大牺牲,可钟情突然发现,自己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长久以来,她习惯了一开始黎邵晨不温不火的陪伴,习惯了后来两个人逐渐默契的合作,更习惯了他在每一个关键时刻对自己主动伸出的手。从伯乐到上司,再到朋友、恋人,每一步都如同一曲默契的华尔兹,是黎邵晨在带着她旋转起舞,或许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掌控主动权的那个。可却没有人想过,如果没有她无声的默许和追随,这一支舞就不可能完成得如此完美。

如今曲终人散,那个始终对她张开臂弯的人也如同其他人那样转身离去,他以为自己不会主动去追吗?

钟情怀着一腔恼怒,打开另一张纸。与之前那张字体洋洋洒洒的手写信不同,这张纸上只有一行字,落款却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趁现在还有时间,照顾好她。我会回来。

陆河

钟情先是一窒,随即轻轻吐出一口气。原来是因为这个。让黎邵晨那样向来自在悠游的人也坐不住,最终决定通过一封信来表白心意、对她放手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陆河的这张字条。

与黎邵晨的洋洋洒洒、隐见风骨的字体不同,陆河的这张字条上,虽然只有一句话,却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横竖撇捺都运笔有力,刚劲到了极致。都说字如其人,或许这正是两个人性格的不同之处。黎邵晨外圆内方,看起来没有原则,其实那些规矩和底线,都被他深深埋在心底。而陆河经历过这一番风浪,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勃勃,正如那天在丽芙卡招标会上的表现那般,原来他是那样怀揣着雄心壮志的一个人。

钟情轻轻抚过陆河字条上的每一个字,自从回到平城与陆河重逢,经过了最初的排斥和质疑,以及后来歇斯底里的厌恶和鄙视,这几乎是第一次,她能够静下心来,心平气和地回忆从前与他的种种。

或许就像黎邵晨所说的那样,陆河和李茶,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看清楚,但这也不全是她的错。人的改变,总是一点点展现的。即便到了现在,她也愿意相信,从前那个会在雨天帮助小女孩回家的陆河,那个会在自己爬山时在后面撑自己一把的陆河,那个曾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陪伴自己、关爱自己、真心实意想要给她一个美好未来的陆河,是真实存在过的。只是在他心里,曾经发生过的这些,都比不过他一心想要完成的那番事业罢了。

而李茶,她或许在面对别人的时候,有过不一样的面貌,真实的她,或许并不是那样天真热情,但钟情确实曾经感受过她对自己的关怀和喜爱。那个面对着坏掉的打印机不知所措的女孩,那个因为自己被迫离职一路哭着相送的女孩,和记忆里那个身姿挺拔、样貌俊美的男孩一起,曾经真实而鲜活地存在过,并将永远尘封在那些宝贵的记忆里。

更何况,如果把自己整个抽离出来看,他们两个也没有犯下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错。

这样想着,钟情把陆河的那张纸重新叠好,压在果盘下面,又将黎邵晨的那张手写信连同机票一并收好,放进了背包里。

没有了黎邵晨的陪伴,她选择了最普通的交通工具,从家门口搭乘一辆公交,踏上了前往监狱的路。

她走得早,路上倒了两趟车,临到了监狱门口,距离下午的探监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空闲。

这一天的天气似乎特别好,阳光明亮而温暖,平城的上空弯拱着难得一见的蓝天,几乎看不见几朵云彩。监狱位于郊区,周围没有过多的树木,杨柳絮一类的东西几乎不见,清新的空气里飘浮着某种暖融融的味道。

钟情把手搭在额头做个凉棚,抬起头向着远方的天空张望,突然就记起了许久之前的许多事,小时候在家乡,年少时在校园,以及长大后来到平城,那么多的记忆,因为景色相似的同一片蓝天,突然而至,温柔之中又有点拥挤。

钟情微微笑着放下手,再抬起头的时候,就见一辆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自己面前。

从车上走下来一个人,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酒红色毛衫,白色瘦腿裤,利落的短发依旧是柔美的亚麻色,脸上描绘着淡淡妆容,樱粉色的唇在看到钟情时,自然弯成一个浅浅笑弧。她朝向的方向有些逆光,所以不得不微微眯起眼,朝着钟情笑着说:“钟情姐,你也来啦?”

钟情已经一个人站了半个多小时的光景。半个多小时,已经足够她想清楚许多事。所以她并没有像从前与她约定的那样,撇开视线视而不见。她也露出极浅的笑,微微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铁门徐徐打开,从里面传来一道清晰而坚定的声音:“探视人员,来这边登记。”

李茶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听到这把声音,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转身朝着大门方向奔去。跑出两步,她反应过来,有点儿羞涩地笑着说:“一起吧,钟情姐。”

青空湛湛,日光晴好,钟情站在原地,一时间几乎迈不开脚。

番外 东山再起

门外响起一声清脆的哨响。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陆河和另外一个犯人依次排队走出去。走廊的水泥地打扫得一尘不染,从一边窗户倾泻而下的阳光又暖又干净,陆河微微仰起头,他知道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

没进监狱前,对这个地方有着许多想象和假设,真正进来了才发现,这里也没有许多人以为的那么可怕。

这里很有秩序,一天里的绝大多数时间,都非常安静。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大多都是两三年就会放出去的,没有杀人犯,没有恐怖分子,更没有人不开眼地会成天闹事挑衅,因为大家都清楚,老老实实把有数的日子一天天过完,就能出去了。

有时醒得早,猛一睁眼的时候,陆河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大学时代,整齐的四人间,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还有在整点会响起的铃声或哨响。起床,吃饭,干活,放风,就寝,每个时间段都按照规定和命令做事,一天一天过得有序、利落又安逸。

眼下又到了放风的时候。一天里总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在类似操场的地方自由活动。如果关系足够硬,还能在背着人的角落弄两根烟抽,在一边的看守也会当作没看见。但陆河不抽烟。所以通常情况下,他都是一个人坐在阳光最好的地方,静静坐在那儿,默默望着远方。

有个跟他同一个房间的狱友,最近得了个MP4,他也是个爱好安静的,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坐在他旁边默默地听。MP4是女朋友在探监时送来的,经过层层检查,证明里面除了女朋友录给他的两段话,剩下的都是流行乐曲,也就还给他了。

因为陆河跟他关系最好,他有时听音乐的时候,还会递一只耳塞给陆河,大方地与他一起分享,但陆河每一次都拒绝了。

那哥们儿虽然不爱说话,但也是个倔脾气,一次两次的还没什么,次数多了也有点不理解了,就问:“你不爱听歌?”

陆河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平时都爱做什么?看电影,打游戏,还是徒步旅游?”

陆河收回远眺的视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都不喜欢?那你平时闲着没事的时候都做什么?”

陆河依旧没有讲话。听歌,看电影,打游戏,这些事情对他来说,仿佛是非常久远的东西,偶尔也会去尝试,但绝对谈不上是兴趣爱好。小时候他也喜欢过这些,但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把这些东西抛在脑后、再也不提的?细细回想,非要找出个转折点的话,大概就是在父亲过世那一年吧。

他没有见到父亲的遗体,但听那些大人的议论,他父亲当初是从平城一座很高的大楼上跳下来的,尸体摔得乱七八糟,几乎拼不成个完整的人形。这些话母亲从来没对他说过,没有人会专门对他一个才上小学二年级的孩子讲这些,但他就是知道。从夜晚隔着房间门听到母亲的声声啜泣,到葬礼前后那些宾客小声的交头接耳,再到年纪大一点儿后在当地报纸上找到的事件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拼凑得知的信息越来越多,而随着网络的诞生,曾经发生的所有渐渐形成了一幅完整的图画。

其实许多东西想要查清楚,只要一个人有心,根本不是难事。

他从表叔口中得知,父亲当年之所以跳楼自杀是因为被生意合伙人设了圈套;他从无数零碎的信息中整合得出结论,如果没有那个圈套,如今平城某石氏企业应当有他陆家的一半;他在来到平城进入星澜之后,很快便将如今的石路成和十几年前的石成进对上号,知道自己走对了路、找对了人。

但他依旧没什么举动。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如今他有母亲,有爱人,有着一个看来相当光明的前途,就像母亲在他执意要来平城前一晚所说的,只要现在还活着的人过得好好的,有些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就像宫二在《一代宗师》里做的那样,无论是当时身处其中的人,还是如今把那个真实故事当戏来看的人,复仇始终是一件毁誉参半的事。他一直都知道,一旦开始复仇,势必要玉石俱焚。整死了杀父仇人又如何,自己一辈子也毁了。

他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放下吧,把那些事都放下,好好努力,踏实奋斗,总有一天,他可以给母亲和钟情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可世事有时如同一个不停旋转的圆盘,背后的齿轮嘎吱嘎吱地扭转,不到最关键的那一秒,没人知道正面圆盘上的指针会指向哪个方向。

生活的繁冗,工作的压力,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过着捉襟见肘的朴素日子,这些让他难以忍受,却又咬紧牙关在承受,而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母亲的病重。

得知母亲病情的那一天,他站在已经熄灯的医院门口,背对着大门,一声不吭地快步走着。面前几乎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那天晚上也赶巧了,似乎是新月那两天,天空望不见月亮,甚至连一丝星光也无。而小镇的夜晚就是这样,到了固定的钟点,一盏路灯也不会平白亮着。

能够毫不犹疑地向前一路快走,大概是凭借着多少年来的记忆以及心里那份喷薄欲出的愤恨和绝望。眼前那么黑,全身都冷得发颤,只有清河氤氲的水汽清晰可闻。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十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孩童,独自一个人走在路上,一无所有,满心茫然,懵懂得不知道已经失去了什么,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失去些什么。

他一个人在清河边的石凳坐了一整宿,天空亮起来的时候,他突然明白过来,他亟待解决的并不是是否要向仇人复仇这个古老的命题,长久以来,一直逼迫着他呐喊挣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是那个叫作命运的东西。朝阳升起的那一刻,他终于开始觉醒,胸腔里跳跃着燃烧着的,是那么大的不甘和野心。

为什么同样都是白手起家,石路成可以功成名就,而自己的父亲却要坠楼身亡?为什么石星和自己会在十几年后成为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可以如同明星一般闪闪耀眼,而自己却要拼尽十几年的时间和力气才能与她并肩站立?…那么多的为什么,或许只需要“命运”两字就可以轻易解答。而他不想接受这个答案。从那一天开始,他不相信命。

所以才有了后面对石星居心叵测的接近,有了在办公室里和石路成图穷匕见的坦诚,更有了对钟情明知不应该却不得不放手的冷漠和疏远。石星的日渐倾心在他意料之中,石路成因为心脏病发而长期住院,虽然在计划外,却被他当成是天赐良机。接下来,他的计划全面推进,留在医院对石路成严防死守,在公司时不时地干扰石星和刘靖宇的视线,逐渐抽干星澜的资金和人脉,并在最后一击中将公司中层精英悉数带走。

而李茶,则是石路成病重之后的另一个意外。

他有头脑,有手腕,渐渐地也有了些人脉,却唯独没有钱和后台。李家刚好可以很好地为他提供这两点。因为这个原因,他与李父达成同盟,和李茶虚与委蛇,却在不知不觉间,与自己曾经发誓生死不离的那个人渐行渐远。

他让李茶在假装醉酒的间隙,在钟情手机上安装了定位装置,需要时只需要给钟情打个电话,就能轻而易举地知道她所处的具体方位。也是因此,他才留意到在自己忙着另立为王的同时,曾经那个单纯直率的恋人也已经闯出一番全然不同的天地。

他知道她跟着黎邵晨一起去临安出差,他知道他们两个最终选定盛泽的一个工厂定制丝绸,他也知道,黎邵晨最后还跟着钟情一起回到了清河镇。

她独自一人走出的每一步,他都在远方遥遥相望;她后来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在他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她的一颦一笑,无声坠落的每一滴泪,都如同烙印一般牢牢镌刻在他的心间。

他和钟情,在19岁那年相识,21岁那年正式走到一起,直到今天,已经是第2346天。而在他心里,他们两个从没真正分手过。

做这些事情前,他设想过许多的情景,也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不怕她怨他、恨他,更不畏惧她打他、骂他,直到在酒店宴会厅外的那天,他在她眼睛里清楚看到一种名为嫌弃的情绪。在那一刻,万念俱灰。

他突然发现,这么长久以来,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却承受不起心爱之人那充满鄙夷的一瞥。他此生至爱的人,如今他让她瞧之不起。

都说一眼万年,从前不懂。到了那一刻他才明白,只需要那一眼,足够他如同石柱一般静默万年。

像黎邵晨那样的公子哥,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理解他的所为。他们喜欢一个女人就去追求,看上一件物品就毫不犹豫地买下来,遇到困难会有与之相当的朋友伸出援手,哪怕真的走投无路,他还有父母兄弟可以依靠。

可他从小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无论是母亲,还是钟情,她们都是需要他去保护和支撑的人。他不能反过来靠着她们的帮助生活。

陆河一边想,一边蓦地就笑了。他的所作所为,大概在许多人眼里,都会被瞧不起。但他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他只想有一天,能够像黎邵晨,以及许许多多如他一般的人一样,能够给他爱的女人所想要的生活。

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他也从没后悔自己的选择。他只自责太自信,太急进,忽略了一个人在面临困境时内心迸发的强大力量。他以为钟情会沉浸在过去的伤痛里,悲伤难过很长一段时间,更不会有那个心情接受他人的好感。最最重要的是,他忽略了在她的生活里,出现了黎邵晨这个变量。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哪怕心头沥血,这个错他也只能认下来。

但不要紧,他还有时间,他还有未来。一年的时间不算长,而他还有李家这个支撑点,如今的他就如同一只静待破笼而出的雄鹰,只要有机会,必将一飞冲天。

“陆河。”

迎着有些刺目的阳光,陆河抬起头。

远方走来一个男人的身影:“跟我来,有人要见你。”

抬步走进去的空当,他又回首望了一眼远方,蓝天高远,日光悠长,唇角自然地就含起一抹无声的笑。

番外 细水长流

阳春三月,景德镇。

景德这个地方,位于三省交界,毗邻黄山和鄱阳湖,又古有“瓷都”美名,地方不大,却韵味颇深。初到这里的人走走逛逛,用不了多少工夫就能买上一大包的东西,没办法,那些小玩意儿太漂亮了,即便是久居此地的人,每每见到也打心眼里觉得欢喜。

萧卓然选择在这儿对心爱的小姜姑娘进行第九次的求婚。而黎邵晨也第九次荣耀地担当了电灯泡一职。但最让他坐立不安的还不是这一点,毕竟电灯泡也当了这么多年,时间久了,觉得自己在关键时刻一闪一闪亮晶晶,也是个挺惹人喜欢的见证人。真正让他寝食难安的,是那个让他抓肝挠肺的人,此时还不知道有没有按时登机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