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口

那个拥抱是那样久违而温暖,牵扯出的回忆,恍如隔世。

这时候她听到钟青鹤喊着:“大家不要慌张。很快就会来电,跳闸是很正常的事儿。别紧张……”

她怎么能不紧张,手心出汗,心跳到了嗓子眼。

周围那样嘈杂,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很多年的那个停电的雨夜一模一样的节奏。一个恍惚,她伸手想要紧紧抱住面前的这个人时,眼前却忽然重见光明。

钟青鹤说得没错,很快就会来电的。快到在她放弃理智想要抓住最后一次机会抱住眼前人的那短短的一瞬,都不给。

她的手半张着,林池撒开了手,李豆蔻有些尴尬,红着脸去捡面前的碎片。

“哎呀,碎了。”

“别碰。”林池皱着眉头将她的手按住,“我来,你小心割到手。”

他蹲下身去,在过道里,捡起一片片沾有酒精的透明玻璃,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心烦意乱。

他抬头,看见邢鹿从人群里挤过来,一把拉住豆蔻。

“没伤着吧?”他又探头看了一眼林池,“别折腾了,小心伤手,我找人……”

就在那一瞬间,一小块玻璃划破了林池的手掌,殷红的血,从手心涌出来。李豆蔻感到一阵眩晕,多年前的场景仿佛重现,她仿佛又成了那个满身是血的惊慌少女。

血……血!

也许许临安、赵言欢以及这里的大多数人并不懂得,为什么一个小小的伤口,几滴鲜血就能让她跟丢了魂魄似的,但邢鹿和林池,再清楚不过。

所以当林池意识到不能让她看到玻璃和血而慌张地将满手的玻璃往身后藏,因为用力过猛,惊慌之余的一时疏忽,有更多的玻璃往手心里扎。而邢鹿则一把将豆蔻的头摁进自己的怀里,柔声说:“不要看,不要怕。”

林池感觉不到手心的疼痛,因为胸口像有一把刀子在剜,早该习惯的痛楚却每次都像新的一样。言欢看到他手上滴下来的血,捂住了嘴,倒是钟青鹤速度快,一把将林池的手抓住。他忍住痛,她把嵌进他手心的玻璃一块块地抠出来。

林池的目光落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女孩身上,她被别人拥在怀里,她一直都是属于别人的。他苦笑着,钟青鹤抬起头来的眼神,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伤感。

“林池,去医院吧。”

 

附近医疗所的医生替他消毒完毕,身边陪着的人,是赵言欢。西贝踏进医疗所的时候,他的第一句话却是:“李豆蔻没事儿吧?”

“没事。”西贝吸吸鼻子,“她非要过来看你。结果刚好……”

她的声音降下去:“勒怡然电话打来了,我说漏了嘴。她正赶过来,所以我让豆蔻别过来了。”

他似乎无意于听到勒怡然的名字,而是继续问道:“那她在哪儿?”

言欢忍不住问:“勒怡然是哪位?”

西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林池的未婚妻啊!”

未……婚妻?言欢咀嚼着这个称谓,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林池。林池却腾地站起来说:“包扎好了。我不太放心她。你帮我打个电话跟怡然说我没事儿。”说罢就要往外冲。

西贝喊住他:“你去哪儿啊?”

“我去豆蔻家看看她。她……住哪儿?”

“暮云小区啊……哪一幢我搞不清楚,每次都是她出门接的我,你给她打电话吧?”

“暮云”二字,如同泼进他心里的一杯滚烫的热水,林池再也等不了了,快速朝门外走去。

 

送她回家的人,是许临安。车窗外的杭城今夜安详,灯光明媚。

对于杭城,与其说是渐渐适应,倒不如说是渐渐释然。

当年坐的那节车厢,就像是载着她离开的南瓜车,本就是灰姑娘,离开城堡,去到另外一个国度,又会有多难。

最初来杭城,她很讨厌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太大了,虽然很干净,但她总觉得这份干净太过疏离,也太过陌路。街坊邻居没有一张熟脸,就连被称为“最亲密”的家人的三个,她都感觉很陌生。包括,血脉相连的母亲。

“杭城挺美的。”许临安开口说。

这个男人有着极好的修养,他甚至没过问她失态的原因,只是一个劲地扯开话题。

“嗯,很美,只是不属于我。”她叹了口气说。

现在她住在热闹而嘈杂的一条街道上,楼下是一条小吃街,烟火气让人不会感觉太寂寞。

许临安将车泊好,陪她走到楼下,豆蔻已经缓和了心绪,总觉得领导站在身边是一件令人紧张的事,支吾着说:“那我……上楼了。家里没咖啡也没茶水的……就不……”

许临安忍不住笑起来:“我倒成了觊觎女下属的流氓上司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她闹了个大红脸,“那我真上去了。稿子我会尽快赶出来的……”

“不着急。把眼前的事先解决好吧。”许临安道。

“眼前的……什么事?”

“豆蔻,喜欢一个人就说出来。”许临安知道自己不便多说些什么,但似乎此刻陷在里头的,就是过去的他,所以他忍不住想要拉她一把。

她本就是明知故问,却终究还是觉得委屈,许临安一句话就轻轻松松击破了自己的最后防线。

“你知道吗?”他笑着说,“你撇嘴的时候,特别像我的一个朋友。”

朋友。

这个字眼,听起来无足轻重,但有时候,最重要的人,也往往只顶着“朋友”的名衔。

“主编……可是我……”

“需要肩膀吗?”许临安笑道,“今天就别当我是主编了,恰巧我也需要和一个人聊一聊。豆蔻,我也特别特别想念我的那位‘朋友’。吃点东西,也当给你压压惊了。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车里还有酒。”

李豆蔻粲然一笑:“喝就喝啊。”她迫切需要一个人能够当自己的垃圾桶,暗恋已经倒空了,彻彻底底打湿了回忆。她想把一段青春掏出来晒一晒,许临安就是一个太阳,尽管不是她的那一个。

林池站在巷口抽了小半包烟,喉咙发痒。十几分钟前,他看到豆蔻和许临安从自己眼前经过,夜色里,李豆蔻的面容温柔而陌生。

事实上豆蔻比他想象中要坚强很多,从小便是如此。反倒是他,该担心一下他自己了。

明明该走了,自尊却不允许他看着自己这样颓丧地守在她家楼下的阴影处,企盼着她能够早点回来。手心早就不疼了,麻木的却是心脏。缓缓地跳动着,每一根弦都心系着小饭馆里陪着别人喝酒的她。

曾经以为只要那个人不是邢鹿,自己便没有那么难过。但不管是谁,那心头的酸涩,都无法止住。

 

小酒馆里,许临安看到她嘴角的那抹笑意,目光如炬地盯着饭馆主人儿子正在看的笔记本屏幕。

上头的娜美酱,正一棒敲在路飞的脑袋上。

许临安笑了笑,说:“喜欢《海贼王》?”

有个人很喜欢。她看到两百多集的时候就弃剧了,因为太难熬。

“主编,你说……路飞喜欢娜美吗?”

“路飞,不是跟女帝才是一对吗?”

哦,原来是这样啊。爱情没有标配,命运还会给那个人安排更好的人。

一瞬间,就像回到了那些年。

真的,那么多年,就在弹指一挥间。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和林池的世界,挤进了那么多的人。而他和她,越来越远。

 

2004年的某个春日的早晨,李豆蔻冲进林池的房间把他拽了起来。

“起来,起来!”

“烦死了!让我再睡一会儿!”

她瘦了下来。下巴开始有了尖尖的弧度,笑起来的时候,酒窝竟更深了。

可是她明明瘦了,为什么还是能力如蛮牛一般把他整个人从温暖的床铺上拽起来,然后粗暴却轻而易举地丢到地上!

“说好早上一块去买菜的!”她两手叉腰,柳眉倒竖,不满地嘟囔着。

今天下午,爸妈就会从老家回来,并且,今天是林局长四十岁生日。李豆蔻拖着林池秘密准备了一个惊喜,就是由他们两个,做好菜等待二老归来。菜谱是头一日就准备好了的,李豆蔻跃跃欲试。

下了一夜雨的秋日的早晨,薄薄的微光照在身上,是温柔的干净利落,手臂上挂着购物袋的李豆蔻就走在他的前面。

她个子不算高,跟当时还没有完全发育的自己差不多。

林池跟在她身后穿过早晨买菜的人群,耳边是嘈杂的菜场吆喝和讨价还价的声音,一派的俗世之景,令他觉得岁月从他身边溜走。不知不觉,一抹微笑在少年的脸上盛放出来,虽然努力憋着,内心却是止不住的一种平和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