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未开 作者:落花能几醉
楔子
莫梓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打开门,客厅中一片漆黑,是谁说过,有家的感觉就是你在外奔波劳累了一天以后回家时那盏始终为你点亮的灯。虽然她从未期盼,那盏为她点亮的灯,但是,她也不会喜欢,更另类的等待她的方式。
虽无灯光,但盈盈月光下,还是依稀可辨芝华士沙发上人影交叠,姿势暧昧,还伴有女性淫靡妩媚之极的娇吟和男性急促激烈的喘息。她不由眉头深锁,漠然地伸手摸索到开头,“啪”的一声将灯打开。沙发上的娇人被突如其来的灯光一惊,发出一声尖叫。男子却朝着莫梓妍站着的方向扫了一眼,邪魅一笑,气息不稳地说:“唉,拜托关下灯,太亮没气氛。”
莫梓妍看他一眼,没有搭理,将行李放在门厅,就径直走向厨房,拉开冰箱,不由眉头又是一紧,低低怒道:“你又喝光我的水!”等她回首望向大厅,那个男子又挂着狎昵的笑:“唉,帮忙拿一下纸巾可好?在你身旁的餐桌上,刚刚看到。”她拿着走过去递给他,他笑着接住,还连抽几张递给身下已经不明所以,呆若木鸡的女人。
他笑着说了声:“谢谢!”莫梓妍蹙眉看着他:“季随远,能不能麻烦你以后不要像个大卫一样矗立在客厅中间,你没有房间吗?你房间没有一张king size的大床吗?为什么要在客厅?要在沙发上?你让我以后坐哪儿?”
她说完转身不再理睬他。他一边擦拭一边笑着说:“老在床上多没劲?你和我小舅没试过床以外的地方?”
莫梓妍本已经拖着行李准备上楼,听到这一句却停了下来,再回首,再不屑地望向他,冷冷地说:“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可以不分场合,不论地点的随时发情。”他一扬眉,调侃地语气里尽是挑衅:“哦?原来你们是需要挑场合,挑地点,再发情的。”
她紧紧抿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下次,你再敢让我看见你在客厅巫山云雨,我就用手机拍下来发去给新周刊,让你梨花带雨地对着媒体认错——很傻很天真,你信不信?”
他不以为意:“好,不在客厅!”
她略略一顿,接着补充:“还有,厨房,操作台,餐桌,我的房间,你也都不要想。”
他低低笑着:“好。”
他睇凝着她吃力地拖着箱子上楼的身影,幽深黑沉的眼眸里暗藏着难以捉摸的深意,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吓得半天不敢出声的娇人抱着衣服推了推他,低声问:“她是谁啊?”
季随远神情一滞,悻然答道:“我老婆。”
第一章
莫梓妍一回到自己房间就疲惫地倒在床上,窗外树影倾斜,丝丝月光如水柔媚,轻巧地穿过窗棂印在她的身子上。她轻叹了一声,以为对他,自己早已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不管他在外面如何的风月旖旎,她不听,不看,以为这就是不知。这些年, 她的沉默,这样的不管不顾,换来了表面的风和日丽,换来了一家人的平静无澜,最重要的是,换来了他爸爸生命最后的满足。
妈妈,大哥…她的生命现在还剩下什么?
十几岁的时候,她就在生活的夹缝里艰难求存。大半年前,在一个会所做酒类促销时也遇到过滋扰寻事的客人,对着她,一个酒瓶子照着桌子砸下去,她的心也要跳出来了。可是生活就是生活,没有白马王子从天而降,有的,只是她自己而已。
那个瞬间,她把恐惧软弱在那个瞬间统统吞了下去,她对着那个骄纵的富家公子哥粲然一笑,平静地说:“你以为像我这么丁点大的姑娘家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以为我凭的是什么?你们是来玩的,你们有脸,有钱,有身份,有地位,而我,是来求生存的,我没有你们有的东西,甚至是——我什么都没有。我站在你面前,我凭的就是我什么都没有。因为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怕失去。你们呢,为了这么个无趣的丫头,值得吗?”
那一天,在一帮公子哥看着她面面相觑了片刻以后,她主动笑着喝下了三瓶酒给他们脸,给他们台阶。事后就连经理也在吓得筛糠一般躲了半晌之后颤颤巍巍看着她说了一句:“真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她的什么?顽强?彪悍?还是酒量?他不会知道,她一直紧紧地捏着手,站得笔直,就是不想让身体自然地颤抖被他们看了出来,他也不会知道,那三瓶酒,让她那个夜晚把胆汁也吐了出来,一个晚上,身体如火灼烧。但是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鼓励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她还有妈妈,还有大哥。
她不是什么都没有,她有妈妈,有大哥。妈妈在医院已经快等到供体,只要有钱,她就有活的希望,大哥在疗养院的情绪总是不好,只要妈妈好了,他就可以回家了。她有他们,而他们也需要她。
冰凉的液体无声滑过她的脸庞,多年以前的一句话,在多年以后猛地记起,没有想到竟然一语中的。今天的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不光是妈妈,大哥,还有半年前离开的爸爸。虽然,她和季随远在私下已经形同陌路多年,但是,对他父亲的这声“爸爸”,还是莫梓妍一生的念想。
她将脸附在床单上蹭了蹭,天知道,有多少年,她已经没有了眼泪那样的奢侈品,为什么,在这样一刻,她忽然间觉得疲惫不堪,软弱无能。她和他是如何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细细探究。
相顾无言,两下黯然是他们这段婚姻目前最好的诠释。初见他时,他冷冷冰冰不苟言笑的样子,让她着实吃了一惊,以为他是个严肃谨慎的人,之后才知道,根本是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他妈妈来自那个年代的大家族。在解放初期,也是国内数得上名头的最先捐献合作的大家族之一,家族里头2个分支,一支在解放前去了国外,一支留在了国内,他妈妈算是留在国内的那支的后人。
他外公是兼了数个名头在身的人物,他妈妈也是个能干的女人。而他,这么个从小被两个家族宠溺到天上的独苗,骄纵不羁的性子何其严重。莫梓妍在认识到了这点之后,对他,是唯恐避之不及。在他初次冷面的印象之后,就怕在他面前自找没趣。于是,她躲啊,躲啊,最后,竟然,躲成了他媳妇。
这些年,和他之间的纷纷扰扰,如今看来,也应该随风而逝了。之前,他在外间如何荒唐,她根本懒得去理。还好就是他也是很看重他爸的,再如何也是知道在他面前是要小心谨慎的,也从没有什么事情闹到他爸爸的耳朵里去。他能做到这样,她觉得就够了。
今天这个“惊喜”,应该是不意外的,她根本是知道他的。但是知道和看到毕竟还是有区别的,原来,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对自己不要的东西,看着它在自己面前破碎,还是会难过的,还是会心疼的。承认吧!莫梓妍,他还是有撼动你的本事,还是有打击你的能力。
然而,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之间还剩下了什么,除了恨,莫梓妍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对他抱有怎样的情感。一次次,她的心如缟素,她的痛如潮水,谁能知道,又能让谁知道。于是,她只能一次次,一次次的狠狠地重伤他,挫败他,看着他眼里的信任和执念一点点的流失,一点点的退却,直到他将她弃之如敝屐,直到她看见他的恨,他的痛,她才能在被痛苦沉溺的深渊中得来片刻的安宁释放。他们是不是已经互相折磨的足够久了,足够到可以结束了?她无限惆怅地闭上眼,最后的意识模模糊糊地停在了“现在,是时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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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妍,过来,妈妈抱抱!哭成小熊猫了啊!”
“对不起,妍妍,哥哥不是故意打你的,哥哥有病啊,他也很可怜的。妈妈亲亲好吗?”
“妍妍,妈妈突然想吃城东那家的生煎包了,你帮我去买好不好?”
“妈妈,我回来了,今天城东王记排队的人还算少呢,我都没有等很久。”
“妈妈——妈!”
静静的夜里,她凄惨地撕心裂肺地哀号着,哭泣着,神智迷失地在梦境中游走,妈妈用围巾将自己挂在吊扇上的画面定格再定格,无限的放大,她无助的喊叫求救,然而,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她和悬挂在半空的妈妈。
梦,却不能醒。
似乎有人扶起了她,轻轻揽在怀中,她依偎着发出有如受伤的小动物般的哀鸣,缓缓地好似有温暖的液体送入口中,她咽下,身体才好像渐渐温暖。
莫梓妍醒来时,还是觉得困倦不已,仿佛睡了和没睡也差不多。想到今天还要陪唐允哲一起将那个法国来的商考团送走,她看了看时间,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
等她急匆匆地下了楼,看见季随远居然悠闲地坐在餐桌旁看着报纸吃着早餐,不由一怔。这个时间他早应该不在家了,今天居然在,不仅在,还做了早餐自己吃,而且,桌子上面放的那是什么?两份早餐?还有一份,难道是做给她的?
他却风淡云轻地喝了一口咖啡,目光都没有投向她,边翻了一面报纸,边漠然地说:“早餐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看的。”
莫梓妍也不言语,径直走到桌旁,也没有坐下只是拿起盛着清水的杯子喝了几口说:“我不吃了,赶时间。先走了。”
“站住。”
莫梓妍微微蹙眉,转过来看着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轻声说道:“我不想和你吵架,这不是我们两人的相处模式,我们不要随意改变这种相对安稳的共处模式吧?”
季随远抬眉,下巴跟着扬起漂亮的弧度,他定定地瞅着她好一会儿,接着嘴角漾起一个难以捉摸的笑意:“就这么迫不及待?这么想他吗?分开一会会儿都不行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想不去理会他的无理取闹。但是,昨晚她似乎在心里默默有了决定,既然注定余生已成陌路,既然注定今生缘浅分薄。是否能让彼此各自松开紧缚对方的绳索,放彼此一条生路。人说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换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而他们,不止是擦肩而过,他们曾同床共寝,相拥相偎,曾有过共同的小生命。这一切走到今天,就不能在分手时相视一笑,而后相忘吗?
她望向他,眸光中闪烁淡淡的哀伤,还是轻轻地叹了一声语气和缓着说:“你知道我只是帮他工作,带一个法国的商务考察团,那个团今天就要走了,我不去,他们连翻译也没有,怎么行,是不是?有些话,等今天回来我们再好好聊一聊吧。”
他依然冷淡中夹着奚落:“帮他?是啊,他是中伟的执行董事,有事给你做,我就没有吗?我就没有一家上市公司给你发挥吗?对自家的事情,你什么时候尽过心?你在大学四年的假期都在华信,你熟悉我所有的运作,毕了业倒连华信的门都不肯进…不过找个法语翻译,我现在就给他找十个八个,今天,你不准去。”
莫梓妍不知道他今天到底是在别扭什么,到底耐心被他耗尽,无力地说:“你昨天晚上带女人回家翻云覆雨,我说你什么了吗?今天我要出去工作而已,你凭什么不准?”
他将桌上一个文件袋“啪”地一甩,一沓照片立刻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莫梓妍随意看了几眼,居然是她和他小舅在一起的照片,居然还有一张,是他小舅轻吻她的。她勃然大怒地注视着他:“你居然找人跟踪我,还拍这些?”
“你不是问我凭什么吗?就凭我拍到的这些,就凭你还是我季随远的老婆,你以为你为什么会看见我带女人回家,是意外被你抓奸吗?不是,是因为你让我看什么,我就要让你加倍看什么!”
莫梓妍静静地看着四下散落的照片一言不发,好一会,她将娇媚如丝的眸光投向他,嫣然一笑。她知道,只要她笑,必如春花。
她淡然地柔声说道:“我让你看什么,你就要加倍让我看吗?可是,我让你看的,好像让你愤怒羞恼,而你加倍让我看的,对我,却只是一部不够级的烂AV。对你的行为,我没有生气,对你的技巧,我也不表示欣赏。”
她字字恶毒,声如妙歌却句句击中他的要害,他一下子就僵在原地,浑身的暴戾之气熊熊燃烧,似要用极大的力量去控制身体因愤怒而致的战栗
莫梓妍微笑看着他,无所谓地说:“我知道你很生气,可是我现在没空陪你生气了,我现在要出门了,我知道你很想拉着我,很想制止,很想纠缠。可是,我知道,你不会碰我的,对不对?虽然,我现在已经没有孩子可以被你动手了,但是,你也不会再对我动手了。晚上见!”
她信步出门的时候,眼前闪过短暂的一片白芒,原来今天的阳光竟是这样的好,春暖人间啊。
当她拉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确定他再也看不见时,泪水却奔涌而出,为什么啊?为什么每次她狠狠地将刀刃刺进他的胸口时,她换来的却是一样的痛楚呢,那是一把怎样的双刃剑,刺进他多深,她就一定会感受到多深吗?
季随远听到门外“嘭”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后,立刻就冲了出去。莫梓妍的车歪歪斜斜地撞在转角的花坛上,整个引擎盖都掀了起来。他急急走到驾驶座侧,一拉开车门,就看见她闭着眼靠在那里。
他慌神地将她抱出,连连唤着她:“妍妍,妍妍。”急切地想着不知在那里看过,好像有些病人是不易移动之类的。一下子就没了注意,想去开车送她去医院,又不想将她放在地上,又想到要去打电话给他们的家庭医生,好像又不记得电话号码。
一时间,他手足无措地就像一个闯祸的大男孩,满是惊慌,他抱着她,只是傻傻地用温热的唇轻轻扫着她的脸颊,一遍遍地唤她的名字:“妍妍,妍妍,你不要吓我,妍妍,你睁开眼睛好不好?妍妍…”
他胡乱地吻着她的脸,忽然觉得有湿湿的液体,他怔了一下,看见她眼角溢出的泪珠一片茫然,听到她低低的声音:“我没事,哪儿也没有受伤,可能是低血糖,刚刚上车,人一晕就撞了。扶我进去喝杯橙汁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哪里肯扶她,结结实实地拥在怀里,将她抱了进去,上了楼,将她轻柔地放在她的床上,火速又端来了一杯橙汁,一大块蛋糕,和早上他做的早点,她一看就想笑,是猪也吃不下这么多东西,笑还没有跑出来,她又想哭,不管她怎么伤他,其实,在他心里,在最深最深的地方,他始终爱着她,始终!
她低头喝完一杯橙汁,又在他热切的目光下,勉强咬了几口他喂过来的蛋糕,实在不想吃了,就将头别了开去,小声嘀咕:“我不想吃了,吃不下了。”
他眉头一紧,柔声哄着她:“妍妍乖,再吃一点点嘛!你又不是耗子,咬这么几口哪叫吃啊!乖妍妍,再吃一口!嗯?”
他动情又宠溺地“嗯”完了以后,两人都呆了一呆,现在这是什么气场啊?她扭头闭着眼佯装休息,脸颊却泛出桃粉色的娇羞,他蠢兮兮地呆坐一旁,也是一脸尴尬。
两人静默无言了好一阵儿,她轻声对他说道:“帮我给小舅打个电话吧,告诉他我今天去不了了。”
他嘴角一抽,又快速地抿了抿唇,将那个孩子般得意的笑及时刹了车,半晌,她抬眉看他一眼,有些嗔道:“去啊!”
他“哦”了一声,连忙走了出去。
他转身离去的时候,莫梓妍望着他的背影,眼泪又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她有多少年没有这样任意的流泪了,怎么就在决定离去的一个晚上之后,泪水如海水般充足。他和她,到底是谁伤了谁?到底是谁欠了谁?
他很快就回来和她说:“电话打过了。”
她呆呆玩着手指也不理他,他一见她又是那副爱理不理的模样,火噌地一下就要上来,准备转身就走。到底咬着牙还是忍了下来,他这么大个人,就只有她,能这样治他,小时候生物学什么食物链,他打小就认为自己天生就是站在那最顶端的,没想到啊没想到,老天爷居然把她莫梓妍给送进了他的生命。
他讪讪地坐在她床边,见她不理他,也咬着牙忍着,就是不出去。好一会儿憋了一句话:“笨妍妍,手指有什么好玩?和我说说话吧!”
话是说了,想去死的心也有了,这么孬的话,谁相信是呼风唤雨的季少季总说出来的。
就在他难堪的不知所以的时候,他听到她轻声唤他:“随远…”其实,在他们婚姻的最初,在那些曾经甜蜜的日子里,他叫她妍妍,她叫他随远,远。
那时的日子啊,他心里一酸,太久违了吧,他有多久没有叫她妍妍,而她有多久没有叫他随远,虽然此刻她还没有叫他远,但是随远,离一个字的远,已经很近了吧。
被暖暖阳光照耀的他还没有从陶醉中清醒过来,就听到她轻轻地说:“随远,我们离婚吧。”
第二章
她轻轻地说:“随远,我们离婚吧。”
他立时就如同风化了一般呆在原地,那样熟悉的轻柔的声音,那样久违的期盼的呼唤,接下来的竟是她如此平静的决绝吗?四年的婚姻里,他们固然曾经冷漠,对立。可是,这两个字,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从来没有提过。
他哑然迷茫的眸光里面一片空无,整个人仿佛是被五指山瞬间砸落下来,思绪连绵却没有出路。她颔首不语地等着他的话,久久却没有回应,不安地抬头望向他。
两人的视线终于在静谧的空间里相会纠缠。看到他脸色的那一刻,她已经后悔地希望今天这一切只是一个梦,梦醒时分,她宁愿就如此这般的与他纠结折磨,到生命的终结,也不愿面对此刻眼中的他。
她不能再看他,紧紧地闭上眼。但无声的泪水静静地流淌在她的脸颊,也一样流进了他的心怀。她那样倔强,好强,独立。他根本很少见到她在他面前哭,她就是这样,不管有什么苦痛,委屈,从不抱怨,流露。在他面前,永远不肯服一次软,永远有把他气得牙痒痒的本事。现在,她却哭了,在他面前,像一只孱弱的小猫咪,无助凄苦,肆无忌惮地流泪。然而,为的却是要他放手,为的只是离他而去。
当神智渐渐回转,他坐在她的床边,轻轻地用手指抚触了一下她一片濡湿的脸颊,她一觉察,立刻慌乱地看向他。他朝她笑了一下:“妍妍…你今天身体不好,哪儿也不要去了,好好在家休息一下,好不好,要记得吃东西,累了就睡一会儿。别哭了…你说的,让我想想,晚上我回来,我们再聊。等我回来,好吗?啊,对了,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带回来。”
她虚弱地摇了摇头。这样的他,没有她以为的暴躁,怒吼,愤懑。让她一时间不明所以,不知如何应对。他又轻轻将毯子替她拉了拉,朝她温柔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在他离开很久以后,她都深深陷在迷惑不解中,一时间觉得他应该也是希望为他们这样的关系找一种解脱的,一时间又觉得他今天反常的冷静镇定让她担心不已。一整天就在胡思乱想和揣测中惴惴不安地渡过,随意吃了点东西却食之无味,一直到傍晚,才迷糊着睡了一会,却睡不安枕,片刻又醒转。
她冲进浴室好好泡了个澡,希望可以减少一些心头一整天积累的重压。等她之后再做好晚餐,吃完以后,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八点。莫名的,心就开始慌乱起来,怎么他还没有回来?
她坐在客厅里胡乱的转着电视的台,耐着性子又熬了半个小时,终于忍不住拿起电话拨去他办公室,却无人接听。他已经离开了吗?为什么比平常晚那么久呢,有应酬?没有通知她啊,难道是堵车?还是,今天他心情不好,车!想到她今天早上撞向花坛的车,她的手不由颤抖,难道?不会!她迅速地拨他的手机。
一阵儿开门声,他笑着举着电话站在门口说:“妍妍,你打给我吗?”
她有些不自然地放下电话说:“嗯,就是,我做了晚饭,问问你要不要吃?”
他笑地开朗明媚:“好啊,帮我热一下吧,我先去洗澡换一下衣服,一会儿下来吃。”
她看着他上楼时轻巧的步伐,胸口还是满涨着不安。等他洗好吹着口哨下楼的一刹那,她以为他们好像回到他们最好的那些日子,温暖恬美。可是…他们一会儿竟是要讨论离婚!
他边吃边指挥她帮他换台,一会要看这个,没一会要看那个。她隐忍着配合,他却吃得极慢。莫梓妍耐着性子等他吃完,等他坐到她身边,却没有等到他再开口,只见他接过电视遥控器继续换台。
她按捺不住压抑了一天的纠结:“我们是不是可以谈谈我早上和你说的事?”
他坏坏地一笑:“就知道你憋不住,看,是吧?”
她疑惑地看着他无所谓的态度,试探地问:“那,你是同意喽?”
他却没出声,一把将茶几拉近了过来,面对着她,坐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他讪讪笑着,前屈着身体,他长得那样高大,这样一个姿势,他的脸已经靠地她那样近,已经快要吻在她的脸颊上一般。她脸一热,身体不自觉地向后贴去,紧紧贴着沙发的靠背坐着。
两人一下子离得那么近,即使她已经尽力后倾,还是被他浓重的气息喷拂。她微微地一点一点地挪着,想着向左一些或是向右一些,都能离他远一些!
她努力不着痕迹地向旁边蹭,他却将她的小把戏尽收眼底,又将茶几拉近一些,而他的两条长腿大咧咧的分开,支在她的双腿两侧放着。他的动作完成,她轰地一声,觉得有火苗窜了上来。不对,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警觉地瞪着他,看他还要做什么。至少现在,他还什么都没有做,她也不能在气势上就输了下去,他的那些伎俩,她又不是没领教过,现在骂他耍流氓的话,一定被他笑死。因为,他还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
他看着警铃大作的她,促狭地笑着说:“我就喜欢看你这个样子,像极了,一只炸开了毛的小猫!明明是只炸毛的猫,还要硬摆出老虎的姿态!”
她不理会他的调笑,静静等着她想听的重点。他却只悠悠地叫了她一声:“妍妍。”就再也没有其它的话语。
初春的天气已经渐暖,她又泡了个久久的澡,出浴时当然觉得特别热,就套了件两件式的丝缎睡裙,是她婆婆在意大利旅游时带回来送她的,质地轻柔,有着如肌肤一般顺滑的触感,而且很短。他的腿靠着她的腿,这个瞬间,她忽然有些后悔,干嘛要穿这件睡裙?
他却在她心思百转的时候,手指在她的白皙光洁的腿上轻点着,一路上行,欢快地像只小耗子。等到他的手已经爬得很高很高,在她的大腿处流连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连忙伸手阻止。
然而,她伸过来的双手就像在他的预料之中一样,被他迅速握住,反剪身后。她看见他氤氲着情 欲的双眸似在燃烧,直直朝她欺压了过来。带着灼热温度的唇贴了上来。这时的她又想苦笑又是气恼,恨自己竟是如此麻痹。现在倒是可以推开他骂他流氓了。但是唇被人堵上了,手也被钳制了,连腿也在他的控制之下了。
他的唇轻轻啄吻,软软摩挲,小心翼翼地舔舐她精巧的鼻尖,娇嫩的耳垂,贪婪地吸吮柔滑的玫瑰色双唇,被他越来越重的吸吮而微微肿胀的唇,淡淡泛出深色,宛如一朵暗紫的玫瑰。
后知后觉的她却不再出声,死死地紧咬牙关,任他动情撩拨,就是不让他的吻能更深一步。她极力地挣扎,却一点也没有用,一脸羞恼的她怒目瞪着他,却不敢开口骂他,怕他的唇舌狡猾地乘虚而入。他有些了然,对着她的下巴狠狠地就是一口,她不由自主地“啊”的一声呼痛。他的舌灵巧地就钻了进去。
她“呜呜”的发不出声音,眼眶却已经红了,泪水已经不争气的蓄满。带着难抑爱恋的唇舌却在她唇齿间肆意游走,紧紧纠缠。泪水涌出,滑过她的脸颊,却滴落在他的脸上,他略略顿了一下,就在她要对着他狠狠咬下去的时候,他的唇却吻上了她的眼睛,温柔地将她的泪吸吮,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妍妍,妍妍。”
被箝牢双手的她迷蒙中却见到他蕴着浓浓爱意和祈求的双眸,一时间,嗓子居然哑然,发不出声音。他的唇却慢慢滑下,顺着她妖娆玲珑的曲线,到达高耸的峰尖。隔着她的睡裙,他一口咬住小巧的蓓蕾,邪肆地兜旋挑逗。她控制不住地就是一阵战栗,闷闷地却没有抑住自己破碎无力的一声呻吟。
他们最好的日子里,他总是需索无度,她困倦疲惫要拒绝的时候,却没有一次能成功。对她的身体,他怕比她自己更熟悉更了解,永远知道如何让她燃烧激情,登上极地。自从他们陌路以来,这些年里,他们分房而居,互不侵扰。她知道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啊。今晚的谈话,她想过千万种的可能,却没有算到这三年都相安无事的他,居然!
听到自己竟然可耻地呻吟回应,她难堪难当。他却好像于暗夜中乍见朝阳,被鼓励的喜悦满满,愈发动情。
然而,立刻就听到她哑着嗓子冷冷地说:“你有本事就不要放开我的手,不要松开我的腿。你喜欢亲,你就亲到过瘾!假使你要腾出手来做点别的什么,你看我会不会记得我还长了手是可以用的。”
他听到她的话,顿时一僵。看向她的目光尽是不信的痛楚和绝望。是啊,他们穿着衣服,保持着奇怪的姿势,她不配合,他能做什么?只要他松手,她就会用尽全力与他厮打。而他,却不敢对她动手,这是他的死穴,他们都知道。
他沉默地看她好一会儿,声音暗哑地问:“不能爱我吗?”
第三章
他沉默地看她好一会儿,声音暗哑地问:“不能爱我吗?”
她无力地闭上眼,没有勇气看他眼底的哀伤。没有回答就是最不堪的回答。
旋即,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压在她身上将她扑倒在沙发上,他紧紧钳制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向她身前一拉,她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手腕上一阵冰凉。
然后,她看见他已经离开她坐了起来,用手轻轻触摸着她的脸颊。她霎时有种崩溃的感觉,声音嘶哑着朝他怒吼:“季随远,你下流,你居然准备好手铐铐我!”
他对她声嘶力竭的怒骂完全不予理会,没一会儿功夫,她的嗓子已经破碎不堪,根本没有什么够力量的音节发出来。他将她拥在怀里,轻轻地用他的唇抚慰着,任她骂着,他继续着。在他将她身上的睡裙完全撕去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力气再骂他。
越来越无力无助的她满脸泪痕,裸 露的肌肤在他的眼中,手下,唇内。失去灵魂的肉体却依旧鲜活,温润。她望向他的眼眸中全是失望,厌弃,他恍若不知的不与她对视,在她的身体上任意游走。她嘴巴张合几次,在混乱的思绪里说了一句:“你竟还要在同一张沙发上这样做吗?要这样对我吗?你快放开我!”
她听见自己的话,又是一阵绝望,愚蠢的她这是在说什么?难道,她只是在和他吃昨天那个女人的味吗?难道他换个地方,她就允了吗?他听到她的话,却一下僵直。他附在她身上,停下了动作,半晌,她听到他几不可闻的声音:“妍妍…我不要放你走。”
一阵酸楚瞬间升腾在她的心田,泪水滑下的瞬间他却站了起来一把抱起她往楼上走去。原来他真的只是要带她换个地方!她的脸靠在他的胸口,男性滚烫的躯体将她也烙得热浪阵阵。等他将她放在柔软的床上,顺手拽过她床头的一条丝巾。将她的双手上举至床头,用丝巾绑在床头的栏柱上。
她不堪的蜷着不着寸缕的身躯,哽咽着说:“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季随远,你!你强了我一次,还要强我第二次吗?”
他听闻此话,眼底涌出一股莫名的寒意,“妍妍,你又要用这个刺我吗?我不会放你走,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我一直由着你的性子来,不过是…但看来是我错了。从今往后,我要你记着,你是我季随远的老婆。”
“季随远,我恨你,我恨你!”
“那就恨吧,把恨刻到你的骨头里,也好过你漠视我,忘记我。至少那样,我还在你心里。”
他一手轻轻捂在她的嘴上,唇已袭卷她的耳廓,他温柔地一边扑捉她小巧的耳垂一边轻声在她耳畔呢喃:“别再叫了,你嗓子都哑了,乖…”
夜色浓稠,月华婉约。
幽暗的灯光折射迷幻的旖旎风情,莹白细腻的肌肤漫延幽幽的玫瑰花香,当手下令人迷醉的触感瞬间冲进灵魂深处,长久压抑的渴求刹那决堤,浓烈的情 欲排山倒海地倾泻,他骤然一暗的眸光里泛起妖异的光泽。
贪婪的吻悄然下行,从耳际到颈项再至圆润绵软的峰端,他刻意慢慢捕捉,轻轻撕咬。阵阵异样的酥麻滚滚而来,她僵直着身体,和自己抵抗。他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一般,更是竭力的撩拨。唇舌将俘获的小小的蓓蕾宠溺地缠绕,吸吮,舌尖间或绕着它辗转画着圈。他放下捂着的手,握住另一侧的丰盈,缓缓挤捏揉弄。被他捂着的嘴有了自由,她却再叫不出来,紧紧地咬着双唇,和他,更是和微颤的身体做着抗争。
身体在这样的撩拨下却有着本能的生理反应,双峰的蓓蕾在煽情的挑逗下傲然挺立。她双颊尽染嫣红,如出浴之初,升腾阵阵热雾。尽力闭紧的腿被他用力拉开跪坐其中,他的吻一路滑了下去,在他的舌尖轻轻抵住小小的花核,开始灵巧的拨弄,那一瞬间,她本能的惊呼出声:“不要…我恨你!”
然而一片淫靡的气息中,有的都不过是身体自然诚实的对话。它自然的呼应,快速地奔腾,它可以摧毁你的神智,焚毁你的意识。在混沌的燥热中,她觉着一阵阵的痛楚,难言的酥痒在身体里叫嚣。渐渐一片迷蒙,在失重的空间里悬浮,当那根紧紧绷住的弦猛然断裂,翻腾的热流从体内奔流而出,粘稠的液体流淌下来。
他抱着微微战栗的她,用手轻轻试探了一下,一片濡湿滑腻。他看着在他怀里,面色潮红却紧闭双眼不愿看他的人儿,眼角还在不断地渗出晶莹的泪。低低叹道:“我只是不想弄疼你。”
巨大膨胀的欲望直直挺进,完全浸没在她的体内,不适的痛感还是袭来,她不由眉头一紧,紧紧地咬着双唇。耳畔却传来沙哑的声音:“傻瓜,疼就咬我,别咬自己!”似曾相识的一句话,曾是他们缱绻缠绵时的情话,然而,此刻重演,却是双手被缚的她。
她狠狠地瞪他,对准他的肩头就是一口,咬住不松,一点一点地用力,用尽全力。就在她以为要将那口要下来的时候,听到他一声闷哼。她本能的松口,果然,深深的牙印里面还嵌着血痕。整块皮肤暗红的接近紫色。再望他一眼,密密的汗珠已然渗出。对着她,勉强着也笑不出来的呲了一口气。她呆呆地看着他,脱口而出:“很疼吗?”
他的眸子刹那光华流转,如星辰璀璨,浸染狂喜的色彩。她却一瞬羞愧欲死,自己被他绑在床上,他还耻辱的在她体内,她居然,居然关心他疼不疼?
她再次紧闭双眼,心里祈求着这一切能尽快结束。他却深情温柔地缓缓浅送浅抽,小心异常地呵护着她的身子,毕竟,她之前就是那样的娇嫩,毕竟,他们有三年的空白,看着她微蹙着眉头,他就惶恐着久未经人事的她是否不适。偏偏这种情境之下,她哪会与他沟通呢。
渐渐在感觉她的身体不再紧绷的时候,他加速了抽动,身体在长久渴望中极力欢合,狂风骤雨的剧烈撞击声中,隐隐传来她似有还无的轻吟,他紧紧拥着她的身体,随着他低哑的一声嘶吼,她感到异样的热流漫过她的身体。他将丝巾松开,将她搂在怀里,似在呢喃:“我不会同意离婚,我不准你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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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们还会在清新的早晨相拥着醒来。她体质寒弱,不管冬夏,她的身体好像都睡不暖,从来都是附在他怀里,手手脚脚的都往他怀里揣,他常常被她冰的嗖嗖抽气。
刚嫁给他时,被她气恼忿恨的他睡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地板,大冬天里面感了冒,发了烧。她怕被公婆觉察,才让打着喷嚏的他睡了床,自己去睡地。半夜他偷偷抱她上床。第二天的清晨,她才在他怀里醒来,他尴尬地辩解只是抱她上床,绝对没有拥她入怀。在他怀里的她红了脸,他没有拥她,那不就是她自己钻到他怀里去的吗?
此刻再次被这样的温暖环绕,谁说她没有一点点的贪恋,她再气他再恨他,甚至他强她,他也还是她的夫,也是她曾经的温暖。她觉着他也醒来,轻柔的吻落了下来,她闭着眼说:“拷了我一晚上,现在可以放了吗?”
他将怀抱收了收紧,光洁的躯体更加贴合,她带着几分恼怒地重复:“你到底放不放?”
他哑着嗓子低声回答:“不放!”
“你!”她大怒,心里恨到不知怎么办才好,用力蹬了他一下,他被她一下蹬得吃痛不已,只得用力圈住她乱蹬的腿,将她紧紧固定怀中,她有如一只被绑紧的螃蟹,半分挣扎不开斥道:“你神经病!变态狂!臭流氓!你还要做什么?”
他附在她耳边答:“我还要再做一次…”
绑成螃蟹状的她,被他的这句话直接送进蒸锅蒸熟了端出来,又烫又红…
他出了门以后,她一个人呆坐房间,不是她不想出门,是她没想到他真的将她反锁在房间内。还拿走了她的手机,她不由苦笑,其实就是有手机,她难道真会报警告他强 奸?拘禁?
早春的天气就是这样,咋暖还凉,她忽然觉得一阵寒气,起身找了一件外套披着,却还是一阵阵的寒气从心窝里向外蔓延,全是惶惑迷茫,不安的情绪辗转反复。
就像那一天,妈妈离开的那一天,那还是一个三伏天,她买了妈妈要吃的生煎包推门进屋,然而,一刹那间,一声巨雷在她脑中哄然炸响。整个世界化为虚无,四下静寂,她想抬手去抱住妈妈,四肢居然已经不被控制,那样的三伏天里,一阵阵的寒气从心窝里向外蔓延,直到连指尖发梢似乎都被冻结。
她出神地望着窗外,这些年,她恨他,也要自己狠他,她一味的憎恨,一味的挑衅,乃至她故意与他小舅之间的暧昧不明,都是为了恨他,为了一点点蚕食掉他的忍耐和尊严。
他不知,一直不知,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由始至终的始作俑者都是她,只是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做的极好,一直认为自己是因为他爸爸这几年反复的病情留在他身边。但在爸爸去了大半年后,她却任自己忙碌寄情工作,故意忽视自己曾暗里给自己定好的离去时限,如果不是看到他…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了一跳。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然而,早上在他的怀里醒来,被他握了一宿的手热热火火,那样久违的温暖,她骤然心酸,两人情浓方炙时,他也问过她:自己有没有让她特别喜欢和满意的地方?她想了好半天笑着答他:就是喜欢和他睡觉,因为他特别暖和。他恼怒地瞪着她半晌后呐呐:就答前半句不好吗?
是啊,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人生在前半句停留,记忆里全是满满的幸福。可不可以,只记住你的好,你的笑,于卑微中,任我跌落尘埃,化为沙砾,即使随风而逝,许我扑向你深情的眼眸,与泪翩跹,滴在你的心间。
第四章
她呆坐了半日,听到车子的声音方知他回来了。她惨然一笑,他自然不能又是午夜时分再着家,他把她锁着呢,难不成真不管她了吗?
静静听着他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知道他回来必是将钥匙顺手往厅柜上面一甩,一整串的钥匙重重的落在花岗岩的台面的上,必会发出响亮清脆的声音,那是他的习惯。在他们的最初,她曾经害怕那样的声音,害怕,他进房来对她说:我回来了。然后,她也曾经期盼那样的声音,期盼,他进来对她说:我回来了。
而今,她却心若冷灰,他回来了嘛?他在吗?这个答案已经变得脆弱不堪,不管他在不在,她已经心死,他们如何回去?
彼时,面对他,她曾经低入尘埃,宁愿苦苦坚守也不要近他身畔,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以为可以笑对人间的悲苦凄凉,那时的她无所畏惧,那时的她斗志昂扬,以为人生只要咬咬牙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他就那样不容分说的闯进她的生命,不容辩驳,用着不可抗拒的强势,让她妥协。他说:“妍妍,你是我的,你能去哪里?”
他说:“来,看着我的眼睛,好了,不要哭了。”
他说:“妍妍,有我在,不用担心。”
她艰难挣扎着活了那么多年月,以为自己就是尘埃中那最低微的一株小草,没有想过,他这样的人物,会将她捧在手心,灵芝仙草一般的珍视着。她不懂,忐忑,逃避。
但是自此,有了个人,在你不堪重负的时候出现,对你说:“别怕,有我。”
什么时候开始在恐惧无助的时候,她开始睁着迷离的眼在苍茫中搜寻他的身影,什么时候开始,她在他的怀抱里面安心的依赖,是他,一点一滴消磨了她的锐利,让她卑微地低下头去,在尘埃中开出花朵,满心欢喜,满心痴恋。
门锁转动的声音,她还是站在窗边,不曾回首。
“为什么不吃东西?”不用看他,也知道他一定敛着眉,一定一脸的不悦。
早上他离开时,在房里放了牛奶和麦片粥。语气温柔甚至是讨好地叮嘱过她一定要吃些。可是她连看都赖得看一眼。
早上出门时,她也是这样不理不睬,他隐忍着没有发作,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心情已经被那个人扰得奇差,就像一个鼓胀的气球,随便一扎就能爆开。偏她还是这样阴冷着,让他的心情更加惨淡。
不是一早就定好的那个重要签订仪式,他哪里会选在今天这个时候出门,没想到那人一遍一遍的打着她的手机,执着坚持的就差让他当着众人发脾气,要知道,他这个性格和他爸是没有两样的,发起火里,逮着什么扔什么。偏偏今天这个仪式灯光闪烁,媒体云际。放在口袋里的手机一直震动,他忍得将手都快捏出水来了。
事情一结束,他打开一看,果不其然,几十个未接电话,都是他。他一手就将手机掼了出去,那一地的狼藉,摔得七零八落的何止是手机,还有他本已脆弱的自信。
就这样气汹汹的回来了,对着她,却又不知道该表达什么?她一动不动的站在窗边,只给他一个无限萧索,纤细羸弱的身影。看得他心也痛了,也悔了,可是要他说什么?做什么?
说他错了?让她离去?
院子里种着大片的蔷薇,到了夏日花繁叶茂,确有“密叶翠幄重,脓花红锦张”的景色。但现在还不到花期只是枝繁叶茂绿油油的一层。她喜欢蔷薇开成一片时的喜庆,院子里只种了这一种花,种下去的时候,她在花园里边忙忙碌碌,他悠闲地躲在书房,直到她累了半日,扬着一张灰突突的小脸叫他,他才清闲的端着茶站在这个窗口说:“你对花的喜好倒专一的很,喜欢蔷薇就只种蔷薇。不单调吗?”她狡黠地回答:“我不像你,口味多且重。”他听出她的挪揄,下楼将她捉上来,好一通身体力行的“教训”,柔情似水时,他在她耳畔温声承诺:“从今后,我会陪你一起,只看这院子里的蔷薇花,一直到老。”
她站在窗口望出去,院子里面的蔷薇新抽了许多新嫩的绿芽,再过一个多月,就是蔷薇花开的时节了,但是,那个时候,她还在吗?从今后,会是谁看这满院春色,一袭妖娆呢?
“妍妍…吃些东西,听话!”他声音醇厚,语气疲惫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命令意味。
听话!?
她一怔,很小的时候,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好吃的东西只装在一个碗里,妈妈摸摸她的脑袋,将乘着她憧憬的碗推到哥哥面前,愧疚地对她说:“妍妍乖,听话啊!”再大一点的时候,她偷偷瞄着同龄女孩身上的公主裙和美丽的头花,妈妈会轻轻地叹息:“妍妍听话!”
从小到大,她听到太多的“听话”,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是一种放弃,一种不能获得的希冀。她隐隐怕着,不喜欢听到,仿佛伴随听话而来的一定是她心疼的割舍,没人会懂,没人知道,失去妈妈后,她有多希望妈妈能再对她说“听话。”
那一年,她失去了妈妈,漫天盖地的悲伤里面,他出现在她身旁,在她没有生存欲望,整日浑浑噩噩,高烧不退,拒绝食物的时候,她听到他怜惜的话语,就是这句简简单单的“听话!”,她终于放声哭了出来,揪着他,任凭泪水滚滚而下,冲刷身心的伤口。
他斜斜靠在躺椅上,蹙着眉,一只手正曲着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击茶几,他一向的性子都是刚强张狂,就是他爸爸在的时候,都很少有他敛着的时候,只有对她。她回身看向他,只一眼已经感到他此刻正明确的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愤怒气息。
她微低着头不再与他相视:“一定要这样吗?”
他看向她的神情古怪:“你先吃了东西,我们再谈。”
她轻轻叹息:“我会吃的,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傻傻的小女孩了,我不吃,你一定有办法让我吃。我也不会求死这么傻的,我知道,你要是不准,我做什么都多余。只是,随远,我们一定要这样吗?我们已经过了三年彼此折磨彼此冷漠的日子,这一天,不过早晚…从前,因为爸的身体,我们都没有动这个心思,现在,我们还有什么必要?”
他猛然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直直逼视着她:“是因为他吗?因为他?逼我放手就为了他?你们就到了这个份上了吗?你昨天没去,他话里话外透着忧心,今天一上午你的手机就没有停过!你们这样,置我于何地?”
她被他逼着倒退了几步,身子膈到了梳妆台才勉强站住:“我说不因为任何人,你信吗?你自己认准的理,谁能说的动?你要怎样想随你。谁把谁置于何地这样的话,你以后就不要再说了,这几年,你在外面的桃红柳绿,我不愿一一细数,对你,我不需要解释。但作为季家的媳妇,我说一句,对这个婚姻,对爸妈我都问心无愧就是了。”
“好一个问心无愧!他的事,你什么时候都是任劳任怨,尽心尽力。而他呢,这些年对你也是鞍前马后,关怀体贴的比我这个正牌老公还要细致些。还有那些照片…”
她低垂眼眉,疲惫地打断他:“随远,你要和我说什么,要我承认我和他之间有些什么嘛?我今天就认了,你打算怎样?会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吗?会…放手吗?”
他一瞬茫然,昨日的缠绵,她的柔软温润的身躯在臂弯里的那份满足,溢出来的喜悦,仿佛都还在唇齿之间回味,他本来痛下决心重新审视这几年浪费的光阴。他性子犟,她又是个好强的主,就这么扭着扭着,居然就到了今天的地步,她开口提出的时候,他的心神都被她震地晃晃荡荡。
他想过的,要说,就是因为孩子,因为他从前那些糊涂债,要么就是那个人,那个人可能也动摇了她那么一点。但是,她是他季随远的啊。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他还爱着她,他怎么能放手?怎么能?他本来想好了,要好好的,好好的,爱她,怜惜她,她再怎么气他,他也要忍着,忍到她笑着原谅他,就像那个时候一样,他都做了强了她那么错的事,她不还是很善良的饶了他,嫁了他。
可是为什么,万千个决定被那个人一上午的电话就统统打乱了,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出现,就只是一堆的未接电话,他就一败涂地。
他嗓子涩涩,开不了口,只是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她。她忽然往门外走去,他本能地一把拽住她。她淡然转身:“有人来了,没听到吗?我去开门。”
他略微僵了一下,迅速望向窗外,是那人的黑色卡宴。他脸色一沉:“我去,你待着。”
第五章
她听到他不容拒绝的口吻,顿了一下:“你,不要和他…还是我去吧,我告诉他我没什么事,他就会走了。好吗?”
他斜睨一眼,楼下的门铃声已经传来,铃铃作响声声急切,他站着也不动,不紧不慢地说:“你没事吗?”
她怔怔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手指轻轻地点在她的肩头,毫无征兆就逶迤滑下,她一颤,急急避开,他意味深长的说:“真的没事吗?我一直担心,我昨天…太过了些,没顾着你的身子。”
她难堪又愤怒地转开头去,“随你,你要去你去,我不去就是了,只是,都不是小孩子了,说话做事三思而行,得体些。”
唐允哲今日的行程本来是要返港的,但前几天看她精神头就不对,一直想嘱咐她去看看中医,都叫自己的秘书联系好了,她就是不听,过几天就是清明,前几年她没有母亲,之后又是送走哥哥,再就是他表姐夫,眼见着这个人就这样一点一点的萎靡下去,有时候,他真的莫名的内疚,莫名的自责,若是当初她不是因为自己遇上他,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更多的或许是心疼,若是当初保护她的人是自己,今天是不是就是另一番光景。
那几天来的商考团,倒也不差个翻译,他还是去找她来帮忙。这些年,一直是这样,她对他虽然有礼有节,但对他的要求却从来不退却,只要他开口,她总归是会来。她读书的时候只要假期都跟在季随远身边,在华信可以说是磨砺了四年,一些事物她处理上来,有时候还真是让他很满意,但是他常常麻烦她,真实的原因也不是他真的缺人手,只是每每见到她空闲时候独自悲伤的样子,他就不忍心。
她嫁季随远的时候,他问过她,是不是自己的真心,她淡淡笑着,眼眸中若隐若现的光华流转,他看着只能暗自一叹,没想到,前后短短的时日,一切颠倒,她再也不笑,娇小的面容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哀愁,眼底眉梢流泻出的那份疏离那份漠然,让他看得悔不当初。
更令他担心的是那天发生的事情,她在酒店的大堂偶遇了一个带着患孤独症的儿子的妈妈,儿子忽然焦躁不安,她就坐在他们近旁,儿子躁动挥拳的时候,混乱中在她身上砸了好多下,那位母亲不好意思连连道歉,本来极普通的一件事,他也没有在意,接个电话离开的时候,看见她还在和那位母亲聊天,没想到,他再回来的时候,她竟一个人哭到不可抑止。
之后季随远来电话说她身体不舒服不去了,他想想前一天她的情形休息一下也是好的。但到了今天,他本来打个电话问问她身体如何,叫安排好的中医去给她看看,结果一个上午都联系不上,他心里七上八下,他们两口子若是闹闹意见,他不好参合,可是就这么人都不见了,他哪里能走的安心。
季随远开门将他让进来,面上冷冷,嘴角挂着一丝讥笑:“你现在和这里的保安这样熟了?进来他们都不需要和我们联系一下吗?”
这样的高尚住宅区,保安严格,除了业主进出车辆不仅需要登记保安还会事先和业主联系,如果人家家中无人的,来访的还就进不来,唐允哲还没开口,就听见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刚买了这里一个单位给高管人员住,我是业主他们才不问你,哪里会和他们熟?”
季随远靠在沙发上,长臂舒展,姿态慵懒:“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只要我不在,你就常来,所以来的熟了,他们就不问你了。”
唐允哲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眉心一锁,言辞冷淡:“梓妍在吗?我今天打了她一上午的手机都没有人接听,旅行社那边也说她没有过去,你知道吗?”
季随远斜斜看他一眼,语气讥讽:“她是我老婆,你是我表舅,你们都和我有关系,但是你们之间好像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你找她做什么?”
他说话间静静地盯着他瞧,眼底全是挑衅的意味,唐允哲被他一句话堵回来,怔了一瞬,微微一笑,侧着头,笑容清浅自然:“我和她是什么关系,你不是一早就清楚吗,你能遇上她是因为我,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季随远腿一收坐起来,利落地将茶几上放着的信封一抖:“你是说你和她是这个关系,是正常的?”
唐允哲随意地瞥了几眼:“那天梓妍的心情很差,不知道为什么哭的肝肠寸断的,碰巧我撞上,不能不管。至于这张,照的真好,不过,这样的借位,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他说着突然顿了一下,叹了一声:“随远,以前我们的感情最好,虽然我顶着你表舅的名号,但是我们年龄相仿,爱好相近,一直就能玩到一块,说到一块。梓妍是个令人心动的好女孩,我承认对她动过心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娶她的既然是你,我也曾真心送上过我的祝福。
但是,这些年来,我看着曾经鲜活的一个人在眼前黯淡下去,我先问问你,你有珍惜过她吗?关心过她吗?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什么,但是她的黯然肯定与我无关。到了今天,我不得不自问一声,当初让你因我而与她结缘,到底是不是我的错?”
唐允哲一番抑扬顿挫,字字句句都砸在季随远的心坎上,血迹斑驳。他猛然起身,浓眉高挑:“你不是错!你是错过!”
唐允哲深沉地看着他,轻声叹息:“是啊,我错过了她,但是我因何错过,不是只有你清楚吗?”
唐允哲不卑不亢,看向他的目光犀利坚持,每一句话都不缓不急,嘴角含笑,但语调冷然。
季随远一哽,竟是无言。
他永远优雅得体的气质,怡然自若的气度,这个时候放在季随远眼前,都变得异常刺眼。
他们因何错过?是,只有他知道,因为是他让他们错过,他想表达的是这个吗?想到这里,他恨不能狠狠一拳砸过去,心中却是一片怆然,他们曾经也是言笑晏晏,亲近往来。
其实他季随远和她结缘,远早过他们的以为,只不过他们不知道而已。就因如此,唐允哲就常常摆出一幅我本初见的模样,他不屑的很,说到底,她是他的,不管之前有谁,之后有谁,只要他要,这天下还有他季随远得不到的东西吗?
唐允哲不明白,莫梓妍也不明白,这世间,哪有什么缘浅缘深,有的就是自己的心意,有多坚定有多硬。当年他既然能娶到她,今天他一样能留下她。
季随远微微舒展眉眼,姿态悠闲地随意坐下,举手投足间彰显出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往事太长太多,一聊起来没完,妍妍没什么事,他是我老婆,我还能对着她不管不问吗?她身子不好,在休息。就在楼上,她不舒服我就叫她不要下来了。”
唐允哲将信将疑:“手机都不能接?我帮她安排了中医,要叫过来给看看吗?’
他讳莫如深地笑,不动声色地缓缓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是我不好,闺中之事,要的过了,她只是累,休息一下应该没事。”
他还是她的夫,有谁能比得过这个身份,有谁有资格逾越这个身份?他漫不经心地轻点台面,看着唐允哲脸上一瞬的难堪尴尬变幻万千,心里一种难言的愉悦冉冉升起。
片刻,唐允哲淡定地起身:“没什么事就好,我也相信你不会让梓妍有什么事的,过几日清明,表姐要回国的,她一直为你们的事忧心,前几天和我电话里面还说起过,你和梓妍…好好的,是大家都乐于见到的。随远,我希望你明白,对梓妍,在她嫁你的时候,我就放下了。但若你不懂得珍惜,而使你们缘尽于此,我再将这份心思拿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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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渐渐远去的声音,然后是一片静寂,除了空空荡荡的空间里沉重的呼吸声,他自己的。
他颓然地呆坐着,时间在某一秒停滞,忽而拉长,似乎一生都在一秒内凝集。他在想,自己看到那一打照片的时候,就真的认定了真相吗?是因为她的背叛才使得他在她眼前上演那样的激情戏码吗?是吗?他苦笑,当然不是,她是怎样的人,唐允哲是怎样的人,他能不知道?如果他们真是两情相悦,唐允哲只会牵着她的手走到他面前和他说对不起,但是。他们只是暧昧,是啊,暧昧,一阵剜心的痛楚撕裂着他。
无可否认,他用了手段得到她,但是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唾手可得的?他就是这样长大的,骨子里面有着父辈的筋骨,那是雪山也能光着脚爬,草地都要走几个来回的军人的坚毅,血液里面又流淌着母亲家族的商人本性,果敢,敏锐,无所不能。
他就是这样活着的,人生里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如果有,那就要不惜一切的去得到。在这场感情的博弈中,他将一切得失计算了一遍,步步为营,最终得到的时候,他以为那就是一切。但他算漏了人心,它们瞬息万变,根本不由得你去计算。
就像对唐允哲,即使他手上拿着那样暧昧的照片,他也无法理直气壮的去到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问问看,因为他们之间如果有欺骗者,那至少唐允哲不是第一个。
再说梓妍,他皱眉轻揉额角,默默叹道我该拿你怎么办?我能拿你怎么办?高傲自负如他,此刻却被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袭卷,他倏地站起,步履坚定的向楼上走去。好吧,妍妍,如果我要不惜一切才能留下你,那我还有什么其它法子呢?
第六章
她还是站在窗前看向远方,背对着他,又或是她刚刚在这里目送着他的离去,这个想法一冒上来,他只觉得喉间一甜,似乎是一口新鲜的血涌了上来。她轻叹一声:“他走了?”
季随远冷哼一声:“你说呢?”
这个话题接下去又是一场无休止的争论,她淡淡一笑,忽然说:“你该发的脾气也发了,该出的气也出了,不会真打算就这样关着我吧?”
他被她那天的态度和提议一时气昏了头,此刻听她淡淡的问及,他真的没有主意,沉默良久还是无言。
“我想好了,一切等妈回来以后再说,我还是要以季家媳妇的身份给爸过第一个清明,之后,等妈回加拿大了,我们去办一下手续。”
“我说过我不答应!”他语调森冷却透着倦意。
“这其实没有什么答应不答应,不答应有不答应的法律程序走,只是那样的话,没有必要,随远,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你不能!”他一手握在她的娇小的肩头,突然的力量使她微微颤了一下。
“哈,你看,你又是这一句。”她嘴角勾起一个无奈的笑意,“以前,你可以说这一句,但是,你忘了吗?我妈妈没有了,我哥哥也没有了,今时今日,你拿什么不许我?我一直哀伤可怜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没想到,此刻竟也成了底气。”她似笑非笑,眼种却溢满泪水。
他盯着她,纠结万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妍妍,如果注定你我今生要以这样的方式才能厮守,那我只能这么做了,你没有妈妈和哥哥,还有我,如果我不是能让你挂心的那个人,那,你的父亲?如何?”
莫梓妍猛吸一口气,呆愣了半晌,喃喃:“你说什么?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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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有许多的故事,有许多的悲苦,有时候我们听到了,总会感慨一番,说一句:“这样的苦啊,怎么教人受的了?”实际上,在悲伤的河流中,做不到逆流而上,只不过随波逐流。莫梓妍从小便看惯了人家对她家的这种眼光,听惯了和妈妈一样最常听到的一句话,那就是,这样的日子,真是苦了你了,你怎么受的了?后来妈妈和她说,这世上有什么苦是人不能受的?你以为你受不了,真正轮到你了,日子还是一样要过下去。
这一句话就这样烙在了她心上,之后的许多年,她就这样过了下去。
只不过,妈妈和她一起过的日子,即使苦,也有着一家人团在一起的温暖,而从那一年开始,她的生命有如沙漏,不停地流失…
那一年的夏天异常闷热干燥,不过五六点钟,天开始泛起灰色的白,公鸡的打鸣倒是有的,就是无精打采的那俩嗓子,敷衍了事的很。莫梓妍早早的起了,将米粥炖上,开始打扫卫生,地扫了一遍拖了一遍,再将家具抹了一遍。她是个干净细致的人,即使一个人住,家务却从不马虎。
租住在市郊的这间二三十平米的一室户面积很小,每天都收拾的房间其实也没有什么灰尘。只是不知是今年夏天天热得异常诡异,还是病床上母亲日益惨白的脸色,让她近来常常是辗转难眠,往往是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上,然而没有几个钟头,那几声有气无力的公鸡打鸣声又将本就睡不踏实的她给唤醒了。
炉子上的米粥小火细细煨着,她每次都将米粥熬到几近米汁似浓稠的状态,可是,母亲依旧难以下咽,吃不了几口。她轻轻拿起放在柜子上的一个相框,仔细擦拭了一遍。对着照片中笑意浓浓的一家人,莫梓妍呆了一会儿。莫妈妈不知道多久没有露出过那样的笑颜了,自从知道了那个病开始。一窜泪珠直直地砸了下去,在光洁的相框镜面上破碎四散,晕染开来,妈妈和大哥却似乎在相框彼端的朦胧中看着她笑。
考大学时,她就因为家庭的缘故特意报的是B市的大学,可以就近照顾家里,选的还是离家里近的一所。母亲的病一开始她并不知道,莫妈妈瞒得极好,但那时开始,莫妈妈没日没夜的加班加点,做一切能做的工作,省一切可以省的钱。一直到莫妈妈做了一件之前她绝不会做的事情,就是将大哥送进了疗养院。
莫梓妍记得那天,大哥的情绪异常狂躁。而妈妈在将大哥送去之后,跪坐在疗养院的门口哭得几近晕厥,就在那次之后,莫妈妈和她说了自己的病,她深刻地意识到了一件事,就是命运的轮盘已经开始运转,而她或妈妈,都没有力量改变,没有力量停止。
她们卖了房子,在她大哥疗养院附件的郊区租了极小的房,她不得不休了学,四下筹母亲的医药费。一切似乎都走到尽头,却没有一丝的曙光。等待适合的肾源似乎遥遥无期,她瞒着母亲私下去做过自己与母亲的配型,还好是合适的,她暗自考虑过,如果等不到肾源,就用她的,只是,他们那处小小的房子没有卖到多少钱,到现在,根本没有剩下多少。30万,从手术到术后抗排异的药物,他们至少还需要30万。
莫梓妍等到米粥炖好就急急了门,医院离他们现在租的房子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没有直达的公车,要先坐几站地之后再转乘另一趟,她每次都是自己走几站路直接搭乘。租在这里最主要的原因除了郊区房租便宜就是离大哥的疗养院近,大哥患有先天的孤独症。小时候,她常常觉得妈妈不够爱她,不够关注她,等到大了才知道,面对这样一个孩子,做母亲的不知要付出多少的坚持和爱护。这次母亲一直到最后入院才将大哥送进疗养院,她知道,这个病的背后,母亲最最放不下的就是大哥。她将房子租在附近,方便她去探望,也能稍稍安抚母亲的心。
莫梓妍轻轻推开病房的门,病床上的莫妈妈蹙着眉闭着眼似乎还没有醒。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头,刚放下米粥,一回眸,却看见莫妈妈睁着眼静静地瞧着她。她忙坐在床边,拉过妈妈的手带着歉意地说:“妈,是不是我吵醒你了,再睡一会儿吧,还早呢。”
莫妈妈微微笑了一笑:“不睡了,整天这么躺着,没事就只剩下睡觉了。”
莫梓妍又看着她说:“那不然我帮你盛碗米粥吧,早上刚炖好的。”
莫妈妈看着她,带着愧疚地叹了一声,轻拍了拍她的手,低低说道:“我哪儿吃的了什么东西,早就让你不用早起做这些个了,真要吃什么,随便买些也就算了,你又做来了…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这些年,辛苦你了,也委屈你了。”
莫梓妍忍不住一阵阵心底翻涌上来的酸楚,似乎将眼睛也熏得泪水止不住地溢出。忙将头低了下去,拽过妈妈的手轻轻在脸颊上蹭了蹭,撒娇似地说:“哪有?你不要这么抒情好不好?哪有母女俩这么客套的!”
莫妈妈轻声笑了出来,摸着她的头发缓缓说:“你不怪我就好,妍妍,你今年多大了?”
“18了啊,你不记得了嘛?”
“是啊,18了,大姑娘了,日子过得多快啊!为了我这个病,让你吃苦了,好好的大学也上不了…要顾着我还要顾着你大哥。”
“妈,大学我只是休学而已,只要你病好了,我还是可以回去念的,你放心,大哥他…除了你,大哥就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啊,我当然会照顾他的….我不管有没有合适的肾源,我已经做过配对,是合适的。等我筹到钱,我们就手术。你不要想太多,不要担心,我只要你好好养病,我只要你好好的。”
“傻丫头,你才18啊,你要怎么照顾他?你要怎么筹钱?你为这个家付出的够多了,我不会再让你…妍妍,卢医生和我说过了,很快就会有肾源了,至于钱,你不用再担心,我会筹到的。我有个…相识的老朋友,他人很好,我已经联系他了。”
她迅速地抬头,急急问道:“卢医生什么时候和您说的?真的快有肾源了吗?真的可以手术了吗?”
莫妈妈笑着看着她:“真的,我骗你干什么,你不要再担心,还瞒着我去做什么配型,傻孩子,你这么年轻,要是少一个肾,以后怎么过日子啊?还有,你不用再为手术的费用担心了,真的,妈妈没有骗你,妈妈真的有一个老朋友…对了,这几天天我想去看看你哥哥,要手术的话,有好长一段日子见不到他了。好吗?”
莫梓妍早已将脸埋在被褥之间,泪水也早已经将被褥印湿一片,她不想让妈妈看见她没用却又无力控制的泪水,但她微微颤抖的双肩还是那么明显地表达了她的脆弱。她不能再说什么,她知道莫妈妈是在无路可去的窘迫中善意安慰她而已。
她知道他们从来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人,从小没有听到妈妈提起过父亲,没有亲戚朋友。移植手术的费用前后算起来要准备30万,他们哪会有什么朋友,是可以拿得出这笔费用的。妈妈为了安抚她说这样善意的谎言,她还能说什么呢,哑着嗓子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好,我知道了。我明天接你去看哥哥。”
莫妈妈似乎也有些疲倦,轻轻地帮莫梓妍顺着头发,久久没有再说什么,忽然莫妈妈低声喃喃着:“妍妍,我的女儿啊,你这般的乖巧柔顺,这样好的性格才情,我都不担心。只是,你这般的样貌…有时候,女孩子太漂亮,也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啊,女孩子不聪明,注定会不幸。漂亮的女孩子太过聪明,就要清醒明白的看着自己不幸。妍妍…我是该盼你聪明还是不聪明呢?”
美丽,于一个女子是幸还是不幸,是一个永恒的命题。莫梓妍迈出医院大门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华姐打电话告诉她她想好了。
她的家境一直艰难,母亲为了照顾大哥,工作不能固定,打些零零散散的工,基本维持生活而已,她很小就帮着母亲照顾大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贴补家用,她的爱好本是绘画,可是考学时她还是选择了法语专业,为的就是将来能更快的赚钱养家。她成绩优异,拿着奖学金念书,可是她还是为了家里将所有的空闲时间用来四处打工。
华姐就是她在一个会所里面打工时认识的,萍水相逢的人本不会有什么太深的交集,直到一次一个女人来闹事,说华姐勾引她丈夫什么,将她自己带来的一大罐子液体忽的泼出来。当时站在旁边的她本能的去拽华姐,好在那女人也不过是虚张声势,不是什么硫酸之类的东西。她的一个本能动作就这么交下了华姐这个朋友,这次,因着母亲的病,她四下求人找工作,华姐就在这个时候给她指了这个道。
她一直在尽力,尽自己最大的力。
因此,她才会站在这儿,才会轻施粉黛,将及腰的长发卷成妩媚的波浪,换上风情的裙装。
在这一刻,她没有嘲笑命运的不公,没有鄙视自己的不堪。有的,只是庆幸,庆幸自己的皮囊是美丽的,而这份美丽如果可以换来30万,她自己觉得真的是太多了。
姓陈,商人,好的,记住了,门口的迎宾告诉她包厢号以后,她站在门口停了下来,默默回忆着华姐交代的话:“对他们那些人来说,对你来说的天文数字,可能只是他们的一顿饭,一局牌,只要他看上你,不要说30万,300万也是你的本事。这个要的就是干净,漂亮,年轻,高学历。你全符合,要怎么谈,你自己拿捏。最最重要的无非是他能看上你。”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敲门进去。
第七章
这样豪华,富丽堂皇的会所,她是第一次来,以前打工的地方和这里完全不能比。30万,她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遍就将人生中一扇门一推而入。、
偌大的包间里面只有角落里隐隐闪着2盏壁灯,柔缓的轻音乐环绕四周,空气中似有清雅的百合馨香漂浮荡漾。一个高大的身影独自坐在宽大的沙发里。她局促地立在门口的角落里,站在一片光影之中。
昏暗的光线,封闭的空间,她连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的样貌都没有勇气去看也看不清楚,幽暗的光线中,她只分辨出他在沙发的一角坐着,她没有靠近,那人竟然也没有招呼她坐,还用犹疑的语调问:“你,是?”
她一阵难堪,这个问题,她能怎么回答。难道他不知道她是谁吗?这样尴尬不已的情形她估摸到了,只是不知道真的面对时,这份不知所措还要加诸数倍。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其实她也不确定这个有些犹疑的男子今晚是不是只“面试”她一个,不然他为什么要确定她是哪一个呢?一念及此,如果他没有选择她,如果她拿不到那30万…她脱口而出:“我是华姐介绍来,让您过目的。”
那男子再没有出声,她则开始杂乱无章,语无伦次的自我介绍。最后她咬着牙说出最后的重点:“我现在很需要一笔钱,30万,需要马上拿到,对于其它,我没有要求。”
说完以后她基本上已经无话可说,对方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就在她绝望地要推门离开的时候,男子轻声问她:“你说你是外院大一的学生?什么专业?”
她一怔:“法语。”
男子又问:“那我能问问你,你这样做是有什么苦衷吗?”
她呆立原地,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太过震惊,而是男子是在用法语语气柔和地问她。疑惑了几秒之后她用法语回答:“我需要30万是用来给我母亲手术用的,多一分我都不需要,所以,我希望,我希望您能同意,之后…可以给我时间上一定的自由让我能继续念书。将来,我会尽我所能,一定会将这笔钱还给您。”
她说完以后,那人站了起来,朝她走了过来。身影在她的眸中靠近放大直到她可以清晰的看清他。但等到她看清他的一刻,她怔了一下,他站在她面前对着她清浅一笑:“等我一下,好吗?”
她看见他的笑,仿佛于荒漠中开出花朵,淡淡的百合花香萦绕鼻尖,似乎扫去了心底少少阴霾。她静静地想:“这样是可以了吗?”
她忐忑不安地等着的时候,对于这个男子没有一丝头绪,惶惑中他回来和她说:“我们走吧。”她只能茫然的跟着他向外走去,过道上似乎有醉酒的客人步履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撞上她,他及时挡在她身前,轻声说:“小心!”
随后自自然然地牵着她朝外走去,她忍着没有挣开,有些恍惚地跟着他,按照华姐说的,一般对方也会提一些要求,至少时间,她以后的居住地点什么的。她没有经验,当然不能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跟着他身后,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惶惑更深。
他对着她笑的时候,她脑袋里面全是30万,母亲的医药费有希望了。现在她再一想,惊觉他很年轻,很优雅,而且,他刚刚在和她说法语!这样的一个男人,有良好的教养而且多金,应该是众多女子追求的对象,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找情妇呢?
“你家住的远吗?”温和的声音也让人如沐春风。
“呃?挺远,在郊区,要1,2个小时车程。”她疑惑地呆呆答道。
“哦,那今晚不回去可以吗?”
她一瞬僵住,就今天吗?现在?心中掠过一阵凄然的飓风,优雅?教养?交易就是交易而已,对象是谁都是一样,一样羞耻。她咬了咬唇低声回答:“可以,不过,那笔钱,可以给我现金吗?”
她好像听到他的笑声在风里飘,“当然可以。”他说。
跟着他回到他的酒店套房,他只招呼她自己随意,就自己去打电话。她满满地全是不安,抱着一个抱枕,靠着沙发坐着。他打完电话出来看到她的样子,笑着对她说:“小时候有次经过街市,看见一个笼子里关着数条小狗,很拥挤,可是他们没有吵闹没有躁动,个个都安静异常,眼里含着凄楚的泪,悲伤的神情让人终生难忘。”
她抬眸望向他,带着一丝疑惑。他接着说:“我问司机那是卖小狗的吗?他告诉我,那是买狗肉的,那一天,我买下了那一笼子的小狗。可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吃狗肉了。”
“所以,”他的笑似乎更浓了,“我希望你不要一幅要被我屠宰的神情看着我…我不希望我以后再也吃不下女人了。”
她没法跟着他一起笑,脸颊似乎有火在烧,烫烫的。对于他的幽默她没法回应,心心念念只是那30万什么时候可以拿到,他是不是真的会给她,这些她难以启齿却至关重要的重点。
“我明天一早就要离开B市,早班机,来不及去银行,我安排了人明天将30万现金送来酒店,你一直等在这里拿到钱再走就好,本来可以让你明天来拿,只是你家住得太远,你一人晚上回去不安全,我晚上也有些事情要处理,没有时间送你,所以才带你过来的,你不要担心,我…没有打算吃你。”
她静静听着,如果这只是他用来与她沟通或是说消除彼此陌生感和疏离感的一种方式,无疑他做得极好。温润如玉,谦和有礼,进退有度,很难让人不对他有好感。只是,他的话让她更深的疑惑。
他见她怔怔地瞧着他,接着说:“我有个表姐很喜欢青花,去年在香港的拍卖会上我花二百万拍了一件送给她,她很喜欢放在家中。又怕我那个朴素的表姐夫说她败家,于是只说那个青花是五十块买的装饰仿品。谁知道,今年我那个外甥一次惹我表姐夫生气,我表姐夫顺手拿起那个青花就丢了过去。你猜结果怎么样?”
莫梓妍笑了一下:“五十块或是二百万都一样是瓷器,丢出去就碎了。”
他也笑着说:“是啊,结果就碎了,把我表姐心疼的眼眶都红了,我表姐夫还说我又没砸到你儿子,你哭什么?我表姐是有苦说不出啊。”
两人都觉得有趣,笑了一会儿,他接着说:“现在的气氛就对了,你别怕我也别拘束。如果一个破碎的瓶子都可以值二百万,我相信你的人生不是三十万就可以买下的。”
她低头不语的时候听到他接起了电话:“喂,是我,你安排好了是吗?那就好,我刚刚说的那笔钱你不要忘记了,明天尽早送到我的房间,我有些事情已经定了明天的早班机回去。你碰不上我直接将钱交给一位姓莫的小姐就可以了,是姓莫吧?”
他看着她确认了一下,她点点头。听到电话彼端一个慵懒的声音充满了调侃地说:“行,没问题,知道了,一定尽快,不过,什么女人这么贵?你才来几天问你要这个数,狮子大开口啊!我倒要看看,要是二线以下的明星,我不给啊!”
安静的房间里她也将电话那端的话听了一个大概,顿时难堪地紧紧握着手不再望向那人。他也有些察觉她的尴尬,举着电话边说边走去另一个房间。
到的时候他曾指着一间房和她说:“累了可以去休息。”她强打精神一直在沙发上面坐着哪里敢去房间休息。枯坐了几个小时以后就倦倦地靠着沙发阖了眼。
他在另一间房里,那边却是美国股市开盘的时候,他早习惯了这样的生物钟,等他出去看见她和衣在沙发上面睡着的时候,不由又笑了笑想着还是不用叫醒她了,看她一幅惊慌失措的小鹿模样,叫醒了她,怕是担心一宿再也睡不着了。
那时候他的工作重心逐步转移到国内,渐渐来往B市也很频繁。灯红酒绿的夜生活那时已经一点不输外边。他倒是很少出入那些地方,这次合作对象一定要请他去坐坐,他本是想去应付一下就走。居然捡了她回来。
她开口叫他陈先生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她弄错了,没想到那个陈总还工作休闲两不误,约他一个包间,隔壁再开一个房间“面试”。她就这样阴差阳错的走了进来,说不上是她的哪一点打动了他,在他和她用法语一番对答以后,他想她必定是有极其为难的地方。就觉得于他举手之劳的事情,可能改写一个女孩的一生。
那个晚上,他看着熟睡的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当时他是没有弄明白,直到这种难言的感受深深地刻上他的心,还时不时的窜出来。她是哪里吸引了他?说不上来,只是他终于明白的时候,她却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他们再见时,他曾想过,同样的错失,不会发生两次,可是…
第八章
那个城市是他所不熟悉的,初到时难免被古旧的城墙,青砖绿瓦,火柴盒子般方方正正的民居吸引过。城市正中还有一个颇大的寺庙,香火旺盛的样子,他表姐在他刚来时就带他去过,季随远开车,还有静宜一行人等,大家除了他和他表姐,都是一幅不耐的表情。
他表姐说初到一个地方,一定要先去拜拜当地的菩萨,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的菩萨管一方的事,要先去打个招呼,她慎重地说这番话时,静宜倚在她表姐怀里笑得直打栽。静宜不是他表姐的亲生孩子,是她一个好姐妹遗下来的孤女,半大不小的时候被季家收养了,已经懂事的孩子,没什么好瞒的,也就没有改姓,还是原来的名字——陆静宜。但一起生活的年头多,就是一家人的感情,不要说大人疼爱那个丫头,就是季随远也是将这个妹妹放在手心里如珠如宝的捧着。
正因如此,他才再三打了两个电话和季随远确认他能在第二天过来,因为之前的一天,是静宜的生日,他这个全优哥哥据说是顺着妹妹的意思自驾游去了。
他收拾好不多的行李准备出发前,又静静看了一眼靠在沙发上和衣而眠的那个年轻女孩,应该是和静宜差不多的年纪,脆生生的感觉。房间里面落着厚重的窗帘,遮蔽了大部分的光,只有两旁的缝隙里有猛烈的光束渗进来,打在对面的墙上,再折射过来,似乎就柔和了许多,随意地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她的身周。
他也是近一年来来往两地比较的频繁,每次公务在身,来去匆匆,没什么机会好好地看看这个城市,但他总是记得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最初的感动,亲切,如同这个女子此刻给他的感觉,虽然交谈不深,但是他相信她一定能有一个不同的人生,因为他的参与。不由自主唇角上扬,画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如果今年我和表姐还去那间寺庙上香的话,我一定真心的帮你对菩萨说说,让他记得,不让命运这个东西,再欺负你!
他低头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要走了,可是她却闭着眼,蹙着眉,睡的好似清浅的样子,不知道惶恐了一晚的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叫醒她和她道一声再见,好像不大合适,叫醒她突兀地要留下她的联系方式,又会不会目的性太强,他有些迟疑,看见她身旁的小包,她的手机应该就在里面,留个电话给她?告诉她,有什么困难还可以找他?这个主意似乎可行,但是他哪能去翻她的包再取出她的手机?
他随手拿起一张酒店的便签纸,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放在她面前的台子上。她应该可以看到的。
去机场的路上,他还是不确定再次和季随远确认,他那个比他小几个月,辈分却低一辈的侄子带着浓浓睡意接起他的电话,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缝里面往外蹦:“你有没有搞错啊?什么人啊,至于吗,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
他于是笑:“不要忘记就好,还有我留了个联系方式给她,你帮我和她确认一下,如果她没有看到的话,你再告诉她一遍。”
电话彼端的人于是更一惊一乍:“是不是啊?你这几天在干什么?连电话都没有要到吗?什么乱七八糟啊?”
他笑着挂上电话,走得安心,想着几个礼拜之后还会再来,或许可以问问她家中的病人是不是已经手术了。又或者根本不必等到他来,她就会打电话告诉他,她很平安,家人也是。
人间的疾苦总是多的数不胜数的,他也常常参加一些慈善的活动,是家族的传统,是商业的考量,总之,从小到大,往外大把的掏钱的各种宴会义卖,他没有少去过。但好像和这种感觉不一样,他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件善举因而兴奋,直到很久之后,他再次见到她,她随意地立在人群之中,阳光泼天撒地的泻下来,将她朦胧地罩着,他轻轻叫了一声:“是你?”她转过身来,简简单单地一个动作,却勾出了他心底藏匿很深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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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静宜送回来学校,看着小丫头一路小跑的奔进学校他才走。静宜今年高三,上的是个管理严格的贵族学校,女孩子上了高中,数理都会走下坡,成绩只是勉勉强强。季随远知道她读的辛苦,总是和她说,考不到国内的学校不要紧,出去读一样的。的确,现在这世道不比从前,以前是书读的好了,自己考出去,现在国外的经济形式还不如国内,这几年成群结队的跑来内地各大城市招生就看出来了。不过他每次这样提议的时候,静宜就懊恼不已,窘着一张红红的脸,一幅泫然欲泣的样子,他也就不敢再提。
那个学校是封闭式管理,本来不到假日是不准外出外宿的,但昨天她生日,季随远将她接了出来,应她的要求,跑去香山吹了一晚上风。虽是夏季,但山上入了夜,还是冷的他嗖嗖抽气,哀求道:“小祖宗,你怎么就想到这一茬了,不如咱回去,你狠狠地去逛一次名品店吧。”
小丫头哈哈大笑说:“你把妹的时候怎么不怕冷,陪妹妹就没有点精神力量可以御寒了吗?”
季随远不屑地摇头:“你老哥我把妹,什么时候需要这么辛苦?”
静宜抱着他一只胳膊乱晃说:“哦,那你一般都怎么把妹的?”
他状似认真的想了想说:“一般都是妹来把我,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样去把妹。”
两兄妹打打闹闹,笑做一团,到后半夜,静宜趴在他怀里快睡着的时候喃喃:"哥,我不想出国念书,我一定尽力考上大学,我不想和你分开…"
他笑着摸摸小丫头的脑袋,这个妹妹和他差着七八岁,听话乖巧,一直就是他心头的宝,他也舍不得的很呢。
日头快出来的时候,他往回开,不能耽误她上课的时间,温暖的薄曦穿透车窗撒进来,静宜在一片柔和的暖光中犹自睡着,有点嫌恶亮晃晃的光线的样子,还微微蹙着眉。他笑着将遮光板打下来,直到到了才叫醒她。
他的车大喇喇的就停在她学校门口,直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才发动离开,他停着的时候,旁边有两辆车也等着,车上的人还下来跑到驾驶座的一放,邀他进去坐坐,他认人的本事一向一般,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她校长,笑着拒绝了。那校长在日头下站了好一会儿,直到静宜走没了影,他才走,校长的车也才进了校。后来静宜和他说:“你不要那么酷啊,特别是在我学校门口,你这样会没有男孩子敢追我的。”
他对着她皱眉毛问:“谁追你了吗?”
大抵天下的哥哥都是这样疼爱着自己的妹妹,对于梓妍来说,她也有一个哥哥,不过却和人家的哥哥有着天上人间的区别。
答应了唐允哲的事情,他自然放在心上,秘书一早按他的吩咐准备好了钱,本来派个人去送就行,不过唐允哲再三的确认电话倒是挑起了他的兴趣,是什么女人能让他如此上心?他还真想会上一会。
他将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好半天才有人接起来,不确定地“喂”了一声,充满了疑惑。他一想,唐允哲叫他将钱送去房间,那人一定是等在房间里面,这会儿听到电话,肯定是不知道是谁不知道该不该接,他不由轻哂:难不成真要我亲自送上去,你又不是我正牌舅妈,哪够得上这级别。果断利落的说:“莫小姐是吗?我受人之托给你送钱来了,下来拿,酒店停车场。”
“等等…”那边声音急切地唤他,“我怎么认出你啊?”
好像有道理,他不耐的说:“一辆黑色的车,很大,我会站在车旁边等你。”
挂上电话,他站在车旁点上了一支烟等她,莫小姐?听到姓莫的,他就满心不待见,他深深吸了一口烟,不一会儿远远看见一个窈窕的女子步履急促的朝他走来,身形不错。那女子越走越近,他脸上的疑惑也越来越深,等到莫梓妍站在他面前,温声问道:“你好,我姓莫......是你吗?”
他彻底呆住了。居然是她?她居然姓莫?不是,是这个小丫头居然做这种事?居然和他小舅搅在了一起?
人的记忆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捧着本书翻来覆去的念上大半日,最后还是春梦了无痕,有时候一个人对于你只是惊鸿一瞥却仿佛是生了根似的,在你垂垂老矣的一个黄昏都能清晰的描摹出她的容颜。
季随远见到她的那个瞬间,记忆的盒子攸地被打开,他在其中明明白白的看见了关于她的收藏。至于原因,在许多年后,他未必会记得那一刻的悸动到底算不算一见钟情。但是有一点可以断定的就是如果你曾用一句话把一个小丫头逼到一口气喝下三瓶酒,然后看见她一个人静静地在无人的街道呕吐,吐到吐无可吐,那一定会是一个让你记忆犹新的画面。
他那一帮朋友里面个个出挑,都不是缺女朋友的主儿。但是大半年前,他的好兄弟郭鸣亮偏生踢到了一块铁板,那小子没事儿就和他念叨,他也没在意,刚好出国一段时间,大半个月以后回来,郭鸣亮的吐槽内容还是没变,他哈哈笑着说:“有意思,居然有你搞不定的,我去看看。”
郭鸣亮眯着眼,一脸神往的样子:“是漂亮,不过丫就是油盐不进啊。”
他耸耸肩,一脸的漫不经心:“油盐不进就上辣,辣也不吃,就灌黄连。“
郭鸣亮的眼睛立马亮堂起来:“给兄弟支个招儿?”
他于是出主意,对付油盐不进的主儿,就只有上点狠的,找几个人去闹她的场,小丫头没见过世面,一定吓傻,这个时候你来一段英雄救美,往后,你就是她救命恩人,没听过被救的敢不待见救人的。
郭鸣亮拍着大腿笑:“你丫这计忒俗了吧!”
他也笑:“反正都是玩呗,试试怕什么?”
那天他们一大帮子人在楼上的包间里面看好戏,结果女主角脱离戏本,演了一出把他们全体镇住的戏,郭鸣亮这个美到底没找到空儿下去救。他也站在那里看着,看到连他们经理都找了机会潜了,她却涨红着脸,不卑不亢,一脸的倔强,站得笔直笔直,从始至终,没有后退一步。最后大方得体的说了一番让人辩驳不了的话,仰着脖子灌了三瓶酒,他看着傻眼的郭鸣亮轻声说了一句:“这丫头,不是拿来玩的。”
第九章
电话铃声响的时候,她睁开眼睛,思维停顿了好一会儿,她似乎应该早起去照顾妈妈,又似乎应该去上课,那个秃了半边脑袋的老教授很是严格的。映入眼帘的环境她根本不认识啊,几个似乎转过,她才惊觉这个电话应该是什么电话,跳了起来去接。
挂上电话她一刻也不敢耽搁的就往楼下冲,那份心情,激动掺杂喜悦比她考上了外院时更甚。一路小跑的冲到了停车场,她才稍稍放慢脚步,暗暗叮嘱自己:不可失礼。
黑色的车,很大。的确很大,她听见他的形容时,其实眉头不由自主的是皱起来了,不说车牌号,不说啥车,就一个很大,让人怎么认?口头上急急应了下来,等到她进了停车场,看见那辆车,她才明白,真的很好认,何况车旁还站在他。
走近他时,她不由地细细打量这个人,应该是昨晚那个人的朋友吧,和他一样姿态俊朗,衣冠楚楚,剑眉飞扬入鬓,露出微微不耐的神态,随意地倚在车旁,放下手中的烟时,好像注意到了她,轻眯着眼,似乎在仔细瞧她的样子,一个玩味的笑意在他唇边若隐若现。
这个笑意随着她的靠近渐渐消失,最后站在他面前时,她清晰地在他眼里读到了疑惑和审视。她并不认识这个人,但他瞬息变幻的神色真的刺激了她。如潮汐般涌上来的羞愧尴尬让她有点不知所措,艰难地站在他面前,好容易挤出一个微笑,轻声询问,但是那个人居然怔怔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久久,他的声音遥远而冷漠:“你是来拿钱的?”
这句话他是应该问的,三十万不是一个小数目,给错了人自然不好,何况他这般丰神俊朗,如果他这样站在街道上,她敢肯定在她之前一定有女人去搭讪了,虽然现在是在停车场,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她难堪地点点头,其实这句话也有另一层含义:你是那个做交易的女人?莫梓妍明白,但是现在不容她有一丝的骄傲,她走出这一步的时候就知道,要卖的,何止是身体这么简单,还有尊严和骄傲。
他脸上的疑惑和审视渐渐消散,随即浮现的是讳莫如深的淡定,转身拉开车门抓过一个文件袋,往她面前一递,语气简洁:“拿好,不要掉了。”
她接过来想说谢谢,简单的两个字却噎住,怎么也吐不出来,心思纷乱,只觉得一时间窘极。愣了半晌,他嗤地笑了:“我完成任务了,先走了。”
说完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就在他转动钥匙准备发动的瞬间,她才如梦初醒一般走上去,急切地敲着他的车窗,他眉头轻锁,眼底明显带上了厌恶:“怎么,还有事?”
她被他的态度扫射,慢了半怕,他紧接着说:“我还有事,不能送你。”
太冷了,这个人,不过这应该是一个规矩男人对待不规矩女人的态度吧,虽然心的一角酸涩泛滥,她尽力控制:“我想问一下,陈先生的联系方式。”
不能平白无故的收下人家三十万,如果那个男人改变主意要她,她不能逃,如果不要她,那她除了千恩万谢还要知道人家是谁,才能将来把钱还给人家。
“陈先生?”季随远喃喃念了一遍,小舅对她如此上心居然报了个假名?
这个小女孩!正目光恳切地望着他,眼底单纯洁净,实在看不出啊!他心中冷哼一声,可是,毕竟不过如此。
那个时侯她是不知道,她除了把楼下的几个小男生给唬住,连带着楼上包厢里面,一群公子哥都对着她啧啧称奇,大庄还笑道:“你们不要再玩了,这个丫头啊,再玩,估计真是个会拿酒瓶子往自己脑袋上招呼的主儿。”
他于是拍拍呆若木鸡的郭鸣亮:“亮子,这不是铁板,这是钢炮,到此为止!”
后来他有事先离开,看见她一个人蜷在墙角吐的天昏地暗,他招来泊车的小弟递了几张票子指了指她,也算让她同事帮她叫个车送她回去。
之后过了很久,郭鸣亮的女朋友换来换去都不满意的那阵,一次喝多了,还是和他说:“这人啊,果然是吃不到的那口就是好的,你说我也知道是个钢炮,不能碰!可是怎么就总也忘不了呢。”
他抿着嘴,不动声色的喝下一杯酒,当晚开车去了那个会所,可是她却已经不在了。
这算不算他曾把她放上过心?他们那帮人里面,女朋友一向是走马穿花,真正混到不得不结婚的年纪,娶进家门的自然要是门当户对得体识趣的。他觉得他可能也是和亮子一样,一时的兴味。偶尔这个人物形象冒出来,总是自嘲的笑笑,年纪越大对女人越挑,碰不上和口味的,就变成和亮子一个样了。
这样一个不知道算不算被他挂念过的女子,居然…他此刻的心情不是不待见她,是深深地开始鄙夷自己。
他浓眉高挑:“他没有留给你吗?”看来她是接到电话急着拿钱,忽略了一切,根本没有注意到小舅舅留下的纸条。
她绯红着脸颊摇摇头,水汪汪地眼睛忽闪忽闪,根本就是引人沉沦,他看得一阵烦躁:“他没有留的话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拿了钱就行了。”
“请等等。”她疾呼,低着头在包包里面翻出纸笔。
执着的劲还是像那个梗着脖子喝酒的丫头,他怔了一瞬,她已经写好了一张小纸片,从车窗上递进来,言辞真诚:“这是我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请麻烦帮我转交给他,行吗?”
他不置可否地接过来,随手往副驾驶的位置上一放,发动车子,绝尘而去。莫梓妍呆呆地看着他的车子离开,别人不喜欢她现在的尴尬身份,可以理解,但是她不能平白无故拿人家的钱的,这个人不知道会不会替她转交,她在自己的小本子上面记下了这辆很大的黑色路虎的车牌,这样就一定找得到他吧?
她不知道,季随远在打算把她的那张小纸条扔掉之前,瞄了一眼,只这一眼,他再也没有放过她,开始了他们之间无休无止的纠缠。
莫梓妍拿着钱第一件事情就是赶到医院全部存在了妈妈的户头上,准备和卢医生商量手术的事情,结果那么不巧,卢医生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刚巧不在,她想到妈妈说的,打算在手术前看看哥哥,就将妈妈接出了院。这也是她这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的第一个错。
无数次她都在反复模拟着那一天的情形,如果在哪一步上面,她可以做出不同于当时的反应,那么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现实却永远不会给她这个机会。午夜梦回,除了悔恨的泪,揪心的疼痛什么也剩不下。
记忆中一切都是那么平常,平常的你不会以为它有多特殊,特殊到成为你一生不能忘却的悲哀。妈妈的刚毅坚强,她一直了解,就是在这个病面前,她也是忍下了。忍下的是病痛的折磨,对孩子的不舍,对命运的不甘。莫梓妍只要一想到妈妈最后在疗养院轻轻整理哥哥衣服的画面,就会潸然泪下。
那个夏日的午后,热浪阵阵,妈妈带着哥哥静坐在阳台上,没有交谈,哥哥只是安静的用手指轻触着妈妈的膝盖,一下一下,妈妈轻抚着他,不时帮他拽拽衣角。
万丈红尘在背景中模糊,天地间也不过就是这对母子而已。时光流失地越快,关于那一天的所有记忆越清晰地留了下来,莫梓妍可以看到小小的飞虫绕着哥哥的头发盘旋,妈妈微笑着用手轻拂,可以看到阳光肆意地泼洒下来,将妈妈和哥哥拢在橘色的暖光之中,没有微风,热热的气流却在他们之间懒散地回旋。
妈妈将一瓣一瓣的橙子剥下来,细致的剔除小核,缓缓送至哥哥的唇边,久久,她看见妈妈的另一支手上的一瓣橙子已经被妈妈死死的捏住,汁水淋漓,浅黄色的珠子渗出妈妈爆满青筋的手,沿着苍白的指节静静滑落。阳光穿透橙黄晶莹的珠子,折射出炫目的光芒,晃眼的亮,之后的日子,那种亮一直扎在她的心上。妈妈啊,那橙黄的珠子是你身体的疼痛还是心中的不舍。
关于那一天,那一切的感觉都那么真实那么深刻地留了下来,无计消除,不可磨灭.......妈妈离开哥哥时,眷恋地在他额上印下一吻,他们走出了很远之后,她仍是再回头遥望着那幢小楼。这一切都在预示着什么,然而她却无知无觉。
回到家里时,已经是下午了,她本来坚持送妈妈直接会医院去,可是妈妈说:想回去一趟,在家吃餐饭再会医院吧,她温和的口吻一下子就说服了她。到家时,房东听到动静,出来说有个年轻的男人来找过她,听说他们不在,说是第二天再来,她没有细问,房东两夫妻都是盲人,除了传话,也不能帮她形容来人的样貌,更可况,她的猜想应该是些推销之类的,没有放在心上。
这样普通的一个下午,妈妈忽然看着窗外和她说想吃城东的生煎包,难道她有什么想吃的,虽然城市的两端跑个来回少说几个小时,她还是笑着就出门了,她和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是“妈,你等我哦。”
那是一家地道的小吃店,全城一家,别无分号,生意很好。平常至少要排队半个小时,那天说也奇怪,只有三五个人在她前面,她买好准备回去的时候,妈妈的电话打来了,只是问她:到了吗?买好了吗?后来想想,或许是妈妈只是为了确定她已经离开家相当的距离了。
挂上妈妈的电话,她应该一刻不停留的赶回家去的,可是,偏偏碰上一个人,一个她都已经不记得的人…
难道,一切真的皆有定数,一切都是早有天意?
第十章
爸爸?!
他居然说的是这两个字,莫梓妍静静看着他,想从他脸色看出分毫的线索,推断这两个字的真实性,但他平静淡定的模样分明是把握十足。她心里发涩,原来,她果然没有想错,他对她,从来都是这样,他告诉你的是他想让你知道的,他不想让你知道的,就算你将真相摊在他面前,他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她的爸爸,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个记忆,妈妈曾淡淡地和她说过,在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爸爸就死了。不懂事的时候,她或许执着过,懂事以后,她再没有向妈妈提过这个话题,偏偏她又懂事的早,早到她自己对这个话题曾有过的记忆都失去了。
一个二十几年从不曾出现在她生命里面的东西,他季随远都有本事,把它变出来,他真本事啊。她深深呼吸,缓步走到摆着牛奶的台子前,端起盛着牛奶的杯子,一昂脖,大口的喝了起来。
他等着她的反应,她静静看了他片刻后居然一句话没说就去喝牛奶了,愣了一下,旋即心中一定,温声提示:“放了一阵了,从新拿一杯,热了喝吧?”
她一口气喝光,放下杯子,极缓的舒了一口气:“你说吧。”
他不明所以:“说什么?”
她靠着台子,面对着他,然而,视线好像穿透了他,落在了不知名的某处:“我从小没有爸爸,你知道的。但你今天说的这个爸爸,一定不是假的。你费了这么大心把他找出来,或是你已经找出来了很久,只是一直都不告诉我…你把他列出来,不是为了让我和他相认吧,你下面想说的话,才是重点,所以,我在等你说。”
她一席话说完,季随远的眉头又锁在了一起:“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你是我老婆,我要我老婆好好地待在我身边。”
“所以你就帮我找爸爸?那个人哪怕是真的,对我,也不过是一个名词。我对他全无记忆,也没有感情,我为什么会为了这样一个人,做我不想做的事儿。”她沉了沉心思,再娓娓道来。
他刚要开口,手机却突兀地抢在他头上唱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对她说:“是妈。”
季随远的妈妈唐素恵在加拿大的二姨家已经住了大半年,自从他父亲去世以后,就一直没有回来,平日里只是电话,但今天也来的太巧了些。唐允哲轻叹一声离去,最后一句话似乎说的云淡风轻,却又意味绵长。果然他还是不放心就这样对她听之任之,离开没多久,唐素恵的电话及时就到,他想也知道一定是唐允哲没有见到人,这个心一定是放不下来,虽然他没有立场问他要人,但这样不了了之,他也做不到。换了他母亲来问,他还能怎么说。
他揉着眉心,接起电话,果然没说几句,他母亲自然而然的说:“刚刚我和允哲通电话,他说你们两口子今天都在家呢,梓妍在旁边吗?我和她说几句。”
季随远不能拒绝,一边答应一边递过电话。
莫梓妍方才一直倚在窗边看着他的黑色卡宴绝尘而去,想到这个电话的应该又是那人的所为,心中酸涩。那个人,一直都是个端方君子,温润如玉,和他本是亲近的家人,却为了她…
莫梓妍了然地接过手机,微微平复了一下呼吸,努力温柔轻快的声音:“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和静宜都想你了。”
唐素恵在电话一侧听到她的声音一切如常,略微宽心,这小两口一直都不大对劲,但是两个人又都内敛的紧,看不大出,也不和人说,她总是觉得有些不对,问谁也问不出,唐允哲打电话来让她打个电话回去问问梓妍身体是不是不舒服,她就觉得怪怪的,偏偏她的这个小表弟也是嘴紧的主儿,再问也问不出了,弄得她远在千里之外却担心的心里直打鼓,这会儿听到梓妍的声音,没有一丝异样,不仅大为宽心:“票已经订好了,快了。你嗓子怎么哑了?”
莫梓妍脸一红:“嗓子有些发炎,不要紧的。”
唐素恵哦了一声:“春天不要随便减衣服,倒春寒。静宜这些天也说嗓子不好,你们俩都注意一些。”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几句,末了忽然想到似的问:“你和静宜整天在一起,有没有觉得着丫头有什么不对?我最近和她通电话,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儿似的。”
静宜是她妈的掌上明珠, 这个小姑和莫梓妍的感情也好,两人年纪相仿,几年前非要磨着季随远去买下一家旅行社给她,还是一家账务一塌糊涂,眼瞅就要关张的旅行社,当然之后,他们才知道,静宜要嫁的那个人正是这家旅行社的老板。之后的故事,是那个男人不仅起死回生,生意顺风顺水到已经不稀罕这家旅行社,真要卖掉它的时候,静宜跑来缠她:“嫂子,我俩一起接手算了,有点寄托比闲着强。”
莫梓妍是一点都不闲的,但那时候刚好不想再在季随远身边,就答应了她。两个人整天在一起,静宜的事情的确是她最清楚,她婆婆问她是没问错人,她当然也知道静宜最近心情不好,因为什么也知道个大概,可是这些话,哪里能直接向老人汇报呢?她顿了一下,故作轻松的说:“可能是公事吧,最近我身体不好,就剩她一个人忙了,过几天,我和她换换,让她休息休息,再说,妈快回来了,你一回来,她准高兴。她前几天还和我说,她大半年没有见着你,可想你了。”
莫梓妍一打岔,就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了,又说了几句,电话撂下来。她的眉眼也随即耷拉了下来,不再理睬他。他接过手机:“妈问静宜了?”
“嗯。”
“是不是闵修有什么不对?”他眉头紧锁,对这个妹妹还是极在乎的。
莫梓妍轻声说:“我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静宜说她会处理,我想有些事情还是让她自己处理好些,我们若参与的过多,对他们俩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就由她了。”
他不悦的神色挂了一脸,手上一串号码已经拨了出去:“亮子,你不是说要出海?叫上闵修了吗?嗯,好的,知道了。等我一下,我很快到。”
挂上电话,他神色凛凛,语调冰寒:“要是让我知道…我抽死他。”莫梓妍看他一眼,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自己怎样是一回事,谁要是这样对他妹妹,是另一回事!天下的哥哥大抵都是这样,从前她也曾期盼她的哥哥能好起来,能这样和她相亲相爱…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亮子的游艇。”他已经穿好外套。
莫梓妍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已经是满心厌恶,摇摇头:“不去…不和我谈完就走。”
他微微一笑:“两口子的话题怎么谈的完,是我惯着你,你要谈什么我都陪着,才谈的这么无聊还凄风楚雨的。等我回来,换我来和你谈,我们谈点别的。还有,我知道你不喜欢亮子,我也不希望你喜欢他,不过他也没做什么坏事。他也总是我朋友。”
“是,他没有,做坏事的是你。”她冷冷道。
他从容不迫的走到门边,回身:“你的手机我弄坏了,我的你先拿着,出门的话记得带上,我不习惯找不到你。”
直到门锁清脆地响起,莫梓妍知道,大势已去。那句“离婚”带给他的震撼,不过就一天一夜。他所有失常的表现,在他刚刚拎起外套信步出门的时候已经停止。
他还叫她出门记得带上手机,他不再关她,闹剧结束,却意味着正剧开场。她恓惶地坐在床边,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离开,她应该在他身边时时刻刻的折磨他,就像这几年她做的这样。但是她那么软弱,折磨他的同时,耗尽了自己的心力,那样一个临界点,本就脆弱的很,一碰即碎,他偏偏来打破它。
覆水难收!她在心里辗转了无数次的念头,对着他说了出来,就表示她去意已决。剩下的纠缠只是他的不甘,她也知道,因为那些她疏离他的理由真的勉强,不能让人信服。现在,她那么想结束这一切纠缠,如果能让他放手的只是一个她要离开的真相,她在想,是不是应该告诉他…
她完全想不到的是,此刻坐在驾驶座上的季随远其实也是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他最后的一个砝码摆上来,对方根本不放在心上,要说,这亲情是什么,是时间一点一滴堆出来的,一个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见过的人,基本上就是一个陌生人,更何况,这中间的缘由,更是他一直不希望她知道的,所以,从没告诉她。
今天一时情急,说出了口。她除了惊讶什么也没有。对这个女人,他是费劲心思,都落不到一点好儿。她三两句话就能把他噎个不上不下,他实在是对她无可奈何,强打精神,借着闵修和静宜的事儿,出来缓口气。而且,他听了今天她的口气,静宜和闵修可能都不是一两天的事了,现在静宜伤心,连带着他觉得自己不仅做人家老公失败,做人家哥哥也失败。
他重重叹息的同时,亮子的电话打到了他手机上,莫梓妍看着来电显示上的名字,想都没想就直接拒听了。一连几次,郭鸣亮纳闷地举着电话骂道:“你丫有没有这么小区啊,叫你带瓶冰酒,又不是要你带上老婆,还不接我电话了,靠!”
莫梓妍对郭鸣亮的讨厌,一直是一件领季随远欣慰的事。谁也不希望老婆对着曾经的追求者慈眉善目。但是莫梓妍对郭鸣亮的讨厌倒真不是因为郭鸣亮曾经的追求,这样的公子哥,心血来潮的送送花,和你耍耍嘴皮子。你就算不待见他,也不回把他放上心来讨厌。
莫梓妍之所以讨厌他,是因为他曾经在最不适合的时机出现。那就是在她城东为妈妈买包子的那一天。在她挂上妈妈的电话准备回家时,郭大公子带着女友开车经过她身边,一个急刹车就停了下来。
他跳下车来,和人家打招呼亲热的不得了,欣喜之情完全忘记车上还摆着一个。
莫梓妍对他却是全无印象。她怔忪无言以对,车上的女友却坐不住了,跳了下来和郭鸣亮理论,鸡飞狗跳的时候,他还记挂着要她的手机号,一阵拉扯中,手机一个弧度掉进了路边的景观河里。
这样一段小插曲,加起来可能也就几分钟的时间,这几分钟也实在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对于莫梓妍来说,每一个让她离妈妈远去的细节都是那么重要。
就是这几分钟,她再也没有和郭鸣亮,季随远最好的朋友,说过一句话。
12
她一连挂了几次,那边终于没有再打过来,短信音又响了起来,她不悦地将手机丢在一旁,一会儿又响了一条,她恼火地想:这个郭鸣亮怎么讨人厌,电话不接,还传短信。打开一看,两条都是季随远传的。
一条是:记得吃点粥,你胃不好,雅轩阁一会儿会送到的。
一条是:看到了没?记得吃!
雅轩阁就在他们小区会所里,她刚放下手机就听到楼下的门铃声。闹了一天一晚她也是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前一天等在家里,她是各种情况都设想到了,争吵,她就忍着,他发脾气,她就听着,以不变应万变的坚持着,大不了鱼死网破,也绝不妥协。
最后,鱼是死了,网也破了,不过鱼是她的鱼,网也是她的网。想到这儿,她忿恨地一口一口喝着粥,一会儿就吃完了。她起身去找水喝,这是她的习惯,吃完东西就要喝水,不是好习惯,以前两个人一起吃饭的话,他总管着她,后来,饭都不在一起吃了,谁也都不管谁了。
她爱吃一切冰的东西,水也最好是冰着的,一般她会在冰箱里面放一层,不过那个季随远总喜欢拿她的水来喝,她放进去的冰水,十瓶有九瓶都到不了她自己嘴里。一开冰箱,才记起来,又被他喝光了,哪还有水。
她懊恼地打开储物柜,拿出一瓶水。又是一条短信传来:没有冰水了,去喝不冰的。
她看完短信,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这就是他们以往的相处模式。见了面,互相不搭理,他问她的话,她三秒之内不答,他一定立刻消失,但是短信,一天他总要传个十几个,语气不善,事无巨细,他能变着法子想到各种各样的事情,支派她。每天只要短信音一响,她就不胜其烦。偏偏又不是什么暧昧或过分的内容。仔细想一想,就是这些可有可无,无聊琐碎的事情。
她喝了几口水,胃里装了东西,暖洋洋,身体好像也暖和了些。对于她爱吃冰的习惯,她自己也知道真是要不得的,就是不想去控制,但真的疼起来,是要到脸色发白,冷汗直流那份上的。她一直有胃病,妈妈去世的那年,就更加严重了。
她现在想起那个时候的那种疼痛,都觉得不可思议,真难受啊,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所有的力气都在用来抵抗疼痛,最后,累的没有了力气就瘫软在那里,任疼痛在身体里面穿行。
那个时侯的她曾以为自己应该就这样了,除了意志连身体都在放弃生存,那个状态持续了多久?一个礼拜还是一个月?她不知道,她的感觉那就是一生,是她的前生。
他为什么会来找她,为什么会在她身边坚定地陪着她渡过她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那个时候,她是不知道的。她最后神智清明的时候,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谁?为什么?”
那一年她十八岁,虽然不是温室的花朵一般在成长,也算与社会擦肩而过,但是她还是太年轻,年轻的到底还是不能分辨人心.......
莫梓妍知道他今天要走,为她耽误了许多时候没有见到她,他一定不能放心,妈妈的电话应该是他的安排。这一声谢谢,是她应该亲自说的,毕竟,他真诚又无所求的一直在她身边支持着她。傍晚的时候,她给他去了电话,她估摸着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到达了。
电话响的时候,他正在对着机票发呆。航班早已经错过,他没有迟到,只是走的那么不安心,于是踌躇中,看着飞机冲入云霄,而后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视野之中。而他居然就这样无聊的坐了几个钟头。
看见显示的来电,他迅速接了起来:“随远,什么事?”
“允哲,是我,今天谢谢你。”她轻声说,“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行程吧?改签了其它航班?现在到了吧?”
他沉吟片刻:“我没有走…你没什么事吧?”
“没有,谢谢。”她故作轻松地说。有些话本就是难以启齿的,更何况是对他。
“那好吧,既然你没有什么要说的,那么,”他低头看看时间,“出来一下吧,我有话和你说。”
约在一家高级会员餐厅,雅致安静,他领她进去的时候出示了会员卡,彬彬有礼的保安放行,大方得体的迎宾引路。她跟在后面忽然想笑,这样严密保全的地方,不知道季随远找的那些调查公司进不进的来。
包厢里面的灯光温暖柔和,在她面前入座的男子在光影之中对着她微笑,很熟悉的场景,就像他们相遇的最初。
有很多时候,莫梓妍是不愿意记起过去的。一切与妈妈有关的记忆都被她很小心的收藏着,可是在她的生活中可以与此联系在一起的,实在是太多了,比如他。
眼前的男子正在细心地叮嘱所有的菜式都不能放辣,她知道那是因为她的胃不好。服务生出去以后,她笑着和他说:“我今天很饿,一会儿一定会吃很多,你要的可能不够。”
他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能吃多好,你不吃辣,我不吃狗肉,我们俩就没有不吃的了,等会儿和他们说,除了川辣狗肉锅不要,其它,都上一个?”
莫梓妍想起他那个关于不吃狗肉的典故,微微一笑。
过了片刻,他温声说道:“梓妍,昨天真的没有什么事吗?”
莫梓妍低着头,手指轻轻划着面前的餐垫:“没什么…我和他,我提出离婚了。”
他一僵,将她的话消化了几秒:“和我有关系吗?”神情似乎苦恼。
她抬头,笑了出来:“其实,你也挺幽默的嘛。”
他颇为感慨:“其实我还有很多其实,你都没来得及了解。”
“与你没有关系的。”她幽幽叹道。
“我去的时候,你是在家吧?”
“是的。”
“他给我看了那些照片了,如果是因为那些,我可枉担虚名了。”
她笑得有些勉强,眉目间染上淡淡的落寞:“是我提出来的,自然和那些照片无关。”
他喟叹一声:“不能和我说说嘛?”
“什么?”她疑惑的望向他,“说什么?”
“说说为什么?”他轻轻转动面前的白瓷茶杯,黄绿色的茶汤微微荡漾,水晶吊灯的倒影刚好装满整个杯子,如同那一年,她的一个转身,将他的心也装的满满当当,“梓妍。”
他斟词酌句:“我一直想问你,当年为什么同意嫁给随远?”
莫梓妍怔怔地看着他:“我以为你要问我,为什么要离婚?”
墨黑的眸光里闪烁着狡黠的笑意:“这两个问题,可能有接近的答案。”
她默然无言的时候,服务生端菜上来。他帮她添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小心烫!”他说。
她有一丝恍惚。那年她过生日,他和她一起吃饭,面前的汤也是上面浮着一层油,她心不在焉的一口喝下去,立刻被烫着,却又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吐出来,眼睛都憋红了,还是他心细看出来,又是冰水又是牛奶的忙了半天。他那时就感叹说:“你这是什么性子啊?烫就吐出来啊。”
她红着脸不好意思答话,那天,他送她回家,送她礼物,甚至,在分别时,在她额头送了一个吻。那一天,他说,要不要,认真考虑一下我看看。那一天,她真的有心想去考虑看看的。可是一切的拐点就那么凑巧的都发生在那一天…
她再见到他时,是在香港。
那个时侯她的假期都在华信实习,这是季随远提出的。她病好之后没有再回去之前租住的房子,因为他说已经退掉了,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房东哪里肯再租给她,东西他也都给搬出来了。他帮她办好了复学,告诉她假期就去他的公司实习,那个时侯可以住在公司的员工宿舍。
为什么会信季随远,听他的安排?她一直弄不清楚,也许,他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出现,陪着她走过她人生最艰难痛苦的日子,人在沉溺的那一瞬,不管面前出现的是什么,可能都会用尽全力去抓住。他就这样出现,而她也就这样惶恐地跟随。
他要她跟在身边学习。她记得,那个时候,他的总助最盼望她的寒暑假,一个人的活两个人干,多好。在香港遇见唐允哲的时候,她很高兴,她一直想当面和他说谢谢,相比她的兴奋,唐允哲表现出来的诧异,特别是在看着她和季随远一起出现的时候。
季随远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他说:“你怎么会在?不是说要去美国吗?”那是第一个本能的反应,脱口而出的话,说完那句不合时宜的话,他就只是静静的喝酒。唐允哲的意外也很快敛了起来,他说:“临时改期,不然怎么碰得到你。”
那个时侯的她不明白这一切,然而,随着她一点一点的明白,她的心开始忐忑。对季随远的第一个印象,简直可以用冷若冰霜来形容,之后他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最潦倒的时候,搀扶着她走过。这种由陌生到亲近的过程,几乎没有任何过渡的完成了。
她不是没有疑惑过,到底他为了什么?但接触的多了,她也就淡忘了,他从没有表示过什么不良的意图,待她张弛有度,于是,她羞愧地在心里鄙视自己,你多想了。
于是,当唐允哲问她:“你现在是在和随远恋爱吗?”她绽放出了最无辜的笑容:“当然不是。”但事后,她也觉得有些失落,唐允哲是这样在猜想季随远,还是在猜测她。
13
她久久看着面前的汤发呆,唐允哲提示说:“可以喝了,应该不烫了,你用这么谴责的目光盯着它看,它不敢再烫你了。”
她笑着端起来,一口一口喝了小半碗,放了下来,她说:“你也吃啊,我打算这里的事情如果处理好了,就出去走走,看到什么地方合心意就留下来。以后我们一起吃饭的机会不多了。”
唐允哲看着眼前的人,外表柔弱,可是眼神总是那么坚定。就像他表姐说的,这个丫头,性子太强。今天她开口告诉他,虽然语气是淡淡的,但是她说了出来,应该就已经是拿定了主意的,只是季随远的态度呢,想到他今天扔出那些相片的愤怒…
看他沉吟不语,她忽然想到今天他去家里时,季随远一定又给了他难堪:“不好意思啊,我们俩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牵扯上你,我曾解释过,不过好像没什么用,他只信他自己想的。后来我也懒得理他了。我是无所谓,但你们感情以前那样好…”
他微微一笑:“你烦他的时候,拿我过过桥无所谓。随远的性子烈得很,如果不是我,换了第二人,早就尸骨无存了。当年闵修不是被他整的很惨,整完了才知道人家接近你是为了追静宜,你说闵修不是比我更冤枉。”
她想到那一茬,不由笑了出来。闵修是她大学的师兄,由于同在学生会,那时候确有一阵子和她走的近些。后来他毕业,她还在读,来往也就淡了。在她嫁了季随远之后,静宜提出来要接手一个旅行社的时候,才知道他在和静宜谈恋爱。关于闵修是如何被季随远误会以及修理的故事,都已经是很久之后,静宜说出来的笑话了。她叹了口气:“那个时侯的静宜多幸福啊,现在…”
唐允哲抿了口茶:“你不也一样嘛。”
她怔住,原来在别人的眼里,自己也曾是幸福的新嫁娘…
熟悉的音乐响起,她接起手机,静宜在电话里面已经哭的悲悲戚戚,她安抚着让她慢慢说,听了几句,她脸色也沉了下来,挂上电话她说:“这餐饭又吃不完了,你送我去静宜那里吧,我的车撞了,今天没开出来。”
在路上的时候,她通知了季随远立刻去静宜那里,随后就一言不发,蹙着眉望向窗外。唐允哲加快车速,有些担心地询问:“出什么了事了吗?”
她才想到自己只管发话,什么都没有和他说。她抱歉地说:“静宜…和闵修有些问题,但之前都只是她的感觉,今天说是,有个女人和她打电话了。”
静宜来开门,一看见莫梓妍,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嫂子就扑在她怀里,哭得气都喘不上来,问了好半天她也只是讲了个七零八落。唐允哲在一旁不停地给她递温水,她是喝了多少就哭了多少。
莫梓妍拍着她的背说:“静宜,有些事哭解决不了,我们要先解决了,有时间有心情,气氛好,音乐佳的时候,想哭再哭个天昏地暗。你哥一会儿带闵修回来,大家都在这儿,你有什么委屈,慢慢和我们说。我们不能光看你哭啊。”
静宜哽咽着,半晌:“闵修是个王八蛋,畜生。”
莫梓妍心里已经猜出了个大概,有什么能让一个女人伤心欲绝呢,除了她爱的男人。她叹了一声:“好,他是畜生,是王八蛋。你还要不要这个畜生?”
静宜睁着迷离的眼,几欲开口,却还是说不出来。
莫梓妍用纸巾帮她擦去泪水:“我要你的一个想法,这个很重要。你还要这个畜生,还是不要这个畜生,我们有不同处理方式。明白吗?”
静宜咬着牙,泪水更加奔涌,凄声道:“嫂子,我怀孕了,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他,他就弄个人先告诉我这个。”
她疼惜地将静宜揽在怀里:“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闵修开着车紧紧的跟着前面的大舅哥,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安神。他也算是个公子哥,家境殷实,英俊潇洒。没有追莫梓妍之前,他真的以为自己算的上一号人物。
前面的宝马几乎是在怒气冲天的行驶中,今天的季随远心情很糟,他真是撞在枪口上了。对这个人,他是恨到骨子里,又不得不顾忌几分。那个时侯,他不过是在莫梓妍身边打了几个转,他居然有手腕将他老爸一生的心血差点就这样付之东流。那个时候的他,只知道每天逍遥渡日的他,哪里见过那样的世面,哪里知道大鳄是怎么吞噬小虾米的。
季随远接完电话,怒极反笑地望着他说了一句:“你是不是好日子过的太久了,反而不舒坦?”
他记起那些日子,老父几乎是一夜白头,他就有种想掐死季随远的心,但比那种痛恨更可怕的是他心底无尽涌动的惧怕。到了家门口,季随远走到他面前,静静的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他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门一开,静宜伤心地叫了一声:“哥。”季随远快步走了过去,柔声安抚:“没事了,哥在,有事跟哥说。”
他亲昵地摸着静宜的头,视线一转却看见唐允哲,刚刚柔和的脸又一下子拉了下来:“你怎么也在?”说完,又看向莫梓妍。虽然这是一个问句,但显然问的人已经有了答案。
莫梓妍皱眉:“他送我过来的…闵修,坐吧,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事,都先坐下来。”
闵修又是难堪又是局促的坐在一角,这个阵仗,摆出来,他心里已经预感到是为了什么。
季随远坐在静宜身侧,安慰道:“你说一句话,到底是什么事?你说一句,我好好的帮你处理。”
静宜欲言又止地望向莫梓妍,她拉了拉季随远:“你先等会儿,我有话和闵修说。说完,再听听他们两口子各自的意见,都理智些处理吧。”
莫梓妍轻轻握着静宜的手,对她笑了笑,接着转过头看着闵修说:“闵修,你是我妹夫也曾是我师兄。关系不是一层,既然不生分,我就不说些绕圈子的话了。
“今天有个女人打电话给静宜,自称是你在外面的女人。声泪俱下的向静宜表白你们的爱情,说你们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感情了,甚至如果静宜同意,她可以来和静宜当面谈,证实她没有说谎。静宜就因为接了一个这样的电话,就哭得死去活来,信以为真,其实我觉得大可不必。谁知道呢,仅仅是一个电话,如果是什么神经病打来的恶作剧也有可能。所以,我就是想问你一下,由你亲口来证实一下,这个电话的真实性。”
闵修的双手交握,脸色在灯光下易发苍白。开口认不是,不认又明知躲不过去。嘴比心更纠结,半晌无言。
季随远看他的状态已经怒不可遏,倏地站起来,唐允哲在一旁轻声说:“等等,让梓妍先把话说完。”
“闵修,你现在的意思是认下了,是吧?那我要接着往下说了。你和静宜是两情相悦,因为相爱走到了一起,你们不是什么政策婚姻,没有任何不安定的因素。所以,今天,你很失败。
作为一个男人,签下婚书的那一刻,不仅仅是对一次爱情的总结,也是一份承诺和责任。你今天承认了这个电话,就是说,你已经不诚信和背叛。但是不止这样,你最失败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你现在的手足无措,狼狈难堪。这个电话应该是你不知道的吧?不然你不会这么措手不及。
你要找女人,都找不到一个懂事的嘛?连外面的女人,你都没有办法把握她,你怎么算个成功的男人?让人家找上门来拆你的台,你不失败吗?
如果你是想离开静宜,你应该早一点将离婚提出来,而不是这样被外面的女人闹出来,让你颜面无存。闵修,桃花债这个东西,不是每个人都能欠的,这中间的利弊得失,你自己没有掂量过吗?好,我要说的,说完了。我想代静宜问问你,你对这家的看法,去还是留?”
季随远按捺了半天,到底忍不住:“谁要他留…”
莫梓妍拽过他:“你进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季随远被她拉进书房,震怒道:“你在说些什么?这样的人,扔到街上,顺便一抓一把,有什么稀罕的?明天就叫他滚。我要让他比死还难过。”
莫梓妍轻声叹息:“静宜怀孕了。”
他一愣,旋即更火:“有了也不一定要他的种,静宜不要就安排手术,静宜想要,我们家还养不起一个孩子吗?”
“那静宜的想法呢?静宜的想法不重要吗?由始至终,你听过她说要离婚吗?闵修是在街上一抓一把,但是你抓来的这一把静宜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