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结束后,海面上的船分散开来,去深海捕捞开海后的第一批渔获。岸边的妇人们仍不舍得离去,挤挤挨挨地围着祭台闲话家常,孩童们则忙于在各个小吃档口前辗转。辛霓顾不上流连,买了几只奶黄包就往回跑。回到家后,她惊讶地发现祁遇川并没有躺在屋里养伤,而是拄拐靠在院墙里整理渔网。他用牙齿咬住渔网的一端,右手飞快地在渔网上打上铅坠。

辛霓上前帮他拉住渔网,静静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祁遇川,你应该多休息。”

“休息?伏季休渔三个月,再休就只能等着饿死。”祁遇川的眼睛里已没有昨日的那种森冷,静得像没有风的海面。

辛霓听了,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虽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但并非不知下层人营生艰难,何况半个月后,那帮人又要来讨账。想到这里,她不禁问:“你怎么会欠他们那么多钱?”

短短两天深入接触,她感觉祁遇川是一个在物欲上极清寡的人,他不讲究饮食,有口吃的果腹就行,他也不追求衣饰风度,衣能蔽体就行,更没有不良的烧钱嗜好,辛霓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和高利贷有牵扯。

祁遇川瞟了眼她身后,辛霓顺着他的眼神看见了车棚里的哈雷摩托。祁遇川说:“买不起只好借。”

辛霓对他的消费观不能苟同,立刻端直了脊背,义正词严道:“开支要量入为出,你这样没计划地生活,风险太大,迟早会把自己绕进死胡同。”

祁遇川不由挑起一眉:“三十岁开上十八岁想要开的车,有什么意义?风险算什么,稳妥有什么用?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即刻、马上。”

辛霓被他油盐不进的混不吝态度激怒,她扬起脸讽刺:“说得那么威风,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断手断脚。我可没有第二块梵克雅宝救你。”

祁遇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那块表我会还给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辛霓有些急了,“我、我…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

祁遇川一笑,样子有些轻慢,却没有再开口刺她。

辛霓也觉得自己操的心太大,收起了教他做人的心思,继续盯着他做事。盯了一阵子,她确定自己摸出了门道后,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铅坠,一个个飞快地往坠钩子上装:“你还是去休息吧,这些交给我。”

祁遇川见她手脚稳妥,于是放手把渔网交给她,淡淡地问:“码头上这会儿正热闹,你不多待一会儿?”

辛霓指了指石桌上的餐盒:“给你买了早餐,趁热先吃了吧。”

祁遇川拄拐移到石桌前,从餐盒里拈出一只奶黄包,面无表情地几口吞下。

一顿饭工夫,辛霓将所有铅坠挂好,她拉开整张网,细细打量。她昨日逛市场时,对各种渔具都有了些了解,也基本知道每种渔具的作业原理。她手头的是一张十余米长的流刺网,高度比她略矮十公分,这个大小意味着,只要有祁遇川从旁协助,她完全有可能掌控这张网。如果运气好,半个月的渔获也许就够还债——哪怕欠一些,也有跟那些人斡旋说情的余地。想到这里,她踌躇满志地开口:“祁遇川,你教我捕鱼吧,我们一起出海。”

正在喝豆浆的祁遇川被呛了一下,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后,断然拒绝:“女人不可以上船。”

“你连海神都不信,这会儿来迷信女人不能上船。你太双重标准了!”

祁遇川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眼神有些古怪:“我不是迷信…”

“我才懒得听你的鬼道理!”辛霓正踌躇满志地要去征服大海,拯救祁遇川,英雄主义一上头,哪里还容得下他的反对意见,“我们现在还欠别人两万块,生死攸关。总之,你今天先教我怎么下网,怎么捕鱼,明天我们一起出海。”

祁遇川好心提醒:“出海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赚钱是男人该操心的事。”

辛霓竖起手掌,朝他打了个休止手势,面上露出偏执而认真的表情——小孩子的表情:“理论上是这样,但一个断手断脚的男人,大概也只比拴住的狗厉害一点点吧?”

祁遇川嘴角一动,勾出一个老谋深算的讥诮笑纹,不再同她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

祁遇川脾气变得格外好,先是手把手教她怎么下渔网,怎么收网,又指点她把上船需要的救生衣、钉鞋、手套、消毒水、创可贴、冰块、淡水干粮一一备好,末了,他有条不紊地将所有可能遇到的状况同她说了一遍,并将应急的经验教给她。

那一晚,辛霓激动得整夜无眠,她坚持出海,一方面确实想尽一己之力帮助祁遇川,另一方面其实是想满足自己的私欲。辛霓对海洋有太多感性的联想,被北欧神话启蒙的她,对海洋充满期待,她是否有荣幸在海上遭遇人鱼、巨鲸、移动海岛、阿拉伯公主?当然,也有可能遭遇鲨群,但她一定能像圣地亚哥那样用鱼叉驱散它们。经此一役,她在所有人面前都有了谈资,谁说她是笼中鸟?谁像她那样曾漂流于海上?世界上还有比漂流在海上更自由、任性、疯狂、叛逆、肆无忌惮的事情吗?

凌晨两点,辛霓听到门外传来动静,她一下子翻坐起来,跳下床。打开门,她看见祁遇川对她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

辛霓晃晃悠悠地骑着三轮车,带着祁遇川赶赴三公里外的码头。她原本对出海有那么多热切的想象,可真的落到实处,她的心又有些忐忑。

渔港的夜不再阒寂,所有渔船的电机已经发动起来,海面上渔火通明,人声鼎沸。辛霓按照祁遇川的指示,在码头一隅找到了他们的船。祁遇川下车对那艘船做完最后的检查,神情冷峻地举起对讲机对辛霓说了两个字:上船。

辛霓是在一片嬉笑起哄声中上的船,她抿紧唇线,有些惴惴不安。祁遇川坐在低矮的船舱里,将舱里的仪器都通上电,他紧盯着一方屏幕,看也不看辛霓:“现在后悔,要下船还来得及。”

辛霓松开紧紧攥着的拳头,固执地摇了摇头:“开弓没有回头箭。”

“你啊,真是——”祁遇川的尾音拉得很长,语气里多了些人情味,他把船的时速调好后,隔了很久才吐出三个字,“步步错。”

电机的轰鸣声响起,辛霓感觉自己朝茫茫的夜海上漂去。海岸越来越远,辛霓透过窗格看见了天上的圆月,清冷的月光在宽阔的海面上交织出一道长长的光网,黑漆漆的海像一条晒着鳞片的大蛇。她毛骨悚然地看向祁遇川,他背向她坐在驾驶区,一手掌着舵。此情此景下看去,他凛然的背影透着孤勇、傲岸。她狂乱的心,缓缓地安定了下来。

第六章 云霓之下

太阳从海平面冒头时,船开到了一座岛屿的东北侧。船停稳后,祁遇川回头叫醒正在打盹的辛霓:“去下网。”

“欸?”事到临头,尽管有些慌乱,但辛霓还是按照昨日所学的步骤,把渔网和缆绳整理好,小心翼翼地顺入海中。

祁遇川一面往箱子里放冰块,一面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不得不承认辛霓虽然看上去很笨,但悟性不错,手脚也算灵巧。待网下完,他把船速调成两海里,让船拖着网,绕着海岛缓缓航行。

辛霓长松了一口气,不禁又雀跃起来:原来这么简单?

彼时,天边的云层、海上的雾霭悉数散去,天空高迥空旷恒大,海面如最温柔的女子,在白亮的日光下,泛出粼粼光泽。成群的海鸥从岛上飞向大海,它们不时俯冲海中,不时直上云霄。辛霓兴奋地追随着它们的脚步,她不敢大声说话,却又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抓起一粒石子投向正专注盯着回声监测仪的祁遇川。成功引起他注意后,她双手围在嘴边做喇叭状,眼睛笑成弯月,朝他无声地喊道:“看,海鸥!”

祁遇川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视线再度落回监测仪的屏幕上。

辛霓从船尾回到船舱,在他身边坐下,指着屏幕说:“这是干什么用的?”

祁遇川没有回答她,根据屏幕上的波动图像列出公式,计算渔船和鱼群的距离。辛霓凑过去一看,那数学公式的繁复程度远超她所学,她不禁诧道:“你不是文盲吗?”

祁遇川明显被噎了一下,笔尖顿住,长嘘了口气,才又继续做运算。算出结果后,他回到驾驶室,将航向改为由西向东。

辛霓这才意识到自己雀跃得太早,原来捕鱼也是有技术含量的,她讪讪上前讨教:“所有渔民都要会算这个吗?看上去很难的样子。”

“他们不需要。”祁遇川目视前方,“他们只需要凭经验和耳朵。你可能不相信,有的船老大只要把耳朵贴在船侧板上,就能听到鱼的位置。也许过些年,海更穷了,他们也会依赖仪器。”

“所以,你是用头脑在和他们竞争。”辛霓双手捧着脸颊做崇拜状望着祁遇川。

祁遇川嘴角一动,侧回脸,垂注她一眼:“你很闲?”说话间,他从脚边拿起一根木棒递给她,“很闲就去那边敲船板吧。”

“欸?”辛霓双手接过木棒,“干吗?”

“把鱼赶到网里去。”

辛霓捧着那根木棒,不情不愿地走到他所指的位置坐下,“咚咚咚”地敲起来,她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笨死了。

敲了约莫二十分钟,她耐心用尽,手臂也开始发酸,外面的阳光变得炽烈刺眼,海景变得枯燥乏味。她瞄了祁遇川好几眼,他意态悠闲地靠在舱壁上闭目养神,完全没有让她停下来的意思。船舱里光线暗淡,辛霓只能看到他的剪影,他脸部、身体的每根线条都优美得像大师手绘的作品,辛霓看得呆了,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不要磨洋工。”他动也不动,理所当然地使唤她、压榨她。

辛霓莫名的不敢违逆他的意思,背转身去,赌气不看他,使劲在船板上敲了十几下,这才解恨。海面上渐渐有了微风,船身随着海浪轻微颠簸起来,辛霓看着脚底的海面,有些微的晕眩,那晕眩感似有种邪恶的感召力,她越晕反而越兴奋。她两眼直直地盯着海面,有种跳进海里的欲望。就在她出神之际,一顶斗笠重重地压在了她头顶。她一惊,双手扶着斗笠边缘,诧然回头看去。只见祁遇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后,他头上也戴着顶斗笠。那竹编斗笠呈扁圆状,颇有些像日本德川时代武士戴的阵笠。辛霓不禁咧嘴一笑:“这帽子真好玩。”

说着,她起身靠近他,在他面前踮起脚,自然而然地抬手捉住他斗笠两边的系带,帮他系好在颏下,并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祁遇川目光微动,眉头不觉又蹙了起来。

“好了!”辛霓收回手,把自己的斗笠系好。

“下次不要盯着海面一直看,心理素质不好的人,看久了会跳海,原理和恐高症跳楼一样。”祁遇川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知道了,谢谢关心!”辛霓粲然一笑。

“谁关心你了?”祁遇川冷冷转身,“换衣服,准备收网。”

辛霓“哦”了一声,套上防水雨衣和雨靴,启动机器轮滑收海里的缆绳。随着渔网收起,一些辛霓说不上名字的鱼、虾、蟹浮出水面。刺入渔网网眼里的大鱼激烈地摆动着尾鳍,企图钻出网眼。鱼光粼粼的渔网剧烈地抖动收紧,辛霓使出吃奶的劲儿,却怎么也拖不起来整张网。船体随着她和鱼之间的角力左右摇摆,她急得几乎哭出来:“祁遇川,快来帮帮我!”

祁遇川好整以暇地站在边上作壁上观:“我帮不了你。”

辛霓从咬紧的牙关里蹦出一句话:“为什么?”

“因为断手断脚的我,大概也只比拴住的狗厉害一点点。”他不紧不慢地回答。

辛霓在心里诅咒了他一通:“好啦,我错了行不行?你快来帮帮我吧,不然它们都要逃走了。”

她满头是汗,脸憋得通红。她早先因为太激动,忘记戴手套,粗粝的缆绳在她手掌间来回摩擦。尽管如此痛苦,她却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祁遇川看了一阵,拄拐缓缓移到她身后,找到个借力点半跪下身,一手一拉一扯一带,就将整张网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