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是狗啊,用吃的训练习惯。”

方至呈大字形躺在沙滩上,刚吃完的三明治,在他的嘴角留了一抹沙拉酱。艾周说不出来为什么,特别喜欢看方至懒洋洋的样子,的确有一点儿像晒太阳的二哈。她说:“干吗说得那么难听,我想你来不对吗?”

方至说:“你是不是没有朋友啊?”

“我……”艾周不想承认,她在学校里还真没什么朋友。家里吵翻天的孩子,在学校里从来都是安静到透明。因为他们习惯了一套避难的生存法则,少说话,不惹事。饿了,自己搞定。困了,自己睡觉。他们要尽量隐形,以免惹祸上身。谁知道多哪一句嘴就会触动某个人的神经,招来一场怒骂。

有时候,艾周会问自己,父母为什么要把自己生下来?难道就是为了看他们吵,看他们打,看他们冷战,看他们伤害彼此?事实上,他们最终伤害的,只有艾周。

说起来,艾周就是在那一年领悟一个小小的道理。孤独的人为什么喜欢和陌生人交朋友。因为你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才会说给他一些心事和秘密。不是吗?你决不会告诉同学昨天晚上,你爸把你妈的手机砸了,你妈打了你爸一巴掌。但是路边遇到一位请你吃瓜子的善良老大妈,你可能就会很自然地讲给她。当然,善良的陌生男孩也是可以的。

艾周拖了长音,问方至:“你每天都来,是不是家里也好烦啊。”

“不是好烦。”方至停了一下说,“是没有人。”

“你是孤儿啊?”

“不是,但也差不了。”方至翻身爬起来说,“哎,你想不想知道你爸妈到底关不关心你?”

“想啊。怎么知道?”

“离家出走啊。”

“我往哪儿走啊,睡大马路?”

“我家呗,反正我家也没人。”

艾周想了想,说:“行。”

每次艾周回想起那一天,都觉得自己真傻,一言不合,就跟着个男生回家了。她的脑子里完全没有“危险”这个词。

方至的家,在离海岸不远的一片平房区,窄而曲折的巷子,让阳光都打了折扣。艾周第一次走进去,觉得像进了一座迷宫。方至带着她在巷子的深处停下来,打开一扇老旧的铁门,里面是一处四方小院,院子的角落里,种着一棵老槐树,茂密的枝叶,遮出一片阴凉。

方至推开房门回头说:“进来吧,这就是我家。”

艾周迈进去,吓了一跳,桌子上,墙角边堆着一百年没打扫过的垃圾。空气仿佛发酵了一万年,浮动着令人惊艳的霉味。客厅里有一张沙发,上面躺着一条毛巾被。方至说:“这是我的床,我爸说他不在就可以睡他的床,可我还是习惯睡这里。”

接着他进了一间卧室。如果说,有一张床就算是卧室的话。因为这里更像是一个工作间,地上堆着各种工具和自行车的零件。艾周在一堆杂物里看见一张旧照片,上面一个穿着运动装的男人,一只手扶着一辆“死飞”,一只手搂着一个年轻女孩。

看眉眼,就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了。艾周问:“这是你爸吧,好帅!”

“还行吧。他也就是会耍帅。”

艾周看了看地上的工具说:“他是自行车运动员?”

“错。他就爱玩死飞的小混混。”

艾周指着照片上的另一个人说:“这是你姐姐吧?和你也好像。”

“呵呵,那是我妈。”

“啊?”艾周有点儿震惊,“这么年轻?”

“我妈比我爸小多了,十七岁跟了我爸,十八岁生下我,二十岁就人间蒸发了。”

艾周有点儿想不明白,究竟这是个怎样的家庭,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她所能设想的范畴。

方至指着地上的一堆箱子,说:“那里面有方便面和火腿肠,饿了可以自己煮。”

艾周在床边坐下,说:“你每天都吃这个?”

“当然不是了,巷口的小饭店都是我家厨房好不好,再说了,还有你给我加餐啊。哈哈。”

艾周听着方至的笑声,莫名地有一点儿心酸了。

那一天,艾周洗了两只碗,泡了“就是这个味儿”的方便面。方至在乱七八糟的柜子里,翻出一套叫《马丁的早晨》的动画片。艾周没想到,他们两个竟然都爱看这部有点儿古怪的动画片。一放片头,就能跟着唱起来:“马丁马丁马丁,每天早晨你醒来,马丁马丁马丁,有个角色在等待……”

后来,天色渐渐暗了,两个疲惫的小孩坐在沙发上,头碰着头,睡着了。许多年后,这个场景总以一种怪异的第三视角回荡在艾周的记忆里。电视时不时地冒出马丁的怪叫声,阳光弱弱地游荡在屋子里。方便面冷了,残汤里凝着小块小块红色的油。艾周相信这一定是自己脑补出的画面,但又无比真切,无比确定,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微小的灰尘在缓缓飘游。

突然,巨大的撞门声,打破了宁静。一个男人冲进来说:“小至,快来,你爸出事了!”

方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说:“叫什么啊,他天天出事。”

男人已经走到屋里,给方至后脑勺一巴掌说:“少嘴贫,你爸在医院,赶快跟我走。”

方至全醒了,但看起来并不怎么紧张。他转头对着艾周说:“你等我会儿啊,我去看看我爸又惹什么祸了,一会儿就回来。”

艾周错愕地点了点,觉得他的心真是大,爸爸进医院了好像也不在乎。

然而她没想到,这个“一会儿”,却是整整一夜。

3:同一片梦境

艾周等到清晨才离开方至的家。天空刚刚破晓,几缕云横在天边,微微发亮。

那是艾周第一次熬夜。从前除夕守夜,她没有一次成功过。那时候,她觉得通宵不睡,是大人特有的能力。没想到,就这样简单获得了。

她回到家里,才发现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爸爸出去找她一夜还没回来,妈妈哭得双眼红肿。外婆也来了,一直在安慰妈妈。

艾周打开房门,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她们一同扑过来。妈妈的嗓子都哑了。她说:“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你知不知道妈妈都急死啦!”

其实艾周在回家前一直想要怎么说。可是那一刻,她却发现最好的答案就是什么也不说。

妈妈问她:“说话啊,你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

外婆却把艾周抱进怀里,说:“问什么问啊,人回来就好,快给她爸打电话,让他别在外面瞎找了。”

其实,那一晚艾周能干什么呢?除了把方至乱七八糟的家打扫干净,就是坐在沙发上把《马丁的早晨》看了一遍又一遍。

有时候,简单地重复一件无聊的事,不是无聊有多快乐,而是在重温陪她一起无聊的那个人带给她的快乐。她坐在方至从小睡到大的沙发上,看他们最喜欢的动画片。即便是在陌生的房子里,也没有一丝害怕与寂寞。

艾周想着想着,就在外婆的怀里“哼”起来了。

“马丁马丁马丁,每天早晨你醒来,马丁马丁马丁,有个角色在等待……”

妈妈诧异地,说:“小艾,你……没事吧?你别吓妈妈啊。”

艾周摇了摇头,说:“妈妈,我没事。我……我就是迷路了。”

十一岁的艾周,能想到的最好的理由,大概就是动画片中各种迷路的小女孩吧。她很怕妈妈接着问,连忙说:“我都困死了,能先睡觉吗?”

妈妈把她搂在怀里,用力地抱了抱,说:“好啊,你先睡吧。”

艾周回了房间,没有洗漱,没有换衣服,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床上。已经一夜没睡了,可是她一点儿都不困。脑子里闹哄哄的,轰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床上柜的台灯下,放着一只透明的玻璃罐子。以前装的是满满的乳酪慕斯,现在装的是鲸鱼粪便。清晨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把它镀上一层毛绒绒的光。

艾周看着它,默默地想,方至现在在干什么呢?一个晚上都没回来,是不是他爸爸真的伤得很厉害?不知道他回去看到家里变干净了会是什么反应?开心?还是生气动了他的东西?

艾周好想给方至打个电话,可是直到那一刻,她才发觉自己竟然没有任何联系方至的方式,电话、QQ,或是其他。

他们有的,只是两块小小的“鲸鱼粪便”,不论相隔多远,都散发着相同的、幽暗的香。

艾周喃喃地说:“Hi,你到底在干什么呢?”

此时此刻,方至在干什么呢?

他坐在医院的病房里,教育他爸爸。

方至的爸爸叫方烈。用方至的话来说,是全世界最任性的老爸。方烈从小就喜欢骑自行车,尽管他的童年还是“永久”“凤凰”的天下。他喜欢半夜三更把车骑上无人的高架,然后,一路冲下去。风猛烈地吹在脸上,会有种起飞的错觉。

方烈十四岁的时候,就和朋友组建了一个特技自行车队。天天逃课去练车。方至常说:“我爷爷肯定是被你气死的。”

方烈反击:“说得你好像有多乖是的。”

方烈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在他十八岁那年工作出了事故,也离开了。当时工厂给了不少的抚恤金。方烈没有攒起来,而是用这笔钱提升了自己的自行车装备。任性的少年,总是这么没心没肺,根本不想以后怎么活。

可以说,从十八岁到三十四岁,方烈生活的方式从来没变过。练车,等赞助,接商演,去冒险,花光了,饿着,练车,等赞助……周而复始,始而复周。可想而知,方至是怎么长大的。大部分时间扔在地上自己爬,赶上活动,寄养在邻居家。如果赚到钱,方烈必定带着他大吃大喝一个星期,剩下的时间,接着饿肚子。所以方至很早就学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只要方烈一拿到钱,他就先买三箱方便面,十包火腿肠,囤在家里面。

这一次,方烈的车队接了一个运动品牌的赞助,拍一个极限死飞的宣传短片。导演要他从山路上滑下去,做个经典的“跨刹”。

这个动作要求把一条腿跨在车把上,另一条腿蹬在车蹬上,重心前压。如果在平地上,车子会停住,但在山路下,车子会一路俯冲。帅是帅爆了,但危险也是危险爆了。

方烈在拍摄第二遍的时候,脚蹬突然滑落,整个人直飞了出去,撞伤了头。

方至在医院里等了一夜,方烈才醒过来。清晨,他趁医生复检的时间,去医院的食堂买了粥回来给方烈。

他说:“你要不要吃?”

方烈半躺在床上,摆了摆手说:“不吃,头晕。”

方至皱着眉说:“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不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