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啊。”对方放下听筒,余周周听到模模糊糊的一声,“接电话,过来!”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喂?”辛美香有些怯懦迟疑的声音从听筒传过来。

“没事吧,出来玩好不好?”

没有去电影院,也没有去游乐场,余周周和辛美香在校门口见面之后,辛美香窘迫地拒绝了余周周所有的提议。追问许久,余周周才尴尬地发现了真相。

辛美香的裤兜里面只有3块钱。

“那怎么办啊”余周周无意识地叹息让辛美香深深低下了头,她连忙摆摆手,笑嘻嘻地说,“找个阴凉地儿说会话吧,反正今天这么热,游乐园人又多,非中暑不可,本来就不应该去。”

辛美香几不可闻地“恩”了一声。

她们干脆就坐到了学校后操场的老榆树底下,盘腿躲在阴凉里,一起沉默着眯起眼望着操场上一片白花花让人晕眩的阳光。

余周周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把人家叫出来,冒着撒谎被发现的风险,难道就是陪着自己在树底下打坐的吗?释迦摩尼能成佛难道还要找个伴儿?

“你喜欢唱歌吗?”她没头没脑地问。

问完了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挺无聊的。辛美香明显连话都不喜欢说,平时出个声都难得,何况是唱歌。

感觉有汗从头发里面一路蜿蜒向下,像只小虫,从鬓角开始痒痒麻麻地盘旋到下巴尖。

“喜欢。”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余周周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才惊醒般反应过来对方的答案是肯定的。

“你,你喜欢啊你,你喜欢唱谁的歌?”

辛美香抬起头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好听的我都喜欢。”

余周周格外珍惜这个机会,她小心翼翼地问,“比如?”

草丛里面的蝈蝈把下午燥热的操场唱得很安静。

辛美香很久都没开口,好像在做什么思想斗争。余周周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心静自然凉”——和辛美香在一起,她觉得自己都变得沉默深沉得多。

正在余周周呆望着操场的时候,突然听到耳边嚣叫的蝈蝈声中,传来略带沙哑和羞涩的歌声。

“我和你的爱情,好像水晶。没有负担秘密,干净又透明。”

任贤齐和徐怀钰的《水晶》,在余周周小学的时候风靡一时。

记得小燕子詹燕飞曾经不无憧憬地说过,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人,你会很想跟他一起唱这首歌。

余周周不喜欢任贤齐,她觉得他唱歌总是费劲得仿佛大便干燥——当然这种说法曾经被喜欢任贤齐的男生女生群起而攻之。

不过她承认,这首歌很好听,很纯净。那时候,如果心里有一个人,也许真的会想要跟他一起唱这首歌——可是注定不会真的有这样的机会。

如果能勇敢放肆到在那个年龄手牵手一起对唱《水晶》,恐怕这份感情,也称不上是多么羞涩透明。

辛美香并不是很自信,她并没有跑调,只是声音很抖,像一只小绵羊。然而余周周却一直认真地屏息倾听,好像此刻手中真的捧着一块水晶。

我和你的爱情,好像水晶。

虽然不懂爱情,但是不妨碍微笑。

辛美香唱完之后,面红耳赤地看了余周周一眼,余周周则笑着看她,非常认真真诚地说,唱得真好。

后来她们开始一起唱,不是当时的流行歌曲,而是还很幼小的时候听到的那些似懂非懂的港台流行歌曲,从余周周在老干部活动中心演砸了的《潇洒走一回》,到《选择》《当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相思风雨中》《一生何求》《铁血丹心》

小时候根本不知道这些歌在唱什么,却仍然能在饭桌上大声唱出来,助兴,讨大人的欢心。

直到那一刻,她们两个重新唱起这些歌,才懂得了歌词的含义。

“从Mary到Sony和Ivory,就是不喊我的名字”

“为何我所失的,竟然,是我的所有”

有时候也会唱到一半,哽住,那些缠缠绵绵的内容让她们相视一笑,只能别过头去羞涩地咧咧嘴巴。

后来的后来,余周周已经记不清那天下午她们究竟有没有聊天,聊了什么——但是记忆中总是有一片刺眼灿烂的纯白,是下午两点最最炽烈的阳光,和耳畔永无休止的蝈蝈叫声。

话匣子一旦打开,辛美香也渐渐活泼起来。

“不是你说的那种,我说的是大袋的酸角,不是一袋只有三四个的那种。”

“我觉得小袋的好吃。甘草杏,话梅和无花果都是小袋的好吃。”

余周周气得翻白眼,可是大袋小袋哪种比较好吃,她实在是辩论不过执拗镇定的辛美香。

“所以其实我觉得夜礼服假面喜欢的还是月亮公主,不是月野兔。”

“我觉得是喜欢月野兔,不是月亮公主。”

“如果月野兔的前世不是月亮公主,他怎么可能爱上她?月野兔和月亮公主个性差那么大?!”余周周觉得自己简直就要咬人了。

辛美香却仍然只是沉重地摇着头。

“才不是。”

冷静,余周周你一定要冷静。她告诫着自己,一边把话题拉到中心上来,“你看,月亮公主那么温柔文静,月野兔不说了,你也知道。她们看起来明明是两个人啊,夜礼服假面怎么可以同时喜欢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呢?这根本不合情理啊。”

辛美香愣了一下,慢慢地说,“她们是同一个人。只是后来变了。”

余周周挠了挠头,“如果你喜欢的人,后来变了,你还会一样喜欢他吗?”

余周周问问题时候,内心纯洁无比。她想到的是奔奔。

月亮公主变成了月野兔,就像两个人一样。

然而“喜欢”二字却让辛美香闻而变色。

余周周却仍然在一边大胆地进行发散性思维。

“你说,老师家长不让咱们早恋,是不是也因为我们在长大,对方在变,我们自己也变化得很迅速,所以很容易会变心?”

辛美香及时地给出了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回答,“是因为耽误学习。”

余周周颓然转开脸。

辛美香实在太让人有挫败感了。

集中营

“话说,你有没有吃过一种糖?”

“什么?”

余周周托着腮慢慢地说,“它叫口红糖。现在已经买不到了。”

其实那个糖很小,红红的,只有一节。但是包装却做得像大人用的唇膏一样,轻轻一旋,糖便和口红一样露出来,女孩子们都学着大人一样拿着它小心地在自己的唇上来回涂抹,然后再用舌头舔舔嘴唇,那劣质的甜味因为这逼真的形式而变得格外诱人。可是余周周的妈妈却从来不允许她和别的女孩子一样买那种糖。余周周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是觉得不卫生?还是怕她过早地学会臭美?她不懂。

没想到身边的辛美香却忽然说,“你想吃吗?”

余周周吓了一跳,“有吗?”

辛美香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皱着眉头盯着地砖想了半天,才抬起头,一副黄继光主动请缨炸碉堡的表情说,“有。”

余周周那一刻还不明白为什么辛美香找颗口红糖也能这么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后来当她跟在对方身后七拐八拐接近“美香食杂店”的时候,余周周才反应过来。不过辛美香不知道背后的余周周已经洞悉了一切,她在快到自己家的拐弯处停了下来,认真严肃地对余周周说,“你站在这儿等着,别跟着我。”

余周周一辈子都记得辛美香脸上矛盾的表情。

冒着被窥探秘密的危险,去找一颗口红糖。

余周周忽然觉得很感动。她用力地点点头说,好。

甚至没有问为什么。

与是辛美香转身离去。

口红糖是很古老的零食了,四处都买不到,辛美香家的食杂店竟然有,说来说去不过只有一个原因。

积压存货。卖不出去的东西。

比如比如辛美香在运动会上面拿出来的麦丽素,落满灰尘,而且还过期了。

余周周猜得出,这样的小食杂店在新近开张的物美价廉的仓买超市挤兑下,应该盈利每况愈下。唯一能比超市占优势的,恐怕只有酱油醋和啤酒了,因为邻居们都相熟,有时候赊账拿走两瓶啤酒也没关系。

余周周的记忆中留有一个拥挤不堪的小卖部,当时她还是奔奔家的邻居。小卖部灯光灰暗,屋子里一股霉味,还有那个卖东西的阿姨,永远都凶巴巴大嗓门满口脏话地冲着她大声吼。买到的面包大多不是太油腻就是干巴巴,薄薄的塑料包装,基本上是三无产品,有几次还有些发霉。那时候人们的脑子里没有消费者意识,也没听说过三一五,这个城市里面还没有超市,也从来不曾有过会把好吃的糖果分发给孩子们的慈祥的店主,他会把发霉过期的东西买给孩子或者傻子。

但是,余周周仍然觉得那些东西真是好吃,酸角,杨梅,雪梅,虾条,卜卜星,奶糖,冰棍儿,五毛钱一包的桔子冰水——虽然都是色素勾兑的。

也许现在再吃就不那么好吃了吧?

什么东西都是回忆里面的才最好。永远都是。

过了一会儿,辛美香跑了过来,鬼鬼祟祟的,塞给她一节浅粉色的塑料管,有拇指那么粗,好像一节长哨子。

余周周很兴奋,她们两个躲在角落里面,贼眉鼠眼四处张望,好像两个正在进行毒品交易的小混混。余周周费力地旋开口红糖,看着里面那节玫红色的糖心像真的唇膏一样冒头,然后小心地躲到没有人的地方舔了舔,皱皱眉头,心里有那么一丝失望——很难吃。

只是为了圆一个心愿而已。

不过这幅鬼鬼祟祟的样子,难道是在躲避妈妈?余周周想了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好吃?”辛美香的表情很紧张,好像口红糖是她做出来的一样。

“没,挺好的,送给我吧。”她珍重地将口红糖揣进裤兜里面,“谢谢你,美香。”

辛美香有些局促地笑了,低下头说,“那我回家了。”

余周周摆摆手,“那,再见。”

辛美香有些驼背地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朝余周周无比温柔地微笑了一下。

“周周?”

“恩?”

“谢谢你。”

谢谢你。从来没有人邀请我出来玩,从来没有人往我家里面打过电话。

余周周一头雾水,看着辛美香消失在拐角。

开学的时候,余周周的英语口语和听力有了很大的进步,看了很多书,长跑越来越在行,心里竟然真的有了一种初成少侠的感慨。

唯一的问题在于,暑假作业没有写完。

那本综合了古诗词填空小作文智力竞赛科学知识和数学复习测验的大本暑假作业还有好多没有写完。余周周的抵触情绪让她很难坚持每天做一页。暑假的最后几天,她一边翻着漫画,一边咒骂着自己的拖延和不勤奋,最终还是没有写完。

余周周淡定地深呼吸。

然后伸出手,把中间全是小作文可是她来不及写所以留下了大片空白的四五页,撕了下去,干干净净,一个断茬都没有留。

她知道检查作业的时候老师只是从头到尾翻一遍,不会仔细核对页数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所有违法乱纪钻法律空子的行为都是从娃娃抓起的。

第一堂课,大家把《暑假作业》,周记本,钢笔字练习本和英语练习册一样一样传到第一排,每组第一排的同学细细地数过,把缺少的数量报给老师。

许多人宣称自己忘带了。

于是张敏一指门口,“回家拿去。一个小时之内回不来就算你没写。”

班级里面一下子就少了三分之一的人。徐志强等人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教室,余周周知道,他们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过了半个小时,温淼第一个回来了。第一堂课刚结束,余周周伸了个懒腰踱步到辛美香身边问她《柯南》有没有单行本,就瞥见温淼正在四处借订书器。

上次自己把人家扔在原地梦游一般地离去了,余周周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这次主动搭了一句话,“温淼,你的作业本散架子了吗?”

温淼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他咧咧嘴,点点头,晃了晃手里面的田字方格本,纸页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像白色的海浪。

用订书器在桌子上狠狠地按了两下之后,他满意地再次抖了抖作业本。

然后突然一下子凑近余周周,在她耳朵边轻声说,“你没发现这个本子格外地厚吗?”

余周周被他突如其来的咬耳朵行为吓了一跳,连忙躲开身,“是又怎么样?”

温淼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笑着说,“我把上学期的作业本给拆了,所有上面没被用红笔打上对勾的,都被我拆下来拼到一起,好不容易终于凑够了一假期的作业量,还得装订上,你说我容易吗?”

刹那间余周周羞愧地觉得自己撕空白页的行为实在是太低段太小儿科了。

温淼却在这时候用食指轻轻按了按额头上新发的小痘痘,认真地问她,“你的暑假作业是不是一放假就都写完了?你这么用功的人”

余周周却突然很想骂人,你才用功呢,你们全家都用功。

她甚至在那一刻想要大声地对温淼宣布,自己其实是把暑假作业撕掉了关键的几页的,她是偷懒了的

转念一想却觉得奇怪。用功并不是什么贬义词,确切地说,这从来就应该是一种褒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夸奖勤奋努力,就等于变相说这个孩子笨、没有潜力呢?

其实说白了,还是潜意识里面觉得自己不够聪明,才会在形式上装模作样,模仿聪明孩子的调皮和懒散,好像这样就证明自己不是死读书了。

这个可怜的年纪,总是要在证明给别人看了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肯定自己。

余周周突然对温淼产生了兴趣,她瞪大眼睛迫近他,鼻尖几乎都贴在了对方下巴上,这次轮到温淼吓得往后一窜。

“你你干嘛?”

“你除了钢笔字没有写,其他的作业都做完了吗?”

温淼眨眨眼睛,“英语抄写单词,我背得下来的单词都没有抄估计老师发现不了。那个暑假作业的综合大本我也没写完,就挑里面有意思的题做了做,其他都是乱写的,反正老师也不看,只要看起来是满的就可以了”

余周周突然发现,温淼好像从来不浪费时间在重复性劳动上面,比如抄写熟烂于心的单词,比如钢笔字。

于是温淼口干舌燥呆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余周周又一次紧紧盯着自己的脸走神,露出诡异的笑容,然后目光空茫地跟自己擦肩而过。

好学生脑子都有病。温淼嘟囔了一句,好像没感觉到自己微微发红的面庞,继续低头摆弄田字方格,

辛美香在这一刻抬起眼睛,望着温淼和余周周背影,看了一会儿,复又低下头去。

初二最大的变化有三个。

新学科,物理。

月考。

以及周六补课。

补课的形式很简单,全校前240名同学分为四个班级,ABCD,一切都严格由名次决定,每次大考之后都会重新排一次座位和班级。

余周周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紧张而激动。

甚至连如何与沈屾打招呼都演练了好多次。是应该坐在座位上若无其事地等待着对方跟自己打招呼呢,还是热情地微笑着说“我是余周周,早就听说你成绩特别好,认识一下”?

终于到了周六,她早早地到了A班的教室,按照黑板上面的简陋的座位分配图做到了靠门那一桌的外侧。

九月的天空总是明朗澄澈,让人心情愉悦,有种梳理一切重新开始的错觉。

她正对着窗外的天空傻笑,突然听到耳边清冷的一句,“麻烦让一下,我进去。”

余周周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桌子被她突然起身拱得向前一跳。

桌脚和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余周周有点尴尬,直直地看着身边这个戴着眼镜的冷漠女孩,所有计算好的问候微笑集体当机,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回来啦,那进去吧。”

说完之后,沈屾倒没什么反应,她自己先被这种小媳妇的腔调惊呆石化了几秒钟,才讪讪地低头挪动身体让出一条道。

突然听到门口有点幸灾乐祸的笑声。

被分到B班的温淼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门口,看样子是路过时候不小心看到热闹。余周周咽了一下口水,他忽然上前一步走到沈屾面前没皮没脸敲敲桌子,“这就是著名的学年第一啊,没有一次考试失手,厉害厉害,真是厉害”

沈屾抬眼看看他,理都没理,就低下头从硕大的书包里面掏出笔袋、演算纸和练习册。

余周周在心里偷着乐,切,你看,人家不搭理你吧。

没想到温淼醉翁之意不在酒,歪歪头凑过来,嬉笑的脸在余周周面前放大了许多倍。

“余二二——哦不,余周周,你也很不错嘛,每次都是第二,也从来都不失手啊,很稳定啊,厉害厉害,真是厉害”

他的笑容在余周周的错愕中加大。

余周周气极,回味过来之后,突然笑了。

她又眯起眼睛,嘴角勾起骄傲而危险的弧度。

“您这是哪儿的话呀,六爷?”

知恩图报

ˇ知恩图报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