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白今天穿了件水蓝色衬衫,没有打领带,很休闲随意的模样。

这种颜色配上灯光的渲染,让徐叶羽产生出一种下一秒他身边就会架起五彩祥云的错觉。

今天的陆教授带着一股干净的少年气,这样干净的气质却和他的沉稳并不相悖,反而意外地和谐舒服。

像个神仙。

他甫一坐下,就听徐叶羽问他:“昨晚睡得好吗教授?”

陆延白怔了一瞬,旋即阖眸:“还不错。”

“这个…”徐叶羽从身侧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装着他的领带,“这个领带是你的那个吧?”

陆延白看了一眼,昨晚发生的事涌上脑海。

他把她带回家,问她的房间在哪里,把人安顿好之后接了热水给她喝,还拧了毛巾给她擦过脸,准备走的时候,领带被人扯住。

她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闭着眼死活不肯松手,还问了他一句话。

领带在她手里被捏皱,她用力极了,指尖都漾出粉白色。

彼时他想,或许喝醉的人是需要拿着一点什么东西得到安全感,就把领带留给她了。

很显然,对这一切不知情的徐叶羽正在对自己产生怀疑。

“我昨晚,没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吧?”

陆延白摇摇头,很自然地说:“没有。”

话一出口,自己先停了半秒。

…没有?

她昨晚做了那么多看起来无理取闹的事,而在他潜意识里,居然都觉得不算什么。

他讶于自己的原则竟然对她放得那么宽,几乎有点纵容的意味了。

徐叶羽看出他的那一刹停顿,心里也隐隐有点发怵,心道自己是做了什么啊,能让陆教授露出这样的表情。

一边的侍应生站在那儿,耳边进进出出全都是——“昨晚睡得好吗?”“我昨晚过分吗?”

想了想,他拿出工作手机,呼叫了一个名单:“八号桌,换一个非单身的来点餐吧。”

“怎么了?”

他挤出一个得体微笑,咬牙切齿道:“我不想站在这里,太虐狗了。”

一顿餐快要吃完的时候,徐叶羽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些亮闪闪的东西。

抬头看过去,很多人手里拿着形态各异的荧光棒,在夜色里尤为显眼。

“是在哪里买的吗?”她自言自语。

路过的侍应生回答她:“是我们送的呢,今天有抽奖活动,消费到了额度,可以抽荧光棒手链项链之类的礼品。现在负责抽奖的正在隔壁区活动,估计等会就过来了,你们满足要求,是可以抽的。”

徐叶羽明了地点头:“原来是这样,谢谢了。”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就有侍应生推着小车子走过来。

还没到他们桌前,有两个女生跑过来,问自己能不能抽。

“不好意思,这个是情侣才能参加的活动,普通活动是在前台抽取的哈。”

“前台也有活动吗?”

“是的,非情侣是抽取代金券的活动。”

“定制荧光棒没有吗?”

“对的,因为店内传统,定制的是提供给情侣抽奖的哈。”

两个女生点点头,去前台了。

徐叶羽收回目光,和陆延白的不期然对上。

她想要那个荧光棒,但好像是情侣才能抽的…

看情况,大家肯定觉得他们是情侣了,装一装也是可以的,她就怕陆延白不愿意…

刚刚侍应生和女孩子们的对话,他肯定听到了。

推车越来越近了。

徐叶羽咽了咽嗓子,手指在桌垫上无意识地摩挲起来。

“如何在陆教授说他们不是情侣之后将情况完美收场?”

徐叶羽开始在脑内思考起这个问题。

“您好——”热情的服务生走上前来,“我们这边有办一个情侣抽奖,二位要参加吗?”

毕竟刚刚在后台,他就听到有同事倾诉在这里经历的惨绝人寰的对待。

陆延白看了徐叶羽一眼。

徐叶羽每个细胞都紧张起来了,脑子里弹了无数个回答出来。

陆延白:“要么?”

徐叶羽没料到是这个回答:“哈?”

“刚刚看你挺喜欢这个的,”陆延白道,“想要的话我们就抽一次。”

我们…抽一次…

徐叶羽眼睛骤然一亮,颈间脉搏砰然狂跳。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没拒绝,说了“我们”这两个字。

见她没回答,陆延白率先伸手,从盒子里抽了一个东西出来。

“想要哪个?”

徐叶羽看着他:“还可以指定吗?我想要羊角形状的那个!”

箱子内翻搅了一阵之后,陆延白取出一个盒子。

徐叶羽打开,果然是自己想要的,开关摁开,浅紫色勾边,在灯光下泛着亮光。

侍应生也惊了,看着徐叶羽微微一笑:“您男朋友好厉害,要什么就能抽到什么。”

“…”

徐叶羽张了嘴,感觉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半晌,点着头:“是吧。”

这个“吧”非常到位,既表现出“也许他是我男朋友”,也表现出“他也可能不是我的男朋友”,说完之后,徐叶羽以为甚妙。

出了餐厅,华灯初上,霓虹灯影不夜城。

徐叶羽晃着手里的荧光棒,吹着沁凉的夜风,惬意地眯了眯眼。

想到昨晚,她觉得还是有必要道个谢,遂转头看向陆延白:“那个…昨晚的事,还是麻烦你了。”

他淡淡:“没事。”

“可能因为当时喝太醉了,心里有点没底,所以才想到了找你…”她放慢脚步,“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教授你特别可靠吧。”

陆延白借着夜色望了她一眼,音色软沉:“我知道。”

她笑了笑,盯着足尖踱步往前,自己在想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开口道:“如果以后还有类似情况,觉得别人都不可信的话,可以来找我。”

她抬头看着他。

他继续道:“同理,不想和别人倾诉的话,也可以告诉我。”

陆延白想起昨晚,她扯住他领带的时候,用半醉不醉的嗓音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问他:“你信我吗?”

那刻她的声音呈现出一种别样的茫然和坚定,有种看着琥珀标本时的脆弱,你知道它脆弱,但它却也比什么都更坚强。

他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但他想,只要她这样问,那么他的回答,会和这一刻要说的话一样——

“我相信你。”

徐叶羽停住脚步。

突如其来的,像看到了一场烟花,心里密密麻麻地开始炸响。

她笑:“所以这是你昨晚来接我的原因咯?”

你觉得我是真的喝醉了,需要你,才来的?

他皱了眉:“不是你之前说喝酒耽误事?我怕你又出事才来的。”

班娜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在车上,她说出“喝酒误事”时表情非常懊恼,像是在喝醉这件事上吃过很多亏。

是因为这样想着,他才会来。

徐叶羽点点头:“原来你是怕我又出事啊。”

又走了一段,她毫无预兆地开口:“那教授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不愿意喝酒,一喝醉就没有安全感?”

这里面的原因,她和谁都没有讲过。

她想,可能是自己太久没有跟人讲了,又因为陆延白刚刚说相信她,她在这一刻,才迸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倾诉欲。

也许是他,让她感觉到可以完全托付的心安吧。

陆延白看着她:“为什么?”

徐叶羽停下脚步,就站在路灯下,揉着晚风开口说。

“我和你说过我表弟吧?他写科幻小说非常厉害。”

“前年他十六岁,正处在巅峰红火的地步,过生日那天家里都很高兴,我也是。”

“我还记得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后来大人打牌,我们俩就一起去一个房间里玩儿,出来之后,他的情绪状态就不对了,从轻微的抑郁到了重度抑郁,每天情绪低沉,什么都写不出来,再也没有作品产出了。”

陆延白顿了顿:“再也没有作品了?”

徐叶羽点头:“这两年他短篇中篇都没写,长篇就更别说了。加上他又提早退学全职写作,这么一来,家里的压力很大。”

“他的父母很急躁,都觉得是我的问题,认为是我嫉妒他写的比我好,所以想办法要害他,在暗房里对他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才导致他出来之后变成这样。”

“而我喝醉了,我根本就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了。可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觉得我不会做出那种事。我怎么会嫉妒他呢?他有成绩,我为他开心都来不及。”

陆延白:“问过当事人了吗?”

“尝试过问我表弟,但是只要一跟他提起暗房的事,他就会失控。怕把他情绪压坏,久而久之,在他那里这个话题就成了禁区。”

“她母亲逼着我,说如果我不心虚,不是为了压下他的光芒,就立刻写一本更好的作品来证明。我急于撇清自己,当天就打开文档想写一个新故事——可我越想证明自己,就越是写不出来。”

陆延白敛了敛眉,分析道:“太用力,反而适得其反。真正能够解开你的,是当时整个事件的真相。”

“我知道,”徐叶羽点点头,“所以我没有再强迫自己写长篇了。这两年,我一直在寻找事情发生的始末。”

“教授,你知道我为什么学心理学吗?”

陆延白看着她。

“我想去了解江宙,想让他走出这个情绪的感冒,让他知道这个病没什么可怕的,也不要逃避。”

徐叶羽知道,假如治好了他,也许江宙愿意说出当年发生的事,但也可能不愿意。

可不管他愿不愿意讲,她的初心不变,是想让他恢复过来。

也因为那件事,她对喝酒产生了一种本能的退惧。

晚风还在缓缓吹拂,半晌半晌,陆延白靠近她,轻声说:“嗯,你很好。”

她本来在很冷静地阐述事实,可冷不丁听到他的安抚,居然觉得心里酸酸涩涩。

徐叶羽眨了眨眼,抱着手臂:“我真的不嫉妒江宙,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我们写的根本就不是一个类型,根本没有可比性,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是能叫出名字的作者,我根本不可能有想害他的动机。”

“可是…可是我全都忘了,暗房里的一切我都忘掉了,我不知道人喝醉的时候会说出什么,我会说出那些我没有想过的话吗?我会不会因为不小心看了什么东西,然后说出了一些影响江宙的话?我会在自己无意识的时候…”

她一面相信自己,一面又怀疑自己。

她蓦然看向陆延白:“教授,你这么厉害,你说,人在喝醉的时候,会说出自己没想过的话吗?”

陆延白望进她漂亮的眼睛里。

心理书上哪里说过她问的这个问题,关于人性的一切,本就充满变数,几近无解。

但,他这个一向极端理智,从不感性的人,这一刻居然不再客观。

“别人我不知道,”他声音很沉,拉拽着茫茫月色,“但是你不会。”

“真的吗?”她抬着头,还想从他这里获取最后一丝安全感。

就像人,会把自己最软弱的一面露给最信赖的人。

此刻的她也是这样。

风吹动她的裙摆,让她看起来很想让人抱一抱。

他点头:“真的。”

/

在长椅上坐了一会,二人起身离开。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徐叶羽长吁一口气,感觉心里一直压着的一块大石落下了。

摇着荧光棒往前走,徐叶羽手一滑,荧光棒的羊角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一道。

“嘶,”她皱了皱眉,感觉脖子一辣,捂着脖子大惊小怪问陆延白,“教授,你看看我脖子受伤了吗?”

“你捂着脖子我怎么看?”

“噢。”

她松开手指,抬高下颌。

陆延白垂眸看了眼,道:“有条红痕。”

“红痕?”徐叶羽紧张的吞吞口水,目视前方,“严重吗?”

“还好。”

“我也看不到情况是怎么样儿的,”她有点着急,“要不要上点药什么的啊?”

“不用,你如果觉得痛就贴个创可贴。”

左右不过是个小伤口,不必那么夸张。

“可是…不用消毒吗?”徐叶羽说,“我怕伤口出问题,手出血一般都是自己含一下再贴创可贴什么的,可是现在伤口在脖子上,我自己又含不到…”

陆延白看她为一个小伤口急成这样,刚刚的煽情气氛荡然无存,好笑又无语:“那怎么办?我帮你含?”

明明是反问她大惊小怪的意思,但“我帮你”这三个字,落到徐叶羽耳朵里却完完全全变了味道。

徐叶羽眨着眼,舔了舔唇,眼底流光潋滟,期待地亮了亮:“…可以吗?”

陆延白:“…”

第32章 借三十二下

徐叶羽仰着脖子等了好久“他帮她”,手指轻轻绞着衣摆。

她半侧面的面部线条很漂亮, 沿着柔和精致的唇线落下, 延伸到细长的颈。

她不小心划伤的那一块就在颈中央,往下浅浅一带, 延伸到颈窝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