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和畅凝视她,问完又自己笑起来,缓缓道,“佳书,其实我们是一样的。”
“纵使你拥有这么多,可真正喜欢的东西却没办法得到。”
“霍钦的性格和你截然相反,你受不了常规的道德束缚,他眼里却揉不下沙子。强行在一起,就像水火相融,结果还是会和当年一样……”
“够了。”
宁佳书的笑容里终于有了裂纹,“你再说这些我就把意大利面扣你脑袋上。”
“你扣吧,”和畅指着自己的脑袋,“佳书,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能相信,不能包容你,我可以。”
“因为我爱你。”
和畅生得白净,显小,像弟弟,从前就不是宁佳书喜欢的类型,以后也不会是,但他干净的眼睛凝望她说出这句话,宁佳书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因为她知道和畅说的不是假话。
如果当年没有意外,和畅现在应该和霍钦一样成为一名飞行员的。
他从理论考试到各种check样样不差,却在毕业前夕,成为那一届航校百分之五淘汰率中的一位。
学员时期停飞,基本就永远没有复飞的可能了。和畅毕业后转在地面工作,永远失去了在蓝天驰骋的机会。尽管并不是宁佳书的主观意愿,但说起来,那件事和宁佳书有不小的关系。
也因为这件事,她和霍钦彻底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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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西澳的航校规定,学员在学满规定的小时候,必须放单。
宁佳书虽然是个女孩,却是同批学员里第一个被放单的,教练认为宁佳书的技术和能力已经具备单飞的资格,于是特意挑了个天气好的日子,让她solo。
之前的学习不论操作出现什么不当,都会有教员在一旁提醒,及时纠正,单飞就不一样了,所有的操作都只能自己完成,前几次单飞的成功与否,直接关系到每个人的职业生涯。
宁佳书不喜欢理论课,但对实际操作却很感兴趣。
solo那天同批的许多学员跑来观看,宁佳书是属于越有压力,发挥得越好的临场形选手。
刚开始,从起飞到降落,她都完成得十分完美,只要顺利完成三个起落,第一次单飞就算圆满结束了,却没想到,意外在最后一次降落发生了。
塔台给出指令,宁佳书准备降低高度,对准跑到中心线的时候,毫无预兆遇到了风切变。还是低空风切变中危害最大的微下冲气流,这运气已经不是光倒霉可言。
风切变是安全起飞降落的最大威胁,宁佳书驾驶的又是难控制的非仪表小型机,飞机当时偏离原有的下滑轨迹,颠簸起伏,极不稳定。
那种情况,连资深教员都不一定能处理完美,更遑论第一次solo的宁佳书。
随着飞机与气流的相对速度逐渐变低,速度越来越慢。
那一刻,宁佳书心脏都悬在嗓子眼,她很清楚,当飞行速度不再大于最小速度,飞机就会失速。一个操作不当,她就会和这架飞机一起坠毁。
命悬一线,按着塔台的命令再往下降,她根本没有时间和空间处理失速。
只用了一秒,宁佳书做出决定。
她几乎已经接受了自己会死的可能,只一遍遍疯狂告诉自己要镇定,在加速度和失速的旋转中,用最快的速度回想教员从前是怎么教的,一样一样尝试。
运气很好,她终于爬起来了。
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疯狂喘息,按照塔台的指示转向3边,然后就看到了前方飞过来的另一架小飞机。
机场上空当时不止她一架飞机,那飞机以五六米的距离从她下方迎面掠过她爬了上去。
那一架是和畅驾驶的。
两机险些相撞,只差一点点,他们两人都要机毁人亡。
第27章
宁佳书险险结束第一次solo, 落地之后, 他们的教官不约而同选择了投诉对方学员。
国内当时规定了航校的淘汰率。这两位教官一个美国人一个印度人, 早前就水火不容,这次抓紧了机会借题发挥,闹到航校那里, 都觉得是对方的错,铆足劲儿要把对方学员淘汰。
按理说,塔台管制下,每架飞机会收到不同的指令和管制高度。
但巧的是小机场的塔台录音故障, 那几分钟里管制员发出的指令十分模糊, 小型飞机又没有舱音记录, 这就扯不清楚是谁的错了。
宁佳书确认自己的操作没问题, 和畅也确认自己严格按照指令执行, 而且最后还是他紧急把飞机拉上一个高度, 两架才避免的相撞。
那么责任谁来背呢?
和畅即将完成航校的所有课程圆满毕业, 而宁佳书只是一个刚刚开始solo的小学员,论背景, 也是他的印度教官更资深。
航校的女学员本来就少,事情的经过,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推测的:一个刚刚从风切变中死里逃生的女学员,慌不择路冲进了别人的航道。
女孩子嘛,天生在临危应变这方面就比男性差一些,像宁佳书这样漂亮的,操作不如人好像更是必然。
当时的环境里, 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没有任何物证可以证明她的清白。
那样的环境下,有那么一瞬间,连宁佳书几乎都要觉得确实是自己出错了,只有霍钦站在她这边。
那是他们感情最炽烈的时候。
眼看处分就要下达,宁佳书觉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他们嘲笑女性不适合这个行业,却忘记了,同批学员之中,她是第一个获得solo资格的,她不能就这样被淘汰。
当天晚上,宁佳书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时候,又看到了家人群里,众人发红包庆贺罗图考上本地大学的好消息,和就要灰溜溜背着处分回国去的她形成鲜明对比。
就在那一瞬间,她下定了决心。
宁佳书知道自己没出错,那错的就只有别人。
非仪表小型机靠目视操作,就如同两辆车相撞,一定有过错方,她确认出错的那个人是和畅。
她找到了和畅,要他自己去和教官说清楚事情的经过,告诉他男人要敢作敢当。
在这之前,宁佳书因为这件事整整一个星期停飞在宿舍。
周边冷嘲热讽不断,她只记得当时的语气并不算和善,她满心是自己受到的委屈、愤慨,却忽略了和畅对她的感情。
再后来,和畅找了自己的教官,一力承担下所有的过错。
飞行员的品质是考核最重要的标准之一,和畅没有在滢第一时间承认错误,反而撒谎任由学校把错误归咎到宁佳书身上,学校震怒,当即给和畅下达了停飞处分。
事情的反转发生得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惊呆了。尤其是霍钦。
处分下达之前,他帮宁佳书奔走,动用所有的关系四处活动。
他是同批学员里的领头人,即将荣誉毕业的最优秀学员,航校原本已经听从他的意见,同意小事化了,不再追究的。
本来一开始若不是两位教员坚持,这件事也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
学校马上就要宣布调查结果,可是现在,那个被处分的人忽然变成了和畅。
一起长大,和畅是什么品行他很清楚,他既然一开始坚持自己按指令操作,那就不可能撒谎,除非是有人动摇了他。
霍钦找到宁佳书,她也坦然承认了。
那是宁佳书第一次见霍钦震怒,他的眼睛沉得像一滩水,把人拽进无尽的渊底,一字一句问她,“佳书,你就没想过,和畅喜欢你,就算放弃自己的前途,也会保住你吗?”
“那你的意思,是我的错?”
“你没有错,但他也是对的。”
“你和他们一样,都不相信我。”宁佳书更怒。
宁佳书怕的不是处分,不是回国,而是就这样背上罪名离开。
她没有错,她原本以为就算所有人不相信,可霍钦是信自己的。
仿佛一瞬间,全世界都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那是继父母离婚之后,宁佳书又一次失去了所有。
她什么话都再也听不进去,歇斯底里的争吵之后,狠狠甩上宿舍门,然后冷声道:“既然这样,我们分手吧。”
再后来,霍钦几次找她,宁佳书都避而不见,最后一次,她干脆请了一周假回昆士兰。
再出现时候,霍钦已经要毕业了。
她故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和同届的另一位男学员走到一处,在校园里招摇。
严格说来,那算不得交往,因为她早就连那个男生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唯一记得的,就是要把霍钦扎得鲜血淋漓的决心。
因为她自己的心也鲜血淋漓,非要别人像她一样,才算得是报复。
她不能接受自己好不容易给出的一腔信任,全都付诸东流。
她越喜欢一个人,才越容忍不得不得那个人对自己有一点不好。
她成功了。
宁佳书永远忘不掉毕业典礼上,霍钦的眼神。
所有人都是开心的,只有他眼睛里找不到一点快乐。
他向台下的宁佳书看过来时候,那漆黑的眉眼中有悲伤有无奈,更多的,她至今没有懂。
事实证明,霍钦是对的。
在他走后不久,机场把当初塔台那位女管制开除了。
录音的声波混乱已经无法辨认,是她的下属站出来作证。
当初差点造成的事故,是因为同一空域有四架飞机,本就忙不过来,而女管制因为下班延误发脾气,一分神,就给两架飞机下达了相同的指令。
真相来得太晚,木已成舟,和畅也早已经回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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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佳书很少对一个人愧疚。但她想过,倘若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再来一次,她肯定还是会做和当初一样的决定。
首先,她一心认定的错的是和畅,而不是自己。
第二,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霍钦和航校在沟通,她真的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
最后,宁佳书是自私的,所以不相信世上有人的喜欢真能无私到那个境地。
她只是叫和畅对教官盘托出真相,却没料到和畅也以为错的是她,心甘情愿背了这口黑锅。
所以他现在说爱她,宁佳书是相信的,只是她不需要。
宁佳书得到过的男人的爱,太多了,不可能一一对等地回馈。
她对他只有一丁点愧疚,这点愧疚促使她远离他,不让这个人越陷越深才是最好的做法。
将面前的意大利面和柠檬水重新推回他跟前,“你想多了,自己吃吧。”
她拿起制服外套起身离席。
“佳书!”和畅站起来挽留。
未想这一声,把附近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尤其隔壁刚刚还在谈论她八卦的小乘务们,追悔莫及地捂嘴,不确定宁佳书有没有听见自己的谈话。
包括霍钦。
他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抬头,然后看到不远处的和畅。
他怔怔站原地,看宁佳书远去。
两人不知道聊了些什么,样子并不愉快。
“……我还没有试过在侧风大于20节的时候落地,所以一直想问问你……”任可雅说得正开心,忽地见霍钦放下筷子起身。
“你去哪儿?”
“抱歉,我吃饱了。”
霍钦拿起檐帽,步子很快,任可雅端着盘子起身要一起,却只见他追着人出去了。
那个背影她怎么都不会认错。
“宁佳书!”
又是她。
她恨恨把手里的盘子甩回桌上,偏又无可奈何。
恰巧和畅看过来,她气急败坏回瞪,“看什么看,没见过漂亮女人啊。”
和畅指了指自己的脸。
任可雅一时没能领会,以为他在羞辱自己的美貌,气冲冲上前理论,谁知食堂的地板刚刚拖过一道,油水还没崭干净,脚下一滑,她整个人差点从大理石瓷砖上飞出去,还好和畅眼疾手快接住她。
“走开。”任可雅腰一软,站稳就推他,“别想占我便宜。”
和畅刚刚从宁佳书那里得到的话终于有地方还了,他平静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脸上沾了菜叶子。”
她惊恐地动手摸了摸脸。
菜叶子……是刚刚和霍钦说话时候就沾上的吗?
他可能看见了?却一句话也没说?
女人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变得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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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佳书出了食堂直奔停车场,她心情很不好,只想赶紧找个地方睡觉,却不想等到电梯之前,有人先一步按下了开门键。
白皙修长的,霍钦的手。
不用回头也能认得出来。
宁佳书本打算冷漠到底,可等霍钦跟着她一齐迈进电梯的时候,还是按不住气开了口,“这么快就吃饱了,你跟我出来做什么?”
谁都没提那天晚上的事。
镜面里,她的下巴高傲地挑着,声音冷硬得像块石头,仿佛错的是别人。
“佳书。”
霍钦呼吸两遍才平静念出来这个名字,他直视着电梯反光那一处,“和畅,你离他远一点。”
“你是太平洋警察吗?”宁佳书冷哼,“叫我离你远点也就算了,现在又叫我离别人远点,你当我是什么人,怎么事事都要管?”
就只许他和别人说笑吃饭,连和畅自己坐对面都要来怪她。
“你什么都给承诺不了他,只会害他又一次沉沦下去。”
霍钦咬字很重,一字一句,像是小刀磨在刮花的心口上。
“和畅今年几岁了?”宁佳书反问,终于从镜子中移回目光。
“他是成年人,他会自己判断,不需要你帮他做决定,你猜,如果他知道你追上来是跟我说这些,会感激你还是讨厌你?”
电梯已经到最后一层停车场,落地的失重感和地下的阴气让宁佳书有一瞬不适。
轿厢开了,她挺直腰从霍钦面前出门去,偌大的地下停车场只能听得见她的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
宁佳书回头。
“霍钦,你知道吗,就算我不喜欢和畅,可很多时候,我佩服他的勇气。”
第28章
电梯门合上了。
漆黑的停车场里没有一丝光线。
拍拍手声控灯就会亮, 但宁佳书在黑暗中找了好久, 她忘了自己的车停在哪, 只能一个个路口折进去摸索。
霍钦总说她错了,她错了,可从不说她错在哪儿, 没有人说过,宁佳书自己也不知道。
她就不该来申航的,不,当初就不应该上航院, 如果那时候决心能坚定一点, 现在何至于心乱如麻。
像宁父说的, 她年轻又漂亮, 做什么不好要来做飞行员。
又辛苦又累压力又大, 总睡不够, 总掉头发, 宁佳书在心中一遍遍唾骂自己。
她找了许久,才想到手探进包里拿车钥匙, 一解锁,闪烁的车灯在最远处的另一角亮起来。
开门,系上安全带,宁佳书打了十来分钟火也没把车启动,点火系统故障了。
果然坏事都是一起来。
宁佳书给修理厂打完电话,下车狠狠踹了一脚车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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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佳书原以为这次复飞最短也要一个星期,却不想吃了一堆夜宵躺下, 才到第二天凌晨,天蒙蒙亮,就接到了运行管理部的通知,告诉她做航前准备,晚上有飞行任务。
“姚主任不是说等事情处理完才排我的班吗?怎么忽然又变了……”宁佳书吃惊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上面通知下来的,怎么,你时间来不及吗?”
“没有没有。”
她赶紧否认,不管怎样,这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
挂掉电话,宁佳书赶紧起床洗澡。
何西昨晚从家里回来,被父母的催婚磋磨一整天,她买了一大堆酒放冰箱喝,客厅里乱七八糟的衣服抱枕没处下脚,到处是空酒罐子,她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睡眼惺忪问她,“你去哪儿?”
“公司。”
“不是说不排你的班吗?”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一分钟一个主意。”
宁佳书小心跨过地上横躺的酒瓶、零食袋才进到卫生间,看了眼表,拿起吹风机开到最大风力,“你赶紧起来把客厅收拾了。”
“休息日起这么早做什么,又没有人等着我,我才不动呢。”何西翻个身继续躺。
“我等着你,你再不动,我的拳头就忍不住了。”宁佳书松了松背上的筋骨。
那话里的威胁意味实在太浓,何西又躺两分钟,还是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坐起来,烦道,“你变得也够快的,昨天比我还丧,今天又这么生龙活虎的了,你就真的一点不在乎?”
她指的是和霍钦的事。
虽说宁佳书的感情生活一直波澜起伏,但别人也就算了,霍钦她是知道的,宁佳书这么早开始喜欢他,职业都是因为他选择的,居然也能说断就断。
“嗯,不在乎。”宁佳书睁大眼睛开始刷睫毛膏,“今天走出去我们就是认识的普通关系,我不会再惹他了。”
她又像是在和自己强调。
拧上睫毛膏盖子,又挤出遮瑕,绷紧脸拍打在卧蚕下的黑眼圈上,绝口不提昨晚失眠的事。
“霍钦知道你高中暗恋他的事儿吗?”
“我凭什么要说?”宁佳书回头一记冷漠的眼刀,“你最好也把嘴巴闭紧点儿。”
一段关系里,谁的喜欢先开始,谁的喜欢多一点,谁就是输家。
就像当年的宁母一样。婆婆瞧不起,街坊的闲言碎语,她顶着重压,患得患失渴望所有的付出都能得到对等的爱和认同,到最后却还是个可怜女人。
当年,所有人都觉得宁佳书跟宁父去澳洲是最好的,但她选择留在宁母身边,因为她看不起她,却也觉得她可怜。
“你就作吧。”
何西眨两下眼睛收回头,又觉得愤愤,“诶,你父母就不跟你提结婚的事吗?咱们明明一样大,怎么就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被催?”
“没空管我,他们知道我能过好。”
做好所有准备,宁佳书拉着飞行箱准备出门,何西正收拾茶几,拢拢一大堆酒罐子,准备一起抱去厨房,手一滑,几个没喝完的噼里啪啦掉下来,整好泼在宁佳书鞋面和裤脚上。
防了一早上,还是中招了。
何西脸色一僵,“亲爱的,实在是手误。”
她堆出她乘务长的标准笑容,捏着抹布角,就要过来替宁佳书擦拭。
“别来这套了,”宁佳书忙着出门,“把你车借我开到公司,这事儿我就不追究。”
上海下了一夜的雨,宁佳书刚刚看到部分地铁的停运新闻,其中就有到公司那条线。这个时段的打车难度可想而知,偏她的车又坏了。
何西磨蹭好一阵才依依不舍把拴着毛绒绒球状物的车钥匙递过来,“刚修好,你可小心点儿开,别撞坏了。”
“我又不是你。”宁佳书埋头换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