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婚姻,终于快要走到尽头。

第二天去医院的时候,是郝慧楠陪着的。

一路上郝慧楠看上去比穆忻还悲伤,至少问了二十遍:“真的决定了吗?不会后悔吗?”

穆忻勉强给她个微笑:“前几天是谁告诉我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

“是我没错,咳咳死真的打掉又舍不得,到底是一条人命。”郝慧楠叹口气。

“如果生出来之后能幸福也就罢了,现在这样,就算留下也未必对他好,何苦呢?”穆忻苦笑着摇摇头。

说话间医院到了,郝慧楠站在医院大门口还最后一次问穆忻:“真的决定了?”

“真的,”穆忻舒口气,“就这样吧,长痛不如短痛。”

说完,她义无反顾地往里面走,郝慧楠只好跟上去,心里却七上八下。

人民医院毕竟是县级医院,病人数量有限,所以没多久就轮到了穆忻。她起身往手术室里走的时候郝慧楠紧紧攥住她的手,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却只见到她脸上决绝的表情——郝慧楠终究是慢慢松开手,眼见穆忻快步走进去。门阖上的刹那,郝慧楠几乎要哭出声。

因为技术所限,秀山人民一样没有无痛人流。其实即便有,穆忻也不会选择——一是因为无痛人流太贵,她现阶段一穷二白没那么多钱;而是因为,这终究是她的孩子,是她亲手扼杀的孩子,她觉得自己有罪,她要用翻江倒海的疼痛铭记这个孩子曾经的存在,以赎回她的一部分罪责。这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

所以,手术结束时,郝慧楠看见的,就是一个几乎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穆忻——她被护士搀着走出来,脸色苍白,身体在微微发抖。

郝慧楠差点急哭了:“你没事吧?你这样能行吗?要不要住院?”

“休息一下就好了,”穆忻勉强笑一笑,硬撑着坐到郝慧楠身边,安慰她,“开了假条,你去单位帮我交上,我得去你哪里休息几天。”

“没问题,你不说我也得把你拖去,”郝慧楠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她手足无

措地看着瘫软在自己肩头的穆忻,“怎么办,这样子怎么办?”

“先坐会儿,让我休息一下,一下就好了。”穆忻闭上眼,一手紧紧捂住仍在剧

烈疼痛的小腹,一手攥住郝慧楠的手。她掌心的汗水和郝慧楠的泪水混合到一起,湿

漉漉的,好像再也干不透。

下午的时候,穆忻跟郝慧楠回到了她那间简陋的村长宿舍。是民居改建,一抬头

还能看见暴露在空气中的椽子,上面落满了陈年的灰。村里没有暖气,郝慧楠生着炉

子,怕穆忻受寒,又铺上电褥子,再给她盖上两床被子,自己则蹲在窗边权当厨房的

一小块区域里,用电热壶烧水。

许久,俩人都没说话,只能偶尔听见穆忻因为腹痛而发出的压抑的呻吟,渐渐,

许是看见郝慧楠不忍的目光,穆忻就把呻吟再次压抑为长长的深呼吸。

因为疼痛,呼吸都比平日里要更粗一些,听在郝慧楠耳朵里,越发不忍。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郝慧楠疑惑地回头看看半睡半醒的穆忻,站起来去外屋开门。

门一开,呼啦一下子涌进一股凉气,同时还有大嗓门的说话声:“村长,不好了,打

起来了!丁树人又快把他老婆打死了!”

“这个畜生就是不让我省心!”郝慧楠暴躁地吼一声,推眼前的人,“赶紧去报

警,光找我有用吗?丁树人敢连我一起打!快去快去,我这就过来!”

她转身回屋,看看穆忻似乎是睡着了,这才拎起外套出了门。她轻轻关上门的时

候,并没有看见穆忻紧闭的眼角中涌出泪水来——原来,穆忻想,无论在哪里,农

村、县城甚或市区;无论学历几何,小学、大学甚或研究生;无论职业怎样,农民、

职员甚或机关公务员……家庭暴力都是存在的。有些事,居然真的和样貌、家境、学

历、薪水……没有任何关系。不爱就是不爱了,虽然爱的时候会道歉,甚至不乏有人

跪下来祈求说自己错了、自己在那一瞬间邪魔附体了……可是伤害就是伤害,有一

次,就有第二次,甚至有第N次。一旦开了头,挡都挡不住。

那么,就结束吧。穆忻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让枕巾吸去自己多余的泪水,在抽

泣中渐渐睡去,她希望,当她醒来的时候,可以有力量重新开始。

杨谦来得比穆忻想象中还要再快一点。

只不过第二天下午,杨谦就从张乐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郝慧楠要和几个邻

居家的妇女守在丁树人家盯住他,以防备他报复打人,所以不得不派张乐去给穆忻送饭,张乐知道的真相也不多,只知道两口子闹别扭,闹到孩子都没了,略微一多管闲

事,就给杨谦打了电话。

杨谦当时正在队里査阅案件资料。听到这个消息的刹那,予脚冰凉。

他想都没想就开车赶往下丁家村,毫不费力就打听到郝慧楠的住处。他赶到的时

候,透过门上的玻璃,刚好看见穆忻正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努力拎起地上的暖水瓶,

想要倒杯热水喝。可是一个暧瓶的重量对这会儿的她而言,居然也那么沉重。她好不

容易哆哆嗦嗦地倒完水,把暖瓶放回到桌子旁边的地上,一低头,忍不住就有眼泪落

下来,砸在老旧的桌面上,再洇到深色的木纹里。

杨谦的心一颤,“吱嘎”一声推开里屋的门,穆忻抬头,看见是杨谦的时候,没

有惊讶,只有木然。

“我听说了,”杨谦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粗重地喘口气,“你为什么要打掉孩

子?他明明是无辜的!”

说到最后,已经像是吼。

穆忻静静地看着杨谦,脸上还有没来得及擦净的泪痕,她的脸色苍白,眼皮有点肿:“离婚吧,杨嫌,等我休完假会给你打电话,咱们去办手续。房子愚你家出的首付,我没做出贡献,以后自然不必写我的名字。不过,若是你还留着那么一星半点的情谊,麻烦帮我把借条要回来一一既然我再也住不成那间房子,装修的钱应该也不必

掏了才对。”

杨谦深吸一口气,绝望地看穆忻一眼,终于转身,摔门而出。

初春温暖的阳光里,穆忻看着窗外渐远的背影,想拿起杯喝口水,却直到水洒出来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都在发抖。

半个月后,穆忻终干离开郝慧楠家,在郝慧楠担忧的目光中给她一个微笑,上了张乐的车,回分局销假。又过两天,在区民政局,穆忻与杨谦办埋了离婚手续。

那天真是个好天气,肖玉华没有出现,穆忻觉得心情也好了许多。离开的时候她

站在民政局门口已经完全解冻的河边,攥紧了手里的离婚证,转头看杨谦。她的表情

不辨悲喜,或许也是因为其中蕴含的情感太丰富,所以杨谦看不透。他不知道对她而

言这结局是解脱还是枷锁,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被一道无形的绳索,深深套牢。

他扬起手里的离婚证,再一次问她:“穆忻,你确定?”

“有什么不能确定的呢?当我被我的丈夫、婆婆,在明知道我怀孕的情况下还摁首往死里揍的时候,若还对这段婚姻心存幻想,我也太贱了。”她甚至微笑着,字正

腔圆地狠狠咬出“贱”字的读音,杨谦听得蓦然心惊。

这就是他曾经心心念念惦记过的女人吗?是他曾经在学生宿舍里闭上眼想起她就辗转反侧睡不着的那个女生吗?是挤出一切时间坐火车去培训基地只为和她相聚一中

午以解相思之苦的那个人吗?他明明从没有不爱她,也从没想过放弃她,但她怎么就能对他的母亲大打出手?哪怕确实是母亲动手在先,哪怕确实老人家有钻牛角尖的地方,哪怕做母亲的为了怕儿子吃苦总会做出一些自以为是的选择——他只是当时没有反驳,不等于他会顺从,可她甚至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而且,她怎么可以用那么难听的话骂长辈?

长辈对儿女,总是好的,不是吗?再有代沟,总是掏心掏肺的,不是吗?穆忻自已也有父母,她为什么理解不了?她为什么执意要走到这一步?

到底,是他看错了人,还是她变坏了?

杨谦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过了许久,见穆忻还在看他,只好伸出手,从兜里掏出欠条递过去。穆忻接过来,看一眼,居然没有撕掉,而是夹进了离婚证里。“你不撕掉?"杨谦纳闷地问。

“要留着,”穆忻还是那么疏离地笑,“留着时刻提醒自己,这世界多可笑,爱情本身多可笑,还有我自己,本身就是个可笑的傻子。好在,也不会再傻下去了。”杨谦终于无话可说。

三月,考试如期开始。杨谦和穆忻并不在同一个考场,但进考点的时候还是遇到了。杨嫌黑了一些,大约是这个月一直在外面办案的缘故。穆忻瘦了一点,想必休息

得不是很好,食堂的饭菜更没有油水可言。两人看对方一眼,没有说话便擦肩而过,直到一整天的考试结束,再也没有遇见。

三周后,考试成绩揭晓。秀山公安分局全军覆没,所有符合条件参加考试的选调

生没有一个能够通过笔试进入面试。穆忻觉得对自己而言是意料中的事,准备仓促,心境不好,在考场上还出现了一会儿低血糖引发的头晕,耽误了大约半小时的答题时间。再看看和自己成绩差不多的杨谦,多少还有点幸灾乐祸——肖玉华,你又白忙活了,你就该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地活着,你就该看着省厅的招牌垂涎三尺但却不得不

住在秀山的一亩三分地上!你活该!

可是她高兴得有点早。几天后,市局的文件送达秀山分局——大走访活动如火如荼展开,分局机关各科室都要将没有所队经验的民警下派至各中队。派出所进行锻炼,穆忻因为家亊连累,给局长留下的印象实在不咋样,又加之自己在业务上表现平平,毫无过人之处,所以就被一竿子支到了全区最偏、最乱、最忙的四丁镇派出所做

户籍内勤。

文件下发的那天,穆忻表情平静,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起起伏伏。反倒是谷清

心里不忍,可是又不能说什么,因为全局的人都知道了在穆忻住院期间,她的婆婆是

如何杀到分局,把局长办公室闹了个沸反盈天。

主题句是:“你们培养出来的好民警,你们就得想办法替我治住她!她穿着警服打老百姓、打自己的婆婆,这是赤裸裸的阶级压迫呀!”’^

她一边说一边拿出一摞照片——照片上的肖玉华胳膊上有被挠伤的红道道,脸上有被掌帼的红肿,腿上还有淤青。她就紧紧攥着照片坐在地板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我一个孤老婆子,老伴死了,儿子忙得不着家,就一个儿媳妇还虐待我……

哇呀呀我不要活了呀,我的亲人呀,你怎么不把我也带走了呀,你在那边用什么吃什

么呀,这样的儿媳妇,我活不下去了呀……”

就这段话,反反复复用嚎叫哭丧的方式唱了五遍以上。

局长勃然大怒,当场把指挥中心主任和谷清叫到办公室一通质询:“到底怎么回亊?你们带的兵,只抓工作能行吗?家庭问题都乱成这样了,再乱下去,影响工作不说,这不是丢人现眼吗?赶紧想办法,不要影响正常办公!”

他说这话的时候,穆忻的婆婆还在哭,嗓子都哭哑了,让人看着无限可怜。可是同样做过别人家儿媳妇的谷淸想,淸官难断家务事,她又不是没听说穆忻做流产手术这件事,甚至听孟悦悦描述过穆忻被打肿了的脸、露出头皮的伤。要怪只怪这孩子自己还是民警,却没有丝毫取证意识,连做司法鉴定都没想到,到头来只能被对方反咬一口。同为女人,她自然是同情且想护着自己手下的兵,只可惜,这一次,局长都发了话,她爱

莫能助了。

到褚航声知道这件亊的时候,已经是“五一”前后。好久没有穆忻的消息,他想了又想,还是发了条短信:“最近好吗?”

没多久穆忻就回复:”还不错。”

“家里呢?还太平吧?”

“不知道,离婚了,我调往四丁镇派出所做内勤,哥你有时间可以过来玩。”

寥寥数言,看得褚航声心惊肉跳。

离婚了?这都什么时候的亊儿?工作也调动了……派出所,那里琐亊那么多,还在有物流基地的四丁镇,安全都成问题!她一个单身女子,住哪里?还有孩子呢?为什么没说孩子的事儿?按说该四五个月了,可这时候离婚,孩子怎样了?

褚航声想都没想,撂下手里的工作就往外走,迎面遇见新招来的实习生,毕恭毕

敬地打招呼:“主任,徐主任刚才找您呢。”

“什么亊?”褚航声停住脚步。

“不知道,他说谁要是看见您就跟您说一声。”

“知道了,谢谢。”褚航声挥挥手,脚下顿一下,还是转个弯去了主任办公室。

“小褚,你来啦,过来过来,有事儿跟你商量。”徐主任四十多岁,曾经是褚航声出道时亲手带过他的师傅,后来担任专题部主任,见到配来做副手的是社里最年轻的副主任、自己一手培养出的主任记者裙航声,一直都很自豪,凡是有好机会,总要

替他争取。

这次也不例外。

“培训是新闻出版总署搞的,机会很难得,出去看看,长长见识,将来还等着你来接我的位子。”老主任语重心长。

“能让我考虑一下吗?”褚航声皱眉头。“还要考虑?”主任很惊讶,“这么好的机会,抢都来不及,还有人要考虑?”“有点特殊情况,暂时怕没法离开本地。”褚航声搓搓手,也很为难,“我明天答复您行吗?”

“行,”主任看看褚航声,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问一句,“有对象了?”

“啊?”褚航声吓一跳,过会儿才答,“没有的事。”

“别这么斩钉截铁,你也三十好几了,有合适的人可以考虑一下,”主任摘下眼镜,仔细看看褚航声,“人这一辈子也很短暂,一犹豫,就老了。”

褚航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到四丁镇派出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把车停在派出所院外,往里走的时候还听见院里有小伙子在喊:“穆姐,夜宵别忘煮面条。”

熟悉的声音隔着窗户隐隐约约地传出来:“知道了,捎点榨菜回来!”

“没问题!”喊话的小伙子转身往外走几步,在院门口看见褚航声,略辨认一下,咧嘴笑:“褚哥?”

“你是……张警官?”

“叫我张乐就行,你找穆姐的?她在里面,进去左手边笫二个门。不多说了,哥,我赶着出警,先走了啊!”张乐说完挥挥手,笑呵呵地走到门口开车去了。

褚航声打量一下眼前的建筑——迎面是幢蓝白相间的两层小楼,往楼里走,一楼

左手第二间,门上挂着“户籍”的牌子,推开门先看见一溜儿长桌把里外隔开,穆忻缩在桌子后面,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脑,手里不知抓着什么东西,吃得正香。

听见开门声,穆忻扭头,手里还抓着一块馒头。褚航声一眼看见旁边一瓶芝麻酱,再把目光转回到穆忻脸上,才几个月不见,她的下巴尖尖、脸色苍白、身形单

薄,好像换了一个人。

褚航声心一揪,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穆忻高兴地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见褚航声的视线往自己肚子上瞟,穆忻微笑一下:“孩子没了,我自由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笑容,眼里却波澜不惊。褚航声攥紧拳头,半晌后终究还

是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这里这么乱,让女人值班,合适吗?”褚航声坐在沙发上,他不用多仔细就能听见外面人来人往的喧闹,夹杂着大量运输车辆跑来跑去的声音。

“其实也没什么,每晚都有男同志留在这里值班,我没处住,留在所里看看书、上上网,还能混间宿舍,省了租房子的钱,比以前富裕多了,有什么不好?”穆忻不在乎,一边收拾起没吃完的馒头和芝麻酱瓶子,转身给褚航声倒水。

“你不能总吃这个,没营养。”褚航声的视线跟着芝麻酱瓶子走。

“这就是点心,吃点先顶一会儿饿,晚上要给值班的同志们煮面条,那才是正餐。”穆忻把水递给褚航声,坐到一边笑眯眯地讲,“小时候,大约六岁吧,跟我爸去北京。那时候他去替厂里采购,白天挺忙,扔我一个人在旅馆里啃馒头。每到他晚上回来,就用电热杯煮方便面,煮熟了放点榨菜丝,香得不得了!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天天吃方便面加榨菜丝就好了。结果过了二十多年,我摇身一变成了派出所里的夜宵大厨,还是不舍得吃方便面——又贵分量又小,真不如吃挂面实惠。等到冬天的时候,外面是冰天雪地,我在这儿弄点肉丝炝锅,再切些大白菜丝放进去,煮香喷喷

一大锅白菜肉丝面。谁要是晚上巡逻啊、出警啊在寒风里冻透了,回来吃碗面条就能

重新活过来。”

“你还负责做饭?”褚航声笑得无奈,“真是人尽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