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青春是本太仓促的书

电话铃响的时候穆忻刚睡着不久,她睡得昏昏沉沉的,听见铃声嫌吵,还把被子往脑袋上拉一拉,盖住耳朵,整个人缩到褚航声怀里,仿佛要团成一个球。

诸航声伸手摸到手机,看一眼,递到穆忻面前:“你的。”

穆忻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了,哼唧一声:“谁呀?”

褚航声再仔细看看屏幕:“郝慧楠。”

“她能有什么事儿,关机关机,困死了……”穆忻烦躁地伸手在褚航声胸前烧两把,“你真讨厌,我睡得好好的。”

“又不是我忘关机的。”褚航声顺手把手机关掉,一边嘟嚷一边低头吻一下穆忻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顺手给她盖好被子,结果还被她踢两脚。

又被抱怨:“讨厌,我都没劲翻身了。”

褚航声无声地笑一笑,把穆忻再往怀里搂一搂,沉沉睡去。

本来,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倘若天下无事,没有人会记得这个插曲。可是偏偏,这个插曲,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终究还是成为穆析心里的一根刺。

次日早晨醒来,穆忻是打着哈欠眼皮发沉地打开手机的。只是没想到,一开机就有无数条短信涌进来:移动全时通提醒,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晚上,郝慧楠共拨打穆忻的手机十三次,留言四条。

第一条是:手机没电了吗?

第二条:速回电。

第三条:我有急亊,你在哪儿?

第四条:TMD你睡死了吗?看见短信后速到人民医院急救室!

最后这条险些让穆忻惊得背过气儿去,一下子全醒了,赶紧手忙脚乱地回拨,响了两三声后就听见郝慧楠着急的声音:“你怎么才接电话啊!”

穆忻也着急:“不好意思,我真是睡死了,你在哪儿,你没事儿吧?”

谁知郝慧楠的声音突然降下来,言语间的沉重让穆忻的心也跟看一沉:“我没事,是张乐……还有杨谦,出案子负伤了,你现在能不能过来一趟?”

穆忻的呼吸一窒:“他们怎么了?”

“电话里说不明白,你现在方便过来吗?”郝慧楠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稳,“你先过来吧,我在大门口等你。”

说完她便挂断电话,穆析愣了两秒钟,猛地跳起来,抓起外套就往门外冲。

褚航声赶紧从厨房里走出来,惊讶地拽住她:“你去哪儿?”

穆忻脸色苍白的回头:“张乐,还有杨谦,出案子负伤了,现在在医院抢救……我得去看看。”

褚航声也吓一跳,但很快回过神来,转身拿了车钥匙:“走,我送你!”

一路风驰电掣。

因为是周末,高架桥和外环路都畅通无阻,两人赶到秀山人民医院的时候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穆忻跳下车,连车门都没关好就往楼里冲,迎面撞上来接她的郝慧楠,被一把拦住。

“穆析,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不是狠心的人,知道你看不得杨谦受伤,可是你要镇定,一定要镇定知道吗?”郝慧楠紧紧抓住穆析的胳膊,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你和杨谦离婚了,对不对?公安局所有人都知道,所以你—定要镇定,你能做到吗?”

“他怎么?”穆析的手开始有点哆嗦,她反手握住郝慧楠的手,掌心里都是冷汗,“杨谦怎么了?”

郝慧楠不忍地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下去,只是看看她身后的褚航声:“褚哥,上面人太多,要不……你先在这里等我们?我晚点给你电话。”

褚航声点点头,递给穆忻一个鼓励的眼神,转身坐回车里。郝慧楠扭头看穆忻一眼,使劲握一握穆忻的手,想说什么,可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只转身道:“你跟我来。”

穆忻没有忽略郝慧楠微肿的眼皮和满眼的血丝,可她不愿往坏处想,只是紧紧跟着郝慧楠的脚步,一边走一边祈祷:杨嫌,你不会有亊的,你一定不会有亊的……

一直到那扇门外——当穆忻看见那满满一走廊同亊时,她惊呆了。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他们低着头,站得笔直,有人手里托着警帽,有人在抹眼泪。肃静的走廊上,穆忻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她开始畏缩了,她甚至往后拉了一下郝慧楠的手,郝慧楠转过头来看她,穆忻却惊恐地发现郝慧楠的眼里全都是泪水。

穆忻的心,一下子沉到底。

门终于在穆忻面前缓缓打开,穆忻一眼就看见了躺在那里的杨谦——他的表情很平静,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双目紧闭,好像睡着了。

穆忻一步步走过去,直到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可是,她绝望地发现,那双一向温暖的手,在这一刻,却没有任何温度!

穆忻的手终于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她的眼泪噼噼啪啪地往下掉,砸在被子上、枕头上,她慌乱地抹一把眼泪,又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擦手,然后试图去拍杨谦的脸。她很想喊他起来,她想说杨谦你别吓唬人,想骂他开玩笑不分时间地点……可是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全身都剧烈颤抖起来,她努力想要张嘴说话,却只能呼哧呼哧地喘气。她试图清嗓子,可是还没等咳出声,急涌而出的眼泪与锥心的疼就已经把哭声再憋回去。她只好用一只手死死掐住另一只手的虎口处,当刺痛沿神经末梢传递到她唯一还尚存感觉的眼底时,她终于发出了被压抑的哭声——那哭声低沉嘶哑,好像困兽在无路可走时的哀鸣!

悲剧发生时,是周五下午六点多。

穆忻正在和褚航声享用一顿安宁的晚餐。而杨谦和张乐办案回来,路过大丁洼的时候,是张乐建议,顺便去丁素华的侄子家看一看。

“飞车抢夺杀人那小子不是累犯吗?他交代说上次服刑的时候听人说过丁素华的这个儿子,因为当过兵、技术好、反应快,拿人的钱财就能替人消灾,在道上口碑一直不错。只不过出狱后就再没联系过,”张乐琢磨,“我一直觉得像这样有较强反侦察能力的人或许会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说不定就会去投奔他堂兄弟,如果做通他堂兄弟的工作,可能有线索。”

“那就去看看,”杨谦一打方向盘,车子径直开往大丁洼,“就当串串门,反正平日里也没少走访,再多一桩也不算多。”

张乐笑了,低头看看手表,还戏谑:“都到下班时间了,你说咱俩这么敬业,应该跟局长申请加班费吧!”

“快别扯了,不让你交钱就不错了,还惦记领钱呢。”杨谦回一句,一踩油门,汽车蹿出去,还能听见张乐在吆喝“小心点,撞我头了”

两人到达大丁洼的时候天还没黑,张乐熟门熟路找到丁素华的侄子家,是个算不上太新的小院,大门口的春联倒是艳红,一看就是过年时候新贴的。

张乐抬手敲敲门:“有人在家吗?”

没有回答。

张乐又拍门:“丁建强,开门,我是你张哥!”

仍然没有回答。

“人不在家吗?”张乐一边说一边扭头看一眼杨谦,却见杨谦已经凑近了伸手推门,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门开的刹那,“砰砰”几声枪响,杨谦“噗通”就倒下去!

张乐凭本能后撤,然而后院已经响起发动车子的响声,他想追过去,可以是杨谦就倒在他脚边。他曾经有过一秒钟的犹豫,但还是拔脚往后院跑。这中间对方又打过来两枪,其中一枪伤到张乐的肩膀。他咬牙追上去,直到看清那辆逃逸车辆的主要特征和隐约的车牌号,抓起电话报了警,这才跑回到大门口把杨谦背上车,再一路奔向医院。

可是,还是晚了。

子弹伤及要害,抢救进行了很久,但仍然失败了——在杨谦生命中最后的几分钟里,张乐永远都会记得他是怎样紧紧握住张乐的手,目眦尽裂地看着他,拼尽全力挤出那个名字:“穆忻——”

那一瞬间,张乐的心脏像被狠狠碾过一样疼:那是他的同事、战友、兄弟,是昨天还一起喝过羊肉汤的那个人,今天就要被死神带走!张乐的眼泪憋不住地要往下掉,他掏出电话想要拨给穆忻,却刚好看见匆匆赶来的郝慧楠和杨谦的母亲。他想也没想就把联系穆忻的任务交给郝慧楠,转身扶肖玉华进屋。

可是,直到肖玉华迸发出最凄厉的那声哭号,直到医生走出来沉痛地宣告死亡,穆忻的电话都没有打通!

寂静的走廊拐角处,吊着一只胳膊的张乐哽咽着问穆忻:“穆姐,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怎么不接电话呢?”

穆忻早已泣不成声,她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双手捂住脸,可是眼前飞来飞去的全都是想象中杨谦在弥留之际的表情,还有他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所发出的声音,他说:穆忻,穆忻,穆忻……

眼泪大颗大颗地沿指缝涌出来,穆忻哭到几乎无法呼吸.也不知哭了多久,她才昏昏噩噩地抓紧楼梯扶手站起身,没有再看表情沉痛的张乐,而是木然地拉开安全通道的门。一抬头,刚好看见走廊上有推车走过;车上的人被一袭白布遮住眉眼,身后跟着穆忻再熟悉不过的同事们,以及被人搀扶着的肖玉华。

穆忻终于在看见杨谦遗体的那一刻再次崩溃!

那一记得,她完全顾不上一身视她如仇敌的肖玉华,只是径直扑向那袭白布,紧紧搂住白布下那个她曾多么熟悉而今却再也无法呼吸的身体,放声大哭!

那哭声,凄厉又绝望,那是自诩冷静的穆忻这辈子最毫不顾忌的一次哭泣,是她最后一次可以握住那双手、可以伏在那个怀抱里,可是,杨谦,他再也感觉不到了....

然而肖玉华并没有给她多少放声哭泣的机会,因为当同样有些神志不清的肖玉华终于看清眼前的女人是穆忻时,她彻底爆发了!

她一秒钟都没耽误,猛地冲到穆忻跟前,“啪”的就是一巴掌!穆忻被打懵了,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刚好看见几个同事惊呼着把肖玉华往后拉,可是肖玉华凄厉地尖叫:“你这个贱人,你就是恨不得他死!你就是盼着他死!你如愿了,你终于如愿了对不对!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

她的叫声回荡在安静的走廊里,刺耳又骇人。穆忻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已经趋于疯狂的肖玉华还是努力挣脱了身边几个人的拉扯,猛地冲上来,再次给了穆忻一耳光!

穆忻开始耳鸣,可是她不能还手、不忍还手,也没有力气还手。她就那么静静站在原地,泪水一颗颗落在覆着杨谦的白布上,看在肖玉华眼里,却正是理屈词穷的表现,是坐实了穆忻“恶毒”的罪名——只见肖玉华用颤抖的手掏出一个手机,哆嗦着按到短信界面,然后把那个小小的手机屏幕举到穆忻面前,死死盯着穆忻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早就盼着他死对不对?你恨他,恨他和你离婚,所以你发条短信,说‘去死’....你就是想让他死,是不是?”

穆忻完全呆住了——什么“去死”?她什么时候说过“去死”?

倒是站在一边的郝慧楠反应快,急忙往前走几步,扶住肖玉华:“阿姨你弄错了,那不是穆忻发的,那是....”

郝慧楠说不下去了,悔恨的表情在她脸上浮现,肖玉华看见了,反倒更加恨穆忻:“不是她发的是谁发的?这明明是她的手机号!这是谦谦的遗物啊,造不得假啊!你以为别人看不到是吗?我告诉你老天爷都不会帮你的,不然我怎么一打开谦谦的手机,就看见这么一条短信……他就停在这一页,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你说他临死前恨不恨你?是不是直到死才知道你在诅咒他,而且你诅咒得成功了……”

“阿姨,那真不是穆忻发的短信,是我,我跟杨谦也很熟,我们在开玩笑,”郝慧楠一边说一边任眼泪往外涌,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抱住肖玉华的腿,哭着说,“阿姨你不要怪穆忻,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跟杨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真是我的错....”

然而,这些话好像火上浇油,只是让肖玉华越发用喷火的眼神盯住穆忻——她把所有人的账都算在了这个她最痛恨的女人身上!她这样想着,便一分钟都没耽误,硬是大力挣脱郝慧楠的拉扯,再次冲到穆忻面前,给了她第三个、第四个.....甚至更多的耳光!

那一刻,肖玉华疯了。

她眼里再没有这个世界,没有杨谦的遗体、没有围观的同事,她只看见穆忻像个木偶人一样站在那里,任凭她打骂。她觉得穆忻这是心虚、是心里有鬼,而自己只有打垮她才能替儿子出气.... 无边的幻想中,肖玉华觉得,这或许不过是个梦,只要她打倒穆忻这个敌人,她的儿子一定会重新回到她身边....

而穆忻,这那么老老实实站着挨打,直到眼前的世界终于变得一片漆黑时,她想:多好,她终于解脱了……

再醒来时,有那么一瞬,穆忻以为自己身处天堂。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枕头和被子——倘若天堂里只有白色,杨谦,你会不会寂寞?

泪水瞬间滚下来,落在白色的枕头上,洇出浅灰的印记。

“忻忻你怎样了?”见穆忻醒来,褚航声急忙走到病床边,“你能看见我吗?头晕吗?医生说你有点轻微脑震荡。”

他举起手里的湿毛巾,轻轻擦去穆忻眼角的泪痕,再覆上她红肿的脸颊,一边冷敷一边问:“舒服点了吗?”

听着他担忧又温柔的问询声,穆忻却痛苦地闭上眼——此时此刻,她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他啊!

她知道这是盲目的归咎,可是她真的再也无法接受他在她眼前晃动——她永远都无法忘记,在杨谦命悬一线的时候,她和褚航声,正在酝酿一个洞房花烛夜!

他们就要去领结婚证了……而这,偏偏是建立在杨谦求而不得的基础上,是他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直到永远闭上双眼。而她,在他最后的呼唤中,却毫不犹豫关上了手机。

她根本无法原谅自己!

于是,那天出院后,穆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褚航声家搬出来。她不忍看他难过的表情,只是头也不回地上了张乐的车,搬进郝慧楠的宿舍。

也是在那里,她终于可以放声哭泣,可以毫不压抑地释放她的后悔、委屈、怀念……而郝慧楠,会眼眶湿润地、默默地递上一张又一张面巾纸。

穆忻流着泪,使劲攥住郝慧楠的手:“楠楠,我错了,我为什么要关机呢?我为什么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呢?他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可在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我不该把与他有关的东西都扔掉,现如今我连一样可以怀念他的东西都没有……如果有一张照片、一件他送我的小礼物,该多好?还有……我不该打掉那个孩子,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骨血啊!那一定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长得像他,喜欢玩手枪和小汽车,喜欢戴爸爸的警帽,喜欢玩过家家的时候扮警察……”

穆忻哭到说不出话,郝慧楠的眼泪也一滴滴落下来,她只能紧紧搂住穆忻,不断地告诉她:“这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不好,都怪我,不该乱开玩笑……”

说着说着,郝慧楠也忍不住开始大哭,两个女人就这么抱着哭成一团,越哭越让穆忻觉得胸口塞着一团扯不断的丝,涨得发痛,却无从纾解。她一边哭一边攥紧了拳头,直到最后都感觉到指甲深深嵌进手心时的刺痛,却仍无法缓解她内心深处对自己一刀刀的凌迟!

是的,凌迟,倘若有那么一种刑罚可以让她减缓内心的负罪感,可以让她偿还她欠下的债,穆忻想,她宁愿千刀万剐,刺骨锥心!

可是,即便如此又怎样呢?

他回不来了。

再也、再也回不来了……

一周后,杨谦的追悼会在市殡仪馆举行。

那天一早就有很多看过相关报道的市民自发赶来,渐渐就堵满了殡仪馆前面整整一条街。上午九点多,省公安厅、市公安局以及各公安分局的车陆续抵达,参加追悼会的民警警容整齐、表情严肃,在告别时前的小广场上整整齐齐地站了很多排。

因为既不是烈士家属也不是治丧小组成员,穆忻没有机会提前进入灵堂,而只能像其他人一样排队等候在小广场上。少有人能想到此时这种被排斥的感觉给了穆忻多么巨大的精神压力,也就更少有人知道,就连这样的追悼会穆忻都险些无法参加——治丧小组副组长是政治处一位姓王的副主任,前一天晚上给穆忻通过电话,在深切慰问之余不失没有旁敲侧击,暗示她如果到了现场,万一刺激到肖玉华,会不会让大家难看,让杨谦走得不安心?王主任还隐晦地提及,杨谦是英雄,是烈士,会有很多百姓和学生来送行,如果场面上不好看,从省厅到市局都不会绕了秀山分局……

电话这边,穆忻咬紧下唇,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到最后都没有承诺不去参加告别式。

她怎么能不参加呢——当她知道杨谦临死都在喊她名字时,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自己将来在秀山分局的境遇有多尴尬,她都一定要去送杨谦最后一程!

初春仍夹杂着寒气的风里,回忆起这些,穆忻只能无声地哽咽。

上午十点,追悼会如期举行。一个又一个的领导依次去献了花圈,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警服衬衣,在穿着蓝衬衣的杨谦遗体前深深鞠躬。穆忻又忍不住掉下泪来,她想起似乎也不过是几年前,杨谦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他能穿上一身标志着“警监”身份的白警衬,那眼下再辛苦也值了!

那时她还笑话他,她说杨谦你不是打算三年后考高级人民法院的吗?这么快就决定终身从事公安事业了?

杨谦老不正经地笑,答她:媳妇儿,我就是想换件豪华版的衣服给你撕。

言犹在耳,可如今,她连连红着脸啐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终于等到领导们遗体告别结束,也宣读了悼词和追认为烈士的文件,广场上的队伍才开始依次进人灵堂。穆忻也不知道张乐是何时来到她身后的,她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跟着前面的队伍一点点挪动。走到门口的时候因为太恍惚险些绊一跤,是张乐急忙伸出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挡住她,然后一直虚虚地扶着她走。她没力气说“谢谢”,何况她知道,张乐这时候能站在她身后,要的也并不是一声感谢的话。

他,或是郝慧楠,以及所有善意关怀着她的知情人,要的不过是她能坚强又安全地参加完这场告别式,给她自己,也给杨谦,画一个让人放心的句号。

想到这里,穆忻深深吸口气,站在灵堂门口,勇敢地抬起头,可是就在看见正中那张遗像的瞬间,再次泪如泉涌。

那是杨谦警官证上的照片,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春秋常服照之一。她记得他曾经还为此开过玩笑,说如果有一天自己牺牲了,这唯一一张一寸警服照,就可以直接做遗像了。

那时,她笑着骂他乌鸦嘴,又怎能想到这竟是一语成谶!

泪眼模糊中,穆忻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进灵堂,深深地,在杨谦的遗体前三鞠躬,而后,在绕过他遗体的短短几十步距离里,她的眼泪一直没有中断过。她要很努力,才能透过那一团团湿漉漉的雾,隐约看见杨谦最后的模样——鲜红的旗帜下,他的面容,如斯安详。

再往前走的时候,穆忻感觉到张乐渐渐站到她的身侧,她知道张乐这是想要保护她、也是保护秀山公安分局的面子——如果肖玉华因为看见穆忻而再次受到刺激,张乐就算是拖也会把穆忻拖出灵堂,防止亊态扩大。

想到这里,穆忻紧紧咬住嘴唇,闭一下眼,在泪水涌出的瞬间攥一下拳头,猛地抬起头,向肖玉华所站的地方走去。

然而令穆忻惊讶的是,那天的肖玉华表情呆呆的,眼神完全凝固了,她分辨不出与自己握手的都是谁,所以一直到穆忻完全走出灵堂,肖玉华都没有给穆忻任何一点额外的关注!

放在以前,穆忻一定会为这瞬间的和平感到庆幸,可今天,她第一次觉得发自内心的沉痛,以及不忍。

肖玉华,她曾经是穆忻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然而此时此刻,穆忻忍不住想:以后,孤身一人的肖玉华要如何生活?谁可以照料她?谁是她的依靠?

老来丧夫又丧子,她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她怎么承受得了?

那天是3月29日,穆忻后来一直记得这个日子——这一天,除了是见杨谦最后一面的日子,还是全省公务员招考笔试的日子。这一年,穆忻本是报考的市文化局。目标放低,是为了一次命中,为了回市区和褚航声相聚、结婚,过平静的日子。

可是,她最终还是缺考了。

这次缺考让她明白了许多事。

正如杨谦曾经说过的:作为一名基层公务员,许多人初来时都怀揣着一份“我一定会往上走,我终究会离开基层”的念头,但实际上,哪怕他们曾经也在大都市求学、也曾向往更髙更广阔的平台,但相当一部分人会真的永远扎根此处、落户基层。这当中的原因,有遴选政策的限制,有一再落榜的放弃,有小富即安的惰意,也有种种非自身所能决定因素的干扰……渐渐,那个曾经以为是他乡的地方,也就是故乡了。

就像此时此刻的穆忻——当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擦肩而过,当杨谦的死带来心灰意冷,地的斗志、理想、追求通通都不见了,

她就好像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午夜梦回,想起的都是杨谦依然淸晰的面孔和越来越哀怨的声音,以及那个她曾果断放弃如今却追悔莫及的孩子……她无法遏制地跌入失眠的深井,在许多个漆黑的夜里,越挣扎,就越爬不出去。

过了几天,穆忻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肖玉华,独自一人去了曾住过的租屋——可是那里人去楼空,肖玉华早就不在其中。给房东打电话,房东说自从肖玉华的儿子牺牲,就有人来接走了她。走的时候她的神智有些不太清楚,还是来接她的人帮忙收下了之前预留的押金,并写了收条。写收条的人姓王,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穆忻突然想到了分局政治处,急忙再打电话过去,果然听见王主任道:“因为杨谦的妈妈受了强烈刺激,神智不太淸楚,我们只好拜托杨谦老家那边的同志们打听了一下。好像他家还有个舅舅是吧?不过去年年底中风了,自顾不暇,其他亲成不多,人丁挺单薄的。局里买办法,只好把她送到养老院。”

养老院?

穆忻心里抽痛一下:心高气傲的肖玉华,有退休金,有儿子的抚恤金,有存款,有退回的房款,她到底是要怎样神志不淸、走投无路,才能容忍自己在养老院里生活?

直到真正见到肖玉华,穆忻才明白了王主任的话是什么意思——养老院楼下的小花坛边,穆忻一眼就看见苍老了不止十岁的肖玉华。她静静坐在那里,不发一言,不知道在看什么。她身上的毛衣在初春时节显得有些单薄,可没人给她加衣裳。有老人家在她身后不远处下棋、聊天,她不为所动,就那么坐着,好像一块落了风霜的石雕。

穆忻走过去,走到她身后,张嘴习惯性地刚想叫“妈”,琢磨着不对,又改成“阿姨”,然而肖玉华没有任何反应。

穆忻以为她没听到,再走近点,绕到她侧前方,微微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打招呼:“阿姨。”

肖玉华好像这才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她机械地转头过来,看看穆忻,表情木然地问:“你找我吗?”

穆忻愣了。

见穆忻没有说话,肖玉华眯缝一下眼,仔细打量面前站着的人。她端详了很久,然后犹疑着问:“你是……筱雪?”

穆忻心里一阵刺痛——到现在,肖玉华心里能记住的年轻女子,仍然只有一个钟筱雪。

穆忻没有回答,只是眼含悲悯地看着肖玉华,见她脸上渐渐有了生气,渐渐有笑容绽开。她拖着穆忻的手,语气温和地问她:“你是来找谦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