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咬牙,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用力闭上眼再睁开——安捷刚刚带着他往里走的时候,他就在暗中记着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好像完全不是一开始进来的地方,正前方又有几个岔路口分开了。

  

  莫匆小心地跪下来,把安捷放下,让他枕着自己的腿,用手电照着,把眼前的几条路和来路统统照了一遍。这里的路四通八达,而且每一条路都很像,好像迷宫一样,极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不知不觉地就拐上错误的方向。而里面的某种布局,似乎能让人失去方向感。

  

  莫匆一只手轻轻地磨蹭着安捷的脸,一点一点地回忆着自己走过的路。半晌他重新站起来,抱起安捷往回退去,这一次他的脚步稳定了许多,走得极谨慎,脚步声压得更低,如果有活物刚好在这里,除了手电光,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人在走道里移动的迹象。

  

  突然,莫匆脸色一变,把手电按灭,带着安捷迅速地闪进旁边的一个岔路里。过了一会儿,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渐渐大了起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莫匆让安捷靠在一边的墙壁上,站起来,手伸进兜里,轻轻地拿出袖珍小手枪,手指扣在扳机上。

  

  那人慢慢地接近了,有光从另一段路上远远地打过来,莫匆眯起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男子高大的身影。这时候,被他放在安全角落里的安捷似乎动了一下,莫匆没回头,小幅度地冲安捷的方向摆摆手,示意他不要乱动。

  

  他这个动作还没做完,后颈突然一痛,莫匆那一瞬间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随后眼前彻底黑暗下去,意识里最后一丝感觉,是某人身上熟悉好闻的气息。

  

  安捷接住他放在一边,顺手把掉落下来的手枪捞起来,在手上转了个圈,那越走越近的人的手电光已经照到了他面前,照到他蹭了灰的衬衫,和尖削的下巴。那人随即停了下来,静静地站在原地。

  

  安捷笑了,举起枪,指着不远处的男人——中等个头,宽肩膀,发达的肌肉线条在衣服下面若隐若现,皮肤黝黑,左眼上斜斜地往下拉了条大大的伤疤,领口还卡着一副墨镜——醉蛇。

  

  他就这么被安捷用枪指着,不动,不言声,只是站在原地,手里拿着发着柔和白光的手电筒。

  

  半晌,安捷把枪放下,揣在兜里,他靠在墙上,隔着一段距离打量着醉蛇:“你如愿以偿了。”

  

  “饮狐。”醉蛇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声音出乎意料地很柔和,就好像他们还如同之前一样亲密,能互相打趣互相发火,能生死相随,“这些日子你好像过得很辛苦。”

  

  安捷冷笑一声:“寒暄就免了,我也就动动腿脚,东奔西走一下,比不得您老人家机关算尽。要说……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醉蛇,跟你比起来,我们这帮人好像凑在一起,真像支特奥会的篮球队。”

  

  “你都想起来了吧?”

  

  安捷看着他不言语。

  

  醉蛇叹了口气,试探似的往前走了一步,被安捷冷冷地喝住:“站住!老实点,要不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老子想崩了你很久了。”

  

  醉蛇无奈地笑了笑:“你要是想崩了我,就不会把莫匆打晕……饮狐,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他把手伸进外衣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备课本,安捷的目光集中在那个本子上,微微皱皱眉。

  

  这是那天他被雨衣男……也就是醉蛇这个人渣老男人送了一颗炸弹前,从老莫教授的办公室里捡到的,上面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当时他把那本子捡起来,原来是打算给莫匆做个纪念,却没想到那之后听到的、遇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一直就忘了,居然是落在了醉蛇那里。

  

  醉蛇小心地弯下腰,把备课本放在地上,用手一推,推到安捷脚底下:“我故意在李没注意的时候给你留下了这个,再加上柜子里还有莫老的提示,想你怎么也能知道些什么,不过你不负众望地没注意到。”

  

  安捷瞟了一眼脚底下的备课本,挑挑眉:“据我所知,只要是正常人,就有说话这个功能。你有什么话什么事不能明说,非要这么费劲地纠结一番?醉蛇,我想不通,你这么前前后后地折腾一通,牵扯进这么多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又图什么?”

  

  醉蛇脸上突然出现了某种几乎悲伤的神色,他深深地看着安捷,良久,才低声说:“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饮狐,我没想到,莫教授也没想到……”他的目光从安捷颈子上挂的那串拉环项链,一直落到安捷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颗朱砂一样的小痣,而曾经,那个地方带上过一串绿珠的手链。

  

  醉蛇顿了顿,叹了口气:“这么长时间了,我不相信你心里一点想法都没有……你为什么不看看莫教授的备课本呢?那才是他真正的遗言。”

  

  “你不用拿死人说话……”

  

  “饮狐,你自己算算,自打今年春天以来,你总共感冒过多少场?是好的日子多,还是有小毛病的日子多?你现在这十八九岁的身体,被莫瑾那小丫头捅了那一刀,又没伤到要害,能有多大的事?可是它到现在都还没好利索是不是?”醉蛇紧紧地盯着安捷,“而且……你情绪激动的时候,就没感觉过心口上,有像针扎一样的疼么?”

  

  安捷一愣,眉头一点一点地皱起来。

  

  醉蛇看了一眼旁边的莫匆,嘴角挑了挑,似乎想笑,却满是苦意:“而且,你要是真的一点都没有疑惑的话,为什么不愿意让他听见我跟你说的话?”

  

  安捷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着靠在墙角上、头垂在一边的莫匆,眼神里有不易察觉的迷茫,半晌,他慢慢地弯下腰,捡起了莫教授的备课本——老莫办公室的柜子里,有一个德国鸢尾的图案,但是却不知道被什么人用明显能看出来的涂料给涂掉了,安捷用指甲细细地刮下来才发现。当时他没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把莫匆手里落在一边的手电筒拿起来,把本子举高,一页一页地用手电的最强光去打。仔细看去,那些字迹背后,有一些线条和文字若隐若现,极浅淡,以至于他一直都没有能注意到:“这是什么?”

  

  醉蛇拿出一个小瓶子,里面有半瓶透明的液体:“他为了不让人发现,做得很细致,我也是研究了很久才找到这种药水,你涂上去试试。”

  

  安捷没有接,他仔细地把莫教授的备课本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随后坐在墙角,微微拉起长裤的裤脚,两只手搭在膝盖上,埋在阴影里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用了,你说吧。这上面是什么?”

  

  “你相信长生不老么?”醉蛇突然问。

  

  安捷沉默了一会,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醉蛇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信,可是有人相信——你手里拿着的是莫教授改造过的一份古籍的拓本,原本已经毁了,现在全世界只剩下这么一份。它记录了一个神秘的古城。”

  

  “天镜。”

  

  “是,沙漠里的行商是这么说的,那些跨了无数朝代,好像无数时间空间叠加到一起的古城,究竟是什么人制造的呢?”醉蛇也面对着他坐下来,双手抱住膝盖,头歪在一边的墙上,显得很疲惫,“根据记载,是一群长生不老的人,他们目睹过很多年的岁月,渐渐淡出人间……”

  

  安捷发出一声嗤笑,简单地点评:“扯淡。”

  

  “你自己亲自去过。”

  

  “我当然去过,可是除了一帮妖魔鬼怪没有看见半个人……你不会想让我相信,那帮顶着人脑袋的蜘蛛和蛇就是当初那群长生不老的人吧?”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群号称长生不老的人销声匿迹了。”醉蛇平静地叙述,“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遇见过的那些虫子——你知道李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人么?”

  

作者有话要说:走了一下午……作孽

第七十四章 惊变

  不知道为什么,安捷心里突然紧张起来,他张开嘴想追问,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极了:“他……为什么?”

  

  “当年R?李被你折腾成那个德行,一般来说,没有活物还能继续喘气,他却活下来了,虽然身体受到了很大程度的损伤,你既然已经想起来了,猜不到这是为什么?”

  

  安捷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慢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到莫匆的衣兜上,夏天的衣服比较轻薄,那里一眼能看出一个小瓶子的轮廓。他的手指蜷缩起来,细微地颤抖着,半晌,才缓缓地摇摇头。

  

  “因为在那之前,他服用过某种药物。”醉蛇轻轻地说,“某种……能让人细胞活化,驱除衰老的东西,那东西能让人返老还童,身体细胞组织乃至器官全部保持在年轻的时候,就像你在大沙漠里看见的那些人头,虽然卖相恐怖,但是很新鲜,是不是?”

  

  “你说他一直在吃防腐剂?”安捷的脸扭曲了一下,冷笑出声,“一块二一袋的方便面里要多少有多少……”

  

  “不,他的防腐剂是什么你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醉蛇打断他,也扭过头去看着莫匆兜里的小瓶子,“你十年前就隐隐约约的有猜测,可是不愿意细想,甚至为了他去找那个心理医生抹掉自己的记忆……饮狐,你是怕如果你保留着那些记忆,迟早有一天,会因为自己的良心而杀了他吧?”

  

  安捷一声不吭。

  

  “那些虫子其实不是靠脑浆活着,陈福贵告诉过你,他们吸食过脑浆之后会分泌某种强烈的致幻剂,其实他们的研究不完全,”醉蛇叹了口气,“除了致幻剂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物质会被留下,医生研究的结果是,那玩意儿居然还是人类的脑浆,只是发生了某种未知的转变。李必须靠那个才能活,就像毒品一样,你知道么,他离了那个一天,内脏就会开始腐烂。”

  

  “蒋吉姆是不是被你灭口的?”

  

  醉蛇顿了顿,点点头:“是。”

  

  安捷把腿放下来,坐直了身体:“你说的那玩意如果真有那么神,理论上李早就回到他青壮年时候的样子了,用得着现在整天坐在轮椅上,把自己包得跟个行为艺术品似的么?”

  

  醉蛇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说不出的悲伤、恨意、嘲讽混在一起,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有些扭曲:“你想不出来么?饮狐,仔细想想你为什么在这里?你第一次误打误撞进来的时候发现了什么?某人又告诉了你什么?”他叹了口气,“连你的小朋友都能感觉到事情前后的逻辑漏洞,你怎么会不清楚呢?”

  

  “莫匆感觉到了什么?”

  

  “他直觉感到这里面的危险,并且……他似乎知道这里有可能会有人。”醉蛇轻轻地说,“那场大火烧得那么热闹,乃至把人烧成了一具看不出面容的焦炭,这里面的书籍却一点问题都没有——饮狐,你说我们那位无所不知的父亲,他为什么不到这地洞里来躲一躲呢?当时你以为李已经死了,回来凭吊父亲的时候无意发现了这个地方,你走下来又看见了谁?这里面那么多的出口入口,都是通到了哪里?”

  

  安捷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攥紧的拳头重重地砸在地上,皮肉登时被蹭破了:“我看见了谁?醉蛇啊醉蛇……”他说到这里突然打住,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侧着身,手掌对着醉蛇的方向轻微地摆动了两下,醉蛇一愣。

  

  随后角落里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莫匆轻轻地呻吟一声醒过来。他脑袋里还昏昏沉沉的,一睁眼,却正好看见安捷那双冷漠而毫无感情的眼睛,漆黑一片,好像连手电的光都能吸进去一样,看着自己的表情,就像是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莫匆不知道为什么,心徒然沉下去了,润了润嘴唇,轻轻地问:“你为什么要……”

  

  安捷歪过头,挑挑眉,手里把玩着那把小手枪:“为什么要打晕你?不过我没想到黑衣确实天赋异禀,挨了我那么一下,居然醒得这么快。”这时醉蛇也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拍打着身上的衣服,提醒了一句:“饮狐,别浪费时间。”

  

  莫匆猛地瞪向醉蛇:“是你?!”

  

  醉蛇对他笑了笑,伸出手臂搭在安捷的肩膀上:“这不是黑衣么,很久不见了。”

  

  莫匆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他急切地转向安捷,想要索要一个答案,却发现他突然不认识这个人了,明明那么熟悉的一张脸……明明那么刻骨铭心的,放在心里的一张脸——他有点踉跄地爬起来:“安捷,你为什么……为什么和这个叛徒在一起?为什么要……”

  

  “为了这个。”安捷晃晃老莫教授的备课本,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你爸爸会给你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为了这个,还特意搬到你家对门去住,不过真让人失望,他看起来什么都没告诉你。”

  

  莫匆愣愣地看着他。

  

  “不过还不算坏,起码在你家里的鸢尾花给了我提示,让我知道这东西里面藏着的秘密——话说,可谢谢你了。”

  

  “什么……秘密?”

  

  安捷笑了:“古城的秘密啊,还有长生不老的秘密。你那小瑾妹妹那时候不是一口笃定是我害死了你父亲么?‘来时众众,去时独独’……可是你不肯相信她。”

  

  “……不可能。”

  

  安捷耸耸肩:“不可能什么?小朋友,我早说过你还嫩,好好的非要在道上混什么混,回学校好好读书才是正经事,不过——”他把袖珍手枪拿在手里,直直地指着莫匆,“世界上还真没有卖后悔药的。”

  

  莫匆觉得那枪口里面喷出来的,像是夏日里面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风雪,把他的骨肉血液在那一瞬间全部冻住了,他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滚,子弹打在他刚刚待过的地方,掀起来的尘嚣迷了他的眼,被刺激的泪腺流出液体……他拼命地眨着眼睛,心想这么强烈的刺激,为什么这场噩梦还不醒来?

  

  莫匆费力地抬着头看着安捷那张隐藏在阴影里的、不动声色的脸:“你想杀我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每吐出一个字,都好像牵动着一根神经,把痛觉直接传入心脏,“安捷,你想杀我吗?”

  

  “跟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的,从来没什么好下场。”醉蛇抱着双臂站在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莫匆,眼睛里似乎有悲悯一样的东西一闪而过。安捷不吭声,再一次举起枪。

  

  “砰!”

  

  莫匆闪身翻进旁边的一条岔路,他意识里一片空白,所有肌肉的反应都是下意识的行为,躲闪,奔跑,逃离……

  

  梦魇在一条狭长狭长而幽暗的过道里面,他觉得自己一颗心沉得快要看不见了。枪声不断地在身后响起来,莫匆穿过一条又一条的通道,越来越冷——

  

  直到追逐的脚步声和枪声听不见了。外面的天光照进来,莫匆顺着出口爬上去,外面连着的是一片大野地,有凌乱的庄稼……他整件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从凌乱而高大的植物里钻了出去,脚步踉跄,好像漫无目的一样,然后抓着胸口跪在地上,脸上全是灰尘。

  

  大脑停止了工作,只来回放着一句话——他想杀我他想杀我他想杀我他想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