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靠近

  安捷于是更喘不上这口气了。

  

  莫匆低下头,好像想笑一笑,嘴角微微往上挑起,他极力抑制住,湿了的眼眶让他看起来更像是想要哭一场。他傻乎乎地拿着那串染着血迹,又丑又破烂的拉环,举到眼前,觉得自己的舌头忽然就打了个蝴蝶结:“你、你一直……我、我、我以为……你……”

  

  直到安捷从那阵突如其来的疼痛缓过来,莫匆还在那“你你我我”个没完,现在估计就是把整本的现代汉语词典扔到他面前供他参考,这个脑筋短路的男人也组织不出一句像样的中国话了。

  

  安捷脸色不大好看,一把把拉环抢回来,两个人在这逼仄的空间里默默相对无语,这种文艺的场景好像在眼下的情况中格外有喜感。

  

  这两个把拿枪当拿筷子一样理所当然的男人,突然各自手足无措起来,过尽千帆,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面对他的时候,就内分泌失调,所有的该有的不该有的激素都一股脑地冒出来,随便修改每个重要文件的拓展名,然后一点一点的系统崩溃。

  

  半晌,安捷才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这玩意拿着挡子弹倒是不错……”他话还没说完,脸上的表情似乎还没有调整到那种冷漠而漠不关心的最佳状态,就被莫匆一把抓住,随后细碎轻柔的吻落在他的嘴唇、脸颊、眉间、额头……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缠上他的手指,十指相扣。

  

  温暖的体温好像连疼痛都能暂时驱赶。莫匆一只手拉着他,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背,好像怎样都不够接近一样,轻轻地吮着他的嘴唇,以打开他最后的防备和抵抗。

  

  所有的理智都是容易被冲散的,只要足够的深情,足够的真挚,足够的耐心,足够的……安捷渐渐放松下来,微微合上眼睛,撑着地面的手缓缓抬起来,抚上莫匆的脸,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被对方堵到了喉咙里。

  

  人事变迁,沧海桑田,总有那么一份东西,值得人在那么须臾片刻的时间里,放下防备,放下心绪,放下所有所有恼人的东西,放下全世界,去放纵自己的感情。心和心几乎靠在一起,频率一致。

  

  良久,两个人才分开,莫匆低低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安捷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突然轻轻地推开他:“不用道歉,你不欠我什么。”

  

  “安捷……”

  

  安捷深深地吸了口气,“噗嗤”一声笑出来,摇摇头:“维持着你提着狙击枪指着我的状态和心态吧,那才是我应得到的。”他挥挥手打断年轻人急切的辩解,“你身上最好有手电,没有的话就紧跟着我,准备好你的枪,这地方应该有出口。”

  

  他细细地查看起四周的情况,平静地说:“如果我没记错,或者地壳运动不那么太离谱,现在的位置我大概还有数,这地方两头通着,一边好像……往地下走,很可能下面就是我们要找的古城。其他人的位置我不确定,不过如果离那些怪物太近,又恰好比较点背地落在宽阔的地方……”他耸耸肩,不往下说了。

  

  莫匆拉着安捷的手还没有放开,觉得这男人手心一片冰凉,就像是从心往外的,他想起十五说的“他有事瞒着你”,皱起眉:“如果你不恨我,那为什么……”

  

  安捷挑挑眉,好像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那你就当我恨你吧。”他伸手把每一块沙土地敲过,松动的地方落下来,前边的通道似乎更宽广了一些,黑洞洞地直接通往未知的地下,好像一张等着吞噬什么的怪物张开着的血盆大口。

  

  安捷的夜视力再好也看不清楚了:“手电有么?手机也行。”

  

  莫匆从怀里掏出小手电给他,抿抿嘴唇,尽量放慢了语速:“公平一点吧,起码让我知道你一定要躲避我的理由,安捷,你能不能不把所有的事都藏着掖着自己扛着,你这样……”

  

  “理由啊,”安捷拖着长音颇为应付地重复了一声,眯起眼睛,仔细往洞口查看着,他不确定地发现,这黑洞似乎不是一通到底,中间有个转折的地方,低低地嘀咕了一声,“这可要拼人品了。”

  

  “安捷!”

  

  “理由,好。”安捷回过头来,目光和表情都无比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深深的无力,这个混蛋总能最快地带回他那张该死的面具,水火不侵,“理由是,如果我和一个拿着狙击枪在大楼顶上朝我射击的人上床,会有心理障碍。充分么?可接受么?”

  

  他把身上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摘下来,一股脑地扔到莫匆怀里,手指扣在手枪的扳机上:“我说可以了你再下来。”

  

  莫匆一把拉住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想都别想!”

  

  安捷叹了口气,好像正努力挤出耐心对付一个不讲理的孩子:“你有方案B?没有就撒手,别浪费时间。”

  

  “我不是刚脱开裆裤的小鬼,”莫匆低低地说,硬是把安捷往后拖了两尺,狠狠地丢在身后,“至少比起你这个一身是血、好像刚从屠宰场里加工出来的老男人可靠得多。”

  

  他这句话音刚落,整个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那往下通着的过道滑了下去,安捷一伸手连他的衣角都没够着,只能狠狠地骂一声,紧跟着滑下去:“小脑把大脑挤没了的兔崽子,开裆裤脱得太早会导致智力发育不良么?”

  

  通道越来越宽敞,莫匆蜷起腿随时准备好,拐了几个弯以后,地洞的入口很快近在眼前,他把手伸进裤兜里,从里面掏出一个打火机,在翻身滚出去的瞬间,用力把打火机朝自己的正前方丢去,小范围的爆炸声响起来,随后黑暗中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

  

  莫匆眼前什么东西一闪,他迅速地矮下身去,从怪物刀锋锋利的腿间滚了出去,掏枪,射击,一气呵成,怪物肚子上被打穿了,在莫匆从另一端爬起来之后晃了晃,轰然倒地,打火机的火越着越大,迅速包围了它的整个身体。莫匆轻轻地吁了口气。

  

  安捷在枪声响起的时候利落地落了地,眉头死死地皱着观察着附近的地形,莫匆在不远的地方对他做了个得意的鬼脸。

  

  这地方确实宽敞,幸运的是这里好像就这么一只倒霉的怪物,燃气来的火光照亮了周遭的环境,安捷一把揪起莫匆的领子,恶声恶气地说:“这边。”

  

  莫匆偷偷地笑了一下,伸手扶住安捷的腰。

  

  突然,一阵猛烈的火力声响起来,两个人脚步一顿,对视一眼,随后贴着墙壁往枪声的地方赶过去,一阵脚步声似乎也在往他们这边走,有点杂乱,显得慌不择路,拐角处猛地冒出一个黑影,莫匆举起枪来对着那人。

  

  “等……等咳,是我……”安捷的手电光打到对方的脸上,醉蛇气喘吁吁地靠在墙壁上,手上拖着一个失去意识的人,头低低地垂着,满头金发,是十五。

  

  安捷喘了口气,把枪插回腰间:“怎么搞的?”

  

  “这什么破地方,还间歇性的地震,真他妈的。”醉蛇把十五扔在地上,气还没倒过来,“太惊悚了,那死人脑袋差点跟我来个贴面,呼……这小子看着没二两肉,死沉死沉的。”

  

  安捷摇摇头:“其他人呢?”

  

  “鬼知道。”醉蛇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怎么办,这地底下跟迷宫似的。”

  

  “凉拌,你们现在只能相信我的直觉。”安捷揉了揉太阳穴。

  

  醉蛇嗤笑一声,摇摇头:“说真的,饮狐,直觉……你要是有那玩意,这辈子还用得着这么倒霉?”他叹了口气,俯身把十五像个麻袋一样地扛起来,“走吧赤脚兽医,我们就是你要当活马医的死马!”

  

  安捷笑了。

  

  三个半人——十五目前是横着的,暂时算半个,地鼠似的在四通八达的地道里穿行,偶尔停下来确定方向,安捷身上还有半壶水,醉蛇除了十五之外还拖出了一个背包,里面有些补给,虽然不多,但是足够让人看见希望了,为此,运输大队长得到了安司令的表彰。

  

  “其他补给在营地里,足够我们在大沙漠里走上几个来回的。”醉蛇说,“只要我们能活着到陆地上,应该就能找的着。”

  

  “前提条件太苛刻了。”安捷打击他,“活着到陆地上,真是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好好领你的路,别浪费口水。”醉蛇有气无力地说,“贫是毛病,得治。”

  

  “滚。”安捷短促有力地说,突然,他在一个路口停下来,目光快速地从四周各个路口滑过。

  

  “怎么了?”

  

  安捷嘴角慢慢露出一个越来越灿烂的笑容,一只手搭在墙上,轻轻地拍打了两下:“你们猜怎么着,我这辈子居然还有那么几天不倒霉的时候,今天哪路神仙忘了上班了?”

  

  “你找到路了?”

  

  “刚刚我们走过的,”安捷往回看了一眼,然后指指面前密密麻麻四通八达的通路,“和眼前的,我才想起来,正好和我看见的那张地图是对上的。”

  

  醉蛇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听说你高中立体几何好得不行,连图都不用画,一堆维度就全在脑子里了,有两把刷子,果然有两把刷子。”

  

第八十三章 广寒

  “省着点手电,省着点力气,现在大概可以喘口气,我们暂时应该是安全的。”用四通八达都难以形容这里的地形,安捷走一段路会犹豫一下,然后蹲在地上写写画画,借以搞清楚方位,他的视力终于发挥了点积极作用,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看得见的人总比看不见的人多几分把握。

  

  莫匆觉得这地方有几分像是安捷他们旧宅的地下室,迷惑性极强,他觉得仅凭着一份多年前看过的地图,就能弄清楚往哪里走的人简直神奇得有点不可思议,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句:“这么多年了你全都记得么?”

  

  安捷笑了笑:“看过了你的父亲食人骨髓之后,还有什么能更刻骨铭心?”

  

  “为什么你说我们现在暂时没有危险?”醉蛇比较关心实际问题,“这鬼地方安静得不正常,我怎么觉得我们在一个大棺材里似的?”

  

  “这是规则。”安捷低声甚至有些口齿不清地说,其他两个人几乎听不清。

  

  “什么?”

  

  安捷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不知道是不是走得太急,气息有点粗重,声音却很轻:“那些各种各样的怪物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守护着什么东西的卫士,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了他们钻出来的地方,那些个位置……很怪,像门卫,专门清除不速之客。但是如果知道正确的路……那就不算不速之客了。”

  

  醉蛇沉默了一会,忽然问:“安捷,你怎么了?”

  

  安捷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很好。”

  

  这两个人之间古怪的神色和对话让莫匆非常的不舒服,他皱皱眉,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就在这时候,十五醒过来,他似乎听见了安捷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发出一声冷笑,扒开醉蛇的手,踉跄一下站稳。

  

  漆黑狭窄的地方不一会就终结了,往深入里走的时候,道路越来越宽,宽到四个人可以并排,沙土尘土和泥土越来越少,人为雕琢的痕迹却越来越重,慢慢的,脚下变成了正正经经的石板,一块一块四平八稳,不错半分,透着雍容和奢靡的感觉。

  

  最开始的时候,几个大男人行走在里头,偶尔还要低个头,走到这里,顶部已经很高了,目测至少有两层楼的高度,手电打上去,露出斑驳而不甚分明的壁画似的东西,两边的墙壁上也有。

  

  那些壁画好像年代太久远了些,已经看不出原来的亮泽和色彩,可是这种年华的损毁,在随着他们继续深入,好像越来越浅淡,画面越来越鲜活,眼神妩媚的侍女好像要从墙壁上飞升而起一样,笙箫琵琶,绫罗绸缎,妖异极了。

  

  安捷的脚步越放越慢,一路细细地看过那些画面,眉头越皱越紧。

  

  醉蛇突然叹了口气:“我怎么觉得我们离人间越来越远了,连时间都进不来的地方……”

  

  这里温度很低,可是莫匆发现安捷的额头上的汗珠已经浸湿了头发,顺着鬓角流淌下来,他拉住安捷,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你到底怎么了?”

  

  安捷没理会他,手指划过壁画:“这里氧气还算充足,那么多年了,不可能这种东西还被保存下来,”他用指甲轻轻地在壁画上刮了两下,“像是新画上去的……嗯,不对,或者是有人照着原稿描下来的。”

  

  醉蛇的眼睛徒然睁大:“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安捷低声说,“这种东西能从千百年前保存下来才不可能,我就是不是科班出身的,这点常识也有。”

  

  “这古城没有什么常识可言,你忘了你们看见过的那些长着人脑袋的蛇?墙上的血字,还有会动的尸体?”醉蛇脸色白得很,好像急于否定什么似的,“这鬼地方谁知道有什么……有什么……”

  

  安捷想了想,突然问:“你还记不记得蒋吉姆一开始从那种食髓的虫子的分泌物里提取到了什么东西?”

  

  “致幻剂,”醉蛇脱口,“你觉得……”

  

  “没有证据,我不能确定,但是有这个可能,”安捷转过身去,靠墙站着,偷偷地靠在墙上借力撑着自己歇一会,喘匀了气,“我现在想起来,好像那次在古城,除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其他的东西都带有很强的暗示性,包括那串最后感觉像是长进我手腕里的珠子,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