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镜里的人——竟就是我么?”

书湘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郑妈妈盘好的发髻,看陌生人一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发上插了两根南珠簪子,耳饰也未戴,瞧着却素净清新,越发衬得一张小脸欺霜赛雪,恬静如窗外枝头上初绽的白梨花一般。

郑妈妈早知她们姑娘打扮起来是不输任何人的,便是将军府的杨四姑娘——这是京中闻名的美人坯子。郑妈妈曾远远瞧过一眼的,此刻一比竟也觉高下立见。

郑妈妈由衷道:“这自然是姑娘,一会子太太老太太见了不定有多欢喜!”

书湘大大咧咧绕着垂在胸前的长发,唇角抿出一道极小的弧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只觉得新奇又陌生,隐隐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从心底深处攀爬上来。

春光如水,偏院一角密匝匝的花藤下,少年睡梦中忽被一道开门声惊醒。他移开盖在脸上的书簿,狐疑朝着声源处张望过去,透过层层花枝便瞧见一抹湖蓝色的娉婷人影。

视线中人面愈发的清晰,少年浑身一震,睡意全消,握着书的手指不期然松弛开来。他控制着自己不发出一点声响,似是怕惊到不远处门前那一抹清幽的湖蓝,又似是怕惊醒自己这荒诞的梦境。

第十一回

少年眯了眯眼睛,究竟是否是自己做梦他一时竟有些分不明。躺下身闭了眼,眼前挥之不去是那一抹湖蓝的身影,纤腰款摆,楚楚婀娜,更何况她的模样——

薛芙升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花木扶疏,彩蝶飞舞,如此静寂的小院,方才竟只是一个梦境么?

他不信。

薛芙升撂开书,拂花分柳一路走到院中,阳光正好,正屋西厢的窗开了半截。他信步走过去,按说这处小院往常是无人来的,且家中无端怎会有如此一个与表弟相似的女子?

倒是听闻湘儿今日是要来的,薛芙升想着,推开正屋的门。屋里光线明显暗了下去,他环顾一圈,走至屏风后,竟见着那后头整齐叠放着一套男式袍子,发冠和靴子等物事。且略觉眼熟。

俄而,他盯住那双小巧的黑色镶金边的靴子,一双眸子惊疑不定,眼底深处卷起一层波澜。

薛芙升走出屋子,他再次闭上眼回想着那张隔着层叠花枝瞧见的面容,那张酷似表弟湘儿的脸。

通过小院的西角门可进入到薛母的住处,薛芙升想到那女子正是与一面熟婆子往那里进去了,便尾随而去。

哪想他进了祖母院里,见大门处紧闭着,插着门闩,偌大的院子空寂寂一片,往常的半分热闹竟也是不见的。正狐疑着,主屋里却仿似有人语声传来…

与此同时,书湘跟着郑妈妈进了薛老太太屋里。院子里的丫头婆子是一早便寻了由头支使出去的,故而她们一路而来半个人影也未遇着。

书湘还是头一遭儿穿裙子,她走得颇有些小心翼翼的,直到出现在薛母和大太太跟前还是有几分缩手缩脚的放不开,就好像她穿上身上这女装她便不是她了。

见了祖母,书湘先还想用男子的方式行礼,稍稍迟疑了一瞬,她立即屈膝将手别在腰间,学着平日见着大姑娘给大太太行礼时候的样儿,端端正正给老太太行礼。

“湘儿给老太太请安…”书湘微微抬起头,她能感受到面前外祖母和母亲过分炙热的视线,母亲怎么想的她是清楚的。然而外祖母,书湘只觉无言以对。

认真论起来,她和大太太可不就是骗了老太太这么多年么,书湘汗颜,很快就低头瞧着自己裙摆下绣花鞋露出的顶头处。

大太太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薛母瞧了大太太一眼,才致使她收住情绪,只是一眼不错地把书湘看着。这是她头一回见女儿做女儿家的装扮,瞧着是身姿纤细袅娜的,又比寻常的女子略高一些,脸模样儿望之着实的叫人惊艳。

哪个母亲瞧自己的孩子不是越瞧越好,大太太正要说话,一旁老太太却倏地将书湘搂住,抱着心肝肉儿的疼惜了好一会子,絮絮道:“这脸模样儿,这通身的气派,怎么瞧也不比外头哪家女孩子逊色,却日日扮作个男子,白受这委屈…”

话里分明透露出对大太太的责怪,书湘抬眼间正好与大太太对视,后者眼中是清晰可见的内疚与亏欠。

书湘是不愿意母亲难过的,便说道:“老太太快别这样说,我何曾受什么委屈?老爷对我极好,前些年都是亲自教导我读书写字的,这几年才越发忙碌,却时不时仍旧抽出时间问我的功课。旁的姊妹何曾有这样的待遇,如此一想,我竟是极幸运的。”

老太太无奈,点了点她的鼻子道:“真真一张小嘴,我都还未说什么你便急着来维护你母亲。”这么说着,心中却闪过一丝不安。大老爷对“儿子”的爱重这么些年是谁都瞧在眼里的,倘或一朝得知真相,只怕是…看得越重,气得越深。

大太太早便有这层顾虑,她与薛母视线微一相交,彼此俱了然心中所想。一时坐下喝了几口茶,大太太朝书湘道:“我与你外祖母尚有些体己话儿要说,你且去把衣裳换了,不拘在花园子里哪一处走走,过会子我再使人寻你回来。”

书湘看了看母亲和外祖母,道了声“是”,转身到了外间同郑妈妈一道出了门。又到偏院里重新换上男装,到底是打小穿习惯了的装束,书湘轻松地嘘出一口气,吩咐郑妈妈自去,自己则出了偏院闲闲沿着青石子铺就的甬道走了起来。

她心里是有心事的,好在大太太那里有了薛母帮着出主意,大太太有了脊梁骨,书湘也放松不少。

石子路前头是个四角亭,里头摆着石桌石椅,书湘走进去坐着,一手支颐,亭子外桃花花瓣漫天飞舞如梦似幻,她愣愣望着,脑海里却放空想着心事。

“湘儿今日来了却怎不来瞧我?”

熟悉温和的声线自桃花林中传出,书湘凝眸望过去,漆黑无神的眸子陡然间如同一盏点亮了的灯变得湛然。

“四表兄!”书湘又惊又喜,起身相迎,随口问道:“表兄怎知道我在这里的?”

他怎么知道?

薛芙升想了想,在石凳上坐下。他坐在书湘对面,拿眼瞧着表弟亮晶晶的眸子。

过去怎就疏忽了?薛芙升疑惑地蹙了蹙眉头,并不是谁家表兄弟都似他这表弟生就一副唇红齿白相貌的不是么。

书湘侧了侧头,腮边落下一缕发丝,小巧的耳垂在日光下莹白玉润,她伸出五指在他跟前晃了晃,“表兄?我在同你说话呢。”

“…对不住,昨儿没睡好,一不小心便出了神。”薛芙升笑意微微,他回答她的问题,“若我说我是一路跟着湘儿过来的,你可信?”

书湘“噗哧”一声就笑了,“表兄竟以为自己是贼儿不成,我才不信你,你若跟在后头,我必是要发现的,再者说了,”她笑起来,“你好端端在后头跟着我做什么,若你在,怕是一早就同我说话了。”

薛芙升长了书湘五岁,小时候两人便时常玩在一处的,他此时听见书湘肯定的言辞几乎要叹息出声。

他是一路跟着她过来的,无意间知晓她的秘密,任是谁也无法消化,便情不自禁一路随着她。

“如今还在学里念书,亦或请了先生在家里上学?”顽笑了两句,薛芙升问道。

书湘摇头晃脑道:“父亲说了,在学里上学理应比我在家里上学有氛围,故此一直是在书院里的。”

薛芙升听后眉间打起个结,却不曾多说什么。

这四角亭临着桃花林,纷飞的浅粉花瓣落进亭子里,书湘瞧着时辰差不多了,怕自己在这亭子里大太太使来寻她的人寻不着,便有离开的意思。

正待起身,谁知表兄却先一步绕过石桌立在她前头,颀长的身子大树一般遮住光线,一言不发把她瞧着。他眸子里的光亮明明灭灭,一霎那间闪过的情绪她尚来不及捕捉便归于平静。

第十二回

书湘的视线聚焦在表兄莹润的手指尖尖上,他迎风一撒,粉嫩的桃花瓣便盘旋着落了地,同亭子里其余的粉色融合在一起。

“起风了。”薛芙升扬唇,往后退了一步。他仍旧看着她,这样的视线甚至可以称作为凝视,

书湘紧绷了身子,脑海里却缓慢地运转着,不曾想到自己借了什么物件儿还未归还面前这五表兄,且她衣饰上也没有任何的不对劲。只是他因何死瞧着她不动的,又没有精怪给他施了定身咒。

“我…我要回去了,”书湘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磕磕巴巴撂下一句,起身做了一礼道:“老太太和娘亲在屋里说话呢,我闲着无事儿这才出来走走,娘亲倒是交待我不许走远的,这会子却停留在这里甚久,她们怕是要寻不着我的…就先去了。”

薛芙升微一颔首,侧过身给书湘让出道儿。

她经过他身侧时,一股极浅淡的幽香飘入他鼻端,薛芙升便走了神,待他回过神来时,只见身着男装的“表弟”穿行在红花绿柳之间,纤细的身子裹在宽袍之中,往日不曾留意的羸弱身姿此刻竟纤毫毕现。

书湘走了一会儿,福至心灵地回过头去看,果见表兄仍旧负手立在亭子里,桃花纷飞,她视线里只有个模糊的修长人影儿。书湘就抬起手臂挥了挥,腕上袖袍受力褪下去,裸|露在空气中的半截手臂莹白如玉,恰似嫩藕一般。

“二爷原在这儿呢,倒叫我好找!”忽听郑妈妈的声音,她迈着大步朝书湘走过来。郑妈妈是四十出头的人,体格微胖,走得快了脸颊上的肉就随着她的大幅度动作一路抖动起来,着实有几分滑稽。

看得书湘欲笑不能笑,放下手臂也不再管亭子里的薛芙升了,直接向着郑妈妈迎了上去,“妈妈来得真真是时候,我正要回去呢,可巧你便来了。”

实际上这郑妈妈已是寻了书湘有一会子了,这时候她却顺着书湘的话笑容满面地道:“可不是,才太太使我来寻二爷来了,没成想这样快便寻到了。”

她一面说一面瞧着林子周遭,冷不丁瞧见不远处四角亭里立着的个人,郑妈妈眯了眯眼睛,等认出亭子里那是府上薛五爷,她眼中立时闪过什么,侧了头笑着问书湘道:“二爷适才是同薛五爷在一处呢?”

薛芙升是薛大太太的小儿子,行五,上头有一个已逝的嫡出哥哥与三个庶兄,虽说薛大太太郝氏同大太太两人打大太太过去在薛家做姑娘时就不对付,幸而薛大太太生下的哥儿性子是极好的。

薛家是钟鼎之家,百年望族,薛家子弟入仕者众多…郑妈妈就想到大太太曾经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意思,横竖姑娘来日是要许人的,倒不如嫁进薛家。一则有老太太护着,倒也吃不了亏,二则以书湘的身份配薛家子弟是绰绰有余的了,怎么想怎么是一桩好亲事,又是大太太自己的娘家,薛家她是知根知底的,如今薛五爷又是一表人才,想来再没有更匹配的亲事了。

书湘同郑妈妈走在青苔丛生的小道上,郑妈妈忽的回头朝四角亭的方向望了一眼,倒也不为旁的,她是想起薛家正房嫡出的薛大爷五年前病死了,如今薛大太太统共就剩下薛五爷这么一个儿子。

这是薛家大房唯一的嫡出,若是同大太太的想法衔接起来,那么不远处后头亭子里那位,或者真的极有可能成为她们宁府来日的姑爷。

书湘怎知身畔郑妈妈心里的弯弯绕绕,郑妈妈也是不会同书湘说起这些的,两人一路走着无话,很快就进了薛母的院子里。

这会子院子里那些被支开的人倒都回来了,各忙各的,不时有丫头婆子经过,礼数极为周全。看着这热闹的景儿,书湘不期然就想到了自己的祖母。外祖家不同于她家,薛老太太到这如今还是实际站在薛家内宅最高点的人,府中大事小事都是要得到她首肯的。

可是她宁家,由于一些书湘自己也说不清楚,至今云里雾里的原因,她只晓得母亲同祖母是不睦的,一个月里只见母亲往老太太院里去上几回,坐不上多会儿便会告辞。

也是,两厢里见面都是冷着脸,着实的尴尬,却不知有没有和缓的机会?

依着书湘看,眼下大太太还是该多多敬重些老太太的,虽老太太不是大老爷的亲娘,可是书湘自小看到的就是大老爷对老太太的嘘寒问暖,大太太越是同老太太不好,大老爷只怕越要在心里同她生出嫌隙。

书湘打心儿眼里希望爹爹娘亲一辈子都能和和睦睦的,想到此,稍嫌稚嫩的脸上出现些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愁绪。

少年心事,却不是初识愁滋味。

郑妈妈把书湘带到正屋前道:“二爷且先进去,我到外头瞧瞧马车备好了不曾,看这天色似是要落雨了…”

书湘抬头一瞧,果真是,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不知不觉就阴沉下来,好在春日的雨即便落了也是柔和的,淅淅沥沥,不会叫人厌烦。书湘自己打起帘子,回身朝郑妈妈笑道:“妈妈快忙去罢,别因我耽误了启程的时辰。”

“嗐,说什么耽误不耽误呢。”郑妈妈笑容满面地踅身走了。

帘子落下来,书湘这才意识到刚儿满院里虽都是丫头婆子来往,然而正屋门前却是没有人的,就连打帘的小丫头也没见着。

思及此,她不禁伸长脖子往里间里张望,里头薛母正在同大太太说话,“…横竖如今已是这么着,你婆婆纵有千般错万般错,终究她是长辈你是做媳妇的晚辈,你瞧你大嫂子甚么样儿人,她敢在我跟前甩脸子?你这倔强要强的性子若再不收一收,来日连个为你说话的人怕也没有,不踩上一脚都是万幸。”

书湘不禁立住脚,听里头外祖母语重心长的声音又响起来,“等闲若能抓着个机会,且把你婆婆哄好了方是正经,你家老爷素来有孝顺的好名声在外,虽说不是老太太亲生,我瞧着倒比亲生的还妥帖,大抵是因你婆婆才进门那几年待他不薄。

你婆婆年轻时我也有所耳闻,她是个出了名的泼皮破落户儿,性子上颇为放纵,往好听了说是不拘小节,不好了说,到底让人瞧着没章法。想是你那年才进门便不顺她的意,越往后头更没有好的,再有,你才说你婆婆身边的婆子瞧上了湘儿屋里的丫头?倒是个轻狂的老东西。”

大太太听到此连连点头,薛母却不给她说话的时间,直接道:“此事你不宜插手,事关你婆婆屋里的老人,又是瞧上了书湘的丫头,湘儿也十三了,你道她还是个孩子,她真是个哥儿?内宅里事事若都为她摆平了,来日到了夫家你也跟了去?”

大太太的旗鼓都偃息下去,她也是虑到这一层的,故此前儿夜里分明什么都知晓了却忍住没同书湘谈及。女儿在她眼里木呆呆的书卷气还是太浓了些,尤其是早晨请安与大姑娘在一处的时候,大姑娘乖觉讨巧,书湘却只顾照顾她二妹妹。

大太太心头一阵乏力,她知道女儿时常是真把她自己个儿当个兄长的,说到底儿,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

倘若把书湘比作了幼苗,那么她定是从生根发芽的时候就入错了土壤。

薛母啜了口茶,缓缓道:“眼下还是多想想法子怎么同你婆婆把关系圆回来,我瞧着你婆婆屋里这唐姓的婆子不是个安分的。由此可见你婆婆是因身边没个踏实人,往日里耳根子软听信婆子们挑唆怕也是有的。”

大太太听母亲越说越有为府里那位开脱的意思,忍不住道:“母亲这话诚然有几分道理,我却瞧着是老太太自个儿性子强硬。那年我虽是不曾把她做的事儿挑明了说,老爷却一定是知道的,他呢,不过好言安抚我几日,在我屋里歇了一阵儿,却以为我是那般好敷衍的人?

直到我终于有了身子怀了湘儿,那贱婢付氏却给身边两个貌美年轻的丫头开了脸,日日绊住老爷的腿,我是听信稳婆的话错以为自己怀的果真是个哥儿,也不稀罕计较他们了。而老太太呢,她何时为我说过半句话了?如今我知道了,显见的婆婆她年轻时便是个莽撞糊涂人,老了老了,愈发的糊涂,她身边那几个婆子更个个都是老刁奴,我竟无话可说了!”

“这些话你趁早忘个干净,没的在背后议论长辈长短的…”大约因是她自己起的头,薛母呷一口茶咽下,朝女儿看了一眼道:“罢罢罢,便你不为自己名声着想,难道也不为湘儿打算了?听了我的罢,同你婆婆摒弃前嫌,早日修好方是正经。”

大太太一双精致的凤眼阖了阖,半晌儿无奈道:“母亲以为我果真是那等不顾大局的人,我肯低头,也要她老人家眼睛里有我,如此,才看的见我做小伏低——”

话未及说完,忽听有脚步声从外间传进来,两人对视一眼,书湘清润的声线便传进来,“湘儿回来的晚了,郑妈妈去看马车套好了不曾,看天色是要落雨了呢。”

大太太收起脸上的寥落,一见着女儿干净的脸庞她心情于不觉间回缓许多,这时外头传来噼噼啪啪清脆的雨声,老太太道:“雨说下这就下起来了,得了,你们用了饭等这雨停了再走不迟。”

于是母女俩在薛府里用过了晌午饭,饭摆在老太太屋子里,期间郑妈妈进来回说马车都准备妥当了,随时都是可以出发的,就被底下人客客气气领去稍间里用饭了。

饭后没多时雨就停了,薛母亲自送到了二门上,大太太再三叫母亲回去她只是不理,握着她的手紧了又紧,大太太知道这是母亲担忧自己性子左了不愿依着她的话行事,也不知是为安老人家的心还是什么,大太太点了点头,算是彻底决定放下身段了。

诚如薛母说的,她是个晚辈,便是老太太对不住她,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她始终都是没理的,她不孝顺婆婆就是有悖孝道,白白遭外头人说嘴却不划算。

薛大太太在最后关头终于姗姗来迟了,面上浮着一层显而易见的虚假笑意,握住大太太手道:“我午睡醒来才听说你来了,这怎么就要走了,我们也许久未促膝说话儿了。”

这话说的假,大太太一行是上午便到了的,你若有心来看我和我说话何故到了这时候?

大太太本想冷哼一声,顾念到书湘在这儿,又瞧见薛五爷一派温文尔雅立在薛大太太身旁便忍住了,不得不叫她感叹大嫂子这样粗糙的性子,竟有造化生下升哥儿这般才貌俱全的儿子。

“左右也无事。”大太太笑了笑就要领着书湘去了,谁知道薛大太太却一脸惊诧地走到书湘跟前,速度快得就跟拦住她去路似的。

“哎哟!”薛大太太大惊小怪的,竟似是头一回见着书湘,“湘哥儿这如今出落得…我倒词穷了,只怕寻常女子也比不过你去,若不是你穿着这身长衫,冷不丁这么一瞧竟活像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此言一出,上到老太太下到书湘、郑妈妈脸色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便连站在薛大太太身畔的薛芙升也蹙了蹙眉头。表妹面上一闪而逝的惊慌小鹿似的叫人怜惜,他心头一荡,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

书湘被表兄一眼不错地盯着,面上一派镇定,心里却着了慌,她虽做好了重新做回女孩儿的准备,却绝不愿在这时候。

正低了头下去瞧着潮湿的地面,被雨水打湿的残花斑斑驳驳,她心绪烦乱,薛芙升清朗的笑声却兀然响起。

书湘抬眸扫过去,见他仍旧把自己望着,目光很是湛亮,“我瞧着表弟却不像个姑娘家。”顿了顿,“哪一个姑娘家有湘儿这般的好才学,说到求学上进,连我也要自愧弗如。”

薛大太太也不知注意到适才一瞬间的尴尬没有,听了儿子这样说却不大乐意,撇了撇嘴睃了老太太沉下去的脸一眼,到底没再开口。

“还是表兄学问高。”书湘不敢当薛芙升这样的夸赞,作了一揖道:“湘儿在课业上还有许多需要表兄指导的地方。”

薛芙升回了一揖,唇角的弧度上弯了些,缓缓道:“乐意之至。”

薛母见他两个“兄友弟恭”,心下一动,不由道:“好好好,你们都是好的,赶明儿该多多在一处做学问才是。”

大太太听到这话凤眸微微放大,猛地回头看向母亲,薛母却刻意错开她这目光,兀自笑着打量起这对郎才女貌的表兄妹来。

书湘是没往那方面想,薛芙升却听出了薛母的弦外之音,他笑了笑道:“我与湘儿是同亲兄弟一般的,若果真如老太太所说,怕是日日在一处念书也不为过,如此反倒更显出我们兄弟间的亲厚。”

薛母似乎对孙儿表现出的对表弟的情谊很满意,大太太却一反常态没有多说什么,笑着同众人作别。

回程的马车上,大太太是同郑妈妈一辆马车的。潮湿的风撩起绸布帘子,郑妈妈坐在车厢里边角上,大太太闭着眼睛,瞧着是在想事情。

想到方才薛老太太的话,郑妈妈仅犹豫了一瞬便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太太这会子是要歇着还是——”

大太太缓缓睁开眼,撩了郑妈妈一眼,复又闭上,口中却道:“你有什么话说便是了。”

郑妈妈咳了一声,挪着身子向大太太坐的地方靠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出去寻二爷的时候,却是在小花园里找见的。太太知道我瞧见二爷同谁在一处么?”

大太太掀开眼皮看着她,只听郑妈妈道:“竟是薛五爷…二爷同表少爷先时应是在小花园的四角亭里,太太该是晓得那处的,那是个顶顶僻静的地儿,等闲他二人怎么会在那里碰着…?”

话尾未尽之音大太太听得分明,沉吟着道:“你的意思,莫不是湘儿对升哥儿有意?”

郑妈妈赶忙低了头,她倒确实有这个猜想,许是姑娘自己个儿甫一出了老太太院子便去寻了薛五爷呢,虽是做男儿教养的,却越不过女孩儿天性,薛五爷样貌齐全,姑娘便是动了心也未可知。

郑妈妈言尽于此,倒是隐下了她那时瞧见书湘立在桃花林里冲薛五爷招手,两人隔着漫天花雨凝望的情景。

“升哥儿确实不失为一个不错的人选。”

大太太话音顿在这儿,有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古富贵之家里,女孩儿家的婚事多是为了最大限度扩大家族的利益。

第十三回

却说书湘回到府里,先是同大太太一处用了晚上饭。饭后大太太左思右想,不觉道:“明儿便随我一道往老太太院里请安去,”她瞧着女儿微微怔住的脸,拨了拨案上烛火续道:“往后…日日不落。”

书湘就想起在薛母屋里无意听到的话,那时外祖母劝着母亲那些话她听着深觉有道理,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很显然,老太太才是大腿。

书湘应了是,母女俩又说了一会子话,这时外头传来小丫头的声音,“太太,二爷,慈平姐姐来了。”

“叫她进来罢。”大太太说道,视线从阴凉的烛火上收回。

话音落了,正屋外小丫头便挑起帘子,慈平露出脸来,走进屋给大太太和书湘行了礼,随即就笑着将一件轻薄的披风系在了书湘脖子上,“夜里有些凉,我度着二爷该是用完饭了才过来接的。”

此时夜幕降临,正是掌灯时分,府里各处廊上渐次亮起了灯火,远远望去犹如一条条火龙。

书湘收回从窗口张望出去的视线,起身道:“那儿子便回去了,太太早些安置罢,切莫再想那些劳神累心的事儿,没的伤了自己的身子。”

“且…我听夫子讲过‘船到桥头自然直’这话,”书湘的声音轻了些,一点烛火在她漆黑的眼中跳跃,她弯起唇角朝母亲笑了笑,“横竖天塌不下来,便是塌下来了,还有我在呢。”

大太太心中无端一暖,书湘的话还是透露出她小孩儿家的心性,大太太先时觉着,若是叫大老爷晓得了书湘的身份,何异于天塌地陷,这会子书湘几句话却叫她眉目缓和下来。

何尝不是?

古语云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太多果真是毫无意义的。

晚风送来园子里不知名的花香,慈平拎着灯笼,四下里只她们这一处有微弱的光亮。园子里守夜的婆子不知何处躲懒去了,慈平仔细看着脚下道:“二爷留神,底细脚下被什么绊了就不好了。”

书湘面上惘惘的,想着明日要到老太太屋里请安去的事。

她同祖母全无半点亲厚可言,每回跟在大太太身后,老人家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对付姨娘生的大姑娘反倒慈爱的紧。

书湘踢了脚下一颗石子,声音有些嘟囔,“罢了,才我还劝母亲呢,这会子自己却在这里想这些做什么。”

说着掩嘴打了个哈气,眼睛里立时水汪汪的,瞧着是困了。谁知慈平看了她一眼,却道:“二爷还不得睡呢,你不在家的时候,老爷打发人来叫你来了,想是今儿在家才想起查问你功课。”

书湘瞌睡虫子跑了泰半,“你们是怎么回的?”

“还能说什么,不过照实说了罢了。”两人上了石桥,湖面上映着月影,波光粼粼的,慈平道:“老爷又使人来吩咐过了,只叫你归家来了再往外院书房里去一遭儿,我瞧着这会子老爷怕还等着呢。”

她这一说书湘往韶华馆的步子就勤快起来,屋里蔓纹麝珠早把衣裳备好了,几人围着团团转,迅速换了身家常的素净妥帖衫子,书湘水也不喝一口就往外院去了。

光亮斜剌里从屋内映出来,照亮门外一角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