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哥儿心中,母亲不过就是得了一场病,与寻常的起热差不多,吃了药,多养一养总归会好起来的,所以他格外反感那些说楚维琇没有救了的人。

洪氏那儿,元哥儿不会与她争论,颜氏说什么,他也不喜多掺和,他只是不让身边伺候的人胡说八道,哪个敢乱说一个字,他就要训上两句,不为别的,他怕桐哥儿年幼分不清,听了之后伤心痛苦。

可现今,见楚维琇的身子似乎是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了,元哥儿满满都是欣喜,这不就是他料想的那样吗?母亲的病,终究是会好起来的。

元哥儿听桐哥儿东一句西一句地和楚维琇说话,明明没有什么逻辑,可他就是觉得听起来逗趣,母子三人其乐融融,突然就听外头禀报,说是贺淮卿来了。

楚维琇的眉头皱了皱,她已经数月不曾见过贺淮卿了,倒不是贺淮卿不来,而是他每一回来,都是她吃了药安眠的时候。

红英说,贺淮卿坐一坐,也就走了。

楚维琇心知肚明,哪里会每次都是那么凑巧,她醒时就一回都没有碰见过,这分明就是贺淮卿躲着她,他不知道应该和病重的妻子说什么,而一直避而不见。

贺淮卿进来,见两个儿子都在,他稍稍有些愣怔,在他们行礼之后,他想着自己的来意,便道:“元哥儿,你先领着桐哥儿出去,我与你们母亲有事情要说。”

元哥儿是个听话孩子,见楚维琇没有反对,便牵着弟弟出去了。

楚维琇睨了红英一眼,红英了然,退出去守了门。

贺淮卿在床边坐下,明明应该是熟悉的妻子,在他的眼中,却又多了几分陌生,她消瘦太多了。

“你瘦了。”贺淮卿喃喃道。

楚维琇直直看着贺淮卿,若她还是之前那不满又戾气的心态,这会儿只怕是已经冰冷尖锐的顶嘴了,可现在的她,心平气和,对于这个丈夫,她早就没有念想了,也就不会有悲伤难过的小心思了。

“养身子嘛,又是哈芙蓉,瘦了也是寻常的。”楚维琇平静道。

这番态度,让贺淮卿很是不适应,他以为楚维琇会哭,会诉苦,会说一些让他左右为难的话,因此他一直对楚维琇避而不见,说他软弱也好,不肯担当也罢,他是怕妻子病中急躁又悲愤的心态的,可面对平静的楚维琇,他发现他依旧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去宽解她了。

隔了半晌,贺淮卿才淡淡笑了,道:“是啊,瘦了也寻常。”

楚维琇睨了贺淮卿一眼,她不信贺淮卿来寻他,就是为了这么几句话,可她不想开门见山说颜氏,干脆闭嘴等贺淮卿先开口。

“我知道,你受了大罪过了,哈芙蓉这东西,原本不应该出现在你的生活里。阿绣,你心中不舒坦,我也一样不舒坦,换作任何一个男人,他的妻子叫人暗暗喂了半年哈芙蓉,都舒坦不起来。我会彻查,老太太那儿也在关心着,这不仅仅是因为六姨在绍城,我一定要给楚家一个交代,而是作为一个丈夫,我要给妻子一个交代。”贺淮卿语调缓慢,深深望着楚维琇。

“我信你。”楚维琇的回应只有三个字。

简洁,但也是她的真实想法,她了解贺淮卿,这番话的确是贺淮卿的真实心境,不管贺淮卿再宠颜氏,也从来没有想要了楚维琇的性命。

他不是不喜欢楚维琇,而是没有像喜欢颜氏一般那么得喜欢。

若是数年前,这样的平衡关系,楚维琇大抵也就认了,左右就是过日子,她有了两个儿子傍身,这日子又不是不能过,但现在不一样了,颜氏在背地里想要她的性命,贺淮卿被瞒在鼓里,鼓外的人一遍遍拍着鼓面告诉他真相,他就是一个字也不听。

事实胜于雄辩,楚维琇也不想费神费力去和贺淮卿争论这些。

贺淮卿得了这三个字,却还是半点欢喜不起来,他从妻子的面容里看到的是疏远,是毫不掩饰的疲倦,这与颜氏对他的态度截然不同,颜氏一直都是仰望着他,依赖着他,他甚至想不起,上一回在楚维琇眼中寻到那样的情绪是在什么时候,亦或者说,从头到尾,这十年婚姻里,楚维琇待他,是否有过那样的爱慕。

贺淮卿不知道,这样的认知让他有些如坐针毡,可他不能就此离开,只能硬着头皮道:“你大约也听说了,哈芙蓉是甘果儿下的,甘果儿说,东西是颜家三姑娘给的,颜家两姐妹把事情都推给了颜氏。阿绣,我不信颜氏是那样的人,你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寻出真凶。”

楚维琇的眼中闪过嘲讽,可嘴上还是道:“我听六妹妹说了,爷,时间不是我能给你的,我总归是躺在这儿,早一日晚一日都无妨的,可府衙那里拖不得,我母亲跟前拖不得。一直没有一个说法,等我母亲来看我了,你让我如何与她说?”

第三百三十八章 贺家(十二)

“那是你的母亲…”贺怀卿话说了一半,就知道自己口气不对,落在楚维琇耳朵里,怕是会觉得他在敷衍了事,推脱责任一般,赶忙转了个弯,道,“自然是要给她一个交代,让她安心的。她把你千里迢迢嫁来了江南,是盼着你好好的,而不是在这里受这些罪。原本,该是我们晚辈进京去探望岳母、岳父,如今却让她担惊受怕地赶来江南,已经是我们的过错了。阿绣,你放心,我会抓紧去查。”

贺怀卿生生把口气拧过来了,楚维琇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不好再抓着他起先的口气问罪,毕竟是心冷了,连怪罪都没意思了。

“那便等着爷早些寻了害我之人。”楚维琇淡淡道。

妻子反应太过平淡,贺怀卿支吾了几句,怕再说下去,越发不好把来意说明白了,便一咬牙,直接道:“阿绣,我知道你和六姨姐妹情深,她有事,你急匆匆赶去金州,你病重,她连幼子都顾不上来绍城探望你,你出事,她是真的心急的。只不过,这追查也要时间,不是上下嘴皮子碰一碰就能有结果的,你莫要急,也请六姨莫急。”

楚维琇暗暗撇了撇嘴,追查的确需要时间,但如今形势其实并不复杂,只不过是贺怀卿一叶障目,不肯信是颜氏所为罢了。

要不然,有颜家那两丫头的证词,逼问了大夫,调查颜氏这半年的左右情况,总会有线索冒出来的。

贺怀卿想让楚维琳莫急,其实是不想常郁昀着急,他怕常郁昀在金大人跟前吐露了一言半语,这麻烦就要跟着贺家来了。

楚维琇不肯就此应承他。道:“爷,你也说了,我六妹妹是连幼子都不顾就来了绍城的,可她毕竟有两个儿子要顾,霖哥儿小,琰哥儿更是才几个月大,她一颗心又要顾着儿子。又要顾着我。恨不能一个人能成了两个人。她在绍城再耽搁几日也要回去了,她走之前,好歹让她能稍稍松一口气。你说呢?”

贺怀卿无言以对,楚维琇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理的,没有胡搅蛮缠,没有夸大其词。她在跟他陈述事实,也就是这样的事实。才让贺怀卿越发进不得退不得了。

“阿绣…”贺怀卿唤了一声,后头的话哽在喉咙时,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他握着楚维琇的手,只觉得那触觉是如此陌生。从前那细腻如玉的青葱十指随着楚维琇这半年的辛苦,已经失了原本的模样,变得骨节突出。皮肤粗糙了。

贺淮卿不由地怜香惜玉,张了张嘴。要再安慰妻子几句,却见楚维琇突然整个人都痉挛起来,痛得根本坐不直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贺淮卿唬了一跳,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楚维琇,半晌回过神来,出声唤了红英。

红英快步进来,一看楚维琇发作了,便赶紧在她的床边坐下,依着曾医婆吩咐的,替楚维琇按压穴道,盼着她能够舒服些。

费了好大的工夫,楚维琇才慢慢安静下来,沉沉入睡了。

贺淮卿站在一旁,看着这些状况变化,哑声问红英道:“元哥儿和桐哥儿呢?”

红英忙道:“见里头有动静了,便让奶娘领着两个哥儿出去了,这等场面,还是不要让他们瞧见的好。”

这样的场面啊…

贺淮卿自己看着都颇为动摇,何况是让两个孩子瞧见,他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奶奶每一回发作都是这样吗?”

红英红着眼,道:“大抵上都是如此的,有时比这会儿瞧着还要可怕,人人都说痛得打滚,可奶奶有时候痛起来,连打滚的力气都没有了。”

贺淮卿虽不能感同身受,可毕竟是刚刚亲眼瞧了一回,他站在楚维琇身边,俯下身,道:“阿绣,你放心,我一定会寻出害你的人来,你今日所受之苦,我定让他百倍偿还。”

红英听在耳朵里,漠然看了贺淮卿一眼,心中不禁想着,等他知道是颜氏下的手,可还会有这么一番话?别说是百倍了,便是去伤害颜氏的一个手指头,贺淮卿都未必甘愿。

贺淮卿在妻子面前许下的诺言,越发觉得这事情耽搁不得,便吩咐红英仔细照顾好楚维琇,自己往前院里去。

刚走到半途,贺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寻过来,说是老太太请他过去说话。

贺淮卿不知贺老太太的算盘,可他自己一琢磨,觉得这后院的事情,贺老太太总归比他这个男人更清楚一些,便本着请教贺老太太的心思去了。

入了院子,正要往正屋去,却叫那丫鬟阻了,她抬手指了指西厢,道:“老太太在诵经。”

贺淮卿会意,入了西厢房,在贺老太太身边的蒲团上跪下,对着面前慈眉善目的观音大士拜了拜。

贺老太太听见响动,便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又蒙头念诵。

贺淮卿不好随意打断他,耐着心思陪了两刻钟,贺老太太才停下了,他道:“我好些时候没见到祖母这般诵经了。”

贺老太太摩挲着手中的佛串,道:“我替维琇念一念,她的身子骨,也要菩萨保佑了。”

贺淮卿垂眸,道:“本该是阿绣替您祈福的,现今却操劳您…”

“操劳什么呀,”贺老太太打断了贺淮卿的话,抬头直直望着菩萨手中净瓶的杨柳枝,道,“她是我贺家的媳妇,替我们贺家开枝散叶,如今受了大难,我替她念一念又有何妨。那些规矩礼数的,这会儿便不提了。”

贺淮卿垂首道:“祖母说的是。祖母,我刚去看了阿绣,发作起来的模样实在可怖,她瘦了太多了,瘦得我都有些认不得了。毕竟是多年的夫妻,我实在不忍心她如此。总想着把元凶抓出来,给阿绣一个交代。”

贺老太太关心的也就是这个问题了,她转过头看着贺淮卿,道:“你要怎么抓?不用老婆子跟你一一分析,你也该清楚,这绝不是简单的给维琇交代,这要交代的地方多了去了。”

贺淮卿颔首。一五一十说了情况:“六姨说城里一个富商死于哈芙蓉。金大人一定会彻查,等查到府里了,我们就麻烦了。加之岳母要来江南,阿绣成了这样,她怎么气怎么闹都是不过分的,换作是谁。都要掀了桌子了。”

“你既然晓得这个道理,就该明白轻重。”贺老太太语重心长地道,“除非你能寻出一个人来,有证据放在维琇娘家人跟前,让他们相信。这个才是害了维琇的那个人,否则人家心里就想着是颜氏所为。没有十足的证据替颜氏开脱,就要把人交出去。请府衙里处置。”

“祖母,我不信是颜氏所为…”贺淮卿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不是她。那是谁?你母亲你父亲还是你二叔你二婶娘亦或是你几个弟妹?”贺老太太不赞许贺淮卿的态度,道,“哈芙蓉,那是有银子都不一定能入手的东西,你拖个小丫鬟老婆子出来,说她是元凶,她手上有钱弄哈芙蓉吗?只可能是主子们。你自己算,你要让谁来顶这个罪名?”

贺淮卿垂下肩膀,缓缓道:“祖母,不是要让谁来顶这个罪名,是要找到元凶。”

“元凶若是颜氏呢?你当如何?”贺老太太嗤笑一声,她从来都觉得这个长孙聪颖,却是忘了,一个男人犯蠢时,根本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就像她的儿子一样,怎么劝说都不听。

贺淮卿神色受伤,他吞吞吐吐,半天道:“为何你们人人都要往颜氏身上推?我知道,这事情只能是哪个当主子的做的,祖母你不希望我追查下去时,发现那元凶是叔叔婶婶亦或是弟弟妹妹们,若要推一个人去顶罪,颜氏这个妾室是最合适的,不会损了贺家内里的关系,又能平息楚家那里的愤怒。可…可颜氏毕竟跟了孙儿那么多年,孙儿狠不下心去这么做,她是无辜的,孙儿又怎么能让她顶罪?那也太不是人了。”

贺老太太胸口起伏,深呼吸了几口,才算是平静下来:“怀卿,人总要面对现实的,既然没有线索,不如先顺着颜氏这里查一查吧。”

贺淮卿满脸的不乐意,可又不敢再顶撞贺老太太,嘴上倒是应下了。

贺老太太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道:“你会阳奉阴违的,这事儿我会让你父亲去过问的,万一金大人登门来,你也应付不了他。”

搬出了金大人,贺淮卿不想答应也不得不答应了。

贺老太太让人去请贺大老爷,自己又闭上眼念起了经文,等了两刻钟,贺大老爷才到,恭敬行了礼。

贺老太太开口见山,把事情吩咐了,便让他们两父子出去了。

贺大老爷和贺淮卿一前一后出了贺老太太的院子,贺淮卿满腹心事,贺大老爷皱着眉头道:“你总要面对事情的。维琇她妹妹虽然嘴上说着要替维琇和两个孩子顾及些贺家的体面,可人家到底是亲姐妹,过几日要回金州去了,这里没半点儿进展,她能放心走?她丈夫转头就会把事情告诉金大人的,到时候,哼哼!这一家老小的,可就热闹了。我还是这句话,早些抓到了人,我们主动送去府衙,金大人跟前,我们也是受了哈芙蓉的苦的,我们是受害的,让他高抬贵手,千万别把贺家牵扯进哈芙蓉的案子里头去。”

“您说得这些我又何尝不懂,”贺淮卿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长长叹了一口气,“实在是这人不那么好抓,这个人实在是狡猾,我根本没寻到他。”

贺大老爷与贺淮卿不同,他把贺老太太说颜氏的那番话听在了耳朵里,便道:“你既舍不得查颜氏,便由我来当这个恶人。”

“父亲…”贺淮卿蹙眉。

贺大老爷摆了摆手,道:“母亲的话你没听明白,总归是当主子的人干的,哪个不要查,哪个不要问的?你连颜氏都舍不得她被问话,你还指望其他人配合吗?只要提了颜氏,一句话就给你堵回来了。”

贺淮卿低下头,他知道贺大老爷这话在理的。

家中亲眷多,并非人人好相处,到时候见他偏袒颜氏,哪个还会配合着问话查访?

贺淮卿心中挣扎了一番,还是道:“若真要问的,还是我去问吧。”

这个答案让贺大老爷舒坦了很多,贺淮卿送父亲去了前院书房,自己也回书房里。

之前打发出去打听消息的小厮回来了,虽然哈芙蓉的事情,府衙里是闭口不提的,但这小厮也有自己的门路,很快就弄清楚了,仔仔细细和贺淮卿说了富商的死和那养在院子里的女人。

贺淮卿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金大人已经清楚哈芙蓉的事情了,有楚维琳在其中,金大人随时会知道贺家牵扯其中,到时候一定会寻上门来的。

到了那时候…

连替罪的羔羊都备不好。

想起颜氏那温婉可怜模样,贺淮卿又离开了书房,往颜氏屋里去。

颜氏正在绣花,她搬了把杌子在屋外坐着,避了日头,却是好光线,她捧着绣棚,眉头微微皱着,一针一线绣得很慢。

这幅画面落在贺淮卿眼睛里,只觉得好看得紧,让他有些不敢打破这幅画面。

院子里的丫鬟们见了他,纷纷行礼,颜氏便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贺淮卿上前,柔声道:“怎么皱着眉头?在想些什么?”

颜氏微微撅着唇,把绣棚呈到贺淮卿跟前,娇声道:“你看,这里之前绣错了,我全拆了。过几日便是母亲的生辰,我原本想替她绣一个荷包,这一拆啊,也不知道是不是赶不上了。”

贺淮卿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心意最要紧了,若是赶不上,母亲也不会怪罪你的。”

颜氏柔柔笑着,摇头道:“不能这么说的,还有几日呢,我夜里赶赶工,也就成了。”

“莫要如此辛苦,”贺淮卿说完,见颜氏的眼睛圆圆似月牙,两颗梨涡深深,他的脑海里不由就浮现了楚维琇那消瘦的脸庞,他抿了抿唇,叹息道,“如今,人人都说你和阿琇中毒有关,我是信你的,我想信你的,你真的没有做过,对吗?”

第三百三十九章 贺家(十三)

颜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抬着头,不解地看着贺怀卿,一双晶亮眼眸水雾萦绕,若不是抬着头,眼泪怕是已经落下了。

她嗫着双唇,一时无言,只是眉宇之中的委屈和无奈显现无疑,让贺怀卿整颗心都痛了起来。

“我…”贺怀卿张了张嘴,哑声道,“我不是在怀疑你,而是…”

他说不明白,他明明是这般信任颜氏的,为何他会问出这些话来?

“我知道,这些日子,你的压力不比我小,除了母亲待你还算客气,和颜悦色的,家中其他人说话行事里都透着一股子埋怨和疏远。可你都是埋在心里的,不曾与我抱怨过。这些我一直都看着眼里。”贺怀卿长长叹了一口气,深深望着颜氏,语重心长道,“我也是有难处的,现今人人都说是你,我若连问都不问,阿绣娘家人又怎么会服气?到时候查起其他人来,也要叫人论做话柄…”

颜氏的唇角微微动了动,她抬手轻轻拉住了贺怀卿的袖口,带着哭腔,道:“我这点委屈根本不算什么。爷,你比我辛苦得多,这毕竟不是小事情,哪里能轻而易举就弄明白的,官府里断案,十天半个月都是快的,拖了几年没有一个结果的也不在少数,爷是个读书人,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判官巡捕…偏偏,家里催得急,大奶奶娘家那儿催得更急了。爷是半点不敢耽搁的,这些我都知道。大奶奶那儿,她这半年吃了这么多的苦,我每每想起来,也是心中悲伤…”

贺怀卿反手握住了颜氏的手,颜氏这句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知道自己比不得官府老爷们有本事,他就像颜氏说的,是个读书人,让他写文章作诗词,他不在话下。可断案…

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啊!

“我一直都明白,你是最懂我的。”贺怀卿摩挲着颜氏的手,“我有我的难处,你也一样。”

颜氏缓缓却又坚定地点了点头:“爷知我的心。我便足了。大奶奶那儿,我当真没有想要害她的心思的,我真的没有的。”

颜氏说着说着,眼泪又要往下落,贺怀卿捧着她的脸。替她擦去眼角泪痕:“我信你,我会还你清白的。”

丫鬟们都是有眼色的,见他们互诉衷肠,便也就回避了。

贺怀卿拥着颜氏说了些情话,见天色不早了,这才依依不舍分开。

颜氏面上飞霞,痴情望着贺怀卿,道:“爷可要用了晚饭再走?”

贺怀卿摇了摇头:“还有好些事要处置,就不吃了。”

“那也不能饿着肚子。”颜氏眼底闪过失望,但更多的是关切。“一会我去厨房看看,让她们送些可口的给爷送去书房吧。再准备些糕点,爷夜里饿了,也能用上。”

颜氏如此体贴,贺怀卿心中柔软,道:“我今晚就住在书房里了,你自己好好休息,莫要东想西想的。”

颜氏应了,含情脉脉送了贺怀卿离开,便往厨房里去了。

书房里。贺怀卿来回踌躇了许久,直到一阵敲门声,他打开门一瞧,外头站在贺大老爷书房里伺候的丫鬟。

那丫鬟是来传话的。贺怀卿便匆忙往贺大老爷跟前去。

贺大老爷端坐在书桌后头,闭目眼神,眉宇却是紧紧锁着,听见儿子的脚步声,他才睁开眼睛,道:“坐。”

贺怀卿依言坐下。试探着开了口:“父亲训我,是不是…”

贺大老爷凉凉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是吩咐那丫鬟道:“去把颜家那两个丫头带上来。”

贺怀卿的唇紧紧抿了抿,他有些知道贺大老爷的意思了。

颜家两个姑娘被带上来,跪在了书房正中。

府中毕竟不是府衙,没有牢房关押,这几日她们就被扣在柴房了。

做为家生子,自打出生起也没受过什么大罪,在柴房里提心吊胆了几日,让她们两人都有些扛不住了。

原本年轻的脸庞布满了泪痕,又因为久未净面,泪迹在脸上花了,甚至有些干裂,嘴唇发白起皮,整个人狼狈不堪。

贺怀卿不熟悉贺家三姑娘,但这位贺家大姑娘阿杏已经跟了颜氏数年,可他此刻在这张熟悉的脸上竟然找不到任何熟悉的感觉了。

就好像他之前看楚维琇一般。

这样的认知,让贺怀卿的心一下子不舒坦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那药粉到底是怎么来的?”

贺家三姑娘缩了缩脖子,眼神有些呆呆的,不言不语。

阿杏紧紧抱着妹妹,颤抖着道:“是姨娘拿给奴婢的,让奴婢去走甘果儿的路子。奴婢这些年在姨娘身边伺候,与甘果儿并不熟悉,就让妹妹去和甘果儿说了。奴婢起先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姨娘吩咐了,奴婢不得不听。后来见大奶奶一次次发作了,才晓得其中奥妙。可那个时候 奴婢哪里有胆子告状呀,奴婢也是参合在其中的。”

还是这一番说辞,每一回的都几乎相同,却再也多不出一个字来。

贺大老爷又问:“那颜氏又是从哪儿弄来了这些东西?”

阿杏用力摇头。

贺大老爷自然不信她,哼笑一声,道:“哈芙蓉的事儿,维绣娘家那儿已经告了府衙了,她丈夫是个官儿,他开的口,金大人一定重视。到时候官府衙役上门来,你这套说法有没有用?拖去了府衙里头,让金大人审问,别说是你们两个,连你们的父母兄弟都走脱不得,一并压回去。到那时,可别怪我没给过你们机会,那地方进去了,能不能出来可不好说了。”

世人怕府衙,平民百姓对不喜欢和官府打交道,更何况是奴籍,只要主人家不开口,打死了也就打死了。

贺家断断不会为了她们一家子开口求情的。

这样的认知让阿杏泪眼婆娑,连连磕头:“奴婢句句都是实话,便是去了府衙里,奴婢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姨娘这药是从哪儿来的,奴婢真的不清楚呀。”

除了两姐妹的哭声,书房里并无其他动静,阿杏见贺大老爷与和贺怀卿都不发话。心中愈发忐忑,结结巴巴道:“冬儿,兴许冬儿知道。”

“冬儿是哪个?”贺大老爷问道。

贺怀卿沉着脸,道:“是颜氏屋里伺候的。”

贺大老爷亲自过问了,少不得要去唤冬儿过来。

冬儿七上八下地到了书房外头。见屋子里影影绰绰,脚下似有千斤重。

再犹豫,还是要进屋行礼。

贺大老爷还是刚才的那几句,冬儿一听官府,脑袋都发麻了,眼泪一瞬间落来下来,哆哆嗦嗦道:“奴婢不晓得。”

嘴上如此说,可神态还是出卖了她,贺大老爷威逼之后,她还是松了口。绍城东城门附近的一条小巷,有一间旧屋,里头又个瞎眼婆子,她给了颜氏这几个药瓶。

比起贺大老爷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贺怀卿愕然瞪大了眼睛,他难以置信,明明刚才颜氏还亲口说过与她无关,为何…

贺怀卿瘫坐在椅子上,双眼发直,一动不动。

贺大老爷让人押着冬儿下去。再让她带路去寻那瞎眼婆子,这才关上了书房门,沉声与儿子道:“你若愿意这般逼问,早就有结果了。”

贺怀卿没有说话。

“早些寻了魁首。把颜氏处置了,也能堵上维绣娘家人的嘴。这到底是贺家家丑,她姐姐也吃了亏,她能往外嚷嚷吗?肯定是揭过去,一个字都不会提的。”贺大老爷懊恼地跺了跺脚,“现在呢。金大人那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上门来了,那时候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要怎么办?损了银子不说,还丢了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