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妈妈抱着霖哥儿,霖哥儿机灵,依着方妈妈教的,唤了一声“太婆”。

章老太太欢喜,又实在不敢叫哥儿们上前,只与楚维琳道:“我床头的柜子里有一叠银票,晚些你拿走,把那些银子打成锞子,每年过年给哥儿们分一些,十年二十年,都不许少了,也算是我给了他们压岁钱。”

这般话语,分明是在安排后事一般,楚维琳怔住了,楚伦歆却是收不住眼泪,啜泣出声。

章老太太体虚,说了会子话,到底熬不住,睡下了。

楚伦歆退出来净了面,楚伦煜见她眼睛通红,心里不由发沉。

“瞧着分明是比前阵子好了些的,怎么偏偏…”楚伦歆喃喃道。

楚伦煜叹了一口气:“大夫说,应当能熬过上元,再往后,就不好说了。”

这样的话题到底沉重,几人坐在东次间里静静抿茶,楚维琇过来,见章老太太睡下了,也安静坐了会儿。

年节里,总是比平日里忙碌。

楚维琳少不得四处去拜年,崇王府里,杜家、叶家,等该走动的都走了,又要招待过府来听戏的客人们。

老祖宗看起来心情不错,和几位相熟的夫人说说笑笑的。

等戏班子走了,府里又冷清下来。

这夜,楚维琳照顾了两个哥儿歇下。正打算梳洗,段嬷嬷传话,说是老祖宗请她去小佛堂。

楚维琳没有耽搁,速速去了。

小佛堂里。檀香浓郁,楚维琳进去之后,段嬷嬷便带上了门。

老祖宗跪在佛前,听见响动,她缓缓转过头来。道:“老婆子有话与你说。”

楚维琳在老祖宗身边跪下,朝菩萨拜了拜,耐心等着老祖宗吩咐。

“前几日你去叶家,恒熙还好吗?”老祖宗低声道。

楚维琳有些意外,自从常恒熙叩别了老祖宗之后,她再没有从老祖宗嘴里听见过常恒熙的名字。曾经让老祖宗捧在掌心的女儿,母女两人就这么一刀两断了。

老祖宗此刻提及,也不是想与常恒熙重归于好,她只是想知道,她的女儿好不好。

楚维琳颔首道:“姑母瞧起来不错。与姑父一家处得也平顺。语姝妹妹也很好,姐儿长得可真好看,我还与她说,见了她家的姐儿,我都想再添个姑娘了。”

老祖宗闻言,眼睛眯了眯,语气里带了几分安心:“那便好。”

略略沉默之后,老祖宗又道:“这一回,你因着亲家母的身子回来,我对让两个哥儿吃苦受罪是有些不满的。可世事就是如此,冥冥之中也是定下了吧,让老婆子能抱一抱他们。”

楚维琳看向老祖宗,一时没领会这话里的意思。

老祖宗却不想解释。只是道:“等你见了郁昀,你就告诉他,该交代他的,我都已经交代了,他是个好孩子,定能明白老婆子的苦楚和选择。你几个妯娌。各有各的缺点,也各有各的良善,不管常家往后如何,若能相帮的,你要记得,总归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常字来。”

楚维琳顺着应下了。

“明日便是上元了,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去歇了吧。”老祖宗说完,双手合十对着观音菩萨诵起了经文。

楚维琳只好起身退了出来。

段嬷嬷见楚维琳走远了,这才转身进了小佛堂,目光悲戚望着观音像。

老祖宗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个年过得热闹,可老婆子就是个贪心人,还觉得不够,没能见到郁昀,总是不够。”

段嬷嬷嗓子一涩,挤出笑容,道:“老祖宗,五爷一定也在惦念着您。

老祖宗笑了。

翌日,老祖宗起得晚了些,简单吃了些午饭后便开始收拾准备,依着时辰,柳氏来松龄院里迎她。

老祖宗今日按品着装,穿得端庄沉稳,霖哥儿松开方妈妈的手,快步扑到老祖宗怀中。

柳氏笑着要抱开他:“哥儿莫弄乱了老祖宗的衣服。”

“不打紧的,”老祖宗拦住了柳氏,抱着霖哥儿亲了亲,“衣服嘛,一会儿整一整就妥帖了。”

时辰不早了,老祖宗放开了霖哥儿,一面扶着柳氏的手往外走,一面与楚维琳道:“碧纱橱里的小桌上,我让人准备了些新鲜点心,都是霖哥儿喜欢的,你等下拿给他吃。”

楚维琳笑着应了。

送了柳氏和老祖宗出门,楚维琳才回来,到了碧纱橱里一看,小桌上有一个乌木盒子。

打开一看,里头不是什么点心,而是一张张的纸。

楚维琳取出一张看了一眼,目光倏然一紧,又往下翻了几张,心跳不由快了起来。

里头的全是田契、地契、库房册子,但凡是捏在老祖宗手中的家产,她都放在了盒子里。

老祖宗可还没有糊涂到会把这些东西与点心弄混了的时候,回忆起昨夜老祖宗的那一番话,楚维琳越发觉得不安。

可她更清楚,老祖宗是个做事很有章法的人,既然是老祖宗要交给她,自然是有老祖宗的道理,这么一想,便也就按捺住不安的心情,把盒子先收了起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府中的花灯一一点亮,火树银花,瞧着也是好看。

如今府中孩子们多,见了这等场面,越发热闹些。

一家人聚在一起用了团圆饭,各房也就准备散了。

楚伦歆瞧出楚维琳有些心神不宁,笑着道:“可是担心老祖宗?今儿个宫中设宴,她少不得要饮几杯,若是吃多了酒,大抵就在宫中歇了。你莫要担心。”

楚维琳浅浅笑了笑,张了张嘴,却不晓得怎么说那些田契地契的事情。

楚伦歆见她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正要再安慰些什么,就听见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涂氏正和常郁晚说话,听见那纷杂脚步声,她皱了皱眉头,见那人影越发近了,刚想训斥几句,一想到如今是分府过了,她一个分房出去的太太,何必再管这府里的下人规矩,便干脆闭了嘴。

来的是个婆子,楚维琳瞧着有些眼生,那婆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主子们跟前,两腿一软,根本站不稳身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常恒翰的眉宇皱了皱,沉声道:“成何体统!”

那婆子浑身一颤,面色廖白,连忙双手扑地磕下头去,结结巴巴道:“不、不好了,宫里、宫里刚刚传了信来,说是、说是老祖宗不行了。”

“什么话!”徐氏噌得一声站起来,指着那婆子道,“把话说明白了!”

婆子越发慌张,翻来覆去还是这么几句。

徐氏赶忙让人去把传信的迎了进来。

常恒翰认得那人,是慈惠宫里的一位公公,他赶忙问了几句。

“出了些意外,不仅仅是贵府老祖宗,小皇子也受了牵连,今儿个进宫的各位贵人,如今都在宫里,具体的,杂家也说不上来,太后娘娘吩咐杂家来传信,杂家便来了。”

众人只觉得脑袋发懵,面面相窥。

常恒翰又试着问了几句,那公公却不肯吐露细节,几个兄弟都是在官场上打滚了数年的精明人,心中顿时有了些猜测。

宫里所谓的意外,恐怕是牵扯了一些天家事情,在和棺定论之前,谁敢胡乱说话?贵人们留在宫里,这事儿怕是小不了了。

但对常家人来说,此刻更是关心老祖宗的状况。

常恒翰当机立断,与常恒淼一道备了马车往宫门方向去。

楚伦歆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楚维琳的手,楚维琳胸口发闷,满脑子都是昨夜老祖宗的那些话。

今日宫里会出事,老祖宗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呢…

第三百五十九章 求仁(二)

这样的念头一旦泛上,就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回忆起这几日老祖宗的一言一行,许是心中存了疑惑,竟然是句句都觉得有一番深意。

楚维琳压住心中惶恐,深呼吸了几口。

众人面上都不好看,常恒翰和常恒淼不在,常恒晨俨然成了主心骨。

明月高悬,楚维琳抬起头,看了一眼圆月,她有太多的不解,只是此刻根本不能向任何一个人述说,便是对着楚伦歆,她并非不信任,而是无从开口。

这个时候,若是常郁昀在,该有多好。

有一个人能帮着一起拿主意,对此刻有些混乱的楚维琳来说,是一种奢望了。

宫门外,亦有听了些风声的来打探消息,常恒翰兄弟与他们打了个照面,想对一对消息,却又无从下手。

谁也不知道,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各人有各人的本事,想着法子塞银子送东西,可宫门已经关了,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一等,便是等到了天边吐了鱼肚白。

常恒淼抹了一把疲惫的脸,小厮递了些点心与他,他都没有胃口,只是略略喝了些水。

正月十六,是新年衙门开印的日子,来上早朝的大臣们见了此番状况,亦是心中惴惴。

这一日,圣上没有上朝,却给常家人传了口谕,让楚维琳进宫去。

楚维琳接到上谕的时候,心中七上八下的,虽然有些迟疑,却还是没有耽搁,换了身衣服上了马车。

楚伦歆一路送她到了宫门外头。

见楚伦歆神色纠结,楚维琳握着她的手,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圣上的口谕,断没有躲着避着的道理。我进宫去,好歹能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毕竟只一个六叔母…”

楚伦歆明白楚维琳的意思,柳氏现今倒还依靠着老祖宗。可她毕竟是有异心的人,若宫里有什么不明不白的情况,利益冲突起来,柳氏嘴里说出来的话,就不能全信了。

见宫门近在眼前。楚伦歆叮嘱道:“宫里规矩大,你没有出入过宫廷,一切要自己小心。说起来,维琬应该还在宫里,有什么状况,若能见到维琬的面,姐妹一道总有一个助力。霖哥儿和琰哥儿,你莫要担心,我会替你照顾好的。”

楚维琳点头应下。

踩着脚踏下了马车,楚维琳看了一眼高高的宫墙。正要随着引路的嬷嬷进去,常恒淼和常恒翰急忙过来了。

两人吩咐了几句,常恒淼暗暗给楚维琳塞了一个钱袋子:“宫中需要打点的地方,千万莫要省着。”

楚维琳颔首。

入了宫门,上了软轿,楚维琳无心看一看这皇宫华贵模样,等轿子停下,才由嬷嬷领着下来。

抬起头一看,正是慈惠宫。

太后久居慈惠宫,又素来信佛。一踏进去,鼻息之间便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楚维琳匆匆扫了一眼宫女太监们,见他们各个神色凝重,不由就有些紧张起来。

“常夫人。这边请吧。”自称素水的宫女引了楚维琳往偏殿去。

里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似是在争论着什么,挑起帘子进去,绕到内室,楚维琳便瞧见里头聚了六七个人。

其中一位,甚是眼熟。楚维琳认了出来,是太医院的曹大人,当年溢哥儿的毒,全靠他妙手回春。

见楚维琳来了,众人让出一条路来,楚维琳往前看,雕花千工床上,老祖宗躺在那儿,面无血色。

楚维琳踉跄着到了床前,难以置信地看着老祖宗的模样。

皮肤泛黄,眼睛闭着,头发散乱,原本还有些圆润的下巴深深凹陷下去,整张脸都尖了。

明明昨日下午启程入宫时,不是这么一个样子的,怎么一日工夫,就成了这样?

楚维琳瞪大了眼睛,她在老祖宗的面上看到了濒死之态,便是在章老太太那儿,她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这、这到底是什么回事?六叔母呢?六叔母人呢?”楚维琳低低喃了几句。

素水俯下身来,低声与楚维琳道:“夫人,贵府六太太昨日里厥过去了,叫人给挪去了贤妃娘娘那儿,这会儿似是还未醒。”

老祖宗濒死,柳氏昏厥,这宫里昨日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

楚维琳转过头看着素水,想从她口中听到一两句经过,可素水却摇了摇头,没有开口。

宫女有宫女的无奈,楚维琳只好作罢,问曹大人道:“曹大人,老祖宗这到底…”

曹大人摇了摇头,楚维琳的眸子一暗,她看得出,曹大人不是不想说,而是在告诉她,无能为力,老祖宗的病情,他们这一干太医,都无能为力了。

外头脚步声传来,素水去看了一眼,又进来与楚维琳道:“夫人随奴婢去太后娘娘那儿吧,崇王世子妃也在。”

老祖宗未醒,她守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便依着素水说的,往太后的寝宫去了。

暖阁里,楚维琬规矩坐着,却没有太后的身影。

见楚维琳来了,楚维琬朝内室望向抬了抬下颚,小声道:“太后一夜未睡,刚刚歇下了。”

楚维琳在楚维琬身边坐下,无数个问题绕在心中,等着楚维琬解惑。

楚维琬扫了一眼边上伺候的宫女,她们各个垂首立着,楚维琬清楚,太后不介意她把事情说给楚维琳听,若不然,也不会让她们姐妹在这里见面了。

“昨晚上宴席上,一开始都是好好的,直到上了元宵。”楚维琬仔仔细细说给楚维琳听。

元宵的做法,京城与旧都是截然不同的,自打迁都,新的做法慢慢在宫中兴盛起来,若不是主子们特地吩咐,御膳房里是不会用旧都的法子准备的。

昨夜上的元宵,便是如今京城里的做法。

皇上取了一颗,还未品尝,只见那元宵外皮温润细腻,不由就笑了:“这是旧都风味?”

便有宫人禀道。只皇上、皇后与太后跟前的才是旧都风味,前些日子太后娘娘说起过,皇贵妃记在心中,这才吩咐御膳房准备的。

皇上夸了皇贵妃几句。本想尝上一口,正好瞧见老祖宗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就勾起了回忆。

无论是皇上还是老祖宗,都是在旧都出生长大的,记忆里的元宵。一直都是旧都的味道。

提起旧都往事,具是一番感慨,连楚维琬这个在旧都生活了几年的人都怀念起来。

那碗元宵,皇上没有尝,全部赏给了老祖宗。

老祖宗恭敬接了,吃了一颗,见小皇子也是跃跃欲试的样子,在柳贤妃点头后,让柳氏喂了小皇子一颗。

小皇子嘴巴小,只咬了一半。刚刚咽下,却见身边的老祖宗神色惊恐地捂住了嘴,整个人往后仰倒下去。

一时之间,席面上再无欢声笑语,这般变故,让众人都回不过神来。

柳氏扑到老祖宗身边,崇王世子醒过神来,一把拉过了小皇子,逼他张开了嘴,伸了手指进去想让他吐出来。却已经晚了,小皇子软倒下去,小小的身子不住抽搐。

柳贤妃失声尖叫,哪里顾得上规矩礼仪。冲过来抱住了儿子,见他痛苦模样,几乎背过气去。

柳氏看着那剩下的半个元宵,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问题无疑是在那碗元宵上头,皇上震怒。若非这一碗赐给了老祖宗,此刻倒下去的便是他,他冷冷看了皇贵妃一眼,皇贵妃跪下,埋首在地,一动也不敢动,这个当口,无论如何表清白,都是火上浇油。

这样的变故下,任何人都离不了宫廷。

老祖宗被抬到了慈惠宫,太医们诊了一夜,知道是中毒,却又素手无策。

小皇子那儿,因着吃得少,性命大抵是无碍的,状况却也不好。

楚维琳听得心脏砰砰直跳,无数念头在脑袋里盘旋,她有些理不顺了。

“皇后和太后的元宵里,可有下毒?”

楚维琬摇了摇头:“无毒,只皇上的那一碗里,才下了毒。”

楚维琳抿了抿唇。

前世时,圣上的死是一场阴谋,下手的是三皇子和皇贵妃,这一次,皇贵妃牵扯在里头,圣上却因为老祖宗而避开了,可这一切,真的是如此简单吗?

楚维琳不信,她不信皇贵妃会糊涂到在元宵上动手脚,这实在太明显了,谁都知道,是皇贵妃让人准备了旧都的元宵。

真要下毒,皇贵妃不用弄得如此复杂,便是人人一样,全是京城风味的,上元这样的日子里,皇上应景也会尝上一颗。事后追查起来,只要下手的人的嘴巴严实了,这事儿根本牵扯不到皇贵妃身上,而现在,即便是底下人抗了事情,皇贵妃一样惹得一身脏。

而且,今生与前世有极大的不同了。

前世时,朱皇后死了,太后娘娘亦是缠绵病榻,后宫由皇贵妃打理,柳贤妃协理,三皇子势大,皇上驾崩了,后头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的,谁能拦着朱皇后和三皇子的路?

可今生,朱皇后在,太后娘娘康健,便是圣上出了意外,朱皇后能让皇贵妃牵着鼻子走?前朝里头,几位皇子具有根基,也不是三皇子能只手遮天的。

皇贵妃之所以是皇贵妃,一定有她的城府和能耐,楚维琳不信,她会在这个当口上犯糊涂。

楚维琳不由自主地回头,往偏殿方向看了一眼,想起老祖宗那濒死的模样,她的心重重一抽。

老祖宗前夜里特特地与她说的话,昨日进宫前交给她的乌木盒子,这一切无不预兆着,老祖宗知晓自己会有去无回。

楚维琳在袖中的手不由紧紧攥了起来。

老祖宗为何知道会出事?分明冲着皇上去的毒,为何到了老祖宗跟前?

巧合?楚维琳不信,这世间哪里有这么多巧合?

楚维琳的目光挪到了内室的方向,她突然想起了初一那一日。

老祖宗当日在慈惠宫里小憩,她和太后是不是说了些什么?

素水在外头低低唤了一声:“夫人,常老夫人那儿不大好了。”

楚维琳急忙起身,老祖宗原本就不好了,再说不大好了,分明与噩耗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