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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简换好了鞋,直起身子说,“你要是有事,直接走就行了,我带了钥匙。”

她说完就转了身。

门拉开一半,手被陆繁握住了。

倪简转过头。

陆繁的眼极深,黑且沉。

他紧紧抿着唇,与她对视很久。

倪简感觉到他有话要说。

但他的目光太复杂,她看不出他想说什么。

半晌,陆繁动了动唇瓣,低缓地说:“你待着,我去。”

“不用了。”倪简说,“你去做你的事。”

她低了低头,示意他松手,但陆繁没动。

他攥着她,认真地说:“这就是我的事。”

倪简眸光微动,定定看了他一会,别开眼,笑了笑,“你一说,还真是。”

事后给女人买药,的确是男人常做的事。

倪简说这话没有一丝嘲讽的意味。她的语气很平淡,眼神亦如此。

但陆繁受不了。

她的云淡风轻最是伤人。

仿佛这些事在她心里一点儿重量也不占,她跟他睡也就只是跟他睡,其他的,都没入她的心。

倪简发觉陆繁的目光越来越沉滞,隐约的,还有了一丝阴郁,以及若有若无的动荡不安。

这不是他该有的东西。

他这个人从来都是坚定的、明亮的,像山一样,不会彷徨,不会怯懦。

他比她活得清明,活得稳。

他不该是这样的。

倪简眨了眨眼,眸光冷定:“你怎么了?”

陆繁没出声。

倪简用力把手抽出来,陆繁又捉住,倪简发了狠,把他推开。

陆繁撞到墙上,倪简走近,仰着脸逼问,“你怎么了?”

陆繁一声不吭,他只是看她。

他眼中那点儿动荡已经消失了,他眼神平定,静静地看她,好像在说:我怎么了,你不知道么。

一瞬间,倪简诡异地变成了弱势的那一方。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尽了。

倪简的血液兀自翻涌,在全身跑了个遍。

她看到他动了动嘴唇,似要开口,她飞快地移开眼,不再与他对视。

再看下去,她会扑过去把他吃下肚。

倪简知趣地收回了尖牙利爪,抬手捋了捋头发,淡淡说:“那行,一起去吧,正好还要买些别的。”

她说完率先开门出去了。

陆繁独自在墙上靠了一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连那一丝不确切的阴郁也没有了。

无论她认真与否,她心里那块地方,他总是要去占下来的。

倪简住的地方生活便利,附近有好几个药店。

到了药店,陆繁进去买药,倪简站在门外。

陆繁一出来,倪简就从他手上拿过药。

陆繁看了她一眼,说:“回去再吃。”

倪简没看见,她在低头拆药,。

陆繁皱了眉,握住她的肩。

倪简抬头,陆繁说:“你等一下,我去买水。”

倪简笑笑,“不用,你瞧。”

她仰头,把药丢进嘴里,直接咽下去了。

陆繁无言,松开了她,走到前面的奶茶店,要了一杯热奶茶。

倪简从来不喝这种东西,但陆繁捧着奶茶过来时,她心里是软的。

她没有拒绝。

他们往前走,路过商场,一楼有男装店。

倪简停下脚步,看了看陆繁。

他穿着灰色的薄外套,洗得很旧,袖口和下摆微微卷起来了。

倪简想起那两件被她丢进垃圾桶的衣服。

那天她去找陆繁,也是经过这里,秋装刚上架,她看到了男装,就进去给他挑了两件,都是深色的。她想他应该更喜欢穿深色,沉稳宁静。

那是她第二次给男人买衣裳。

谁知道,居然送给了垃圾箱。

想起这个,自然难以避免地记起那天的其他事。

倪简心里堵了一下,她摇摇头,不再想这个,转头对陆繁说:“进去看看。”

说完,也不等陆繁回答,抬脚走进去。

陆繁跟上她。

倪简转了一圈,发现那两件衣服都没有了。

她有些沮丧,找了一位导购询问。

陆繁在旁边,看她认真地跟导购描述衣服的颜色和样式。

他想起家中柜子里的那两件衣服,一件线衫,一件外套。

这一瞬,陆繁的心跟泡过水似的,控制不住地发胀,发软。

导购回忆了一下,告诉倪简这里没有货了,但可以问问总店那边的仓库,她问倪简给谁穿的,要多大的号,倪简指着陆繁,说:“xxl的可以吧。”

店员点头,转身要去查货。

陆繁走过去,说:“不用了。”

店员停住,疑惑地看了一眼陆繁。

倪简注意到她的目光,也转头看陆繁,“怎么了?

陆繁顿了顿,说:“上次不是买过了?”

倪简眼睛微微睁大。

陆繁看着她,低声说,“刘叔捡回来了,干净的,在我家里。”

倪简没说话。

陆繁对导购说了声抱歉,上前牵起倪简的手,“走吧。”

出了门,陆繁仍没有松手,倪简停步不走。

陆繁转头,倪简看着他。

陆繁垂眼,沉默了片刻,说:“对不起,那天我送孙记者回去,没在。”

“我知道。”倪简扯了扯唇,“我看见了,你骑车,她坐在后面。”

她说到这里,笑了一下,“远远看上去,还挺小鸟依人的,跟你挺配。”

陆繁一愕。

第26章

倪简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酸味十足。

她没等陆繁从那话里品出什么味来,就先低头揉了揉脸,不想再跟他继续说下去了。

她转身走了。

陆繁顿了一瞬,跟上去。

倪简走到路口,转弯,进了一家便利店。

陆繁过去时,她正在货架前挑东西,选了薄荷糖,顺手拿了三盒冈本丢进购物篮里,转头看到陆繁时面无表情,自然得就像买了三盒口香糖。

结账时,倪简伸手掏钱包,陆繁先递了钱过去,收银员很自然地接过去给他找零。

倪简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陆繁拎着购物袋走在前面,倪简在后头慢慢跟着,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言。

回去后,倪简说:“我要睡会儿,你自便。”说完就进了房间。

陆繁要出口的话硬生生咽回喉中。

倪简一觉睡醒已经是下午了。

她睡眼惺忪地走出卧室,发现陆繁居然还没走。

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倪简站在房门口歪头瞥了两眼,看到书的封面,认出那是房东遗留在茶几下面的推理小说,她翻过两页,很俗套的情节,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的那种,很没意思。

但陆繁似乎看得很入神。

倪简半天没动作,默默在门口站着,她突然不舍得打破这样的画面。

恍惚间,像回到了小学一年级。她在陆繁的屋里做作业,他靠在椅子上看书,一大片夕阳从小窗里洒进来,盖在他们身上。

她写完作业时,他会放下书,把糖罐子打开,给她两颗花生糖。

那个味道,她已经多年没尝过,但依然清晰。

这样的记忆,如今想起来,恍如隔世。

倪简不知道自己的记性原来有这么好。

陆繁家刚搬走的时候,倪简时常想他,想他的好,想他妈妈的好,想他给她买的零食,也想他房间里温暖的夕阳。

但后来那些年,她离开这里,在北京,在美国,在不同的地方漂着,没怎么想过他,毕竟只是幼年记忆里的一个小邻居,交情再好,也算不上多么刻骨铭心。

她频繁地想起过去,是从再见到他后才开始的。

现在的陆繁跟小时候分明很不一样,她却总是从他身上看到那个小少年。

说起来,真是诡异。

倪简不知道站了多久。她背着手,靠在门框上,魂被什么勾走了似的。

陆繁合上书,一转头就看到了她。

她头发很乱,散在肩上,头顶还有一小缕立起来的,有点滑稽。

她穿的睡衣偏大,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衬得她整个人纤细瘦小,无端地显露几分罕见的脆弱。

他们视线交合,互相看了一会,谁也没说话。

陆繁把书放下,站起身,朝她走过去。

倪简这样厚脸皮的人丝毫不会因为默默偷看人家而感到尴尬,她就站在那里,平静地看他走来。

陆繁到了她身边,仔细看了看她,确定她脸色还好,问:“睡好了吧?”

倪简点了点头。

陆繁说:“那行。”

倪简抬了抬眼皮,以为他要说“那行,我就先走了”,没想到陆繁的话头打了个转,抛出一句,“我们谈谈。”

倪简愣了愣。

上次他提出“谈谈”还是在寻南村那天,不过当时她没跟他谈,反把他调侃了。

那天的事情想起来不怎么美好。

倪简的心情down下来了。

但现在这一刻,他的语气似乎更慎重,像经过长久的思考,做下了某种决定一般。

以倪简的坏心眼,她应该再**他一次才对。

但她没有。

不知为什么,他这般认真的模样,让坏嘴的她一时口拙。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陆繁突然伸手牵起她,往沙发边走。他的动作十分自然,没有一丝尴尬。

倪简倒是有些发怔,她的手不动,保持着被他握进掌心的样子,一路跟随,到沙发上坐下。

陆繁宽厚的手掌松开了。

他收回手,坐到她旁边。

倪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里凉了一下。

她把手缩回来,用自己的另一只手包住。

不行,没他的手暖和、舒服,力道也不对。

倪简皱了眉,反复捏自己的手。

陆繁没注意她的小动作,他在看她的眼睛。

默了片刻,他开了口,低沉的嗓音徐缓地喊:“倪简。”

他很少正式地喊她的名字,除非是被惹怒的时候。

倪简虽听不到声音,但望着他的唇和他此刻的表情,她能感觉到他的语气应该是严肃认真的。

她猜他这样子,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了。

她预料不到他要说什么,竟莫名有点紧张。

她没反应,陆繁也不等她应声。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的,又或者说是坚定的。不论她什么反应,他都要把话说下去。

陆繁微抿了下唇,再启口时,声音放低,语速更缓慢。

他的唇一启一翕都十分清晰。他要让她看清楚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他说:“你离开太久,有些事,可能需要重新了解。”停了下,说,“我是说,我的事。”

“你的……什么事?”倪简望着他,无知无觉地掐紧了手心。

陆繁眸光微微转深,淡淡说:“倪简,你看清楚了,我不再是小时候那个陆繁,我今年29岁,高中肄业,在做消防员,合同制,也就是临时工,我每个月工资两千七,前年还清债,现在有四万存款。我很清楚,我这样的人跟你不是一路的。”他喉咙微动,“这些年,你走得很远,也走得很好,再也不是当年的小简,这些我也清楚,倪简,我……”

“你闭嘴!”

未说完的话突然被厉声打断,陆繁一怔。

倪简没给他一秒的时间,她骤然扑上去:“你他妈给我闭嘴!”

她这动作来得猝不及防,陆繁来不及反应,就被她揪着领子压到沙发上。

倪简像疯了似的,双目发红,恶狠狠地盯着他。

“倪简……”陆繁喊了一声,但倪简像没听到一样。

她气势凌人,咬着微红的唇涩声说:“你要说什么?你他妈接下来准备说什么呢?让我猜猜……啊,我知道了,不就是那一套吗?是要说你只是个普通人,你没钱没势,你卑贱无名,招不起我,咱俩不是一条道上的,所以你要请求我放过你,所以以后我走我的阳光道,你过你的独木桥,你就不跟我玩了,我就得滚了,是吧,嗯?”

伴着最后一个音,她手上猛一用劲,将他压得更狠。

“是不是啊,你说是不是?”

她反复问着,一双眼睛红得吓人,冷冷凝着他,像是腾了雾,又像是浸了水。

好像湿了。

她全身紧紧绷着,在发抖,紧攥着他衣领的手青筋明显。

这个模样的她,令陆繁震撼。

他懵然地觑着她,忘了挣扎反抗,也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倪简像个被判了死刑的绝症病人,再也伪装不了淡然无尤的姿态。

她要疯了。

一次两次,一个两个,把她当垃圾,当病毒,只想丢掉,丢到天边去。

他也终于忍不住了是么。

他也要丢掉她。

血液在全身沸腾,她从里到外都被烧灼着。

妈的,不行了。

她疼得不行了,心腔里那块尤甚。

她问不下去了,张着嘴大口呼吸,感觉吸不进去气,眼睛里灼烫,仿佛所有的气力都冲进了眼里,撞得眼球发胀、发疼。

有水滴掉下来。

一颗、两颗、三颗……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茫然地眨着眼睛看。

却是模糊的。

她看不清那落下的东西,也看不清陆繁的脸。

而陆繁整个人都呆了。

她的眼泪砸在他的脖子上,好几颗接连掉下来,跟热汤一样,快要把他的皮肤烫穿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哑,嗓子里梗着什么,半天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她仍紧攥着他的领子,像攥着多么重要的东西,死也不松手。

分明在哭,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

她死死咬着唇,鲜红的血溢出来,和着她的泪一起落下来。

“倪简……”不知对峙了多久,陆繁终于找回声音,但已经哑得不像话。

倪简眨掉眼里的水,抬起一只手抹掉嘴唇上的血:“你闭嘴,你闭嘴。”

陆繁不会闭嘴。

他认了。

如果她这个样子都不是因为在意他,那他认了。

“你错了。”他说,“倪简,你错了。”

他手臂抬起,勾下她的脖颈,唇贴上。

在她嘴里尝到甜腥味。

三秒后,他退开,伸手抹干净她的泪。

倪简的眼前清晰了。

陆繁看着她,无声地动了动唇瓣。

——你看清楚,我们的确不是一路的。

——但我不打算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