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廷靠进椅背,松了下领带,反问:“不然?”

“是我多此一问,自然没什么事能难为你。庆贺你拿下你最想要的东扬医疗,周末请你吃饭。”

“哪天?”“周日?”“可以。”

“叫上你那帮发小?”曾荻问。

韩廷手指敲了一下桌子,说:“你是给我庆贺呢,还是让我给你拉人脉?”

“一箭双雕呢?”她直言不讳。

韩廷讥讽地笑了一声,没答。

曾荻遂放低声音:“廷,你就帮帮我。”

韩廷脸色变了变,终究还是说:“地点我选。”

……

纪星一上午都在帮黄薇薇收拾烂摊子,吃过午饭后又得开会——周五下午是内部例行会议,讨论产品开发。

工作得留到晚上加班了。想到此处,纪星叹了口气,收拾东西准备进会议室。

黄薇薇跟她吐槽:“都快忙死了,还开这种无聊的会浪费时间。”

为什么这么忙你心里没点数?

纪星看她一眼,也是无话可讲。

不过她有句话说对了,这例会的确无聊又浪费时间。

开会目的是brainstorm,交流创新想法。无论是全新的大产品大项目,还是现有产品的新功能新改进,只要有idea就行。

可创意点子哪里是那么容易想到的,一个月想出一个都难,何况一周开一次会。每到这时,会上之人都一脸便秘之表情,心中暗骂这会议是哪个操蛋上司想出的招。

至于主管陈松林,他和所有当领导的人一样,不会理解过程有多难,只看结果,估计心里骂了无数遍这届员工不行,并一再督促:“要观察生活,从生活中去发现细节和灵感。”

大家会上不敢说,私下里大吐苦水:“我成天累得跟狗一样还生活呢?说的那么好听,能不能放一个星期假让我们去感受生活?”

纪星一边往会议室走,一边思考今天尚未进行的工作,现在梳理下要点,到时有条有理,事半功倍。

其他人也一脸茫然沉默,做好了浪费时间的思想准备走进会议室。

临开会前,进来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妆容精致,面容姣好,一身黑色针织长裙,身材高挑修长。眼睛扫一眼室内,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在众人注视下走到会议室角落的一处椅子前坐下,等待开场。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大气不出。

谁都没料到老总曾荻会来。

纪星不禁多看她一眼,心想自己三十一二岁的时候能否到她这地步——拥有一家已步入正轨的新型创业公司,且是有实力有发展前景拥有行业尖端科技的公司。

想想都觉得相当困难。

她书读得早,现在24岁,可也快25了。三十而立,还有五年多的时间。可她没车没房还月光,最近的生活目标是多拿点儿年终奖,外加拿个优秀员工明年好升职。如果按部就班这么下去,她到30岁时,最多沾到高层管理的最下层。而那已经属于精英阶层,相当优秀了。

能三十岁做到曾荻这个程度,必定是极端优秀,凤毛麟角。

一番思索,纪星惊惧地发现,她虽然毕业名校,能力超群,跟同事们横向一比,站在顶端;可纵向一看,山外有山,她脚下只是块小土丘。她远非“凤毛麟角”的那类人。

忽然间就有些小丧气,隐隐慌张。

读书时没考虑这些问题。进入社会才发现,想要挣很多钱,太难了。难如跨越阶层。

成天自诩“精致girl”有什么用?

什么精致girl?

背着LV挤地铁,涂着YSL租老破小,穿着MaxMara过月光生活的精致girl?

她从未觉得现实竟如此讽刺。

陈松林正要介绍,曾荻抬手打断,示意不必。

会议很快开始。

大老板的突然造访起了一定的刺激作用,会上不少人踊跃发言,想给老板留下好印象,但大都围绕“DR.小白”现有功能进行阐述,没什么创意。

坐在后排的曾荻面不改色,从容听着一堆废话。她猩红的指甲盖拨弄着手机,偶尔低头在屏幕上打几个字,像在跟人聊天。低头时,耳垂上的祖母绿坠子闪出幽幽的绿光。

陈松林见状,脸上挂不住了,扫视一圈后,忽问:“纪星,有没有什么想补充的?”

纪星一直有想法,但想法很私人,也不适合在这个层面的会议上讲。可今天老板来了,反而能发挥一下。她委婉地说:“我不知道合不合适,貌似不是我这级别该考虑的。”

陈松林来了兴趣:“讨论会而已,有什么都放心大胆地说。”

“那我说了。”纪星道,“我们公司目前的重头精力在AI诊断和数据库建设上。但是人工智能医疗领域这块儿,国际上前有谷歌deepmind,后有IBM智慧城市,国内还有个东扬医疗的DOCTOR CLOUD,有几十年研究历史。而我们……”她耸耸肩,“竞争压力挺大。不是挺大,是巨大。其实我们有能迅速发展起来的强项,customize!结合智能的私人化和定制化,这是未来医疗的发展必然。因为医疗行业的特殊性,信息化私人定制的要求会更迫切。我们的强项在信息和制造,何不加以利用呢。比如我们现在正在给DR.小白做的牙科疾病诊断,在现有基础上多加一层制造工艺进去,转变模式也做定制器材,利润能翻倍吧。说到底,在未来,所有的生产制造商都会变成服务商。”

众人皆一脸谨慎无言:纪星这是在开董事会呢?还是把公司当成她的理念试验场了?

陈松林表情晦暗不明,没赞成也没反对。

纪星说完,还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况且符合工业4.0 的国家规划,还能申请政策倾向和税减支持。”

陈松林观察着曾荻的扑克脸,揣摸不准,咳嗽一下,说:“想法很有意思。但就像你说的,这是方向决策的事,不适合讨论。……你有想法,还是值得鼓励的。”

曾荻没说话,若有似无地笑一下,起身出去了。

陈松林没再多说,讨论会继续进行了一会儿,没有实质性的东西,就散了。

会后,纪星去茶水间冲咖啡。同事林镇也在,说了句:“没经验吧,你得罪领导了。”

纪星一愣:“曾总?”

林镇摇头:“她那位置的人是不会跟底下小人物生气的,级别相差太远。”

那就是……

她低声:“不至于吧。”

“不至于?大老板过来视察,先不管你那番话说得对不对,至少有条有理,视角独特。你一小工程师表现得比部门主管还出风头,是个人心里都不会太舒服。最关键呐,你提的问题,让他无法回答。赞同吧,和公司理念相悖;不赞同吧,谁知道未来会不会采用?”

“……”

他这一分析,纪星顿时也知失策。只想着在大老板面前表现,哪里想到这层关系。

林镇见她茫然无措,又安慰道:“小事儿。别往心里去。以后注意就行。”

纪星却没法不往心里去,不仅因为陈松林平日对她相当好,更因为他是她直系上司,掌管生死。

职场一言一行,当真如履薄冰。

纪星很快找了个理由去汇报工作,跟陈松林对接聊了会儿。见他还和往常一样和煦,便松了口气,猜想是想多了。

第5章

纪星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多才有时间叫外卖随便点了餐,同事们聚在一起吃饭,饭后还得继续加班。

闲聊中,王博士问:“你们周末准备干什么?”

林镇道:“睡觉啊。累死了,睡个两天两夜。”

“纪星你呢?”

“人家是有男朋友的人,当然和男朋友一起,不像我们一群单身狗。”同事A说,“纪星男朋友可帅了,还特有才。”

“真的?一直不知道你男朋友长什么样呢。”黄薇薇说,“有照片么,我看看。”

纪星从手机里翻了张照片给她看。

“天呐,真的很帅诶。你们怎么认识的?”

“大学同学。”

“校园恋情啊,羡慕。我大学很差,也没有好男生。”黄薇薇遗憾地感叹。

林镇笑:“主要是你也没纪星漂亮。”

“人艰不拆!”黄薇薇嚷。

众人笑成一团。

同事B忽问:“诶,你们说明年会涨工资么?”

纪星喝了口汤,说:“公司政策是按通胀涨5%吧?”

“但你们知道么,”同事神秘地压低声音,“我那天去HR办公室,无意间看到明年的应届生招聘条款。应届生工资和我们这帮工作一两年的老员工差不离。你们也知道嘛,我们这行发展快,应届生起薪一年年地涨。”

大家都沉默了,各自吃饭。

工作三四年了的同事C不满道:“老员工的涨幅没见有那么大。”

纪星说:“企业都是这样。宁愿高价招聘年轻新人或跳槽的,也不会给现有员工加薪,除非是升职。很正常。”

大伙儿叹了口气。

黄薇薇道:“加薪什么的我不想了,现在就指望快点儿发年终奖。”

众人又没接话。

公司各部门年终奖的分发方式不同,销售部根据提成,他们产品研发部则参考项目、入职时跟HR谈的合同条款、上级建议等多种因素。每人都不同,且保密。所以大家从不交流年终奖多少的问题。

但黄薇薇一时嘴快,说:“四月工资,够我回家好好过年了。啊,快点儿过年放假吧。”

大家都没吭声,纪星心里一个咯噔。

四月工资。

她的年终奖也是四个月工资。

她以为,不论工作能力和各方面表现,她的回报至少会比同事们高。哪怕是以入职时的条件来看,她的学历背景也摆在那儿,怎么竟和黄薇薇同等待遇了?

纪星低头吃着外卖,忽然觉得今天菜里的水煮鱼格外腥,她吃不下去了。

或许黄薇薇的月薪比她低吧。她强迫自己不再纠结这事,好好工作才是正道。

毕竟,DR.小白一期的项目完成后,不仅有丰厚的项目奖金,也是她履历上光辉灿烂的一笔。

她用一顿饭的时间调整好心态,饭后继续加班到深夜。

可由于白天耽误太多时间,零点前是无论如何都完不成了。

纪星想加班到凌晨,熬一熬,把事情做完,留一个完整的周末。但有几个同事不愿熬夜,想星期六来加班。

王博士说:“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早点儿回去休息,明天接着来。”

同事A道:“我们都是单身狗,周末加班无所谓啦。但纪星……周六是不是有安排?”

一群人困倦地看着纪星。

黄薇薇哀求:“明天吧。我已经没有半点力气,脑子都麻了。”

几个同事已经直接关电脑。

纪星只能笑笑:“行吧。明天再来。”

工作真是块磨刀石,一天天的,把她直来直往的硬脾气生生磨了多少。

众人迅速鸟兽散。纪星瘫坐进椅子里,一瞬间也失了所有力气。这才发现,她也很累了。她坐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直到某个同事唤了声:“拜拜!”

她回过神,办公区已是空空如也。灯光璀璨如昼,照得偌大的空间一片虚白。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CBD无数亮着灯的高楼大厦,写字楼里一盏盏灯光像星星般闪耀。夜景美如星空。

仿佛触手可及,却又远隔千里。

玻璃这头,异常安静,有种诡异的落寞在流淌。

纪星疲惫地收拾东西起身,看见楼下三环路上车流如织,红色白色的车灯像流动的银河,安静无声,隔绝着,远离着。

她下了楼,出门一瞬,冬夜的冷风吹得她只打寒颤。

一进地铁站,广播轻声播报:“开往巴沟方向的末班地铁将于三分钟后到达本站,请乘客……”

她匆匆跑下站台,地下空气凉,寒意从脚底弥漫上来。

赶末班地铁的人不多,站台上乘客寥寥无几,一个衣着光鲜的女孩蹲在一旁埋头打电话,轻声抽泣:“可我就是觉得很苦啊!”

纪星盯着她看,警惕她可能出现的反常举动。但地铁进站后,那女生迅速擦擦眼睛站起身,神色如常地走去门前等待。

纪星为了给陌生女孩留点儿空间,没跟她进同一列车厢。其他几个夜间乘客也做了相同的举动。

深夜的地铁空空荡荡,纪星坐在座位上,和寥寥几个乘客一起随着摇晃的车厢在这座城市的地下穿梭着。

车内暖气很足,却也偶有隧道里的冷风涌过。

纪星面无表情看着对面的车窗玻璃,黑色的玻璃窗映出她的脸庞,年轻女孩的神情呆滞而麻木,早上化的淡妆此刻应该不在了,只剩苍白的脸颊,无神的双眼,和眼睛下的黑眼圈。

一张脸又干又枯,毫无生机。

她盯着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看着,看着,突然之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苦累和愤怒,累到毫无缘由地突然想哭。

她咬紧牙关忍着,鼻子却越来越酸。

分明这一天没受委屈,也没发生什么让人承受不了的大事,可她就是觉得她快要崩溃了。

好累,明明没做什么事,怎么会那么累!

突然,隔壁车厢传来女生的哭泣,是刚才那个女生,轻轻的抽泣声在车厢里回荡。

纪星忽然就没了泪意。往那头看一眼,那女生正不停拿手背抹着鼻涕眼泪。

到站了。纪星走过去,递给她一张纸巾。

“谢谢。”她呜咽。

纪星摇摇头,下了车。

出了地铁站,寒冬的冷风直涌。

她裹紧大衣,冻得瑟瑟缩缩。

巷子里没有行人,冷风卷着几片枯叶和塑料袋从她脚边扫过。

她碎步跑进小区,小道旁枯木成排,花坛里一片萧索。

一排排单元楼门口的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一个接一个应声而亮,照着她细细长长的影子缩小又拉长。

半路手机响,是妈妈的电话。真是不合时宜,她烦心地接起。

“星啊,还没回家呢?”

“回了。”她心情不好,实在不想讲话。

“怎么听见风声,在外头?”爸爸插了句话。

“小区里。”

“今天加班了?”

“嗯。”她闷哼一声。

妈妈有所察觉:“心情不好呀?”

她顿时就不高兴地就揪了眉毛,已不耐烦:“没有。”

“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跟妈妈讲讲。”

“说了没有!”她烦躁地抠头发,积压一路的怨气快要忍不住。

那头还在轻哄:“星啊,要是有什么不高兴就跟妈妈说说,是不是和同事——”

“你能不能不要再问了!”纪星陡然尖锐道,“工作的事问什么呀?你什么都不懂就不要乱说行不行!”

妈妈嗫嚅:“就是问一下——”

“有什么可问的?你知道什么呀就问来问去的!每次打电话都问,每次都问!烦不烦呐?!”

她一通怒火,那头顿了一顿,又好脾气哄道:“好好好,不问了不问了。你别不高兴啊,你早点上楼休息。对了,吃晚饭了吧?”

“吃了!”

“诶好好好,那先挂了啊。”

电话挂断,纪星看着安静下去的手机,喘着气。前一秒还恼火,可下一秒想着另一端的爸妈,瞬间又内疚又心疼。她用力抓一把额头,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在外头受了气就往父母身上撒。

打开微信准备给妈妈发一条语音,却看见白天留的几条信息:“星啊,下班了给妈妈打个电话啊。”

她看到过,但忙忘了。

强忍着鼻酸打字道:“对不起。”

妈妈打字慢,过了一会儿回复:“没事。你累了。早点休息。(微笑)晚安。”

她眼睛霎时就湿了,吸了好几口冷空气才把那份心酸压抑下去。

她低着头,继续在冷风中前行,走进自家单元楼,靴子沉沉地踏在楼梯台阶上,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缓慢。

感应灯一层层亮起。

她家在顶层六楼。要不是房租便宜些,她也不会选那么高。每天累死累活地回家,还得爬一道天梯……

顶层感应灯亮,一道人影出现。

邵一辰插着兜站在她家门口,看着她。灯光洒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落进他眼底,星星一样闪闪发亮。

纪星惊呆:“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没说话,只是微笑,朝她伸出双手。

她几步跑上楼梯,一下子扑进他怀里,抱住他还带着寒冷冬夜气息的身体,鼻音嗡嗡道:“我以为你明天才来找我!”

邵一辰吻了下她的头发,说:“想早点儿见到你。”

她扑在他怀中,眼睫一下子就湿透了。

今天还是完美的,真的。

第6章

室友涂小檬去她男朋友张衡那儿了,家里没人。

一进门,厅里堆满涂小檬的各种快递包装盒。室内空间本就狭小,邵一辰进来更显局促。

纪星住主卧,还算宽敞。

房间收拾得温馨顺眼,原木书柜,米色衣橱,粉色大床。鹅黄色沙发上摆着几只小玩偶,白色梳妆台上插一小束绿叶鲜花,一切归置得井井有条。中间空地上还铺了张白地毯,尽头飘着淡蓝色的窗帘。外头有一方小阳台,种了几盆绿萝。

每天最放松的时刻,便是回家开灯的一瞬。

但今天,她垂着脑袋,没精打采,踢腾掉鞋子换上拖鞋。邵一辰早察觉不对,把她身板拧过来,抬起她下巴,见她眼睛湿漉漉的,愣了一愣:“出什么事了?”

“没事。”她别过头去,揉眼睛,“我不想上班了。”

他稍稍蹲下,平视她的眼睛:“遇到麻烦了,还是谁欺负你了?”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更怀疑是否问题出于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