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凛那天还是去了。

她上他的车,规规矩矩地系安全带,静望窗外景象。杨谦南也不和她搭话,把车开出六环,直抵小汤山镇,面前一片元代园林建筑。他把她放在一个温泉山庄。

这地方占地两千亩,原址是一座皇家行宫,龙池叠桥, 群峰翠峦。食府是一水儿的中式装潢,显得颇为正式。

来之前,杨谦南正儿八经地带她去换了身裙子,觉得她颈下显空,特地找了条叶蕙欣的项链给她戴上。温凛脖子上压着那条气势庄重的古董项链,还以为他要带她见什么长辈。

一推开门,里头已经坐了两男两女,都很年轻。

最面熟的是钱东霆,正在和杨靳瑶谈天。杨靳瑶扭头看见他们,特意对她一笑。

温凛和后者只有一面之缘,场面还很尴尬。杨靳瑶坐在钱东霆身边,映着璀璨灯光显得白了一些,皮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她十七八岁的年纪,漂亮得很大气,令人过目不忘。温凛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在柏悦楼上的不愉快,不由自主地别开脸。

杨谦南扣住她手腕,把人领了进去。

菜一道道传上来。

杨靳瑶瞟着她哥,故意开腔:“第一次见你带人哦?”她瞥瞥温凛的脖子,扬眉,“舅妈这条项链我问你要了多少次?小气。”

杨谦南落座嗤她:“黑钻戴你脖子上,那还能显形?”

“——表哥!”

温凛紧挨着杨靳瑶坐,他们兄妹一唱一和,屋里其他三个人都开怀大笑,可她却像个局外人,异常沉默。

莫名想起初初那次跨年夜唱歌,两个女人在厕所里说她闲话,有一个把她认成了杨谦南的妹妹。另一个夸张地嘲讽:“怎么可能!你见没见过他妹妹?肯定不长这样!”

“脸有点像。”

“哪儿像啊——”

如今看来,确实一点都不像。

这事甚至无关长相。

杨靳瑶身上那股天生的无畏,坦然的造作…她这辈子学不来。

温凛百无聊赖地望着落地窗。

夜幕四合,可惜了好景色。

杨靳瑶显然做过功课,拉住温凛闲聊,从名字到身份做了个自我介绍,然后明知故问:“听说你是我爸的学生?”

温凛说:“…我上过陆院长的课,不算是弟子。”

“以后干脆跟着我爸读研,就是学生了!”她像在完成什么任务似的,显得格外亲昵。

温凛刚端起一杯茶,呛咳一声。

杨靳瑶面露尴尬,连忙给她递纸巾,说:“你别生气啊,我不太会说话。我哥说你很厉害的,自己创业,应该就不读研了吧?”

温凛冲她摇摇头,也不知道是摇哪句。

但她很擅长圆场面,温温和和地笑了笑:“我就是觉得…你和陆老师不太像。”

杨谦南袖手坐在一角看热闹。杨靳瑶恶狠狠斜他一眼,对温凛却亲和,笑容粲然:“你不要见怪。他们都这么讲的,说我跟了我妈妈姓,就没怎么继承到我爸的基因。”说完向房间里其他人看去,仿似在求助。

温凛配合地弯了弯唇,看向她口中的“他们”——

钱东霆不太理会她们,在喝一盅汤。

倒是另一个男人帮衬着杨靳瑶,双手相握,笑呵呵地说:“你自己出去喝洋墨水,就撺掇人家跟着你爸读研。”

温凛才发现自己见过这个男人,在赌场里一起玩过一晚,但印象不深,只记得姓傅名筹。

杨靳瑶像被他启发,说:“对哦,你是不是也想出国?”

余光里,杨谦南向她瞥了一眼。

温凛抿了口茶水,轻轻点头:“嗯。”

话题就此截住了。杨靳瑶问她这个专业是不是要读Journalism,她说不是,应该会去念unication。就此冷场,没人再问。

杨谦南也收回了目光,神色不见异样。

热菜上桌,他们一群儿时好友,聊的都是他们上下几辈人的事。

温凛发现他们的圈子内部也分层。譬如钱东霆和傅筹,虽然主业一个做金融一个从政,天差地别,但共同点是都不太和应朝禹他们厮混。今晚的人数虽然很少,但听得出来他们私交甚笃,能聊一些推心置腹的话题。

杨谦南游离在这些圈子中间,去哪都不太说话,一口一口喝酒。

默然听了一顿饭,温凛总算了解到,屋子里另一位女性是傅筹的老婆。两人是大院里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已经领了证,明年就要完婚。

话题不知何时飘向他们俩,杨谦南给他表妹讲傅筹小时候的糗事:

“那会儿他老婆才上小学,他觉得大院门口的包子铺好吃,天天早上六点买回来,探监似地给人送去。这么送了一个月吧,小姑娘受不了了,委婉地对他说,「傅筹哥哥,我以后能不能不吃包子了啊?我妈妈说了,我要是再倒掉她给我做的燕麦粥,她就要生气了。」”

杨靳瑶捂着嘴笑得肚子痛,大声说:“真的啊?你就是这么追到姚馨姐的啊?”

傅筹摆摆手说:“别提,别提。”

温凛都跟着,暗自笑了一声。

那天是杨靳瑶放假结束要回美国,一群哥哥姐姐给她送行,气氛很热络。晚餐之后他们几个去泡温泉,杨谦南喝多了酒不能泡,带着温凛连夜回程。

他醉得瞳孔都散了,非要上驾驶座。

温凛对他没有好脸色,拉住人训斥:“你是有十七八条命还是怎样。这里不是有很多房间吗?睡一晚算了。”

杨谦南狐狸似的朝她笑,说:“你想跟我睡?”

她一直不肯借坡下驴,杨谦南哄了两天也累了,倚在车门上故意刁难她。

温凛想说房间那么多,她难道还不能自己开一间。但见他执意要走,又无奈地回头,想看看这地方提不提供代驾服务。

不料就犹豫了一会儿,杨谦南发酒疯,把她推上了驾驶座,自己也挤上来,说:“我不能开。你开。”

温凛一看就不会开车,在他身上挣扎:“你放我下去。真不要命了?”

杨谦南拧开车钥匙,车子一下发动。

温凛一惊,手被他按在方向盘上。

杨谦南酒气熏熏地抱着她,下巴靠她肩上痴笑,说:“命就一条,交给我们凛凛了。”

温凛心里恼恨,骑虎难下。发动机越来越热,她钻了个空子想逃走,杨谦南一把把她捞回来,说:“你不开,咱们今晚就睡这了。”

她咬牙切齿,回瞪他说:“杨谦南你别后悔。”

停车场是一片山坡,一条水泥小路,能望见远处横卧在夜色里的野长城。

温凛坐正身子,恶狠狠一脚油门,踩了出去。

杨谦南随着惯性向后一抛,撞在车座上,头昏脑涨。

一挑眸,后视镜里温凛面色冷然,蹭蹭杨谦南,催促:“你过去。”

“过哪儿?”

“副驾驶,还能哪。”

杨谦南紧紧扣住她的腰,说:“不要,我就在这。”

温凛被他抱得方向一歪,险些撞上护栏,下唇都快咬破:“待会儿该遇上交警了。”

“你连个驾照都没,怕什么交警。”

温凛恨得牙痒,心想她就是因为没有驾照,所以才怕交警。

杨谦南面上毫无惧色,仿佛真有十七八条命,一边指挥她开,一边悠闲调侃:“你挺有天赋的么。以前是不是学过?”

“练过一阵。”温凛说,“高三毕业的时候没事干,在家里报了个驾校。”

“那怎么没考?”

“课忙。大一暑假军训,大二暑假…这不是没回家。”

温凛紧张地开车,说话完全不经思考。说完才发现,她干嘛回答他这么细,于是没好气道,“我又没车,急着考什么驾照。”

杨谦南终于知道惜命了,躺着当个人肉垫子,不干扰她。声音幽幽地从她脑后飘过来:“那改天给你弄一辆。不能浪费你这天赋。”

温凛真想回头看一眼他是不是认真的。没敢。

杨谦南看着她紧绷得根根脊骨分明的背,又望望她后视镜里严峻的眉眼,在她身后轻轻地笑。

她最讨人喜欢的地方就在这里。看似无棱无角,实则一步都不肯退,有种别样的坚毅在骨子里。把命交给她很放心。她聪明,清醒,永远不会让自己脱轨。

杨谦南不经意般向外一望,在秋夜里长舒一口气,“前面左转。”

“左转干嘛?”

“左转停下。”

温凛依他的话,踩一脚刹车。

到底经验不足,踩得有点急了,两个人差点一起扑上方向盘。温凛弯着腰半天没起来,闭着眼深呼吸,冷汗涟涟地结束这场危险驾驶。

前方没有路,左边是一条溪河,右边是长长一圈高墙,宅门紧闭。

杨谦南说:“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凛凛V:为什么有少管所,有戒毒所,就是没有能管管这种马路杀手的所???

——

PS:今天头疼,晚上回来一直不在状态,更晚了,随机发33个红包赔罪…

接下来一周我挑两天双更吧。

三更就免了…我什么尿性你们懂的,写急了怕影响质量。

第29章

这是一座青灰色的古典建筑, 区别于传统的四合院。宅门前是一条私路, 温凛开过来的时候车速慢, 沿着围墙仿佛开不到尽头,没注意这里居然只有这么一座宅子。

杨谦南在夜色里叩响了铜门锁, 往里喊了一嗓子:“奶奶!”

醉鬼闹事般的声音划破夜空,惊醒三四盏灯。

温凛望见里面倏然亮起的一片灯光, 心惊肉跳, 第一反应是拉着他躲起来。

片刻之后, 一位管事推开大门。面相慈和的中年女人肩上披着一件外衣,埋怨道:“小声点…老太太睡着啦。”

杨谦南无知无识地向她一笑:“桐姨。”

温凛扶住站都站不稳的杨谦南, 为难地解释:“他喝多了…”

女管事对她点点头,叹着气招手:“快进来吧。”

她个子矮小,踮脚取下挂在门廊的灯, 拎一盏提灯为温凛指路, 话音温柔:“看着点脚下,姑娘。”又轻言轻语地问, “你们这么晚,是从哪里来?”

温凛束手束脚,低低嗯一声,说从小汤山。

“那是有点远了。”

“他指的路…”温凛窘然,不知该怎样作答,觑着杨谦南。

深更半夜十点钟,以她的教养,连家人都不便打扰。

他疯起来怎么连自己奶奶都不放过?

宅内有一座桥, 桥下一条窄河,底有荷花香。

温凛四顾,未曾见到荷花。然而水波清韵,别有一股雅淡清凉,不知荷香从哪来。

桐姨将她们领至一座两层小楼,杨谦南介于半睡半醒之间,一进房间就倒上了床。桐姨站在他床边,不知在叮嘱什么。最后提高了点声音,温凛才听清,“靳瑶前阵子来过,正好收拾出了这间客房。你将就对付一晚吧。”

他说知道,桐姨便拉拉肩上的衣服,说我给你们拿衣服来。杨谦南把头埋在枕头里,说不用麻烦,你走吧。

两扇黑漆隔扇门相阖,一室只剩幽静。

杨谦南沾了床就迷糊了大半,温凛无奈问他:“你不洗澡吗?”

他挥挥手腕,说:“你先去。”

于是她只能自己探索。

这屋子有些年头了。古典的漆面布满斑驳划痕,青石地砖,家具每一件都上了年代,斫雕为朴,缀饰全无。

望出去,碧波万顷。

翌日便是中秋,今夜的月亮格外圆满,大大一轮卧在檐上,独照三亩荷塘。

荷花开到九月一盏不存,满目圆叶碧幽幽沉在夜色里,一浪盖过一浪,吐纳清辉。围墙四角都建了两层楼台,水塘中央两三顶黑色亭盖,仿若一座明清古园。

她终于知晓香自何处来。

屋里没有传统的淋浴设备,上引温泉水,只能泡澡。

房间里有点闷,温凛开着窗梳洗,清风徐徐浮动。习惯了现代建筑里人工调和的温度,自然风带几分温润,拂在身上只觉凉柔。

出浴室时,门口的几凳上还是被搁了毛巾衣物,叠得方平。桐姨显然悄悄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