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柜子里堆着几只行李箱,因为体积太大,柜门没有关牢。她进来的时候有留意过,还以为是他常年飞行程,把行李箱都堆在门口。

可是仔细一瞧,这箱子未免太大了。

二十四寸的银色铝壳箱,她只有去留学的时候用过。

她明明心里有预感,却还是拒绝了直觉的好心提醒,伸手拉开了那个箱子。

箱子很重很沉,但其实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不过是一些衣服,鞋子,日用品,甚至还有一个笔记本充电器。

不过是一些瓶瓶罐罐,昂贵的粉霜用到一半,盒壁上粘着软泥,满是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杨谦南出来看见她开了这个箱子,双方表情都很平静。

温凛发现他左手上的戒指不翼而飞,低笑了一声,问他,当时真的是随便戴的么?

杨谦南说真的是。

戒指是一般的情侣对戒,如果不是随便戴,也不会出现在那根手指。

温凛问:“什么时候结束的?”

杨谦南没回答。

她逼视他的眼睛,说:“没有结束?”

他默认了这一点。

温凛气极反笑,问他:“当时我要是答应了呢?”

——当时你让我跟你回北京,如果我不管不顾放下上海的一切,陪你回来了呢?你准备拿我怎么办?

杨谦南把手里的水果刀随手搁在酒柜上,人侧坐在一旁,仿佛想从头说起:“凛凛…”

“我问你我当时要是答应了呢?”她打断他,语调咄咄逼人。

——当时你让我留下,再陪你一阵子,如果我一时心软放弃出国,留在你身边了呢?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但他只是淡淡地说:“凛凛,你给我一点时间。”

如果说她有一瞬间对杨谦南彻底死过心,一定是在此时此刻。

温凛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支口红,金色的管身上刻着主人的名字拼写——YAO YUE。她把这支口红攥在手里,那六个字母仿佛六根锥刺,狠狠嵌进她掌心。

“杨谦南你说这话,自己相信吗?”温凛努力把所有情绪都吞咽下去,才发觉嗓子和眼眶一样红,声带一震都在发疼,“我不是不认识姚玥。我知道你妈特别喜欢她。你既然接受她,那就是奔着给你妈交差的心去的。”

她曾以为他这些年依旧莺莺燕燕络绎不绝,她以为她不在乎自己当其中之一。可是她没法不在乎,他家里好端端供着一只金丝雀。

眼前这个人,他不是不能安分地活,不是不能为一个人停驻。没有征兆,也没有原因,只是时候到了,他觉得有必要挑一个人安定。

只是那个人不是你。

你生气吗,难过吗?可是这件事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可讲。

杨谦南过来在她面前蹲下,将棱角锋利的口红从她手里慢慢抽出来,以免它刺伤她的皮肉。他的脸上又流露出从前那种无奈又爱莫能助的神情,说:“凛凛,你要公平。如果没有周正清,你现在可能已经是个美国公民。你不会出现在孟锦文的饭桌上,我也不会再见到你。”

“你回国是因为我吗?”杨谦南双眸微敛,温柔地摇头,“我觉得不是。”

他第一次这样和她讲这么长串的道理,几乎有一种长辈式的宽容,平和又坦然:“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凑巧。我恰好走到这里,也是凑巧。”

但是你不能要求,所有事情都这么凑巧。

第54章

温凛静默许久, 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杨谦南没有拦她。

他们双方都需要冷静, 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这段关系。就连杨谦南也觉得自己需要。

他重新坐回窗前, 茶几上放着只果盘,里面是一团来不及收拾的狼藉。因为是元旦当夜,小区里的地灯愈发明亮,透过玻璃投映到他脸上, 好像是这座死寂的城市里唯一的光源。

不知坐了多久,门口响起敲门声。

他怔了好一会儿,一时没想起来去开门。

可是在他起身之前, 敲门的人就失去了耐心, 开始熟练地按密码锁。嘀地一声,大门为她开敞。姚玥看见他好端端坐在客厅里, 脚步一顿。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

姚玥性格很高傲,又年轻,并不甘心二十来岁就被绑住。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所有精彩都有她唾手可得的那一份, 而杨谦南早已经过了那个阶段,连社交圈都趋向于封闭。所以几年里他们经常闹翻, 谁也懒得转圜。但无论怎么不联系,小半年过去长辈凑一起吃个饭, 又会把两个人拧到一起,彼此成为牢固的备选项。

可是无论再怎么牢固,也会忍不住反目。

她低头看见自己被打开的行李箱,蹲下来检视了一遍, 发现被动过的全是化妆品,登时面色阴沉,嘲讽地看着他:“杨谦南,等后天我爸回来,我们就彻底没关系了。就这么几天你也忍不住吗?”

姚玥生气的时候很有趣。姿态端习惯了的矜贵女孩子,连翻白眼都致力于翻出一种高级感,眼珠子挑上去,克制地抿唇,在隐忍中微微上扬,冲你微笑,表示出她的不满与忍耐,以及大发慈悲的不计较。

可惜杨谦南今晚没心情欣赏她的有趣,别开脸没理会。

姚玥仪态很好地蹲在玄关,嫌恶地把启封过的瓶瓶罐罐一个个从行李里挑出来。她疑心有女人用过这些东西,每一样东西都扔出一刀两断的气势,甚至拧开一瓶几乎满装的Sisley化妆水,皱着眉在瓶口嗅了又嗅。

杨谦南终于忍无可忍,口气放重:“你有完没完?”

她才冷笑两声,啪地合上箱子走人。

这间屋子终于迎来彻底的寂静。杨谦南都不知哪天晚上他是怎么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雾霾散尽,露出晴朗的、空荡荡的天。他对着一望无际的寒天,从来没有哪次觉得这样空旷。

毫无预兆地,他想起2010年的冬天。

也是玄序时节,温凛跟着应朝禹去滑雪,摔得险些高位截瘫。他那时候还没决定要不要和她名正言顺地发展一段关系,而且手头又忙,就只去医院里看过她一次,其他时候无影无踪。她在医院里很安静,他也就心安理得地,不怎么对她上心。

可是有一天他正要去开会,接到了温凛的电话。

杨谦南大概能想象得到她会说什么,也已经做好了向她保证一定抽空去看她的准备。

但她什么也没提。

温凛那天换了药,痛得死去活来,但电话里都不懂趁机卖个乖,只是轻声问他:“你开会应该用不到手机?那你能不能接通着这个电话,不要挂断。开静音也行。”

他蹙蹙眉,说:“你怎么了?”

她不好意思地捂着手机,吞吞吐吐说:“我…想你啊。”

好像从一开始,她的存在就是微弱的,问他要一点席位,一点关注,一点稀薄的陪伴。那些年他有多少流言蜚语在外,恐怕自己也数不清。温凛什么都知道,但从不在他面前提。

她拥有他的时候,连忠贞都没有要求过。

正因如此,他觉得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是自个儿迈出去的。

就像那天他开完会,忘了手机还在通话。钱东霆晚上找他有急事,他才发现电话一直接通着。他下意识想挂,但是对着屏幕上长达数小时的通话时间,思量再三,还是没忍心按下挂断键。

那天他有些不适应地对钱东霆说,电话不太方便,要不…你打我skype吧。

许多记忆就如潮水回溯,一浪高过一浪。以至于他都惊讶,哪来这么多记忆。哪来这么多记忆,代替烟草和尼古丁,堵住他的肺腑,合成一种无可名状的阻塞。

从前觉得她是他身体里多余的一部分,像一粒痣,一块囊肿,一颗良性肿瘤,没了也就没了。

原来就算是多出来的一部分,剖开体腔割下来,那也是一块肉。

*

温凛回上海之后,几乎每天住在公司里,连家都没回过几趟。杨谦南倒是找过她几次,找得相当高调,就连顾璃有一天都给温凛发了一条整整六十秒的微信语音,语气跟白日撞鬼没差:“杨谦南是疯了吗?他跑来联系我,问我你为什么不理他。你说厉不厉害、佩不佩服?他那个语气就像真的一点都不知情一样。”

但是温凛一直没回应,杨谦南闹腾了一阵子,终于声音渐无。

直到春节前夕,他突然人间蒸发,销声匿迹。

绪康白对她说,钱东霆真的进了局子。

那天他为了告诉她这个消息,开车来接她下班,副驾驶座上就坐着Queena。后者仿佛从未和她决裂过一般,见到她就喊宝宝,说好久没你的消息了,最近都在忙什么?听我老公说你公司前段时间出了点状况,现在怎么样,没事了吧?

温凛很难形容Queena那个好奇的表情,只能借用顾璃的说法——就像真的一点都不知情。

她也只好点点头,说没事了。

Queena系着安全带,笑着回头,说:“没事了就好。”

钱东霆的案子再大,也不过是法制新闻台普普通通的一篇通讯稿。这城市里所有人都像没事一样,上班的上班,下班的下班。

只有杨谦南,他国内的手机号再也没人打通过。

温凛不知道他会不会受牵连,牵连得严不严重,只听绪康白说他人不在大陆。那样的话,兴许也没事吧。

她逼自己不再想这个人,还没到除夕就回了苏州老家过年。

苏州近几年发展得很快,城区崭新的双向八车道景观大道,较之上海有过之而无不足。她载着父母往外婆家的方向开,已经需要开导航。

一下车,依然是热情的一大家子人。

不过今年的焦点不在她身上。琅琅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过年,所有人都围着他俩转。

温凛从厨房拿瓜子糖果出来,正撞见七大姑八大姨像三堂会审一样,笑意融融和那男生聊天。琅琅磕着瓜子一个劲厚厚厚地傻笑,把壳都吐在她男朋友手心。男孩子左手帮她托着瓜子,右手托着瓜子壳,举着两只手应付亲戚的提问,始终笑得很温和。

男生相貌不错,人长得高大,又谦逊礼貌,轻易赢得了所有亲戚的好感。

有人暗地里议论,说男方一表人才,可惜工作落不了户,被姨母一句话顶回去:“怕什么。琅琅自己有上海户口的呀。”

温凛只不过出来续个瓜子,就被去拿饮料的姨母拉到一边挤眉弄眼,说:“你瞧瞧。被你侄女赶在前头!”

她被明里暗里催婚也不是一天两天,已经能对这种暗示一笑置之。

幸好她妈妈很委婉,只是坐在人群中陪笑,悄悄看了她两眼。

饭后,温凛躲在厨房,母亲喜气洋洋地进来端菜,说琅琅这丫头,从小就是有福气的。她突然沉默片刻,说:“妈,我要是一直不结婚,你打算怎么办?”

母亲的笑意凝在嘴角。

母女相望好半晌,出乎她的意料,母亲慢慢上前来抱住了她,安慰似地拍拍她的背,说:“我们凛凛,已经很好很好了。”

没有人知晓,她在油烟味浓重的橱柜边,挨着母亲早已矮了她半截的肩膀,心里是怎样酸楚地,翻起一浪又一浪的热潮。

*

那本来是一个温馨的新年。

窗外烟火璀璨,她待在屋里百无聊赖地刷微博。怪那阵子国内风声太紧,政`府明令禁止翻墙,VPN服务商被陆陆续续封禁。她刷到几条义愤填膺的科普微博,退出去看看自己的VPN有没有宕机。

无意间,点开了很久没登陆的Facebook。

国外的同学们没有假期,一个个拍出自己除夕夜仍在工作的界面,用英文赞颂自己的勤劳刻苦。温凛下意识地刷了几条,疑惑地心想,竟然没有应朝禹。

他们俩近几年变成了点赞之交,极其偶尔会在评论区聊上几句。但由于他更新频率太勤,所以温凛对他的生活了如指掌。

今夜竟然没动态。

温凛等过了零点,发现他竟然已经两三天没更新,困惑地去问绪康白:“应朝禹回国了吗?”

绪康白隔了很久才回,说得很隐晦——他出事了。

生前那样高调显赫的少年,在旧历新年的前夕,悄声无息地陨落。

当时他还在澳洲读书,出事的时候正在墨尔本的街头玩滑板。车祸发生的时候,他还在和同学计划,春节的时候要翘课回国一趟,见见朋友。

他的遗体是专机运回的国内。朋友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捧骨灰。

今年的除夕烟火,他无缘得见。

温凛耳边嗡嗡响,楼下姨母们在看电视,不知是哪个台的跨年晚会,竟然请了钟惟。她迷幻而破碎的嗓音在喧嚷人声中断断续续地刺激着她的鼓膜,竟像那年红场初见,应朝禹往人堆里一躺,刚坐下就大声嚷嚷——“钟惟呢?钟惟为什么不来?”

她吃年夜饭的时候喝了两口酒,眼眶不住地泛红。

姨母上楼拿钱包去搓麻将,经过时发现她脸色不妙,弯腰关心:“凛凛啊,怎么回事呀?脸色这么差,是不是酒精过敏啦?”

温凛摇摇头说不是,只是有一个朋友…出了事。

姨母哎唷一声,痛惜说大过年的,怎么这么作孽,又热心地在温凛身边坐下,抱着她的肩膀安慰:“是凛凛的好朋友啊?”

温凛摇摇头,说也没有那么熟。

姨母听了隐隐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

她扯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从应朝禹上万张照片里翻到当年在洱海拍的大合照,对姨母说:“这照片里面所有人都是他朋友。是不是找不到我?”

照片是在船上拍的,光线很暗,姨母找了半天,摆摆手说真没找到。

温凛心道是啊,她在他朋友里都排不上号。

可是那些年,他为她唱歌,替她解围,带着她去滑雪,在高山上牵着她的手迎风俯冲,把她摔进医院之后毫无愧色,说下次约她去瑞士,那里滑起来更带劲。

她以为他会纵情声色一辈子。

那张照片是他们送别他去澳洲前的合影,她没有想过会是最后一面。

第55章

温凛整个年都过得兴味索然。

有一天她在洗手间撞到琅琅, 聊着聊着天, 突然问了一句, “你还记得应朝禹吗?”琅琅迷茫地问她:“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