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收工,怀恨在心的米安安都没再搭理过那个沉迷看书的男人。

直到把铺了满桌的工具都收罗好,她才没好气地说:“我回家了,来不来吃晚饭,随便你。”

颜梁淮低头,手指捻着书页,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直到门开了又关,小姑娘离开了,他才抬起头,视线停在台灯下她之前坐过的地方。

桌子一米宽,灯放在靠她的那1/3处,所以她那儿光线比较充裕。

如今椅子空着,他却依稀还能靠想象描摹出女孩低着头、目光专注的模样。

米安安的话,他当然都听见了。

别说是一边看着闲书,以他的职业素养,就算是一边百米穿杨,一边监听情报也能一字不落。

但他偏偏假装没听见。

明明知道这样做,小姑娘会失落,他还是这么做了。

颜梁淮起身,坐到那张空椅子上,伸手关掉了台灯。

黑暗里,他有一瞬的失落,像是心口被人撬走了一块似的。

但更多的,是放松。

他身上有伤,心里有病,前途未卜,连曾经最引以为傲的正义感,在如今看来都像个笑话——一个尚且无暇自顾的人,拿什么伸张正义、维护和平?

更别提,他长她十岁,甚至曾经看着她出生。

他说谷小钊不合适,可相比起来,他才是更加不合适的那个。

米家阿嬷说,小姑娘不肯离开村子,很少接触外面的人。

大概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像破壳的小鸡,懵懵懂懂地把第一个见到的“外人”当成了至亲,把得救的欣喜若狂当成了怦然心动,把对陌生男人的好奇,当成了喜欢。

她年纪小,不懂事。

他不能不懂。

*** ***

“安安啊,不是说你小叔叔来吃饭的吗?人呢?”米阿嬷坐在桌边,问第无数次跑到院门口张望的孙女。

米安安脸上挂着失落,走回来,“阿嬷你先吃吧,我再等等他。”

可是直到月上梢头,米安安被自家阿嬷押着吃完了饭,颜梁淮也没来。

非但没来,她跑到山坡的枣树下去看的时候,那间小院黑灯瞎火的,他又没有开灯。

直到这时候,米安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午后那会儿他或许根本不是没有听见她的话。

而是……故意装作没有听见。

次日。

是谷小钊离开凝垄,北上念书的日子。

米安安起了个大早,用精致的小盒子把礼物装好,又去厨房煮了粥给颜梁淮送过去。

没想到的是,铁将军把门。

而且,是两把锁。

连班爷给的备用钥匙也不抵事了。

米安安对着挂锁干瞪眼,好几秒后,才咬牙切齿地骂道:“颜梁淮,你好样的!”

等她提着保温桶回到家,才发现谷小钊正在堂屋等着,一见她回来,他立刻迎了过来,接过她手里的保温桶,往茶几上一放,也不管烫不烫,舀起一勺就往嘴里送。

含了满口粥,谷小钊口齿不清地说:“你做的?我还头一次吃你做的饭菜。是不舍得我走,准备的惊喜吗?”

并不是。

可对着他期待的眼睛,米安安说不出口,只好从旁边拎出装了礼物的袋子,递给他,“这个才是。”

谷小钊打开一看,眼睛都放光了。

“给我的?你做的?”他把小□□拿在手里把玩,“天啊,太阳从北边出来的吗?有生之年,我居然能收到你送的礼物。”

米安安作势要把枪抢回来,“不要就还给我,哪儿这么多废话。”

谷小钊连忙把枪往怀里一塞,“要要要!你怎么做的,这么逼真,跟买的似的。”

米安安蔫头巴脑地说:“颜梁淮教的。”

“他还懂枪呢?”谷小钊既意外,又憋屈。

好端端从她那儿得了个礼物,怎么还跟她小叔叔扯上关系了呢?虽说是两辈人,但他就是对那人特别介怀怎么办?

“懂一点吧。”米安安随口说,一边坐到谷小钊对面,看着他狼吞虎咽。

见她这么无精打采,谷小钊心里是又高兴又难过。

高兴的是,他要走了,米安安魂不守舍的。

难过的是,他是真要走了,三五个月都见不着她。

越想越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谷小钊突然把嘴里的粥一吞,兴高采烈地抬头,“安安,不如你跟我上帝都去吧?”

“我跟你去干嘛?”米安安瞟了他一眼,“烧茶洗衣做保姆啊?”

“我可以想办法给你介绍工作啊,外景主持之类的,你形象好,普通话也好,一定能胜任的。再不行,你还可以申请旁听——”

“谷小钊,”米安安打断了他的异想天开,“我不会走的。”

“可你总不能一辈子都留在凝垄。”

“为什么不?只要阿嬷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谷小钊一时无言以对。

米家就剩阿嬷和安安两个人相依为命,她如果走了,阿嬷就只剩孤身一个,老人家一辈子没出去过,老了也不肯离开故土,身体又好一阵坏一阵的让人放心不下。

米安安哪能放得下唯一的亲人呢?

谷小钊埋头吃饭,米安安怔怔发呆,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汽车的引擎响。

“什么人啊?好像是外面来的车。”谷小钊嘀咕着,走到门口去看。

只见一辆军绿色的吉普正从村口驶进来,村子里路不宽,它开得很慢,顺着池塘对岸上了坡,竟往颜梁淮住的院子开过去了。

“找你小叔叔的啊。”

话音刚落,在沙发上无精打采的米安安一下就蹦了起来,站他旁边张望。

“我去看看什么人。”

“等下,我陪着你去!”

两人一前一后奔进院子,车刚好熄火,颜梁淮刚从副驾驶的位置上下来,一眼看见冲进来的米安安,他眉头微蹙,目光从她脸上扫过,视若无睹。

这视线触怒了谷小钊,他一挺身正要开口,就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这就是你爸从前住的地方?比我想象得好多了,有树有花的,可比咱那光秃秃的营地强多了——”

说这话,一个彪形大汉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双手插在腰带上,环顾一周终于看见了米安安和谷小钊,愣了一下,回头问颜梁淮:“亲戚啊?”

“我们管他叫叔。”谷小钊抢先一步说。

颜梁淮:“……”

米安安:“……”

“原来是大侄子、大侄女,幸会幸会。”汉子爽朗地在军绿色T恤上一抹手,伸向米安安,“我叫那善,是颜队的——”

“那善!”颜梁淮一声低呵,打断了对方的自我介绍。

那善尴尬地收手,挠了挠头,飘了个“咋了”的眼神给他。

颜梁淮说:“房子小,人多了待不下,就不邀你们进屋聊了。”说完,引着那善转身,仿佛压根没看见小姑娘那副失落的眼神。

那善虽然是个粗人,但该细的地方一点也不含糊,立刻察觉到不对劲,三步一回头地跟着颜梁淮进屋,走到门槛边却听见一直没开口的那小丫头,突然口齿伶俐地说——

“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他才不是她的叔叔。

第13章 荣光(13)

颜梁淮顿了下,终究没停留。

那善古怪地看了眼小姑娘,挠了挠头跟了进去。

身后传来毛头小子纳闷的声音,“你阿嬷不说他是你小叔叔吗?怎么就没关系了?”

“颜队,你好像把小姑娘弄生气了。”那善说。

颜梁淮倒了杯凉水给他,“别再叫颜队,我已经不是你的队长了。”

“一日为队长,终生是队长。”那善接过茶杯,想了想,改口道,“不方便的话,我就叫你一声哥,好吧?”

“嗯。”

“哥,”那善环顾室内,“你咋还是老样子,过得跟和尚似的。”

“够用就行,要那么好干什么?”

“毕竟是疗养,舒服点怎么了?”

颜梁淮瞟他一眼。

那善悻悻地擦了下鼻尖,“外头那俩小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啊?”

“邻居。”

“那怎么又说是叔叔,又说没血缘的。”那善嘿嘿笑着,“我看人家小姑娘可一点都不想当你大侄女。”

颜梁淮正要开口,却见米安安领着谷小钊进来了,顿时神色一凉,背过身去,权当没看见。

你说对是亲密的人吧,太冷漠了。

你说是对陌生人吧,也不可能这样随便人家大咧咧地进出自己家……

这关系,就复杂了。

那善琢磨着,眼神就直苗苗地盯着小姑娘瞧。

看年纪,不超过二十,估摸着是凝垄当地的姑娘,不算白,却有种自然健康的光泽,小身板单薄,偏偏跟土里刚钻出来的苗似的,有股子拼命向上的韧劲,百折不挠都写在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里了。

比起城里那些娇滴滴的美人儿,那善觉得,这小丫头还合眼缘点儿。

因为有好感,那善嘴一咧,露出一口大白牙。

结果小姑娘立刻被同伴拉到身后,藏起来了。

谷小钊嘴上倒是没说话,但满眼都写着:怪人,离我女朋友远一点。

那善:“……”

好吧,他是年纪大一点,长得也不如他们颜队帅气,但绝对是刚正不阿的兵哥哥,好吗?

谷小钊环顾室内,发现除了桌边的两把椅子,和窗边的一张床之外,这间屋子可说是家徒四壁。

也不知道安安天天往这里钻,有啥可玩的。

见颜梁淮没打算赶自己出去,米安安鼓足勇气问:“你有朋友来,我让阿嬷帮忙弄点酒菜吧。”

“不用,我们随便打发,”颜梁淮顿了下,“你去送你的小朋友吧。”

谷·小朋友·钊满肚子不高兴,谁是小朋友?他分明是风华正茂。

“小钊不用我送,”米安安毫不犹豫地说,“礼物我已经送给他了,他说谢谢你的帮忙。”

谷小钊:不,他没有,他一点都不希望礼物跟叔叔扯上关系。

那善问:“什么礼物?我哥怎么帮了,带我也看看。”

谷小钊在米安安的敦促下,不情不愿地把小手|枪交了出来,被那善毫不犹豫地拿了过去,举在眼前细细端详,啧啧称赞,“好手艺,关键是,这玩意儿也太逼真了吧?带出去怕不是要给当成携带管制器械抓起来?”

“还我。”

“小气,”那善把小雕塑还给少年,又问米安安,“我颜哥指导的?”

米安安点头,“嗯。”

那善若有所思地看了颜梁淮一眼。

觉得,这和尚生活还不算没得救。

眼瞅着一时半会不得离开,又不想把米安安一个人丢在这里,谷小钊四下看看,无处落脚,只得退到床边,刚要落座,只见那善一个箭步冲过来,二话不说抓住少年的肩膀,捉小鸡似的把人一拎,从床边带开了。

两脚落地,谷小钊恼了,“你干什么啊?”

“还不快谢救命之恩,”那善瞅了沉着脸的颜梁淮一眼,“我哥啥都能分享,就这床,绝对不许人碰,否则别怪他炸毛。”

谷小钊悻悻地说:“什么毛病……跟个姑娘似的。”

米安安愣了下,想起自己好像还曾跪在他床上开窗来着。

当时,他好像什么表示也没有呀?

因为俩小朋友在场,那善也不好说正事,只能插科打诨地闲聊,最后听说下午谷小钊要进城,坐火车去北京,立马爽快地一拍胸口,“刚好啊!我下午也要进城,顺道载你。”

谷小钊还在犹豫,就听米安安兴高采烈地应了,“好呀好呀,刚好小钊行李多,谢谢那善哥哥。”

一句哥哥,叫得那善心里妥帖极了。

谷小钊却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

这大老粗管小叔叔叫哥,安安管大老粗叫哥,那安安管小叔叔叫啥?

这辈分,都快乱成麻了!

“下午我们有正事。”颜梁淮淡淡地说。

潜台词自然是,不方便送。

可那善跟没听出来似的,笑嘻嘻地说:“人家是去火车站,送走了咱再忙正事,能来及!行吧?哥?”

颜梁淮一张脸黑得像马上就要下暴雨的天。

那善缩了下肩,却听米安安已经欢天喜地地拉起小朋友,“快回家收拾行李,别耽误了车。”

车?什么车?是说他的高铁,还是说怪蜀黍的吉普?

谷小钊十分不情愿、又十分受用地被米安安拉着出了门。

那善回头,刚好看见他颜队的目光从少女的背影上挪开。

他浓眉一动,拖过椅子大咧咧地坐下了,仰头问:“颜队,干嘛对个小姑娘黑脸?”

“没有,”颜梁淮仍是板着脸,“我天生脸黑。”

那善摸摸脸上的糙皮,又看看颜梁淮那张离了前线之后渐渐恢复白皙的脸,“……队长,你嘲我呢?”

“说正事,”颜梁淮正色道,“老杨是不是病情恶化了?”

那善呸了口,“杨志要知道被你这么诅咒,一口老血得吐出来。那小子好着呢!是订婚了,非要让你先见见弟媳妇,这不,硬把我撵来接人——都知道光靠电话请不动你。”

“订婚?跟谁?”

那善摸着下巴,“我也没见过,听说是个美人。老杨住院期间,是人家衣不解带的照应着,日久生情了呗。”

心头的石头放下了,颜梁淮才脸色稍霁,“你突然跑来说要去看老杨,我还当——”

“就知道你想多了,”那善收敛了笑意,“颜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家都得往前看,日子还得过下去。”

颜梁淮“嗯”了一声,就没下文了。

午后,那善开着吉普,在凝垄村头按了两下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