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医生很识趣地接过边城手中的挎包,有人陪叶枫,他偷得半日闲,找叶局长下棋去。

“谢谢宗医生。”边城礼貌地说道。

宗医生摆摆手,擦擦额头上的汗,忙不迭地下桥。今天好象温度很高,走了几步路,就热得喘不过气来。

“西塘人很精明,茶室都在河的对面,要过好几座桥,幸好是美景,不然好象被强迫。”她眯着眼,指了指不远处。

“你好吗?”他看她眼睛一会儿瞪得溜圆,一会儿眯成一条缝,笑了。

她耸耸肩,“在这里,我认识的人就是我爸和宗医生,他俩都不是有趣的人,我能好到哪里去?北京好不好?”

“北京?当然好了,还是首都。”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眼中温柔无际。

她的嘴角优柔地展开一朵笑容,“温度还那么高?”

“想北京了?”

她看着前方,专注地走路。她没有说,其实是想念北京的人。

镇上的游人不少,迎面走来几位背包客,桥下有美院的学生在写生,他细心地走到她的外侧,手攥了几攥,鼓起勇气牵住了她的手。

“呃?”她僵硬地转脸看他。

他在看河面上的游船,“我在这边只能呆两天,然后去上海办点事。”

“公事吗?”

“出版公司跑得差不多了,下个月批文会下来。我想和几个不错的作者签个长约,先出几本书,把公司的名号打出去。”

“韩寒还是郭敬明?”

他大笑,“他们两个是大牌,签不到的。”

“他们拒绝你了?”

“我没和他们接触。”

“不尝试怎么知道他们就不愿意?”

“小傻瓜,人家自己有产业的。”

话音一落,两人都沉默了。从前,只有在两人说悄悄话时,情难自抑,他会柔声地喊她“小傻瓜”。

“到了!”她眼睛似乎蒙着些雾,佯装自然地说道。

他们挑了沿河的桌子,她建议他喝菊花茶,她自己点了茉莉花茶,白色的花,青黑的叶在水中慢慢漂浮着,感觉时光惬意又安适。

“要不要点心?”她问道。

“不要,不然午饭吃不下,就对不住宗医生的盛情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西塘的?”茶室的窗大敞着,河风吹进室内,带来几丝凉意。

“你没带手机吧,我打过两次,想问问你情况,都是关机中,我就打给你爸爸了。”

她怔住,什么时候他和她爸爸这么熟稔了?

“那天送你走时,在火车站我要了你爸爸的手机号。”

“你在车站?还有其他人吗?”

“你的吴锋叔叔、秦阿姨。”

“喔!”她端起茶杯,茉莉的香气太浓,好象喝的不是茶,而是香水,她皱了皱眉头,把杯子又搁下了。

“叶枫,”他叫了她一声,等着她抬眼,他的瞳孔里有微微的笑意,“有件东西给你看看。”

他随身还背了个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图册,“北京车展的宣传画册,世界各大品牌都有,车型也很全。”

“你改行做汽车销售了?”她接过图册,无论纸张还是印刷,精美绝伦。

“哈,这方面我不擅长。你喜欢哪一款?”

她愕然地呆住。

他托起下巴,“我想过了,你很喜欢现在的工作,你的作息时间不会改变,我的工作比较忙,做不到天天接送你,想来想去,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你自己开车上下班,安全性会好点。但是不准买很拉风的车,价格在三十万到五十万以内,颜色也不要太艳,这样不太惹眼。”

“边城,问题不是这个…”如果想自己开车,她回到北京就买了。

“你车技不好?没关系,回北京后,我找个教练陪你练几个月。”

“也不是…”

“叶枫,你认为我的心脏很强壮吗?”他的声音突然一低,眼神黯然忧伤,“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可珍视的人了?如果你再沦入危险的境地,如果我不在你身边,如果…你让我怎么办?”

她艰难地想表达清楚自己的意见,“那次是个意外,不会经常出现的…”

“不需要经常,一次就足够了。”他压低了声音,却还是没有压住焦躁的语气,“不只是为我,为了让你爸妈放心,你也应该保护好自己。”

“好吧,那回到北京后,我去买车。”她想了想,同意他的观点。

“买车不是买衣服,挑中了就会有,车是需要预定的。你挑挑,看中哪款,我去定,等你回到北京,就能取车了。”

“边城,谢谢!”她沉默了一下,说道,“车,还是我自己买吧!”

“我买和你买有什么区别?”他嘴角的笑容不见了。

“金额太大,你又不是开银行的,钱来得不容易,再说我爸妈也一直想给我买辆车,让他们买吧!”

“叶枫,我的钱是我投资赚来的,不脏,很干净。”他腾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她咬了咬唇,追上去,拽住他的胳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以前,给你买个水晶发卡,你会开心地跳起来;带你去吃一次肯德基,你从街上乐到水院,现在到底怎么了,衣服是,汽车也是,你为什么要纠结金额,不同样也是我的心意吗?你看看你,眉头蹙着,嘴噘着,象我在欺负你似的。”

“没有,没有,”她忙挤出一脸的笑,“衣服和汽车都是奢侈品,我用得不多,而发卡和肯德基是我喜欢的。你现在也去给我买好吃的,就水豆腐吧!”

她把他拉进了路边的小店。

“不管你说什么,这次你得听我的。”他瞪了她一眼,向一身船娘打扮的老板娘招招手,要了两碗水豆腐。

她把脸别过去,牙齿将唇咬出了两排牙印。

太阳刚刚还明晃晃地挂着,转瞬,天边泛起一团乌云,意外地落起雨来,起初只是毛毛细雨,后来越下越大,两人买了把伞,小跑着回到农舍。

房东已经给边城准备了一间房,午饭特地多烧了几个菜。边城和叶一州还有宗医生都喝了酒,叶一州和宗医生喝多了,饭后两人上床休息。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雨点滴滴嗒嗒打在窗台上,到处灰蒙蒙一片。叶枫坐在房东的客厅里,看着院中的草木出神,边城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过来。

“你要不要也去睡会?”她看他脸红通通的。

他摸了摸脸,“我还行,撑得住。”

“你有没有碰到艾俐过?我好多天没和她联系了。”

“没有。就是看到,她都不拿正眼看我。”他淡淡地笑,想起当初艾俐为了帮叶枫出气,把一盘菜汤倒在他头上,他洗了五遍,都觉着头发上还有油味。

“但我有她的手机号,同学聚会时,她会给我发短信。”

“真的?手机借我,我给她打个电话。”

他把手机递给她,“你打吧,我去躺一会,早晨起太早了。下午我们去坐船。”

“好的!”

他新买了一支手机,银色的外壳,她翻了翻号码簿,可能他的号码都存在手机卡上,号码簿中又是一类一类的。上次她没翻同学那一类,按开,他虽然不和同学联系,号码倒存得不少。

无预期地,夏奕阳的名字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眼帘,她的心“咚”地狠狠跳了下。

63-那么远,这么近(上)

突然而至的狂喜在一瞬间袭击过来,都没来得及思考,手指已经按下了通话键,音乐声如水漫来,随着动感的音符,心跟着扑通、扑通,一声紧似一声。

“你好,边城!”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她恍惚地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但在听到后面的名字时,她才想起这不是自己的手机。

雨滴落在青色的地砖上,有流水的咕哝声,仿佛大地在吮吸。雨声中,她整个人都僵直了,思绪有一丝慌乱。

她跨出门,站在廊沿下,想借清冷的空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边城?”夏奕阳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疏离。

她不得不开口,“奕阳…是我!”

电话那端突然沉默了,只有极浅的呼吸传了过来。

她把话机从左手移到右手,望着天空,雨色朦朦,什么也看不清楚。

许久,他才“哦”了一声,“身体好些了吗?”语气不轻不重,不紧不慢,仿佛例行公事的问候,不带有任何个人情感。

嗓子莫名地痒痒的,鼻子发酸,“差不多全好了,就脖子上伤痕没褪,我…在西塘,过几天回青台,再过一阵去北京。”

“嗯!”

她停了停,感觉呼吸有点急促,忙屏住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西塘今天下雨,天气很凉快,北京热吗?”

“北京三十八度。”

“你在台里吗?”

“是的,在办公室。”

“我听吴叔叔说你参加主持人大赛,是专业组的。”其实夏奕阳的做法有点傻,参赛无非是想走捷径出名。而他已经是知名播音员了,再和一帮新人站在一起,比赛都是现场直播,来不得假,赛场上风云变幻,谁也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他赢了那是应该,一旦输了,就声名俱毁。他现在的地位,已经输不起了。

“我想挑战自己,尝试下从未经历过的事,结果不重要,迎战的过程也是一次充电。我现在比较忙。”

“嗯嗯!”她知道应该挂电话了,可嘴巴里就吐不出“你忙吧”。八天没有一点联系,突然联系上,却感觉那个人遥不可及。

“奕阳,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哪方面的?”他很认真地问。

“艾俐有没找过我?”

“她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我告诉她你回青台休假了。”

“你在青台…过得愉快吗?”

“挺愉快的。”

“雨好象大了,我该进屋去,不然爸爸又要说我了。”

“好的,再见!”

没等她说再见,他先挂了电话,好象不耐烦似的。

她倚着廊柱,轻轻叹气,很是后悔打了这个电话。

房东大妈爱看《知音》和《娱乐圈》这类的杂志,屋子里散得到处都是。在到这儿的第三天,房东大妈在外面纳凉时,和隔壁邻居聊书里的名人佚事,说着说着就提到了夏奕阳和柯安怡,他在海边求婚,深夜两人偷偷去诊所,疑是有孕。“两个播音员生个孩子,一定也是个播音员,遗传基因好啊!”房东大妈说。

“不是播音员,也是个说相声的,都是靠嘴巴吃饭。”隔壁邻居说。

听着这样的话,又先有了爸妈的说辞,说心里面平静如水,那绝对是撒谎,但她仍然不愿相信夏奕阳会做出这样的事。除非有一种情况,就是他们两人之间原来是情侣,她回到北京后,夏奕阳移情于她。在他生日那天,柯安怡和他之间的默契和熟稔,她亲眼所见,水立方看跳水时,柯安怡说的那些话…

不能再想了,越想心里面越乱。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她和夏奕阳之间不知在哪个环节出现问题了。

也许是她的遇袭,也许是她的不告而别,也许是八天的杳无音信,也许是…

心沉沉的,忍不住想叹气。

“叶枫,你身上都湿了。”不知何时,边城站在她的后面。

她回过头,象受了惊吓似的,好一会,才低下头,看到裙角上那一圈纷飞的蝴蝶都沾了雨,脚上也蒙了一层水珠。

“你在那儿站了一个半小时。”边城皱着眉。

“有那么长时间?”她把手机还给他,她以为只是一刻的功夫。

“艾俐有没和你生气?”

她愣了下,失笑摇头,她都忘了给艾俐打电话了,“不会真生气的。”她含糊其辞地带过。“我爸爸和宗医生醒了吗?”

“刚刚在房门口,听到酣声很响,应该睡得正香。我拿把伞,我们去坐船。”

“好吧!”来西塘的游客,都要坐船环镇一游。

下雨的缘故,码头上游人不多。平时,一船一船的游客飘来荡去,很少有空船的。今天,一条船挨着一条船,随着河水晃悠悠的。船夫们钻着船舱里打牌,看到他们过来,系在最外面的船夫笑着迎过来,递上两件雨披。

“这样就能站在船头上看风景了。”船夫说道。

边城把伞收了起来,替她穿上雨披。她其实想进船舱暖着,但边城的兴致很高,她只得陪着。

船夫一边撑船,一边给他们讲解沿河的典故,古宅、作坊、雨廊、石桥,每一个景致都和一个故事有关,而故事通常又和爱情有关,缠绵悱恻,悠远流长。

船经过又一座石桥,桥边搭着个老式的戏台,里面在演木偶戏,围着不少的游客,她听着象是《猪八戒娶亲》,眼睛眯了又眯,只看到台上花花绿绿的颜色闪个不停。

“好象还是小时候看过木偶剧,觉得特别神奇,我还跑到后台去看人家怎么摆弄,看了后,很失望,演孙悟空的居然是个老头,一点也不厉害。”边城站在她身后,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喷在她后颈上。

“谁让你跑去的,有些事情留点想像的空间更有趣。”她往边上让了让,笑道。

“叶枫,你喜欢这儿吗?”

“喜欢呀!”

“我们在这儿买个民舍,以后一年来度假一次?”他看着她就站上船端上,一不留神就会栽下河去,忙伸出手搭住她的腰。

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你不是说喜欢吗?”

“边城,我们分手已经六年了。”她苦涩地拧了拧眉。

他定定地看着她,感觉血液在凝固,“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

“感情不是一道闸门,说分手,就把门关上,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打开了,我们又能立刻恢复如初。”她朝着青灰色的天空眨了眨眼,把胀热的泪意抑下,“六年,二千多个日子,我们都走得太远了。你对我很重要很重要,但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叶枫了,我有…”

“叶枫,这个问题我们要一再讨论吗?走远的人是你,我还站在原地。”他沉着声音抢声说道。然后不再看她,收回手臂,转身进了船舱,把她一个人留在船头。

“外面凉,你也进去暖暖吧!”船夫在船尾撑船,看看叶枫苦着个脸,以为两人吵架了,劝慰道。

叶枫点下头,也进了船舱。

船舱里很干净,放着张四仙桌,几把木椅,桌上泡着茶。边城给她倒了一杯,脸冰着,没有和她说话。

兴冲冲出来游船,回去时,两个人的神色都灰灰的。

他大老远地跑来看她,她不想弄得这么僵,可是不能欺骗他。

时光是无情的,催老了容颜,也让情感褪色。她曾经真的真的很爱他,可是现在,她的生命中出现了夏奕阳。

64-那么远,这么近(中)

第二天吃过午饭,边城向叶一州告辞,说和客户约好在上海见面,他要赶过去。

“不是说好能玩两天的吗?”叶一州看看叶枫。两人昨晚游河回来,话都不多,晚上边城说酒还没醒,早早就睡了。

叶枫沉默着,眼睛也不知看向哪。

“客户还有别的事,把时间提前了。我就是来看下叶枫,现在看到了,以后我们在北京还可以经常见面的。”边城淡淡地笑了笑,回房间提行李去了。

他又得坐小巴到县城,再坐火车,估计到上海应该是夜里了,不能再耽误时间。

叶枫送他到镇上的汽车站等车,去县城的公交车每半小时一班,不用赶,两个人走得很慢。

他一只手提着包,一只手插在裤袋中,时不时抬起头看看古镇,却不象是留恋。

雨是半夜停的,青石板上还有一小摊的积水,但空气特别的清新,天空也象是被水洗过的,格外湛蓝。

两个人都象心事重重,脸沉着,偶尔发出一两个语气词,很少交谈。但在巷子口拐弯时,边城还是会伸出胳膊把她挡在内侧,唯恐疾行的路人碰到她。

“前面就是车站了。”走出巷子,人多了起来,车一辆接着一辆飞速行过两人的身边。

边城点点头,“你走回去没问题吧?”他从裤袋中抽出手,指了指眼睛。

“这儿很小,我闭着眼都能摸回去。”她抿嘴一笑,笑意还没扩大,眼泪却忽然流出来,身上没带纸巾,只得狼狈地用手背去擦。

边城深深地看着她,她把头低下,拼命地挥手,让他走。

他仰起头,胸膛急促地起伏,象是在尽力抑制着什么,蓦地,他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她,她闭上眼,泪如雨下。

这一次,是真的和过去告别了。他给过她的美好的回忆,她会珍藏,她的心里永远为他留有一个位置,他会是她生命里最特别的一个人。

可是为什么心会这样疼呢?